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鼎湖渺渺共残阳

书名:梦回大明十二年(下) 作者:知夏 本章字数:54880 下载APP
可辛死去的当晚,陈皇后便被禁足在坤宁宫中。此后数月之中,宫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一般,独独只有崇光殿里依旧是清净的,也再没人来打扰。
   
   展眼冬去春来,迎来了隆庆六年的春日。到了三月间,崇光殿前的芍药大朵大朵的胜放着,紫红相间,如火如荼, 粉笔上映出几支横斜的花影,真如云锦霞裳一般。小太子只有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便由紫燕领着在崇光殿外的青砖地上玩投壶,一个三尺高的盘腹修颈的如意铜壶摆在空荡的庭院中,小太子站在十余步远的地方,学着紫燕的样子往壶里掷着折去了箭头的竹箭。紫燕投的娴熟,几乎箭箭都落在壶中,小太子到底输在了年幼体弱,投了几次也投不进去,急的满头都是大汗。李氏站在一树玉兰花下,捧着一杯热茶带了几分笑意的看着,只觉岁月也静。
   
   隆庆走过来的时候,她竟也未察觉。直到他伫足在她身畔,轻轻拂落她肩上的玉兰花片子,她这才惊觉,正要行礼,却见他微笑着示意她免礼,接着他便站在她身旁,很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热茶呷了一口。她蓦地脸便红了,“这是臣妾喝过的残茶……”
   
   他仿若未闻,径直向庭院中走去,一壁大声笑道,“均儿,这样投壶使的力不对。”小太子抬眼看到父亲,又惊又喜的大声叫道,“父皇。”隆庆摸了摸他的额发,从他手里接过了竹箭,举臂略估了估铜壶的距离,忽然转过身来,竟然背着投了出去,却听铛的一响,那竹箭稳稳的落在了铜壶中。
   
   “陛下神技。”众人都适时的称赞道。李氏忽然闻声一阵,侧首只见跟随着隆庆而来的众人中有一袭青衫的身影格外眼熟。她恍然便看到了他熟悉的面容,眉间淡淡的寥落。她垂下眸去,眼眶中一阵发酸。却觉得有个手臂落在肩上,她抬眼时,只见隆庆若无其事的立在自己身侧,顺势拢了拢她薄薄的肩臂。
   
   小太子乐得合不拢嘴,瞧向父亲的眼光中全然都是崇敬之意。隆庆笑道,“再取两只铜壶来,要窄口贯耳的那种。”
   
   紫燕忙依言去库中搬了两只,依次放在了铜壶两侧。这种贯耳铜壶的口极窄,几乎只有如意壶口的一半大。“这壶多难投。”李氏皱了皱眉。却见隆庆朝她微微一笑,依旧是背对着铜壶,反而更向外走了几步,手里擎了三支竹箭,只见龙跃隼飞,矫无遗箭,三支竹箭稳稳的分别落在了三个铜壶口中。
   
   李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瞧得愣了。隆庆病重已久,想不到今日气色竟然如此之好,投壶能投出这般绝技来,众人连称赞也忘了。
   
   小太子却抱住了隆庆的腿,急着要学这门神技,“父皇,孩儿也要学这个。”
   
   “投壶如治心,”隆庆好笑的拍了拍小太子的脑袋,“太傅没教过你司马公的话么,‘夫投壶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说着,他抬头瞧着群臣道,“殷太傅,我解的对么?”
   
   殷士瞻为太子太傅已有年头,听到隆庆的问话,不由涨红了老脸,“老臣迂腐,不如陛下广博,涑水先生的这段话老臣竟没有在《通鉴》中读过。”
   
   “这番话不是出于《通鉴》,”人群中忽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使之偏颇流散,所以为正也。中正,道之根柢也。司马先生早年著过一本《投壶新格》,论的是投壶之戏,述的是君子端方之理。”
   
   “叔大果然渊博,”隆庆含笑对人群中张居正宽清磊落的身影点了点头,亦笑道,“朕小时顽皮,也爱玩投壶做戏,荒废了许多课业。有一天朕醒来时,看到枕边放了本书,是司马先生的《投壶新格》。朕后来才知道,那是先帝夜里放在朕的枕边的……”他说着声音渐低,似是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陛下与先帝父慈子孝,当为百世之垂范,”自从徐阶走后,高拱与殷士瞻在内阁中争首辅之位,高拱雷厉风行,俨然已是说一不二的派头,但殷士瞻却顶着太子太傅的名头,两人互不相让,已是势同水火。内阁中只有张居正是可以争取的盟友,于是高拱含笑而立,目光却若有若无的朝着殷士瞻身上扫去,“叔大年富力强,才学也好,真是后生晚辈中少见的才德俱备。”
   
   隆庆轻声咳了几声,嘴角含着丝浅笑,目光却从张居正身上滑过,眸中墨色深了几分,淡淡道,“殷太傅年岁大了,教导太子过于劳心。叔大年轻,以后也一同入上书房教导太子读书吧。”
   
   “臣遵旨。”张居正按耐着心中的激动,俯身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时,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极是妥贴的瞧着地上,没有半分瞥去李氏身上。
   
   一阵微风吹过,李氏粟然抖了一下,明明是和煦的仲春时节,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几分凉意。
   
   
   到了夜里,李氏刚刚哄了小太子睡下,忽觉得殿门无声息的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她甫一抬首,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接着便觉得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她的眼上。
   
   “陛下……”她看他一个人进来,警惊诧了一瞬,亟亟的想起身行礼。他却用手按住了她的肩,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不用行礼了,陪朕待一会儿就好。”
   
   她点点头,无声的在他身旁坐下,忽然看到他的袍角湿漉漉的,不由问道“外面下雨了?”
   
   “恩,”他轻轻的伸臂环住了她,她骤然觉得肩臂一紧,身体的温度亦升高了几度,“朕只有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安心。”
   
   “陛下,”她挣扎了一下,躲闪着他的亲昵,“您的袍子都打湿了,臣妾去取件来帮您换上。”
   
   “别走,别走,”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发丝轻柔的拂过她的双颊,空气里飘荡着低低的声音,弥漫出几分苦涩,“就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挣扎。他半闭着眼睛,涩声道,“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很失败?”李氏觉得他的手揽得越来越紧,心中说不出的惶恐。面上兀自强笑道,“陛下贵为天子,何出此言?”
   
   他眼也未睁,缓缓道,“朕的母妃走得早,父皇也不喜欢朕……唯一的弟弟却一心要置朕于死地……朕生在天家,可是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享过半分人伦亲情……在朝堂上,朕任由这些个臣子们专权,玩弄朕与股掌之上……回到宫里,翁氏,陈氏,她们哪个不是处处算计着朕……朕只有个你了,可你的心也不在朕这里……”
   
   李氏听得心惊,轻轻的掰着他的手指,依旧安慰道,“陛下,不要想太多。您是天子,您贵有天下,所有的人都尊敬您……”
   
   “朕就算贵有天下,可连一个你也得不到,”隆庆的语声骤然尖利了几分,一双手却是不容置疑的箍紧了她,猛的把她拽入怀中。她凑得近了,迎面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她赫然心惊,“陛下,您喝酒了?”
   
   “朕只喝了几壶而已,”他暧昧的笑,却把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暖榻上。他俯身下去,轻轻咬着他的耳垂,低语道,“朕有江山,却没有美人。岂不遗憾。”
   
   李氏直欲惊呼,却被他的唇舌封住。她被那股馥郁的酒气迫得透不过气,直觉得浑身酸软,脑中如乱麻一般。
   
   天气已凉,窗外雨声淅沥,透过轩窗隐约可闻。她听到雨声,乍然唤醒心中一点清明,她狠狠的咬了一下,尝到了舌尖血腥的气味,“陛下,你答应过我,不会勉强我。”
   
   隆庆闻言骤然松开了她,目光里复杂而焦躁,“你还是忘不了他?他那样对你,你竟然还是忘不了他?”
   
   她推开他的手臂,拉扯着衣襟勉力遮住自己半裸的肩膀,身子却往后缩了缩,“陛下,臣妾不愿再瞒你。臣妾不是你的李贵妃,臣妾只是被皇后找来的一个替身而已……”
   
   他的手指依旧箍的牢牢,另一只手却贴在她面上,手指在她唇上、眼上流连,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暧昧,“他现在有妻有子,他心里哪有半分的地方容过你,你回去算个什么?”
   
   “可他是我的丈夫,”李氏一壁说,一壁往后缩,他的手臂却揽着她愈发的紧,她退无可退,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心里只有他……陛下,您放手,臣妾的夫君与孩子都在宫外……臣妾的心是随着他们在一起……求陛下成全。”
   
   “朕明白了,”隆庆松了手,目光中的情欲一丝丝消退,他缓缓侧过面去,“是朕奢求了。有福气的是叔大,不是朕……等过了这几天,朕把宫里的事安顿好了,就送你回去吧。”
   
   李氏心中又惊又喜,瞬时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期期艾艾道,“陛下,臣妾想求你一件事,臣妾的女儿……”
   
   “小雪在皇后的宫里,你不用担心,”隆庆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朕知道你入宫就是为了找女儿而已,不然你也不会一直留下来。”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望着眼前人平静的面容,“陛下早就知道臣妾女儿的下落?”
   
   “宫里有什么事想瞒过锦衣卫可不容易,”隆庆闭上眼睛,似在思索,“再说,小雪也不是你亲生的吧。再寄养回张家也不合适,就留给陈氏抚养吧。你放心吧,小雪在皇后宫中养的很好,朕给了她一道旨意,陈氏一门的安危都和小雪系在一起,皇后不敢怠慢。”
   
   李氏心中巨震,不敢直视隆庆。
   
   隆庆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李氏乍然抬头,赫然才看到他的面色青的可怕,眼圈周围尽是黑的。“黄锦,黄锦……”隆庆帝嘶声唤道,“把朕的药取来。”他叫了半晌,却见孟冲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叩头道,“启禀陛下,黄大伴在坤宁宫中思过,没有陛下的命令,不能出来。”
   
   “废物……”隆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声音嘶哑的可怕,他骤然转过一个念头,“是……是皇后……是皇后不让?”
   
   孟冲磕头如蒜捣,却不敢答话。
   
   隆庆涨的面色通红,厚重荷荷作响,喉间仿有异物塞住。他急急的用帕子掩住口,猛的咳了几声,方才出了口长气。他瞥了一眼帕子,迅速的掩在袖中。李氏慌忙中去倒了银瓶中的水过来,隆庆接过杯盏饮了几口,望着孟冲的目光却是犀利的怕人,“传朕的旨意,让秦福回司礼监,重司掌印之职。”
   
   “我去看折子了,你歇息吧,”他的声音只透着平静。只听得脚步声慢慢离去,她觉得心里霍然空了一下,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隆庆向外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头去说道,“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李氏闻言默默的起身,只听到殿外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隐约还有秦福急切的声音远远传来,“外面下雪了,陛下您别淋着啊,等老奴去拿伞。”
   
   
   冬至过后,隔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那夜隆庆走后,第二日就有太监来接走了小太子。接下来十几天的日子,她几乎日日都是掰着指头在过。可崇光殿中却从此绝了踪迹,再没人来过,出宫这事,竟像是太液池上打过的水漂一样,滑了几个涟漪就没了踪迹。
   
   她按捺不住心事,悄悄派人去找阿保来问个究竟。谁知等到半日阿保也没来,到了晚间的时候,只来了两个面生的太监,一进门便冷冰冰的说道,“你就是李氏么?”
   
   紫燕呕他们无礼,刚要教训几句,只听李氏按住她的手,轻声回道,“是,我就是李氏。几位公公有何贵干?”
   
   “咱家是奉皇后娘娘的谕旨,来送李氏出宫的。”
   
   “皇后娘娘?”李氏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些日子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想不到皇后禁足的谕旨已被解除。那两个太监翻了个白眼,十分不耐烦的说道,“快收拾东西出宫,还磨蹭个什么。”
   
   李氏能出樊笼已经心情大佳,也不计较两人的态度,出宫的东西早已收拾过,宫里的事物她一概不带,依旧换上了刚入宫时的那套装束,紫燕挽了个小小的包袱站在她身后,却见那太监斥道,“只有旨意让李氏出宫,你跟着作甚?”
   
   紫燕大惊失色,说道,“我服侍娘娘多年,怎能不跟着一起出去?”
   
   “去,去,”那太监一把扯开了她,不耐烦的斥道,“没有旨意,你也不能走。李氏,还磨蹭什么,快跟我们走。”说着,两个太监竟是架着李氏就往外走。
   
   “娘娘,娘娘……”紫燕扯着李氏的手骤然被松开,目送着两个太监挟着李氏已是走远。她惊慌之下,心知不妙,急急的冲了出去。
   
   
   李氏被挟着急走,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那两个太监却不答话,走在前面的一人忽然回身在李氏嘴中塞入了一个麻核。眼见走的路越来越偏僻,转过了几道宫墙后,竟到了一处极荒凉的小道上,脚下杂草丛生,周遭黑影重重,李氏从没想到宫中竟有这样僻静幽森的所在,连盏宫灯也无。
   
   那两个太监停下脚步,其中较瘦高的那人取下了李氏口中的麻核,李氏心中百般疑怕,喝斥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你们有天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下手。”
   
   “咱家怎会不知道您是谁,”那太监阴测测的笑道,“李夫人,今日就是你上黄泉的日子了。”他说着一努嘴,较矮的那个太监忙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是皇后指使你们的么?”李氏心知无幸,仍然挣扎道,“陛下已经答应了放我出宫,你们违抗陛下的命令不怕千刀万剐么?”
   
