第20章 隆冬②〇 - 厮杀的刹那便见血封喉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550 下载APP
挂掉云蕾的电话,晏江何走进诊室。他往椅子上一坐,把手机扔上桌,仰着头呼出一口气。

云蕾什么意思其实他能猜出来。

少年那会儿,晏江何是真的喜欢她。那姑娘就是他青葱岁月里最柔软的部分。她能让他心跳快上一些,就像跑完了一千米以后停下来,呼吸间都能听见砰砰声,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总有平复的时候,晏江何那不靠谱的初恋也是。

晏江何这人,一向喜欢直来直去光明坦荡。他刚和云蕾在一起,就扯着手把人领回了家,恨不得昭告天下。

可云蕾不一样,晏江何吃不准她怎么想的,起初云蕾跟他谈的就是地下恋情,瞒父母,瞒老师,瞒朋友,恨不得瞒天过海那种。晏江何只觉得当时年纪小,她不好意思,小姑娘怯生,也就没在乎。

直到两人上了大学,二十多岁了,这年纪着急的零星个别都去领证了,晏江何自然觉得云蕾应该给他见光。

那次云蕾坐夜班飞机回国,他大清早跑去机场接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云蕾竟然全程关着手机。

晏江何一通刨根问底,云蕾才缓缓说明白,原来她瞒着父母,说自己是坐白天的飞机回来,这会儿算时间应该还在天上飞呢,所以手机关机。

晏江何当时查了一下航班,那趟航班的时间正巧涵盖了他们的约会。他心凉了半截,不得不说云蕾打了一手好算盘。下飞机给父母发消息说上机,关机跟他约会,约完会正好开机告诉爸妈自己落地了。

他还以为云蕾坐夜班飞机回来是想早点见到他,没成想是要掩盖他。这么多年,在云蕾家里,他晏江何连个影子都没有。

晏江何年轻气盛,当时什么都没想就问了原因,而云蕾的答案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爸爸说,想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可我喜欢你,你要给我时间,我会慢慢让爸爸接受。”

晏江何这才想起来,云蕾的爸爸是本市教育局局长,云蕾又是去国外深造。他普通家庭,一介毛头小子,实在配不上。是他癞蛤蟆吃多了天鹅肉,把自己养馋了都会痴心妄想了,忘了云蕾是个闺秀大小姐,自己是隔着天堑的草民。

他年少时格外气盛,根本看不起那些虚实难辨的地位,更看不懂。他只觉得自尊和傲气被踩塌了,第一次对云蕾发了脾气,他摔碎一杯咖啡,沉默半天吐出一句:“我何德何能让你耍这种心眼,分手吧。”

想想这些陈年旧事,晏江何现在只感到唏嘘,说到底他从生下来就不是什么良人胚子,做不来“设身处地”那一套,也弄不明白什么玩意儿叫做“隐忍”。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云蕾放弃国外的发展,重新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有些震动,但那震动仅仅是惊讶,却丢了曾经的心潮翻涌。当年那份不成熟,也不够珍惜的感情,早就随着年岁,浮光掠影般飘走了,它化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停得又高又远,也就能转过头看看而已。



这些天晏江何都没怎么跟张淙碰面。说来主要还是张淙的功劳。晏江何扪心自问,他着实是殊荣,他怎么就在那臭小子眼里成为洪水猛兽,避而不及了?

张淙躲他躲得不能更专业。两个都在医院转悠的人,见个面难于登天。一般是晏江何前脚才迈进冯老病房,冯老就会告诉他:“张淙刚走。”

一次两次算是巧合,一周下来都这样,那就很明显了。张淙甚至都快摸清晏江何的排班了,中午十二点以后,傍晚六点以后,晚上九点以后也有可能,这些时间,他肯定要早早离开医院,免得惹是生非,通体不畅。

可凡事都有例外,规律不一定一直有效。

今儿个晚上就跟天上下红雨了一样,晏江何巡过一圈儿病房,难得没什么事做。

他逛游回诊室,突然发现自己桌上有个塑料袋,走过去打开看一眼,竟然是之前借给张淙的那件衣服。

晏江何眯缝了下眼睛,修长的指尖在软软的羽绒服上戳了两下:“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嘱咐了一下五层的小护士注意三号床情况,有事儿好找他。安排完了,他进了电梯,直奔冯老病房。为了抓张淙,他甚至连花都没下去买。

不过还凑合,大前天才换上一把满天星,还没开败呢。

晏江何懒得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张淙果然在里面。

张淙猛地抬头瞪向晏江何,“扭曲”两个字立马具象化在他表情上。

“怎么,觉得见鬼了?”晏江何心里乐呵,摇摇晃晃走过去,他这几步走得摇曳招风,看得冯老都想从床上爬起来,把吊瓶砸他脑袋上。

“你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查房吗?”张淙皱了下眉头,如果计算的没问题,晏江何按惯例一般得俩小时以后才能出现在这儿。

“医院变性以及不可控性那么大,我还能天天这个时间查房啊。”晏江何走到冯老身边,问,“老头儿,今天感觉怎么样?”

冯老混沌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还行。”

晏江何又问:“疼吗?”

“能忍。”冯老说。

老头这几天的情况远没有之前好,现在吃饭一顿都吃不上半碗,晏江何捏了捏他的手腕,感觉更细了。 

这老不死的是真的骨头硬,就那么伸手一掐,腕骨在掌心里都硌得慌。晏江何低头看了一眼,盲猜老东西皮下长得是钢条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刺穿那削薄病重的皮肤,支横八叉地“横空出世”。

他又抬眼看了下张淙,张淙正飞快收拾着东西。晏江何没刻意去看,只是眼尖扫到,张淙手里拿的应该是个素描本,他手上还刚放下一根4B铅笔。

晏江何不由得想起冯老说过,冯老第一次注意张淙的时候,张淙正在画画。

还真是画画。晏江何又把张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真心觉得“画画”这种和艺术相连的词汇,跟张淙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搭衬。

晏江何来都来了,张淙现在走也晚了。这俩小时过得出乎意料的和谐。

张淙趴在凳子上写完了两张数学卷子,晏江何坐在一边刷手机,顺便吃了两个苹果。而冯老换了两次吊瓶,最后睡着了。

晏江何抬手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没说话,直接起身去五层三号床看了一下,没什么问题,又嘱咐了值班的几句。

准备回家之前他过了下心思,还是回了趟冯老的病房,他还没等走近,大老远就瞧见张淙背着个书包从里面走出来。

张淙看得出有些小心,他关门的动作又轻又慢,大概是不想弄出声,就转门把手把门推进去这个动作,他做了六七秒才完成。

晏江何靠在墙上,盯着走廊里少年的身形,还有从棚顶落在他头上的那一圈惨白光晕。

张淙转脸就看见了晏江何,他愣了愣,下一秒又端起一张不耐烦的表情。

晏江何朝他勾勾手,示意他过来,同时声音不大地问道:“老头还睡着呢?”

“嗯。”张淙走过晏江何,没有停脚。

晏江何也不恼,转身跟他一起往外走:“你回家?你家到底住哪?祥云华景说那么溜道,是假的吧。”

两人进入电梯,张淙斜眼看他:“你查户口吗?”

“不查。”晏江何笑笑,“我送你回家。”

“......”张淙瞪着他,直到电梯门开了才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来。

抬脚出电梯,两人一起往外走,就听晏江何笑道:“怎么?不敢上我车?”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张淙把棒棒糖剥开。

晏江何突然停了脚步,他凑到张淙眼前,贴得很近。

面对面近距离互瞪了一会儿,晏江何忽得笑了起来,他侧过头,贴着张淙的耳朵,口中呼出的热气全喷洒在张淙耳廓上:“我有没有病你都不敢上。张淙,你怕我。”

他说:“你是个胆小鬼。”

晏江何说完起身,嘴角的笑意瞬间没了,快得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他转身就走,把张淙甩在后面,一句废话没再有。

张淙这一秒感觉自己的耳朵是给晏江何咬下来吃了。他又仿佛被浇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个胆小鬼。”

——这句话就像一只尖锐的利爪,厮杀的刹那便见血封喉,撕碎了张淙层层掩盖的什么东西。

张淙眼底布满血丝,他深深吸进一口气,脖子上的筋暴了出来。 



晏江何坐进车里,没有着急开车。他先打开了车载暖气,调好温度和风向,然后懒懒散散靠在椅子上。他的手挂在方向盘上,好一副不着调的姿态,指尖轻轻敲打方向盘的真皮面。

他没等多久,张淙就从大门口出来了。晏江何歪头靠在车窗上,手掌按了一下车喇叭,“嘀”得一声。

张淙顿了顿,果然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儿棒棒糖,一脸要杀了谁的模样。

张淙上了副驾驶,毫不客气“咣当”一声巨响摔了门。

“摔坏了你赔。”晏江何没看他,把车重新打着火,一脚油门蹬出去。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张淙刚才关冯老病房门的样子。

晏江何这种混不吝的玩意儿,自然没长叫做“善良”的那根脊梁骨,撑不起“好人”这形容,他当医生那都得是老天爷瞎了眼的阴差阳错。

尽管冯老认了张淙是亲孙子,晏江何也良心萧条,做不到帮冯老“造福下一代”。他不至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张淙带上正路。再说他自己走得也算不上什么严格的正路。

只是,他又扭脸看了看张淙,看见他含着糖,左边脸颊鼓起个包。

晏江何不得不夸一句,张淙有一种很强烈的气质。他就像最大的矛盾冲突体,只拎那儿就打眼得紧。他杵在你面前,你很难不放下眼睛去看他,很难不去琢磨——这个营养不良的完蛋身体里,到底拧着多大的劲儿,才能这么往死里折腾也不松开。

“说吧,住哪儿?”晏江何打了转向灯,车拐个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