   “陛下已经病重的不省人事,哪里还顾及的到你,”那太监怔了一瞬,冷哼道,“李夫人,咱家劝你配合些,喝完了这个上路,大家都能交差。”
   
   “陛下病重?”李氏心里豁然如同敞开了一个口子,只觉得凉风在往里灌。(更新)
   
   她心知那瓶中必然是剧毒之药,她哪里肯从,死命的反抗着。那高个的太监掐住了她的头,硬掰开她的嘴,另一个太监拔开了瓷瓶盖,将瓶口对着她的嘴倒着。
   
   李氏最后的意识,似是远处传来一声“住手”的怒喝。那声音多么熟悉,却又遥远仿佛是从天边传来。
   
   接下来的一瞬,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是在一片振聋发聩的钟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时,隐约看到窗上投着蒙蒙的光影。她被那光影刺得眼痛,“什么时辰了?”她脱口问道,却用手背遮住了眼。
   
   “未时三刻了,”床畔有人轻声说,“你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点水?”
   
   她听到这声音忽然打了个寒噤,“叔大,我这是在哪里了?”
   
   “你回家了。”张居正轻轻挪开她的手背,脸凑到她的面前,他忽然觉得她有些异样。
   
   她亦赫然看到他憔悴的样子,眼中都是血丝。她却忽然开口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他?”张居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的所指,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笑着说道,“陛下的身体好多了,你不用挂心。”
   
   她兀然坐了起来,目光直直的望着他,“你骗我!”
   
   他握住了她的手,敛去了笑意,“你别多想了。我何时骗过你?你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安心好好休养几天吧。”
   
   “叔大,你还要瞒我多久,”她推开了他的手,“我都想起来了。”
   
   成婚五年,她只唤他大人,从未敢抬眸看过他,偶尔一侧首,亦是腾腾的红晕覆上脸颊。她安守于一个贤妻与内助的本分,恪守着妇道。她是乡下女子,并不识字,她亦从来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瞧过他,是从何时开始有了变化?他神色不定的向她望去,赫然间,他心中巨动。
   
   “想起了好….想起了好………五年了,你总算是想起了。” 他滞然的点点头,目光中空无一物,唇边却衔着一抹苦涩的笑意,“蓝真人临死时说你不是…你不是…原来是这个意思….”
   
   “叔大,你我相识多年,”她平静的抬眸,眉目间如水波轻漾,“你是否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移魂借魄的事?”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天下之大,我却也信世上无有不奇之事,无有不奇之人。”他的目光豁然凝注,“难道蓝真人临死前,说…说….你不是….原来是….”
   
   他欲语又止了几番,见她的目光仍是清水般透彻而又犀利的望着自己,终于说了下去,“五年前,裕王府那场大火之中,少有人幸免,你可还记得?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轰然浮现那夜的情景,静谧的夜色下骤然燃起的绚丽火芒,翻腾着滚滚浓烟,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夜我与陛下赶到的时候,府中已经烧得如灰烬一般。我心生了绝望,以为你也葬身茫茫火海之中。谁知火海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却正是前朝先帝爷宠幸的蓝真人。当时陛下痛失了你,难免伤心欲绝,要迁怒执行的锦衣卫指挥以及所有逃生出来的人。幸好有蓝真人对陛下说他深知巫蛊之法,可以为陛下招魂引魄,陛下于是留下了他一条生路。那时我身为陛下亲近的内阁大臣,自然不可容巫蛊之祸再在宫中横行。蓝真人于是偷偷来找我,让我去东安转转。那时正巧朝中有党争,我不愿身在其中,于是半信半疑的到了东安,却遇到了在驿站中卖酒的你。”
   
   他的笑容愈发咀嚼出了些苦味,“那时你就站在炉灶边,满脸的煤灰,却是一低头的光景,露出了几分熟悉的神态来。我在旁边悄悄地瞧了你许久,见你举止正常,也不似经历过大变….直到后来娶了你,也始终觉得你与她相似,然而举止言谈却全然都是另外一个人。我虽好奇世上怎有如此容貌相似的两个人,然而我到底糊涂,哪里会想到你就是她而已,我娶了你五年,却又一直怕看见你。我着实是太蠢。”
   
   她蓦然的听着,这五年的记忆仍是清晰地浮上心头。原来五年前自己魂游天外,早先死去的那个凤花的魂魄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这个躯体之中,继续替自己生活着。直到今日自己的记忆全然恢复了,这才恍然觉得有丝轻灵之气抽出了体外,那大抵便是凤花的魂魄吧,她甚至隐隐能感觉到凤花的魂魄离去时,心底浮起的淡淡哀伤,凤花大抵是真的爱着眼前这人的,纵然做了两年的假夫妻,他把她当做一个替代品,她却依旧爱他,只是这份爱意,怕也是随着这魄灵魂远去了。人生真是讽刺呵,其实这五年来,和他的相遇,成亲,看似是巧合,实际都是命运着意的安排。
   
   “王世贞是国医圣手,现在想来当年也是随你们一同从火海中逃出了,而蓝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住了你此前的记忆,王世贞又送你回了东安的老家,直到让你再次遇到我回京,”他本是极聪明的人,想清楚了这其中最重要的关键,很快便能把事情串清楚,“我们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终于又回到了起点。”他轻轻的执起了她的手,温柔的望着她,宛如捡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还好,你始终还在我身边。”
   
   她松开了他的手,扑哧一笑,面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叔大,从我醒来的一刻,我们之间的缘分就该尽了吧,”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你被灌了不少分量的葫蔓藤,此刻身体正虚,多些精神休养吧。”
   
   “葫蔓藤?”她脑海中电石火光的闪过那晚被灌药的情景,“所以那晚也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张居正默了默,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温柔,“那晚是你的侍女紫燕冲进了建极殿,惊动了圣上。他听说你有危险,情急之下竟从病中起身去救你……还有头一次在十八道岭上,也是他救了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虽然在你身边,却总是错过……”
   
   十八道岭上那晚,她心头巨震,那晚的人居然是他……她脑海中乱如麻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病入膏肓之中,如今昏迷不醒,你就算去见他也没有意义。所以你就算是为了他,也该珍重你的身体。”
   
   她默了一瞬,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向外冲去。
   (更新)
   “你要去哪里。”他竟然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案几站起了身子,却哪里还看得到她的人影。门口影影绰绰立着鸾瑚,抬眼望着他,很是复杂的神情。
   
   她赤着脚,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跑着,一路竟然跑到了宫门前,她赫然止步。宫门森严,她该怎么进去?她心里如乱麻一般,翘首望着高大的帝阙,她脑海中忽而划过许多往事……出宫入宫这么多次,她竟第一次觉得这地方是如此的陌生。
   
   她忍不住大声疾呼:“陛下……陛下……朱三……朱载垕……”
   
   守门的官兵骇得傻了,有谁活的不耐烦了敢直呼天子的名讳,官兵们马上将她围了起来,她毫无惧色,“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让她进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她赫然抬首,却见秦福头发尽是花白,望着她的目光中却全然是亲近之意。
    
   她眼眶一红,快步随着秦福便往建极殿走去。
   
   
   建极殿是紫禁城中最高的一座殿阁,坐落在三层的汉白玉石阶上,格外的巍峨。她站在朱红的殿门前,竟有片刻的发怔,没有力量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快进去吧,趁着陛下还清醒,”秦福在她身旁低声道,“皇后也在里面。要小心些。”
   
   她鼻尖发酸,轻轻推开门,踮着足尖慢慢走了进去。
   
   殿中光线极是昏暗的,满屋都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透过殿门泻入的一点点光,她勉力能看清大殿中围着数丈宽的屏风,屏风后隐约有个女子绰约的身影坐在榻边,手里仿佛还端着一个药碗。她走的近些,却见一袭朱红的凤衣裙裾垂到足边,那红色触目惊心的妖异,与这大殿的阴暗格格不入。她绕过屏风,赫然看到屏风上挂着的正是自己的画像。而那凤衣的主人却是陈皇后,看到了她也不惊异,淡淡的点头道,“你来了。”
   
   陈皇后瞥了一眼榻上熟睡的隆庆,径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药盏塞到她手中,轻声道,“圣上刚睡过去,是看着你的画像才睡着的,你在这里等着他吧,也许他醒来会想看到你。”
   
   她仓皇的接过药盏,却听得陈皇后的脚步声退了出去,隐隐还有她压抑的低低咳嗽。
   
   她静静地坐在榻旁,瞧着他熟睡中消瘦的脸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画面,顷了一架的荼糜。他吃过她做的寒食面,陪她逛过多少次街市。她竟然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他。其实他有很俊朗的眉眼,挺拔的鼻。他其实还很年轻。
   
   她忽然有落泪的冲动,伸出手轻轻的拂过他的脸颊,他在病中,脸颊有些发红,额头也很烫。她轻轻的俯下身去,冰凉的唇触在他的额上,眼泪缓缓滑落。
   
   等她再起身时,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望着她,眸里的温度却在慢慢减淡。等她完全放开他时,他眸里的温度已是冰凉,嘶哑的声音低低道,“你来做什么。”
   
   “朱三!”她的笑声卡在喉中,,“我都想起来了,真的,我都想起来了!”
   
   他眸里闪过一瞬的光芒,却很快熄灭,缓缓扭过头道,“朕……不想见你……你快走吧……”
   
   “你不原谅我是么?”她简直要委屈的哭出来,“我醒过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你却不要再理睬我了是么?”
   
   她翘首望着他,急切的盼他有句回应。他却连头也没有转过来,隔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朕真的不想……不想见你……你快走吧……”
   
   她哽咽着后退了几步,往外奔去。
   
   他听着她奔离的脚步,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空。
   
   隔了良久,他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想来她已经去的远了。他回过头来,望着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画像,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叹气啊,”她的声音忽然就在耳边,“明明就想看到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猝不及防的被她揭开心底,一时竟然来不及伪装。只见她的笑容盈盈就在眼前,他恍惚的伸出手指,轻轻拂了拂她的脸颊。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的擦着滚滚而落的眼泪道,“我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你说过不会让我难过,可为什么要这么狠心的折磨我。”
   
   “我得的是痨症,治不好了,”他吐了口气,侧过头异常艰难的说道,“这病会过给你,你离我远些……”
   
   她猛然掰过他的头,双唇深深地印在他的唇上。
   
   他浑身一僵,唇齿紧闭。
   
   她不甘心的用舌尖撬着他的唇,身子越伏越低,几乎是贴在他身上,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我不怕……若有痨症……也一起过给我吧……”
   
   他双手缓缓搂住了她,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放弃了所有的伪装与戒备,俯身亦吻住了她。
   
   
   “夜里凉,多披件衣裳,娘娘。”陈皇后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站在身后,轻轻为自己罩上一件外袍。陈皇后有些恍惚,看着漫天的星斗,想不到自己竟在滴水檐下站了四个时辰了。她轻轻的点点头,“鸾瑚,你来了。”
   
   “她还在殿里?”鸾瑚一壁为陈皇后整理凤袍,一壁瞥着紧闭的殿门问道。
   
   陈皇后默然无言。
   
   殿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还夹杂着一个女子低低的欢愉笑声。鸾瑚凝神听了一会儿,红着脸皱眉道,“真是狐媚子!“
   
   “这些我管不了了,”陈皇后的脸上都是萧索,她缓缓地摇摇头,望着晦暗的天色说道,“瞧,很快就要变天了。”
   
   
   “只有这一刻,我才觉得是属于你的。”她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摸着他根根分明的肋骨,缓缓道,“你瘦了……”
   
   隆庆闭着眼,慢慢把她搂的更紧些,低低道,“不只是这一刻,你知道么……有件事我一直不肯说,是怕你恨我……你要听么……”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卸下自己作为帝王的身份,用“我”的身份和她说话。
   
   她轻轻的笑,“这件事我听了会不高兴么?”
   
   “我不知道,”他吻着她鬓边的秀发,轻声道,“也许你会生气,会生很大很大的气……”
   
   “恩,那我不要听了,”她想了一瞬,缩在他的怀里,默默道,“而且我也有个秘密没告诉你,我们都不听什么秘密。我已经觉得好幸福,就算让我现在死了我也愿意……”
   
   “现在这刻很好,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完满过,”他慢慢道,“可惜我不能给你太久的幸福……”
   
   她伸指轻轻掩住了他的唇,皱眉道,“我不要太久的幸福,我只要现在这一瞬,这一瞬就好。”
   
   “好,”他柔目望着她,眼中无限怜惜,“都依你。”
   
   
   他再次熟睡时,她却轻轻爬了起来。
   
   她坐在门边,静静的听着外面轻轻的话语声。
   
   “启禀皇后娘娘,到了该给皇上诊病的时辰了。臣可否进殿去?”
   
   “本宫再问你一遍,皇上的病真的没救了么?”
   
   “是,是,臣不敢隐瞒……这不是臣一个人的诊断,太医院所有的医师都诊过了,陛下的痨症已入膏肓,大行就是这两日了。”
   
   门外的女子默了默,“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进去打扰皇上了。”
   
   她等了一会儿,听到太医们的脚步声去的远了,忽然打开了殿门。陈皇后依旧站在殿外,身形萧索,如同一个寻常的妇人般柔弱。当陈皇后看到她乍然打开门,面上划过一丝异样,却很快恢复了平静,骤然间端起了了皇后的架子,“陛下醒了么?”
   
   她轻轻的摇头,“他睡着了。”
   
   陈皇后忽然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明白了陈皇后的所指,淡淡道,“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吧。”
   
   陈皇后起初震惊了一下,心下落了块石头,笑容亦轻松了许多,“既然是你的心愿,也省了我许多麻烦。”说着,陈皇后从袍袖中缓缓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喝了这个,你再不会有什么烦恼。”
   
   她坦然的接过,“谢谢你。”
   
   “你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么?”陈皇后似有些不相信她的干脆,反而起了疑惑。
   
   她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缓缓转身回殿。
   
   陈皇后打量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略略提高了声音,“其实我很嫉妒你。”
   
   
   她忽然冲到榻边,想再看一眼他的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一滴一滴的都落在他的脸上。
   
   他缓缓睁开眼,精神很是不济,见到她落泪,兀自露出一点笑容,温柔的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咽着哭的缠绵悱恻。
   
   他听着她的哭声,不住拍着她的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待她哭得累了,便握住她的手,一壁擦着她的眼泪,“手怎么这么凉?”她噘起了嘴,“我赤着脚跑来找你的。”
   
   他心底软了软,把她抱在怀里,掀开被子揽住她,用手捂着她的双足。他其实一直在发热,身子微微的烫。他却开玩笑,“正好给你暖足。”
   
   她破涕而笑。
   
   时间似乎会永远停在这一刻。
   
   
   在黑暗中,她倚在他的胸膛上,睁大着眼睛,忍不住说道,“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他就知道她会忍不住说的,微笑道,“好,你说完了,朕也告诉你。”
   
   她真的开始说了,从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开始说起。她怕他不信,连问了他好几遍,“你真的相信我来自另一个时代么?你不是觉得我在说胡话么?”
   
   “我信,”他爱抚的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你说什么我都信。”
   
   她自己反而不信了,“你不许骗我。”
   
   “你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原来的茗儿又那么不同,你当然是不属于这里的。”
   
   听他提到茗儿,她忽然心里五味俱全,“你之前一直喜欢的是茗儿对么?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我是说那个真的我,叫做安媛的我,不是凤花,不是茗儿……”
   
   “我爱的是你,”他捏了捏她的面颊,“小醋坛子,连这种醋都要吃,茗儿是小时候事了,只是远远地喜欢罢了。直到遇到了你,我才第一次有了爱的感觉。我确定我爱的是你。”
   
   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倚着他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说完,又道,“我还没讲完……记得第一次给你做的番柿鸡蛋面么,那是我们那个时代最家常的一道菜了……”
   
   “恩……”
   
   “炙煮也是,我们那个时代叫做火锅……”
   
   “恩……”
   
   “我们那个时代还有好多好多的吃的,回头我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
   
   ……
   
   她讲了好久,忽然听到身旁没了声音,她有些害怕,轻轻摇着他的手臂,“你不要睡,好不好,我会怕……”
   
   他忽然侧过身抱紧了她,“我们认识了多少年?”
   
   她屈在他怀里,掰着指头认真的数了数,“十二年了。”
   
   “唔,十二年了,”他缓缓摩挲着她的掌心,低低的唤着,“我爱你,安媛……”
   
   她望着他闭紧的双眼,心里也觉得安稳,“我的秘密说完了……我也困了,我们一起睡会儿……明天再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好么……”
   
   “好。”
   
   听到他有了回答,她放下了心来。她实在太倦了,闭了眼沉沉睡去。
   
   他的手轻轻的拂过她的面,手顿了一顿,渐渐无力的垂了下来。
   
   
   尾声:
   
   大明隆庆六年四月的一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映过紫禁城澄亮的瓦顶时,一切宛若焕然一新。
   
   她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下意识的去触了触他的手臂,却是冰凉的寒意。她骤然惊醒,不敢置信的将手搭在他的胸口,却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心跳。她只觉得手心一点点的发凉,透到骨子里的冰凉。她倾着身子,缓缓从袍底拿出那个已经握的发热的小小瓷瓶,轻轻的拔开了瓶塞。
   
   她一壁认真的看他的表情,他双眸紧闭,好似锁住了许多秘密。其实我知道你的秘密。她在心底默默的想,钧儿是我们的孩子。
   
   他双唇亦是微抿,唯有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随时都会从梦中醒来,含笑的唤她一声,一如许多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全文完)
   二零一零年二月   初稿于北京
   二零一零年四月   终稿于丽江
   
   
   
   
   
   
   
   
   
   
   
   
   
   
   
   
   
   
   
   
   
   
   
   
   
番外一. 昨夜西风凋碧树——朱三
     永宁宫的西壁上,爬了半墙的绿藤。每到春来,大片的青绿一点点占据了暗红的朱墙,那大抵是一场色泽艳丽的争斗,一壁如碧玉翠绿而剔透,宛若新生的力量,一壁却如铁锈般暗淡失色,淡淡的猩红透出一抹带着几分死亡气息的寂静。
     很小的时候,他便爱坐在西壁的墙根下,望着这一墙的无声的热闹出神。待到那青绿的藤叶爬满了高墙,渐渐有越过金黄琉璃瓦的势头时,天色也就渐渐热了起来,娘亲便会拿出一小碗盛满了碎冰的琉璃盏,再细细的铺上一片水嫩的小荷叶子,用上好的酥酪堆成高高的冰峰雪嶂一座,用小小的银勺舀上一勺,听着半化的碎冰撞着盏壁叮当作响,真真是再悦耳不过的声音。若是把酥酪也淋到勺中,入口就更是酥甜冰沁到心里。
     更悦耳的却莫过于娘亲轻柔的唤声,“垕官官。”娘亲有着浓重的江南口音,对自己的称呼也如寻常江南人家样的孩子样,称呼为“官官”。其实娘亲的年纪并不大,只是打扮的颇为淡雅,总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宫妃装扮,黑纱的尖粽帽上挑着五只彩凤,顶上用钮金蔓枝的箍子固定住,此外再无其他的首饰。长长的翠碧濡裙垂到地上,外罩一件月白织金的云纹夹衣,很是温暖素净。宫里的小宫女们私下里常常议论,杜康妃的样貌普通,不若曹端妃、卢靖妃她们容颜美貌。他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很是伤心了几日。在他幼小的心中,没有哪位娘娘能比娘亲更加好看。
     彼时永宁宫的这片西壁的阳光亦是尚好的,那时候高大巍峨的永寿宫还未修起来,永宁宫往西,只是大片的太液池子,风景好的极了。阳光从西壁上泻下来仍有暖意,于是公室也被映照的格外亮堂。永宁宫虽然比不上东边的景仁宫、翊坤宫热闹,却也并不是个冷清的所在,偶尔的午后,也会有执事的公公捏着尖尖的嗓子送来绿色的签牌。每每这个时候,娘亲就会格外高兴,她压抑着激动地沉声吩咐下人给这位公公包上丰厚的赏赐。待他们走后,娘亲便会姗姗的回到宫室内,细细的描眉施粉,通常一整个下午都不会再出来。
     待到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用完晚膳,便会有几个黄衣的小内侍匆匆跑来点燃了宫灯。每当这个时候,他也会看到父亲慢慢的跺着方步踏进室内。父亲那时候还很年轻,然而却很是严肃,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孩子,也并未卸下他作为一个君王的威严。
     可娘亲只要一看到父亲,就会从心底笑出来,笑容蔓延到眼角眉梢,和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风,但娘亲却不爱说话,常常只是温婉的笑着。娘亲的美是一种水一样的柔和,而父亲亦是喜爱这种柔和的,会让他放下白日里作为帝王的尊严,陶醉在一个女子的似水柔情中。父亲也会打趣说,“永宁,这座宫殿就以你的名字赐名吧,便叫永宁宫,永远都是个让人安宁心静的地方。”
     可他幼时却并不喜欢父亲,除却娘亲只要遇到父亲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让他略微有些吃味在。父亲对于他而言,存在也只是一个符号化的象征,他不仅仅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太子和四弟的父亲。相比起自己,哥哥和弟弟分去了父亲十分之九的关注。哥哥是太子,平日里都要戴着七颗东珠的冕冠,出行到那里都有一大堆的侍卫和太监跟着,很是威风。而四弟载圳是卢靖妃的孩子,宫里人人都知道,卢靖妃是除了方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父亲不太注意他,他也不喜欢父亲,每次父亲来的时候,他就会别扭的跑出去疯玩,任娘亲怎么唤他都不回来。于是父亲走后,他常常看到娘亲坐到榻边垂泪。他心知娘亲生了气,于是愈加乖巧的踮着足慢慢挪到娘亲身前。娘亲抬起朦胧的 泪眼,望着他重重的叹口气,却还是不会责怪他,只是把他重重的搂在了怀里。
     如果说宫里真有人能注意自己,那怕是只有娘亲了吧。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悄无声息的跟在娘亲的裙后,做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影子罢了,他小时候甚至会害怕,娘亲如果再有一个孩子,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忽略自己。
     卢娘娘就有两个孩子,除了四弟载圳,还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小公主刚出生的时候,娘亲就带着自己去看过小妹妹。那天皇后娘娘也在,娘亲恭顺的给皇后请过安,便细细的去看包裹里的小人儿,不住口的夸着漂亮可爱。卢娘娘乐呵呵的听着娘亲的夸赞,丰满的脸盘上都是骄傲。
     他也踮起脚去看过,只见那小小的人儿皱皱的,被包在一个诺大的锦缎包裹里,身形显得愈发的小,真是难看的紧。
     他不明白娘亲为啥会一直夸她,可心里却隐隐有些吃醋了,于是坐在房里也嫌气闷,便跑了出去。卢娘娘的宫室很大,屋外有长长地回廊,还有一片荷花池子,正是盛夏季节,池子里的荷花都开了,亭亭玉立很是娇艳,荷花旁还有许多莲蓬。他跑到回廊下,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也在池子边,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她转过头来,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
     “哥哥,你是不是刚去看过那个小妹妹?”她坐在池边,赤着的脚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水。
     他从来就不喜欢跟小宫女们玩,此时听了她的话只当是没听到一样,并不理睬。
     “那个小妹妹长的可真难看。”她自顾自的说着话,忽然有些担心的说,“是不是咱小的时候,也是那样的难看。”
     他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叫茗儿,你叫什么呀?”那女孩着实爱说话,见他不言不语的,又开口问道。
     “我叫载垕。”他说话很是简练。
     “是哪两个字?载东西的载?很厚的厚么?”她边说边伸手在地上画着,“你和载圳哥哥一样,都有个载字。”
     “不是那个后,是皇天后土的垕。”他也伸指,在地上写了个垕字。
     “你的字写的真好看哇。”那小女孩很是羡慕的说。
     他淡淡的笑,并不接话。其实他每日都在书房刻苦练字,师傅都夸奖他一笔字里有了颜筋柳骨。可是但凡是呈交给父亲御览的作业上,他却都写得乱七八糟。既然父亲不喜欢他,他也无须去讨父亲的喜欢。
     那女孩见他不爱说话,很是无聊的自己玩了会儿水,伸手便去摘荷叶下的莲蓬。可她到底人小臂短,够了几次也没够着。
     “载垕哥哥,你能帮我摘那个莲蓬么?”
     他不想理她,只装做是没听见的。
     那小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又说道,“载垕哥哥,你是不是也够不着呀?”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略一俯身,便摘到了那个莲蓬,扔到了小姑娘怀里。抬头时,却看到那小姑娘满眼都是促狭的笑意。
     原来上了她的当!他很是有些气恼,转过了头去,不去理她。
     那女孩却咯咯直笑,“载垕哥哥,别生气了,你转过头来,我剥莲子米给你吃好不?”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天上的百灵鸟一样好听。他略微有些消了气,转过头去,却见她哪里是在剥莲子米,只是把莲蓬窝在手里,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却伸足到水里,重重的把水拨到他身上。
     冷不防被浇成了落汤鸡。他气的站起身来,拿起了小姑娘放在地上的鞋袜,扭头就走。
     她可着急了,在后面大声的叫着:“喂,你别走,你别走。。。。。。载垕哥哥,茗儿错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茗儿真的给你剥莲子米呢。把茗儿的鞋袜还回来。。。。。。”
     他头也没有回,可心里却第一次刻下了这个名字,茗儿,他有些气恼的想,这该是卢娘娘宫里的哪个小宫女吧。
     然而卢娘娘生的那个小妹妹没到满月就夭折了,听说是染了时疫,可怜连名字都没有起,就匆匆的被从东华门抱出宫去,埋在了太液池北面的禁苑里。
     娘亲对此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却禁足不让他再往景仁宫去。他于是只能呆在御花园里玩,却意外遇到了一位很年轻美貌的娘娘。这位娘娘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娘亲的柔软声调,她说起话来又快又脆,像金铃一样动听。初次见面时,这位娘娘拿出了些果子糕饼给他吃,不过娘亲常常叮嘱,不要吃别的娘娘给的吃食,他只能咽咽唾沫,略带羞涩的扭头跑掉。那位娘娘也并不着恼,下次看到他时,依旧面上笑笑的,很高兴地给他讲孙猴子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人也圆润了许多。
     他听到别的掌事的宫人们毕恭毕敬的给这位娘娘请安,唤她“曹娘娘”。他蓦然知道,这就是小宫女口中比娘亲还要好看些的那位曹端妃。没来由的他有些生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曹娘娘穿的衣衫真个别致,头上的明珠又大又圆,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曹娘娘柔声告诉他,有个小娃娃在她的肚子里。他很好奇,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摸了一下,心中只是奇怪,这么大的娃娃怎么会在肚子里,平时它吃什么、喝什么呢?
     他赶紧跑回去问了娘亲,难得的看到卢娘娘也在娘亲的屋子里坐着,两个盛装的女子愁眉相对,浑然都是一脸郁郁寡欢。娘亲看到了他,总是会露出笑容,虽然这次,她的笑容有些苦涩,“垕儿,去哪里玩了,怎么满头都是汗?”
     “我去御花园找曹娘娘玩了。”他踮起脚去桌边提起大大的茶壶,咕咚咕咚的直接对着嘴灌了好大一口,又扭股糖似的钻到了娘亲的怀里。
     “娘亲,曹娘娘说她肚子里住了个小娃娃,这是真的么?”他忽然觉得娘亲帮他擦汗的手一滞,不免有些奇怪的抬起了头,“娘亲,曹娘娘是骗我的对不对,像载圳那么大的娃娃,怎么可能钻到曹娘娘的肚子里去呢?”
     “杜妹妹,有些话我实在要说,漫说我们受些委屈,让她渡承圣宠,这些都忍了去。可如今她的气焰也太嚣张了些,用修道的法子迷惑着皇上,别说是我们了,这半年来,皇上就连方皇后那里也一次都没去过,要是她再添个儿子,怕是我们连活路都没有了。”卢靖妃忽然说话了,“妹妹,我们是同日进宫的,感情最好不过。我们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总该为了垕儿、圳儿做些打算。”
     他睁大了眼睛,听不明白卢娘娘在说什么,只觉得娘亲搂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年一个深秋的夜里,父亲照例是不会来的。娘亲心神不定的坐在床边,哄着被子里的他入睡。
     “我要听曹娘娘讲的那个孙猴子的故事。”他迷迷糊糊的说。
     母亲的脸上瞬时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依然温柔的给他讲着故事,他却始终清晰地记得,母亲那晚讲孙猴子的故事讲错了许多。
     他在睡梦中听到有人重重的在敲宫门,平日里最重形象的娘亲好像连鞋也没穿,飞快的就奔了出去。
     只听宫里顷刻间锣鼓大作,外间的火把宫灯都亮了起来,他听到窗外有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大叫着,“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垕儿,快睡吧。”娘亲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他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轻声问,“是父皇出事了么?”
     娘亲却摇了摇头,坚定的说,“不会的,你的父皇不会有事的。”
      果然,如娘亲所说的,父亲并没有事。
     父亲是在熟睡中被十几个宫女用绳子勒住脖子,谁知慌乱中绳子却打了结,父亲只是昏迷了过去。三天后,父亲醒了过来,这些宫女已被盛怒的方皇后下令凌迟处死,连同他最宠爱的曹端妃也因指使的罪名而被乱棍打死。父亲大是震怒,重重的斥责了皇后,又雷厉风行的处理了许多宫人,连同皇后宫里最得势的太监也被拉出去如法炮制的乱棍打死。宫里一时间腥风血雨,人人见面都屏息止言,气氛甚是冷清。
     事件中唯一因祸得福的却是卢靖妃,她因为及时的与皇帝站在同一战线上,谴责了皇后公报私仇的做法,又在皇帝刚刚失去宠妃时,主动来安慰了皇帝受伤的心灵,而迅速得宠,景仁宫瞬时热闹起来。
     与之一墙之隔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永宁宫。
     他忽然觉得,娘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的脸上不再有温柔和蔼的笑意,却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吃的东西很少,人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往昔白嫩的面上如今都是憔悴之色。
     卢娘娘来看过娘亲几次,他躲在门后偷听,隐约听到卢娘娘轻快地笑,“……杜妹妹。我说件有趣的事给妹妹听吧,宫里的人说,那贱婢死的时候浑身是血,口里还不断地叫着‘陛下’,‘冤枉’呢。那孩子也活活被打了下来,掌棍的太监招供说,打下的孩子都是个完整的人形了,约莫着还是个男胎,阿弥陀佛,妹妹你说,皇后是不是作孽啊……据说现在皇后已是皈依了佛门,整日里只是打坐吃斋,可她怎么洗的清自己手上的血迹呢。”
    
     卢靖妃走后,娘亲撑起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坚持着在房里设了个小小的佛堂。从此她终日只是一身缁衣的端坐在佛堂里,宛如坐定一般。 
     父亲也曾来看过娘亲一次,娘亲只闭着门不见,隔着门请罪道,“臣妾一心只在佛门,愿日日夜夜为陛下和皇儿祈福,不敢承恩受宠。请陛下见谅。”
     他就躲在门后,看着父亲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却又是每每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终于有一日,父亲的脚步绝迹于永宁宫。
     永宁宫终于成了一个永远冷清宁静的地方。再也没有人会来踏足一步,就连和娘亲曾经交好的卢娘娘也绝足不来。宫里下了道旨意,削去了娘亲的妃位,赐号永宁。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一座御赐的金佛龛。
   他看着母亲含泪打开了佛堂的小门,身上的缁衣早已除去,只身着最简单的宫装样式,依然如从前般打扮。他冲到母亲怀里,紧紧地抱住母亲,却感觉到有一行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发间。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待到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娘亲终于病入膏肓,缠绵病榻。宫里只派了个太医院里侍药的小医监,隔几日送上些风寒的汤药来。他只是发愁,便要去宫里闹。娘亲却拦下了他,不许他去。
     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每日端着汤药,恭敬地侍奉在母亲身旁,一点一点的给母亲喂着汤药。
     “垕儿。”娘亲忽然喘了口气,声音嘶哑的说道,“若是娘亲不在了,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娘亲不会有事的,”他捧着汤碗的手有些发抖,“娘亲还要垕儿,娘亲还要父皇,娘亲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你父皇,他怕是早已忘了我了。。。。。。”
     娘亲悠悠的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了无限的怅然,隔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道,“还没有回答娘亲,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孩儿知道的。”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跪在了地上,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孩儿定会好好听师父的话,用心读书写字,要为娘亲争气,做个让父皇看重的孩子。”
     “混账!”娘亲忽然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重重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药碗,“谁让你争气了!”
     娘亲有些气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想要气死我么。”
     他惶恐的跪在地上,“娘亲消气。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他反复的说着,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娘亲不许你争气,不许你才华出众,”娘亲俯在病榻上,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别怪这样约束你,娘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只要你庸庸碌碌,毫无才干,再加上又无娘亲的支持,没有人会把你作为敌人,你就能平安的活下去。”
     彼时他尚不明白娘亲话语中的含义,却牢牢记住娘亲的每句话。他握紧了娘亲枯瘦的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娘亲这一世,没有扫描遗憾,唯一没有看到的是你的平安长大,”娘亲的目光霎时黯淡了下来,手亦轻轻的松开,“娘亲多么想看到,娘亲的厚儿快快长大,长的高大威武,将来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生下许多乖乖的小官官。”
     娘亲的话音越来越弱,渐渐的气若游丝。娘亲说的久了,有些困倦的闭上了眼,却轻轻咳嗽一声,用手帕抹去痰迹。
     他分明看到,母亲唇边有一丝血痕。
     他愣了一愣,忽然站起身来,急急的叫着,“娘亲,娘亲,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父皇来,去找最好的大夫来。”
     永宁宫外,处处都是大红的宫灯挑着,雪地里铺满了防滑的石子,不远处的歌舞丝竹声透墙而来,他这才想起,宫里怕是要过年了。
     他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娘亲为自己遮蔽了这么多年的风雪。终于轮到自己该为娘亲做些什么了。
     他秉着这个念头,匆匆的奔到景仁宫门口,却见卢娘娘宫里的宫女春芳正抱着父亲的龙靴出来。
     “父皇可在里面么?”
     “皇上怕是已经歇下了,娘娘吩咐过谁都不能打扰。”春芳犹豫的说道。
     “春芳姐姐,求求你了。我的母妃病重,我想请父皇过去看看。”他小大人似地站在雪地里,只是哭声哀求着。
     春芳面上划过一丝不忍的神色,迟疑的说道,“好吧,我进去试试,不一定能成。”
     过了一会儿,春芳却被几个内侍拖出来的,其中一个用尖利的公鸭嗓说道,“宫女春芳,擅自打扰陛下休寝,掌嘴五十。”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内侍把春芳摁在雪地里,左一掌右一掌的框得她嘴角都是血渍。他骇得呆了,却见春芳望着他叫道,“小王爷,还站在那儿作甚么,求陛下是行不通的,不如去求皇后……”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内侍冷笑一声,巴掌框得更响了。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宁宫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铅云堆积,片片如鹅毛般落下,不多时地上就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宫里的廊道上都没有清扫,他浅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迈的弥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宁宫门口时,却见朱门紧闭,宫门前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声的喊着,“皇后娘娘,我是载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请您派太医去瞧瞧她……”
     他喊得声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风声更大,呜咽中吞噬了他的声音。待他喊到声嘶力竭时,宫门终于打开了,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秀气的月白衣裙上绣满了栀子花的图纹。
     “怎么是你。”他瞬时愣住,这小姑娘却是那年在卢靖妃娘娘宫里见过的那个,想不到她竟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连声问道,“皇后娘娘在里面么?”
     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他,也不说话。
     “你是还在记恨那年我拿你鞋袜的事?”他蓦然心头火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的神色。却咬了咬牙,心知无望,顿足就往回走去。
     “载垕哥哥,你这么负气走了,你的母妃可怎么办?”那小姑娘脆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浑身一震,转身只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望宫室内走去。他再也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那小姑娘便往里走。
     他从来没有来过坤宁宫,并不知道这里的宫室如此高大,却又为何会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荡的宫室里转了多久,小姑娘推开了一扇门,轻声的走了进去。他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
     这里与娘亲的佛堂似曾相识,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个端庄的缁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却是闭着眼在打坐。
     “皇后娘娘,请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缠绵病榻上,父皇在卢娘娘的宫里,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来,早已是满脸的泪痕。
     过了许久,那拿着念珠的手才顿了下来。只听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说,“起来吧,载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娘亲自有她的缘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会再插手去管这些事了。”
     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着念珠,并不再说话。他不由又着急起来,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导茗儿,要仁慈的对待万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很是动听。
     方皇后沉吟良久,却是淡淡吩咐道,“罢了,传我的懿旨,遣太医院的徐医正去永宁宫。务必要用最好的良药,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双膝一软,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额上都磕出血来,颤声的谢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却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经。还是那个叫茗儿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着急的拉着他往太医院跑去。
     徐医正的医术果然高超,然而娘亲的病却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调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岁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如往常般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踏入娘亲的房中问安,却见母亲合目躺在病榻上,并不说话。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的奔到母亲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侧,抱着一点希望的轻轻摇着母亲的手臂,柔声唤着,“娘亲,娘亲,我是垕儿,来服侍您喝药了。”
     娘亲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他只觉得天崩地裂,汤碗瞬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爱他,最关心他的娘亲去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那样搂着自己,抚摸着他的发髻,唤一声“垕官官”了。
     他曾经多么的顽皮,多么的叛逆,多少次让娘亲深深地垂泪失望。
     如今当他满心要弥补这些,要向娘亲证明他还是有出息的孩子时,娘亲却永远的离开了他,再也无法看到。
     在这宫廷之中,纵然他身份显贵,是天之贵胄的皇子。
     可事实上,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与娘亲是相依为命的。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敢大声的哭泣,却无法控制泪水肆无忌惮的在脸上奔肆。
     小时候他很顽皮,故意走到太液池边的大假山石后躲起来,偷偷看着到处寻找自己不见的母亲一跤摔倒在湖边。那时候母亲定是以为他落到太液池里去了,浑然不知自己膝盖上跌破了伤口,只是着急的垂泪。
     他这才从假山后走出来,略带一丝歉疚的钻到母亲怀里。
     然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从未离开过他片刻的娘亲走了。
     他又成了那个躲在假山石后的孩子。只不过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余他一个了。
   
番外二. 独上高楼——宫女宛心
     十九岁,在民间这个年岁的女子多半都已成婚出嫁,甚至膝下已经有了蹒跚学步的孩子。可她却只是坤宁宫中一个小小侍女,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急匆匆的在侍女们所住的下殿中梳洗齐整,把乌黑油亮的头发塞到棕帽里,至多在帽沿上插一根铮亮的铜顶簪,便算完成了女儿家梳妆打扮的任务。然而便要快速的奔到坤宁宫去擦地,这是她每日里的第一个工作。
     其实坤宁宫并不大,跪在地上拿绢布细细的擦一遍金砖,不过半个时辰。她从来不明白为何这样乌黑的砖块要叫做金砖,在她看来这砖块黑漆漆的,又冰冷又阴沉,着实不够喜庆。小时候姐姐出嫁,她看过姐姐披着红盖头敲锣打鼓的嫁到夫家,从花轿到新房,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暖到人心里。
     彼时年幼,她尚无对这种喜庆的理解,唯有温暖的感觉存在心里,叫人难忘记。等到年纪慢慢大了,爹娘把自己送进宫里,她却多少次偷偷站在五凤楼旁的小角门里,看到大红的喜轿抬进一位位嫔妃。有一日她忽而开窍,姐夫是个种地的庄稼汉,与姐姐是柴米油盐的夫妻。爹娘曾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在这宫里,皇帝却不一定只有一位妃子。然而只有坤宁宫里的皇后才与皇帝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等到宫内尚衣局的嬷嬷们把她派到坤宁宫来擦地,她便愈发珍惜这样的机会,自觉得坤宁宫是皇后的住所,能在坤宁宫中擦地也要高出旁人一等。方皇后其实是个很和善的女人,虽然容颜并不美貌,却自有一种威严华贵的气度。她常常在擦地时偷偷的瞧着皇后,心中很是羡慕皇后独特的气质,皇后也是出自贫寒人家——本朝自太祖起就有严令,宫中后妃都需出自民间,可方皇后举手投足之间那种大家风度,却常常让她自惭形秽。
     可不知为何,自她入宫时起,皇后就只穿着件缁衣,每日里在佛堂潜心礼佛。皇后的话语很少,对人只是淡淡的,虽然不苛责下人,却也并不有所示好。除了对一个小女孩例外,那是朝鲜来的韶茗郡主,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皇后也只有看到她时,唇边才会露出一抹慈爱的笑意。其他的时间里,皇后从来都不出门去,也免去了宫内嫔妃命妇来参见的规矩,只是落的坤宁宫里一片清净。
     到了晚上干完活,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却看到与她同住的春芳回来,只是叙叙的说着热闹,“御花园的牡丹都开了,紫的,红的,一朵朵足有碗口大,真是好看的紧,我们娘娘今日看了高兴,说明日里要请皇上一起去看呢。”
     春芳是卢靖妃娘娘的侍女,众人听她洋洋得意的说,都是羡慕不已。她亦是听到了心里,蓦然念头一动,泛起了些涟漪。
     第二天恰好是个艳阳天,她早早去坤宁宫擦净了地,屏着声气对皇后说道,“娘娘,宫里的花儿都谢了,奴婢想去御花园摘些来,添在屋里瞧着多热闹。”
     方皇后仿佛没有看穿她的心思,头也未抬,仍是垂目坐在蒲团上,过了良久,却是轻轻点点头,“去吧。”
     她按耐住内心的激动,面上憋得通红,飞也似的跑出宫去。
     御花园真是很大,许多的小宫女们都挤在花园里,仰着脖子瞧着什么。她瞧瞧别人的装扮,都是玉兰紫的青纱绣袄,内衬一条珠络缝金带的小红锦裙,满头的遍刺折枝小葵花,只用一个沉沉的白月衫的金梁冠笼着,别上一圈金钗梳,连同弓字绣鞋上都刺上了小金花的图案,十余箍的胡珠环子箍在臂上,真是俏皮极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素白护领,蓝印布的马子裙,衣服上光秃秃没有一点首饰,忽然便有要逃离的冲动。其实旁边并没有谁识得她,虽然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宫女们,但是大家平日里都不在一起做事,也很难有碰面的机会。她慢慢的蹭到前面,便有不耐烦的小宫女们推开她,“你是哪个宫的,就赶往前挤?”
     她向来是要掐尖出挑的,不服气的一扬眉,脆生生的语气,“坤宁宫的,你不知道么?”
     未如她预期的,众人会有诚惶诚恐的表情。人群静了一瞬,却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唧唧喳喳的议论:
     “坤宁宫?那是什么地方?”
     “哪位贵嫔娘娘住在里面么?”
     “你也没听说过啊?”
   ……
     这群小宫女进宫的时日都不长,方皇后隐居已久,哪里还有人知道,此时大家看着她涨红脸的尴尬样子,都笑的更欢了。
     “都安静些,卢靖妃娘娘陪着皇上来了。”领头的越年长些的宫女转过头,严厉的训斥道。一群小宫女顿时都安静下来,埋着头不敢说话。
     她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这次觉得如芒在背的尴尬也悄悄的拔去了许多。她瞧瞧抬起头,向着不远处望去,却见一个女子正扶着一个身着龙袍的威严男子慢慢走了过来。那女子身着红艳艳的凤冠霞帔,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宛若神仙妃子,颈项上还坠着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很是光鲜夺目。
     那女子容色艳丽,衣饰华贵,一双黑眸顾盼生辉。身旁的牡丹虽然雍容华贵,与这女子相比,竟也失色几分。而那身着龙袍的男子目光哪里还注意的到别人,只是瞧着这宫装女子,满眼都是欣赏之意。这才是话本子里说道 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眼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她没来由的心里只是失落。一个人悄悄离了众人,自是黯然的回坤宁宫去。
     方皇后望了望她摘回的几支粉色的牡丹,也未多问,只是略微颔首,赏赐了她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吩咐她把那牡丹插到玉净瓶里去。
     她很是喜欢这只镯子,这大抵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得到的赏赐了。她听宫里年老的太监说,千里之外的昆仑山上终年积雪不化,那雪下就是这样凝如细脂的白玉。这一枚小小的玉镯竟是从那么遥远的昆仑仙境送来的,她格外珍惜,于是珍而重之的把那玉镯用白绢布包的严实,收在匣子底,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拿出来看看,从来都舍不得带在手上。
     这日天上浓云积得重了,寒风吹在身上冷极了。眼瞅着马上就要过冬了,可今年不知为何,坤宁宫的木炭迟迟没有送来。方皇后是个疏淡的人,并不在意这些事。
     可她是不肯吃一点亏的,一趟趟跑到惜薪司去讨,却平白受了去多白眼和轻慢。
     “宫里的碳早发完了,哪里还有多的。”
     “可是坤宁宫还没有……”她忍着气求道,“皇后娘娘身体不好,须得照顾一些。”
     “坤宁宫能有几个人?将就将就不就过去了。”发碳的小内监很是刁滑傲慢。他趾高气扬的说完,又侧过了头,却用恰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对着旁边的人说道,“皇后娘娘,哪里有什么皇后娘娘啊。皇上为了曹娘娘的死,可是恨足了皇后。”旁边的人都点头称是,再看向她的眼光都是鄙视。
     她气得浑身发抖,拼了命的撒泼去闹,狠狠的给了那小内监一掌。小内监被打得懵了,咧嘴刚要大喊,惜薪司的掌事公公后来却慢吞吞的出来了,只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宫里今年进的银碳有限,需先给陛下的谨身殿贡去,宛心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把这一篓子墨碳先拿回去烧着。”
     说着,他指了指廊下的一竹篓的墨碳,便洋洋的走了。
     一旁也来拿碳的春芳劝她莫生气,偷偷道,“这位王公公是卢娘娘荐进宫来的,只是个小人罢了,何必跟他计较,有篓子碳烧总比没有的强。”
     她于是忍了泪,费劲了力气,搬那篓子碳回去,直弄得月白的裙衫上都是黑的碳渍。
     银碳是徽州的贡碳,烧起来无烟无味,很是暖人。这墨碳烧起来却是满屋的黑烟,只要把人呛得眼泪都出来。她勉力肩着浓烟,宫室内仍然黑烟滚滚。瞬时,委屈,难过都上了心头。泪水忍不住滚滚而落,划过脸上浓浓的墨痕,像只小黑猫一样。
     倒是方皇后淡淡一笑,轻轻搂着怀里的韶茗郡主,“茗儿,怕烟的话就去太妃娘娘宫里住几日可好?”
     韶茗郡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很是懂事,波浪鼓似地摇着头,“茗儿不去,茗儿要陪着母后娘娘。”
     母女俩相视一笑,一片浓烟中,都是别样的清丽自然。
     她只在旁悄悄地打着扇子,希望着烟能早日散开。
     那天夜里,宫里忽然起了火,一阵阵呐喊声传来,都是太监们凄厉的叫声:“救火啊,救火啊,坤宁宫失火了。”
     她乍然从睡梦中惊醒,慌忙的趿了鞋就往外跑。旁边的春芳死死地拉住她,满眼都是话,“你莫去了,去了就是送死。”
     窗外的黑衣全都被大火映的亮堂,整座坤宁宫都在一片火海中,这座紫禁城的任何角落里怕都是能看到这般大的冲天火势吧。
     她震惊的跌坐在床沿,惊慌失措,“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一个泱泱帝国的皇后就这么被大火烧死了。据说皇后的死因,宫里有许多说法。流传最广的一种是,皇帝在景仁宫里看到了冲天的火势,正准备着人救火,却被一旁的卢靖妃轻悄悄的一句话就打消,“曹妹妹死的时候,全身是血,连腹中成型的胎儿都被打掉了。”
     皇帝的拳头蓦然握紧,脸色已是铁青,他自然想起了五年前壬寅宫变时自己的宠妃莫名其妙丧命的情景。他冷冷的闭紧了唇,只吐出一句决绝的话,“皇后生死有命,就自求多福吧。”
     皇后的死状很惨,她十来岁进宫,做了十年的贵妃,又做了十年的皇后,最后的五年却青灯古佛为伴,直到命丧火海中。宫里收了皇后的骸骨,封为孝烈皇后,草草的安葬在永陵中。
     她在自己住的黑暗小屋后,悄悄为皇后立了块牌位。仔细的写上了孝烈皇后之位,她的笔法幼稚,字迹拙劣,却有一颗真心。
     牌位有着松木的淡淡香味,沁人心肺,她凝着那牌位,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皇后淡淡的语调: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在这世上,原都是不会长久的。
   
   番外三. 望断天涯路——凤姐李氏
     在苍茫的梦里,似乎曾有过一个模糊的面孔,她午夜惊醒,却已是汗湿罗衫。
     双目都要昏花的年纪,她着实无力再记起年少时的许多事。人愈老迈,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便愈发少了,很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卧在花梨错金的凤榻上,合目沉沉陷入一种困顿中。她偶尔也会惊醒过来,急急的唤一声,“阿晴……”
     站在一旁打扇子的万宫人总会平静的如同太液池的清水,从不会泛起一点波澜。她始终是从容不迫的,纵使是这样的时候,依旧只是略略抬头,唇角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苦意,“娘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她微微出了一会儿神,却默默摇了摇头,伸手只是握住了衣襟上缀着的通碧点翠的翡翠扣儿。半响,却只是低低的出神,“阿晴,我梦到先帝了。”
     先帝呵。万宫人在打扇的手瞬时停住,薄透如轻纱的镂空刺绣银线缎绡从扇柄坠下,烛光下银光闪烁,缠绕纠结的似是九天之上理不清的袅袅云雾。
     第一次见到先帝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自幼与父母兄长住在一起,连家门也未出过一步。后来父母过世,兄长不善经济,又嗜酒好赌,渐渐便将家业都败尽了,最后只剩下祖产的一间酒肆度日。
     本来吃些苦头过日子却也没什么,可兄长偏偏娶了位凶悍的嫂嫂,终日里指桑骂槐只是给她脸色看,嫌她光吃饭不干活,只恨不得立马赶她出门去。她许多次哭得无奈,却也没有叔伯亲戚可以告知。只能委委屈屈从自己的绣房里搬出,挪到嫂嫂指派的酒肆后的马棚里入睡,每日里在酒肆后干一些粗笨的活计,却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那一年又是春上,北方的风沙真大啊,嫂嫂又叫她去前村去送酒,她把白布裹在脸上,勉强能够冒着大风前行。过村口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有一对华丽的车马远远行来,尘土飞扬处,却传来了女孩们清脆的笑声。
     她站在路边呆呆的看,那高大的马车上都是精致的绣花透帘,非常透气,却正好能挡着风沙。车马一动,马头上挂着的金铃就会叮当作响,真是好听极了。而那车里的女孩们却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衣着非常的华美艳丽,各各都身着五彩的轻纱衣裙,就像画上的仙女那样衣袂飘飘。车行了老远,那金铃的叮当声,女子们的笑声,如同一首美丽的乐曲,依旧还在她脑海中回味。她们过的该是什么样美好的日子,她无法想象出,却愿意用自己所有最美好的想象去品位。
     她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送酒的事。急急忙忙的赶去送,然后中午回去的时候依旧晚了些。中午的时候生意冷清,小酒肆的哪里能有什么客人,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桌椅。
     哥哥又不知道喝醉了酒去哪里赌钱了,嫂子照例面色难看的要死,只是破口骂着,“死蹄子,又出去玩的不要命了。让你在外面丢人显眼。”嫂子抓起手边的笤帚,伸手就往她身上打去,她不敢躲,怕引起嫂子更强的怒气,只是委屈的抱着头,尽量不然嫂子打到自己的要害。
     新扎的笤帚最是有韧性,抽在身上火辣辣的,她身上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哪里还分辨的出什么疼痛滋味。她拼命地咬住嘴唇,只是忍了泪,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
     忽然抽在身上的火辣停住了,她反倒有些不适应,抬起头看,却见一只大手在半空中有力的握住了那笤帚,将嫂子拦住,“好端端的,打这小姑娘作甚。”那男子的声音很是年轻,说起话来漫不经心的。
     她吓得傻了,整个村子谁不知道嫂子是最泼辣凶悍的,敢拦她的笤帚,那不是虎口里拔牙?
     那男子却全然不以为意,手渐渐松了开,大棘棘的往条凳上一座,手中佩剑扔在桌上,手一挥道,“上两壶热酒。再看着配几个小菜来。”他神色虽然疲赖玩笑,一举一动间却不自觉的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度。那佩剑咣的一声被掷在桌上,竟然铮然一响,有金石之声。她的目光不免投了过去,却见这把剑身闪闪发亮,竟然镶嵌了数颗鸽子蛋那般大的宝石。她心中暗暗吃惊,却见一旁的嫂子的目光也被那宝石吸引了。
     “客官稍待。”平日里最是泼辣的嫂子竟似是被这人镇住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却是讪讪的放下了笤帚,自是准备酒菜去了。
     她有点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被放过了,偷偷揉了揉被抽得全是红痕的胳膊,却斜眼向那男子觑去。只见那男子大抵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雨过天青的锦布长衫,看上去乌缎缎的不知是什么材料,边角一水的滚着藏云边,那绣活真是出奇的好,枉她自诩是这前村后店的女红能手,看到这样的绣工也只有暗暗佩服。
     那男子坐在一张临街的桌上,也不介意外面刮得风沙,不多时便见嫂子麻利的端着四碗蒸食出来了,外加两壶热的滚滚的酒。那男子看了一眼菜食,不竟眉开眼笑,一碗炖的烂烂的水晶蹄髈,一碗儿滤蒸的烧鸭,一碗春不老蒸乳饼,最后一碟却是里外青花白的磁碟里盛着一碟凉拌蒸茄子。菜色虽然不多,却是有荤有素,都淋了香油,很是喷香扑鼻。嫂子原就是能干的,厨艺更是所长。那男子就着小菜下酒,不一会儿就盆干碗净,吃的肚圆。
     嫂子难得敛了神气,静悄悄的站在男子桌旁,看他用完了酒菜,起身便欲走人,这才佯堆起笑容,说道,“客官用的可舒坦了?”
     “善!舒坦的很。”那男子打了个饱嗝,连连点头,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长剑,提起就往外走。
     “客官,您还没付钱呢。”嫂子一急起来,就放开了嗓门,声音大的震耳。
     “哦,付钱。”那男子这才是刚刚想起一样,伸手假装去摸袖里。他走路时都是甩着袖子大步而行,袖子里哪会能有东西,他头一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今儿忘记带了,老板看能不能赊个帐?”
     这下就连嫂子也看出他是假装了,不免又气又急,原本以为是个初次出门的有钱崽子,才卖了力整治这些酒菜,指望着多讹点银子。谁知到竟然是个混吃混喝的泼皮青头,真是白费了她一番用心,嫂子果然是沉不住气的,顿时跳起脚来,扯着那男子的衣袖就骂道,“吃白食还想走,指望着老娘是开粥铺的?今儿你不把钱留下来,老娘就跟你拼了命了。”
     “你莫扯,你莫扯诶。。。。。。”那个男子一看嫂子扯袖子,也有些着急,不知道是不是心疼衣服,只是叫着,“没带钱有啥办法,你还担心本少爷赖账不成!笑话,天。。。。。。宣府城里谁能不认识本大相公?”
     嫂子放开他的袖子,狐疑的大量了他一眼,却见他年纪轻轻嬉皮笑脸的,怎么都看不出有“大相公”的样子。她白眼一翻,眼珠却瞥到了那柄长剑上,囔道,“赊账不成,倒是可以把这剑抵下来。”那男子墨眸一沉,只是犹豫思索。嫂子见他起意,不免心中暗喜,怂恿的更加卖力。
     那剑通体如乌墨一般,剑身上鸽蛋大小的宝石更是显眼夺目,难怪嫂子起了贪念。她心里觉得不妥,一顿饭钱毕竟值不了几钱,于是低声道,“嫂子,要不让这位相公赊下吧,他看上去也不是没钱的人,回头把饭钱送来就是了。。。。。。”
     “你个作死的小蹄子,”嫂子一听这话就炸了,一巴掌狠狠的刮到她脸上,“还没找婆家就学会吃里扒外了,真没皮没脸的,看老娘不打死你。”
     “别打了,别打了,”那男子手脚甚快,一瞬时就架住了嫂子的连环巴掌。
     “要你管老娘家的事,老娘想打就打!”嫂子正没好气呢,恨不得连他一快扇了。
     他看了一眼捂着脸正在哭的她,却一眼瞥见她嫩白的手臂上都是累累伤痕。顿时,男子年轻的脸庞上升起了薄薄的怒气,转头对嫂子喝道,“她是你家买的丫头还是奴仆,这样认打认骂?你多少银子买的她?我出十倍价格买走!”
     嫂子气急反笑,只当他是疯了,“你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还要买人?”
     “你说个价吧。”他抓紧了她受伤的手腕,不知何时收敛了面上的疲赖之色,黑黑的晶眸中都是光华流转,“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拿出来。”
     “五百两!”嫂子白了他一眼,报了个天文数字。五百两,那时买一个丫头也就二两银子,五百两可以买二百五十个了。那时候一个城市里的五口之家,一年的饮食起居费用也不过五十两银子,五百两,够许多人生活一辈子了。
     谁想那男子头一点,竟然二话不说就沉声答应了,“好,我晚上带来给你。”
     她骇得呆了,猛然气急的甩开那男子的手,怒道,“我不是买来的丫头!这是我哥哥嫂子的家。”
     嫂子反应了过来,心里暗自嘀咕,这回难道看走眼了,这还真是个大富大贵的主?
     不管怎么样,不能和银子过不去。嫂子虽然心里不信,却还是赶紧换了笑脸,“好,那就照客官说的,咱们晚上见面交易,银子拿来,这丫头就归了你——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今天太阳落山前,小相公的银子没有送来,明日再来,这价格可就得翻上一番了。”
     “你!”她气到急处,指着嫂子的手已然发抖,“我爹爹娘亲的新坟还在屋后,嫂子。。。。。。你是叶家的媳妇。。。。。。你怎能当着他们二位老人家未远的亡灵卖了我。”
     那男子也是看着她嫂子,目光中似笑非笑,亦是疑问。
     “这丫头怕是烧糊涂了,老叶家的人都死光了,你现在出去问问现在这房子地都还姓叶不。”嫂子说话又犀利又毒辣,“小相公愿意买你,那是你的造化。不然迟早也是把你卖到窑子里,死活谁去管你。”
     她听了几乎要晕了过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男子却是听了点点头,沉声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我黄昏前带银子来买她。”
     “客官慢走嘞。”嫂子一手拿了那把乌沉沉的长剑,只是望着那男子远去的背影,挥着帕子甜滋滋的喊到,“我们等着你咧。。。。。。不,是我们家凤儿可等着你咧。”
                 
     那天的日子似乎过的特别慢,日头从头顶一点一点挪到山后,她便眼睁睁的望着那日头出神,心里似小猫一样的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做丫头卖出去,这浑然是种侮辱。她心里冷了笑,难道便看着我如丫头一般?可她望望自己破烂的衣裳,满面的尘土之色,却不免自己先冷了心,可比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吧。
     太阳一点一点挪到后山。夜幕一丝一丝拉开,她面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些,那人只是句玩笑话吧,谁可会真的花五百两银子来买自己这么个什么都不会使的笨丫头。嫂子倒是全然不在意,她把那长剑翻覆擦拭了干净,伸手摸着剑上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满脸都是笑意,“我的个乖乖,这要是卖出去,可得值多少钱。”嫂子一转头却看到她在发呆,没好气的训斥道,“好你个赔钱要命的,还在这待着干嘛,指望着谁八抬大轿来接你啊,还不快去把井里的水挑了。”
     她低低的应了声,自去后院挑水。新箍的木桶还未用过几次,桶边有许多毛躁的尖刺,她不提防被刺到手指,十指连心,最是疼痛难忍,她慌忙去挑指尖的刺,不曾想到木桶却落到井里,“当”的一声闷响。她顿时吓坏了,这木桶是新箍的,桶上连麻绳也未栓,嫂子本来就暴躁,要是知道家里新箍的木桶也掉在井里,还不要剥了她的皮。
     她慌忙把手伸到井里,尽力去抓那木桶,可这井何其深,她勉力靠在井台上,半个身子都进了井里,也依旧什么都抓不到。忙乱中,她的脚一直在地上蹭着,却一步踏空,脚下一滑,人更是往前倾了些,她的手抓不稳光滑的井壁,人顿时往井里掉去。她心知不好,却也无法挡住这股子下坠的势头。正当她觉得大势已去之时,忽然有只手及时的抓住了她的脚踝。接着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是那么疲赖,还带有些玩笑的意味,“要是你真掉下去了,我这五百两银子岂不打了水漂?”
     她面红耳赤的被他拖了上来,头上钗横鬓乱,简直要羞到地底去。那人却伸手迫她抬起下巴,只看着她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凤姐儿。”她被迫抬起了头,眼眸却只敢往地下看,看到他点翠的云履,包着雪白锃亮的千层纳地,高贵的似是没有踏过一步凡尘。
     “哈哈,凤姐儿,好名字,”他毫不为意的爽朗大笑,却是拖着她的手往外走去,“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走吧。”
     在宣府的日子,也许是她这一生中过的最快乐的日子。她成了他的侍女,他却并不把她当作普通的下人看待。他教她读书识字,偶尔也教她骑马打猎。她学这些真真灵敏,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能独自驰骋陌上,与他并肩狩猎。
     她第一次狩猎便猎了只兔子,她满心欢喜的跳下马奔过去看她的猎物。那兔子其实并未被射死,居然弹了弹腿,一瘸一拐的又跑了。倒是她一下子骇得跌倒在草地上,满手都是兔子腿上的血,顿时惊恐不能自己,他在马上乐得哈哈大笑,一把捞起她跌在自己怀中。她气恼的歪了头,脸上却浮了点点红晕,似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暗自萌动。
     府里的人都管他叫将军,她也跟着混叫,“将军,你别笑奴家,奴家可是第一次出来狩猎,就能有自己的猎物也不容易。”
     那男子亦是大笑,手一控缰绳,纵马便疾驰起来,“这般大的草原,怎么就没看到你的猎物在哪里?”
     她顽皮的一笑,难得露出几分狡黠,“奴家的猎物早就猎得好了,偏就不给将军看罢了。”
     男子的笑声更加爽朗,手却环紧了她。她又是兴奋又是快乐,只是乍起胆子说道。“将军,我听他们都叫你将军,你到底是个什么将军?”
     “镇国将军,”他办含笑半觑她,“你可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么?”
     她恼怒的一推他,撒娇似的啐道,“奴家怎么不知道了,左右是上马带打仗的大将军。奴家小时候在话本子里看过,最是威风凛凛的,上阵时要喊一声‘来将通名’,然后便抡着两只板斧砍将过去。”她边说边比划,两只粉拳攥的紧紧,装作是那李逵的样子。
     “两只板斧?你可是评话鼓词听得多了吧,”他在马上笑得直打跌,“凤姐儿可是朕的宝贝。”
     “朕?”她微一怔,这是个什么说法?
     “你可真是个宝贝。”他不动声色的改了口,下意识的更加拥紧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徜徉在他的怀抱里,懒洋洋的问。
     “朱厚照。”他在她手心上写,“你要想我了,就轻轻叫我的名字,我就会来看你。”
     “你要走了么。”她心里顿时慌了。
     “过些日子我要回去了,”他轻轻在她耳边念道,“你要乖乖待在这里,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瞬时有一种患得患失,下意识的也搂紧了他。初涉甜蜜的人们都是粗心的,只求在这温暖的怀抱中酝酿的更久些,哪里还在乎字里行间的一字半差?
     年轻的将军身边,有个更为年轻的侍卫,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总是鞍前马后的跟随在他身边。她听他叫那侍卫“江彬”,便也跟着江彬江彬的叫唤,从来不拘什么礼节。江彬很是知情识趣,见她受到那人宠爱,更是对她礼敬三分。
     可一转眼他走了三个月了还没回来,只有这个忠心的侍卫特地被留下来照看她。她最是不耐烦这样冷清无聊的日子,每日里都逮着江彬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你传个信给将军,就说我想念他的紧。”
     江彬脸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笑意,“姑娘要是真想念咱们将军了,就寄点什么过去。将军公务虽忙,但一看到姑娘送来的东西,准不会辜负姑娘的一番心意。”
     她听得心花怒放,喜滋滋的就回房去画着花样子,绣起荷包来。也不知道绣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在墨绿的缎子上绣出一只活生生的大老虎来。她拿了这绣活去找江彬,催着他快送去。江彬收了东西只是苦笑一声,却也并没说好还是不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数了第二遍的桃花开时,接她的车终于来了。那车上雕龙画凤,好不华丽热闹。偌大的车子怕不能坐下十来个人。她钻进车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于是她疑惑的问着赶车的车夫,“还要去接谁,一并都接上吧。”
     车夫只是恭敬的垂下头,“这车是专程来接姑娘的,要接姑娘去北京呢。”
     她瞬时乐得疯了,这么大的车子,足足要八匹马来拉。漫说自己从来没见过,便是哥哥和嫂子估计也没见过。车里有花梨错金的雕花大榻,上面密密铺着软和的丝绸垫子,她小心翼翼的坐了垫子的一角,唯恐坐坏了。忽然她想起车夫刚才说的话,乐得忍不住在榻上要打滚,这么大的车子,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从宣府到北京,路程也许不算远。然后她却仰着脖子望,盼着快些到吧。她只盼着车到的那一瞬,她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他满面的笑容,她定要扑到他怀里去,好好的问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她。
     车到的那一瞬,她掀开帘子,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他来迎接的身影,却看到面前跪满了宫女太监,他们的背后,是巍峨的宫墙,到处都是红墙黄瓦。
     她别扭的在这宫室里居住了下来,人人都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大家见到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她气闷的快要疯了,眼巴巴的等着他来看她,可他却始终没有来。
     她有一天终于无法忍耐了,站在高高的宫墙门口,大声的叫着,“朱厚照。。。。。。”
     结果当然是,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个个都在发抖。她心里略有些恐慌,也生出一种孤寂,这里人人似乎都是知情者,只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到底还是来了,带了一脸疲惫的颜色,却站在她面前。她敏锐的察觉到,他腰间配着一个绣着团龙的明黄荷包,那细致的针脚,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她的泪一下子就坠了下来,委屈的如同一个孩子。
     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凤姐儿。。。。。。凤姐儿,你哭个什么。你想朕,朕不是来看你了么。”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却是统治天下苍生的帝王。他也注定不会是她的朱厚照,而会是一个无法仰视无法企及的身份在她面前,她只能膜拜跪下。
     他依旧待她很好,每天都会来看她,却不能时常再带她去打猎了。她心里惋惜,嘴上也会说,“你要是不是皇帝就好了。”她是第一个敢这么说话的,他不以为怒,反而深深遗憾。从出生开始,他便是太子是皇储,是再也没有争议一出世就背负着帝王使命的人。可他亦以为,只有她才是懂他的。谁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他见她住的气闷,便说我带你去散散心吧。其实散心,就是一场御驾亲征。那年十月,叶子微黄,鞑靼小王子部叩关来袭。他率领大军去讨伐,战斗异常困苦而激烈。
     她就坐在他的军帐里,北方天气凉,十月底时霜叶都落尽了,天边都是铅云堆得厚厚。她挑开毡帘出去看了一瞬,低低说,明天,怕是要下雪了。
     他劳神数日一直发愁军事,听了此言倏然惊醒,干净利落的分兵几路,做成了一个包围。第二日决战应州城外,他亲自领了一只骑兵从背后来袭蒙古部落。他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一身金甲在纷飞的大雪中格外铮亮,敌兵闻风丧胆,都以为是天人。她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他,心中崇拜不能自己。
   这一场大战结束,大明的军队以绝对优势取胜,鞑靼部惨败西逃,从此近百年再未犯我领土。凯旋回师的时候,他将她抱到马上一同庆功,她羞红了脸,不敢看将士们由衷的呐喊拥戴。耳边是他的低语,“凤姐儿是朕的福星。”
   从塞外回来后,他给她安排了个新的住处,就在紫禁城后大片的禁苑湖水旁,多了座叫做豹房的楼台。人们后来传说那是个异常鬼魅妖冶的地方,那里有来自各地绝色的艺姬,饲养着凶猛残忍的虎豹,大片的亭台楼阁相连,无不繁华奢丽到极致。若是有人不幸闯进去,定然尸骨无存。可知有她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宽广的密林内,有片占地极大的开阔空地,能工巧匠们在这里描摹了宣府的地貌景致,有苍茫的黄沙,有高耸的山丘……他们都爱这样的景致,可以清晨在林中漫步,也可以黄昏在沙上纵马,能够看到夕阳黄昏似血的景象。
     日子倏忽间放慢了脚步,每日变得纯粹而简单。他白日里偶尔也会回宫办事,但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待在豹房里,与她共度一日一日的时光。
     她亦安于这样的快乐,就是与他相守,每日里看着日头升起,看着月儿坠下,看着星辰明暗,看着四季变化。豹房里每株花草,都是他们一起亲手栽下的,每一间楼阁全然了熟于心。他说起这里,惯爱说“家里”如何如何,她喜欢听这样的口误,很有些满足的快乐。
     其实他们偶尔也会偷偷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出去游逛。他穿一件皂蓝的宝相花襟袍,她着一件月白的百褶裙衫,如同许多民间平凡的爱侣夫妻一般,并没有多少银钱,买一只剔透的灯笼也要算算身上有没有带足银两。
     元宵节那晚,他们溜到市井中,享受着一年之中难得的平凡快乐。彼时她是欢愉的,元宵灯会的夜里,她走到桃叶渡口,悄悄地隐在树后,偷偷看他寻她寻得满脸惊恐,心底甜蜜的无以复加。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听过他在灯下念这首词,听得满心陶醉,那不正是眼前的情景。彼时她忘却了去问,这词是否还有下半阙。
     其实他也曾经给过她一个名分,因她姓李,他便有意为她找一个李姓的高门贵族作为依靠。然而满朝上下,姓李的家族他多半瞧不入眼。选来选去最后选到了朝鲜的王室,时值那时朝鲜仍有向明室进贡宗室之女的传统,他朱笔一挥,在进宫的名单中多添了一个名字,李氏凤姐。
     其实她以为可以为了爱情,做个平凡的女子,安守这不问世事的宫外生活。可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大抵都是悖论。他生前给了她极致的宠爱,直到死后,依旧默默给了她一切尊荣和名分。
     她本就不要什么名分地位,她要的只是当初从井口把她拉出的那个少年郎。
     好的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她常常在想,于是泪流。
     她小时候读过书,知道话本子当栌卖酒的故事。她彻底得到幸福后也曾惊恐,怕有一日他会变心,会变心,会离去。她知道卓文君写个负心人的诗,“霭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心中惶恐,以为卓文君的遭遇是天下女子最惨痛的写照,被山盟海誓的恋人背弃,纵然可以骄傲如文君,可内心的伤痛如何填补。
     她惶恐于这样的分离,深知那人并不只完全属于自己。于是她抓的愈发的紧,简直到了朝夕相处的境地。他并未厌烦她的痴赖,只是偶尔疲惫时会皱起眉,夜里看她睡不着觉,他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无奈的叹一句,凤儿,我不会走的,你别怕。
     她终于安心,以为一生一世便这样相牵相拥了,却未想到最大的别离,总在深深地平静之后。
     有的时候你觉得有些人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甚至你会觉得无论你怎样走散,他都有把你寻回来的能力。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给她深深的信任感。他总是纵容她的娇嗔,纵容她的一切小脾气,以至于把她惯到一种捧在云间的幸福时,他突然撒手离去,让她摔的措手不及。
     是了,他的离去很意外,他带她去垂钓,就在太液池边,月明星稀。他爽朗的笑,放下了白日里所有的帝王的沉重负担。她不去看钓上了什么,只是顽皮的拿着钓竿轻敲湖面上月的影子,搅得碎碎的,就像一地细碎的金子,密的数不清来路。
     只是一次偶然的风寒。他却因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天后,永远的闭上了年轻的眼睛。她在一旁简直要嘶声力竭,那么强壮,那么年轻的他,怎么可能这样就真的离去。
     来往的宫人架开了她,人们只是纷拥的跪在他的榻前,哀声痛哭。
     她站在人群后的阴影里,第一次望着这冷清的宫室,由衷的感觉到一种孤独。
     是的,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从今以后,再多的荣华,再多的富贵,也与我无关。
     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刻过一个影子,刻骨铭心。
     她从睡梦中醒来,迷茫的睁开了眼,诺大的宫室阴沉沉的,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她瞬时有些迟疑,我这是在哪里……
     是了,四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她乍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初春,她初遇他的那天,清风和煦,她还很年轻。
     今年月圆时,花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青衫绣。
     她想起那些美好的曾经,一起把臂游过的地方,一起相对欢笑的喜悦。这个诺大的城市里,怕是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如今当一切都随风逝去,只留下她独自凭栏,山川依旧,河流如初。只是不见曾经携手的眷侣,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纵使风光再明媚,鸟儿的啼声再清脆,与她又有何意呢。
     时光倏忽停止在她十九岁这年。
     从今往后,红颜白发,朝露夕暮,都是泡影。
     人生啊,究竟有多少个四十五年可以度过?她不敢去想,也不会再去想。
     她曾在最好的年华遇到过他,哪怕只有短短三年,也胜于一生一世。
   
番外四. 欲寄彩笺兼尺素——郡主福华
   
   福华很小的时候,就爱坐在廊下看花。彼时汉阳常年都是寒冷的,纵然是繁华盛丽的春日,真正能盛放的花亦少得可怜。唯有景福宫的廊下有一排杜鹃花,开的艳艳的,为这座长年冰冷的宫殿挑出一抹鲜亮的哀伤。
   “哀伤”这个词,福华是听崔娘娘说的,彼时崔娘娘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除了照顾她之外,还要照顾宫里的其他几个小王子小郡主,宫里的规矩小孩子是不能由母亲抚养的,一旦出生就需要交到宫内尚保监的尚宫嬷嬷们看管。可小孩子常常是多动的,时常这个跑到了花园里,那个溜到了庆会楼。崔娘娘每到这个时候,常常会力不从心,一个个费力的抓回来,总要累的半日站不起来。然而也唯有这个时候,崔娘娘也会看着福华,眼眸中路出一抹温柔的神色,“还是华儿最乖,真像你先前去了的姐姐。”
   福华有个已经去世的姐姐,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却从来不会有人提起,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然而大抵在福华很小的时候,她就敏感的捕捉到这种异样。因为人们都对福华总是格外的照顾关爱,宫里最精致的吃的,最好的用的,总是源源不断的先送到福华住的香远殿来,不仅崔娘娘是如此,便连父亲见到她时的神色,也比见到海安、静慎他们几个要温柔的多。他们仿佛在透过看她的眸中,隐约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色,而那神情中寄托的哀思与悲伤,亦常让福华常常觉得不安。
   是了,如果她生活的一切幸福与垂怜,都来自于另外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这种感觉想必没有谁会觉得很好。
   福华的母妃尹氏,是个年轻而冷漠的妇人。她对福华并无多少亲近,除了照例的宫中节庆宴席上她需要照料福华坐在身旁。然而纵使是一年之中这样难得的相聚日子,福华只能端端正正的穿着自己的丝绒小袄裙,规规矩矩的坐在母亲身旁。而尹氏至多不过例行公事的替她夹一箸菜,更多的时候,只是瞥过一缕极为冰冷而又无神的目光。尚保监里七八个孩子,都是一般大小,谁人的母妃都会打点宫人,塞着礼物费尽艰难的要来看看自己的孩子,独有福华的母妃,一步也未踏入过尚保监。
   那年春天,开得正艳的杜鹃花架下,五岁的德韵撑着腰大声说道,“华姐姐,可怜虫,没娘疼,没人爱。”六岁的福华心气很高,她狠狠的删了妹妹一个耳光。德韵瞬时大哭,手里拿着的一个梨也掉到了地上,闻讯而来的崔娘娘很是心疼的抱住了德韵,抬头望了一眼紧绷着小脸的福华,却什么都没说。
   那目光中的责备显而易见。福华一个人撒了鞋跑到庆熙宫去找母妃。她模模糊糊的记得,那天母妃的宫里挂了许多轻柔的云色帷幔,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影,她趴在帷幔后静静地听着母亲轻柔的呼吸声,感觉到母亲就近在咫尺,心里瞬时不知是何滋味。
   “娘娘若是想念小郡主了,奴婢可以去尚保监替娘娘看看。”说话的是母亲的贴身宫女,她唤作韩娘娘的一位尚宫。
   “别去了,”母亲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语调却有些低落,“如今她有她父王的怜惜就够了,聚集多少的宠爱,就是聚集多少的怨愤。我们去看她看得愈多,便是害了她..你不记得前头的茗儿是怎么去了么……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长大,没有人注意到她,将来嫁一门好夫婿,过的无愁无虑。”
   她听得心都要跳了出来,里面却良久默然无言,只传来韩娘娘的一声低回的叹息。
   宫内的生活似古水般波澜不惊,须臾间年月似水流过,她已长成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起长大的慎淑前些年嫁去了蒙古做王妃,另一个小些的德韵据说也要被嫁到大明去了。宫里都悄悄传说,就连和亲出嫁的事,父王也格外偏爱福华,眼见连比她小的妹妹都嫁了出去,却从来舍不得嫁她出去。
   德韵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整日里都是啼哭不止,哀哀的拉着崔娘娘的手不肯放开。据说前些年里头嫁到大明国宫里却有的祖奶奶,姑奶奶们,没有一个能活过二十岁。又据说如今大明国的这位皇上已经年逾花甲,很是衰迈而暴躁,几任皇后都死的很惨,就是宫女们都没有好下场。
   崔娘娘此时已是一头白发,替德韵绣完了出嫁的胭脂彩凤翟衣后,赫然合目而逝。德韵擦了眼泪,准备登上花轿前,借故绕去景福宫后的斋寮去为崔娘娘上香,然而这香上的却一去不回。
   那日福华本是送嫁的长姊,一直等在斋寮外。可等了许久许久,却等不到德韵出来。她终于心神一动,急急的推门进去。却只看到一句冰冷的尸体在地上,德韵的面容透明的极尽纯白,长长地睫毛扑扇着和在一起,如同一个瓷娃娃一样沉睡。唯有额上一片鲜红的血迹,亦是看起来有些狰狞,而那大片大片的血渍滩在地上,浸入她大红的嫁衣中,却再也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颜色。
   她有一瞬时的失神,心却陡然揪了起来,那一刻她心里念及的竟不是哀伤妹妹的去世,而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终于要走上妹妹那条合亲的路了。
   一个月后,她终于乘上了去往大明国京城的彩轿。父王执着她的手一直送到了景福宫外。
   父亲是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每每庆会楼的宴席上,父亲总要即兴的赋诗几首,表达他作为一个君主之外的些许情怀。时值此时,他最爱的小女儿要出嫁了,父亲的悲伤写在脸上,虽是花甲的年纪,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父王哀伤什么?”她有一双华彩灵动的眸子,此时目光灼灼的盯着父亲,扬起了尖尖的下巴,只是朗声道,“女儿自幼便有凌云之志,然而在朝鲜哪有配得上女儿的夫君。女儿此番嫁去大明正是一桩喜事。父王不必如此哀伤。”
   父亲深深地望着她,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却什么都没有说。
   从汉阳到北京,这一路说长不长,却也走了整整一个盛夏。启程时还是暮春时节,到达时,却已临近深秋。京城的秋日,不同于朝鲜的萧瑟寂寥,此时仍然是满目山林苍翠,更有点点枫叶泛红,很是耀眼而绚烂。
   福华入宫的那日,恰好是中秋。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招待她,就设在太液池边。接着月色而入席,清雅却又隆重。
   她第一次在庆会楼之外的地方参加宴席,还有些不太习惯。她暗暗地屏住了气,不愿有丝毫的露怯。大明的风俗与朝鲜不同,宴席中没有热烈而奔放的歌舞,也没有父王那当席赋诗的诗人浪漫情怀的随性流露。所有的人都需要规规矩矩的坐在位置上,听着略带嘶哑的掌印太监宣读陛下奉给月神的冗长而华丽的青词。
   宴席很长,她就毗邻着皇帝下首的那桌而坐,看着主位上年迈的老皇帝板着脸默默地听着,身旁一位娇艳的宫妃却倚着皇帝的胳膊,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她胸口有些发闷,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生活,漫漫的年华怕是要这样无味而艰难的度过了。
   好不容易太监念完了祝祷的青词。皇帝例行公事的点头称赞了几句,目光忽然斜斜的瞥到她身上,只顿了顿,却让她心中须臾间不知道转过多少惊悚的念头,老皇帝只是沉吟着慢慢道,“福华郡主远道而来,应以国礼相待。只是宫中居住太过沉闷了些……”
   一旁那个宠妃忽然双目一闪,伶俐的说道,“郡主到底年轻,依臣妾看到与裕王爷翁王妃他们年纪相仿,不如住到宫外裕王府上去,即不失了身份,又显得亲近,出入宫廷也方便些,陛下你看可好?”
   “好是好,”老皇帝迟疑着说道,“只是今晚三儿不在,不知是否愿意。”
   “当然会愿意的。郡主说起来还是太妃娘娘的本家孙女儿,和裕王爷论起来也是表亲,借住段日子有何不可?更何况他们年轻人到底比较投缘,一起出去游玩也方便许多。郡主这么老远从朝鲜国来,难道不想好好看看我大明的山水风物?”那宠妃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像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说的老皇帝连连点头,笑道,“爱妃说的有理,有理。也罢,郡主先去见过太妃娘娘,就收拾一下,就住到三儿的府上去吧。”
   福华心中忽然有些轻松,她依着规矩叩头谢过了礼。再抬头时,却见那宠妃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笑意。
   在宫里最亲近的莫过是太妃娘娘了。这位历经两朝的老太妃年纪不高,身份却很尊崇。打从武宗朝她便是由朝鲜入宫的妃子,颇为受到礼遇。福华在朝鲜时倒没有听说过这位韩太妃娘娘,不过既然是娘家人,生平就多几分亲近之意,韩太妃难得的亲自见了她,温和的拍了拍她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几抹笑意。她赏赐了许多东西,临走的时候还留了句话,“郡主住的高兴就好,若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只管来找太妃娘娘说叨就是了。”
   从太妃娘娘的慈颐宫出来的时候,她恰遇一个单薄消瘦的女子擦肩。那女子只着一件银红的绉纱薄裙,如猫一般的步履轻盈,仿佛是足不点地的行走,听不到一点声音。福华一眼瞧出那女子身着的是宫妃的衣服,看起来品阶还不低,于是她不卑不亢的往后让了让,手持一条樱红的帕子,盈盈的躬身道了声歉。
   “臣女是朝鲜国来的福华郡主,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是个废人罢了,何罪之有。”那女子却扑哧一声自嘲的笑出声来,福华迟疑的抬起头,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很是俏丽,只是瘦消的很,薄薄的胭脂晕在腮上,就像是一层浮起的灰,没有半分华彩。
   “你……”那女子轻呼一声,亦是看清了福华的面容,她忽然怔住。
   “娘娘,怎么了?“福华疑惑的问道。
   那女子晶亮眼眸中迅速划过一丝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一般。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神色中有些怅然和喟叹,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位亲近的故人,和郡主有几分相似罢了。”
   福华笑意款款,眉目中多了几分灵动,微笑道,“我看到娘娘也觉得很是亲近呢。”
   福华搬入裕王府那日,恰是个午后。临到这日她才知道前些时的那个宠妃叫做张淑妃,是宫里最得宠的。她巴巴的遣人送来一道谕旨,好像生怕她在宫中多住一日样,赶紧催她走人。
   这些日子在宫里是流水价的得到了许多赏赐。于是福华收拾了十来个箱子,这才乘了一顶彩轿,姗姗的往王府行去。谁知在门口便吃了个闭门羹,看门的小厮一翻白眼,“咱没接到王爷的命令。就是不能开门。”
   站在轿外的胭脂,是在景福宫时就侍候福华的侍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顿时便蹿了起来,只是叫道,“你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谁么?是咱们朝鲜国的福华郡主,我们国王都当心头宝护着的,便是来了大明国,大明的皇上娘娘都不会轻慢一句,你们这个小小的王府,还敢拦着我们郡主?”
   福华心知不妥,刚要阻拦,却听那守门的小厮也不是好相与的,尖嘴利齿的就说道,“什么菌(郡)主蘑菇的,咱爷府上庙小,容不下这么大的神仙。再说我们爷就是好轻慢的了?那也是未来的大明天子,你们还敢在此放肆。”
   “吵什么呢?”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喝斥,似是有人截断了那小厮的话,“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我的爷,您可回来了,”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委屈道,“这位不知是哪里来的郡主,非说要住到咱府上去。可府里没有得了通令,小的怎敢放她进去。”
   “哦,”那人玩味的迟疑了一瞬,“还有这样的事?”
   胭脂快嘴道,“我们郡主奉的可是淑妃娘娘的凤谕。还不快快开门。”
   “张淑妃?”那人的声音顿了顿,明显有些不悦的说道,“她的凤谕和裕王府有何关系?这位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是什么人……”胭脂急了颜色还在跳脚。
   “阁下就是裕王爷吧,”福华在轿中听的很是难堪,再也忍不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心中有些气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臣女在朝鲜时就仰慕大明是泱泱上国,礼仪之邦,想不到却是如此待客之礼。”
   想不到她说完后,竟然四周一片寂静。
   “王爷觉得如何?”她又咄咄逼人的问了一句,这才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怔怔的看着自己。那男子着一件雨过天青的长衫,眉目疏朗,样貌十分潇洒,更有一双眸子乌珠似地深邃,瞧着自己却多了几分玩味。只见他一抬下颐,竟是干净利索的一句话,“那就搬进来。”
   就这么简单?所有的人都有些愣住了。只见那位王爷甩甩衣袖,径自入府去了。
   从此福华便在裕王府上住下了。
   秋日渐短,一日冷似一日,转眼便是深秋。淡薄的阳光顺着冰绡菱花窗里透进来,薄薄的在窗几边的青瓷细乳壁瓶上铺上了一层晕淡的光影,亦映的一室窗明几净,温淡中透出几丝鲜丽。
   书案旁的男子专注的看着书,她便在一旁轻轻研磨,淡淡的桃花晕色浮上了粉腮。他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对谁都不假辞色,唯有瞧着她的时候总是笑得多,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如朗星,颀长稳重的身形里,自有一派龙章凤姿的气度。她早已悄悄地动了心,从此日日在书斋中陪伴添香。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错觉,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彼此。若不是隔壁院落里女子尖利的哭喊声传来,才把她从这场绮梦里唤醒。
   隔壁那个哭喊的女子,是他的王妃翁氏,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她起初知道时也曾愁眉不展,然而胭脂到底是个有心的丫头,悄悄替她打听来,那翁氏不过是个侧妃,还有个妹妹原先在宫里是妃子,可是如今也失了宠,算不了什么事。
   那看书的男子重重的哼了一声,不知不觉的面上浮了几分厌恶之色。福华于是悄悄放了心,磨着墨的纤长手指愈发婉转,面上的笑容却带了几分俏皮,“三哥若是看书倦了,不若陪华儿出去走走,天愈发冷了,再没几日的好光景可以出游了。”
   “怎么就没几日好光景了?”他衔了抹笑,却依然搁下了笔,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真个到了冷的时候,就更容易出去了。踏雪入深山,落叶扫古寺,都是极好的景致。对了,到了上元节的时候,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花灯,京城的上月灯会可是出了名的别致。”
   她听得心里砰然一动,眉梢上隐了几分喜色。是了,日子天长地久着呢,不在朝朝暮暮。
   正月十五那日,他果然履行了约定。白日里带着她去京西的潭柘寺进过香,到了晚上,京城里果然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他从巍峨壮丽的五凤楼上下来,执了她的手,缓缓的在灯市中行走。
   城楼下搭了许多的彩棚,每一座都是各地的官员进京所贡,那彩棚都是由能工巧匠所制,挂满了精致小巧的花灯,描摹的都是各地的景致风物。她一个一个的细细看,心中欢喜无限。有一个彩棚里描摹的是白山黑水的雪景,除去了繁丽的装饰,只用简单的冰雪垒成巍巍的苍茫雪山,看起来却也甚为壮观。只是这雪景看来不过一夜便会化去。她在那彩棚前怔怔的踟蹰许久,不知不觉有些出了神。
   花灯淡淡的光晕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了温淡的笑意,他闲闲的指着前方,说道“怎么这就走累了?前面还有许多景致呢。”
   “三哥,”她那一瞬有些坠下泪的冲动,赤金的云头钗子从秋致髻中斜斜飞出,挑出几抹细碎的光影,“这彩棚描摹的很像我家乡的景致呢。”
   他恍然而悟,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却转身吩咐道,“去,把这座彩棚搬到府里去。”
   跟随的小厮虽然讶异,却也依旧照办,把那彩棚整个儿挪了开,拥挤的人流瞬时让出了一个宽敞的通道。许多人都站在路的另一头朝这边探头探脑的望着,她忽然有些尴尬,悄声道,“三哥,这样怕是不好。”
   “不碍事的,”他下颚轻轻一点,望着她的眸里都是温柔,含笑道,“若是有一日你真的住到府里来,我便是把整座长白山搬来又何妨。”
   满街的彩灯如同千万繁星点缀在夜幕中,光芒似碎金般映的天幕一片璀璨夺目,城楼上有吐珠的金色龙凤首尾相连,如同漫卷不到头的云裙翩跹,她的心一瞬时亦沉了下去,沉醉在周遭无尽的美景中。温柔而淡漠的幸福,渐渐将她包裹起来,便是醉生梦死一场,又有何憾?
   第二日她便只身进了宫,思索了半晌却先折向慈颐宫去。
   殿外的日色灿烂若金,一株株海棠上跃满阳光的细碎流影。可慈颐宫里照例常年都是昏暗而安静的,高大的殿阁也因太过宽阔,而显得空旷却又压抑,纵然是目力极好的人也很难一眼望到大殿的另一头,模模糊糊能看到些鸾座凤阁的影子,却是影影绰绰,弥漫起一阵烟尘的余影。
   “太妃娘娘。臣女想求一个恩典。”
   “有何要求的?”太妃娘娘看也未看她,只是专心的品着茶。
   “臣女想求太妃娘娘赏赐给臣女一位天下最好的夫君。”
   “唔?”韩太妃仿佛并不吃惊的样子,只是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说看,你瞧上了谁?”
   她面上羞得通红,纤长的睫毛扑扇着,耳边的羊脂坠子轻轻晃荡出迷离的光晕,却是鼓足了勇气朗声道,“臣女求嫁的是大明的三王爷裕王殿下,求太妃娘娘恩典。”
   韩太妃凤眸中光芒轻闪,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恩典你去向皇上求过了么?”
   “臣女虽是朝鲜的郡主,却不愿做和亲的天子嫔妃,”她咬了咬贝齿,面上更多了几分毅然之色,“臣女所嫁的必是心中所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好,好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韩太妃的凤榻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她赶紧跪在地上,“臣女冒昧,求陛下宽恕。”
   那人从凤榻后缓缓转了出来,身着龙袍,头带紫金冠,冠上垂下累累珠帘,却不是嘉靖帝是谁,只见他面上全无怒意,只是温然的看向大殿的另一侧的人影,赞道,“吾儿得此佳妇,是天家之喜也。”
   她霎时又惊又喜,仓促的不知该说什么。大殿的另一侧,站着的是他卿阔的身影,他垂着眉眼淡淡的对她投来一瞥,依旧是蓄着笑的,只是眸中却深重的如同涂了层墨。她心中蓦然一抖,一夜之间,他仿佛憔悴了许多。
   韩太妃亦是颇为赞许的频频点头,“皇上说的不错,真真是佳儿佳妇。”
   “我儿,你瞧瞧这个。”韩太妃见她拘束,不免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仿佛是瞧破了小儿女心事的慈善长辈一般,轻轻将一卷明黄的奏折丢给了她,“这是你父王遣人百里加急送来给哀家和陛下的国书,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心中大震,手亦有些发抖的打开了那封明黄的纸卷,只见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泪水瞬时模糊了视线:
   “我朝鲜为大明东屏,世事中华,守千万里之封疆,未躬于朝请,怿自即父兄之位,顾二百年之恩礼,但誓于忠勤……怿年过半百,膝下唯有爱女福华,年幼且稚,自小娇养,宠甚有溺,恐蒲柳之质难奉君王,愧未遑于庆礼,辱先遣于皇华……今臣女远在京师,受陛下教蒙,臣日夜苦思,惟愿幼女有所终托,可如愿择得如意贤婿,此臣女之福分,亦是怿之所愿也……若臣女未能有配佳偶,则臣百般叩请陛下恕臣女之粗鄙,遣其回汉阳……今臣已年衰,老之至也,思幼偏怜之心,往陛下垂怜……”
   “你父王的意愿,朕都明了,”嘉靖待她看完,静静说道,“你父王年轻时,与朕有过相交之情,他的意愿,朕自当尊重。你若愿回归本国,朕自会派人送你回去;你若愿意在京城选的贤婿留下,无论是贫是贵,朕都会以公主之仪为你办婚事,断不会耽误了你的终身。是留是去,看你自己的决定。”
   父亲的这封奏折,与其说是国书,更不若说是一份言辞恳切的求信。想不到父亲竟会以国力为筹码,步步为她打算好,无论是进是退,都要换得自己的平安,她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滴落在水墨金砖的地上。
   众人都静静地瞧着她,只瞧她的打算。便是那人的手,亦悄悄地握成了拳。
   她一时柔肠百结,想起父亲的年迈苍老的面容,心中只是酸痛哀伤。不经意的侧头瞧见凤榻上韩太妃微微眯起的凤目,取来一把合欢扇轻轻摇着。
   酸痛的太阳穴忽然隐隐发胀,她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昨夜那盏冰融的巍峨彩灯。她低垂了眉眼,双手合在白玉莲瓣裙中的合欢佩上,拭去了泪,温顺的点头道,,“儿臣谢过父皇与太妃娘娘的恩典,儿臣愿为裕王妇。”
   翁王妃产子而亡的那日,恰是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嫁进府中的日子。一壁是嫣红嫣红的喜色,仿佛是红烛烧透了天边的晚霞,一壁却是惨淡刺眼的白色,幽暗深沉的如同另一个世界。她站在房门外悄悄地望,望着屋内那个尸身冰冷的女子,望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小生命,心中万千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有些人若是对你热情的时候,你并未觉得他的冷漠有何可怕。可若是有一日他冷漠的那张脸,忽然朝向了你,你便会觉得彻骨的寒意,从而深切的体会到从前一些人的境遇。
   曾经想象过千万次的琴瑟和谐的伉俪之乐,为何会是这个样子。她不明白,亦不可能想明白。
   婚后的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有成婚那日在她房中宿过一夜,从此便足迹再也不踏。也不再对她露出半分笑容,便待是听到她唤他“三哥”,亦会淡淡的皱起眉头,仿佛极为不乐。
   初为王妃,她想尽心思的逗他欢喜。做了樱桃的酒酿,金丝的蜜饯,一并许多精致的糕点,变着法的为他准备夜宵,在他读书时悄悄送进去,他却仿佛没有她这个人在,连她新挽的飞云髻,刚画的乌字眉,才着的茜素红的镏金挑丝百褶宫裙也未看一眼。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父亲那封国书,她也曾柔顺的小声辩解,“……那只是父亲的一片思念女儿的心意罢了,并没有以倾国之力相胁的意思,三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冷冷的侧过脸去,并未回答。
   直到有一日她终于明白,他的笑容都去了哪里。是了,看管铃儿的那个年轻宫女,只有他看到她的时候,才会露出过往那份久违的笑意。
   她心中的怒火滚滚的烧着,拢着腕上的金丝细镯子,向着他终于发了脾气,“你若不爱我,为何要说把那长白山搬到府里来的话。枉枉的骗了我抛了父兄的嫁了进来,便作这望门寡是么。”
   她话说得重,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却见他望着她通体打量了一番,明亮的眸子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慌,然而他转瞬只是垂了眼睑,沉沉的道,“彼时看得有些差了。你只是俗气的紧,原不是我爱的。”
   她气得撸去了腕上的镯子掷在地上,明晃晃的纤细镯子只滚到门边方才七歪八倒的躺下。她敛住了泪不愿落下,只是负气道,“好,既然是不爱的,便不要相见吧。”
   他毫无异议的点点头,又复去看书了。
   韩娘娘说过,若是遇到心爱的男子,便须大胆的去追,这是鲜族女儿泼辣热情的作风,她早已骨子里带了有。可是韩娘娘却没有交过,若是你心爱的男子,并不心爱你,那该怎么办。
   福华在书房里呆了许久,终于咬牙负气而去。可负气终归是负气,很快地,她发现自己还是得回到这个现实的生活中来。她努力地想了许多办法,加倍的奉承讨好三哥,可三哥真的就铁了心的不理她了,还把那个叫做安媛的女子也一并带入宫中去安顿,像是怕她要做甚么一样。
   其实这时,福华的肚子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的到来只是个意外。可却给她带来了无限的欣喜和期望。做母亲的人,总是更渴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这大抵也是一种天性。
   她仔仔细细的打听清楚了那个叫做安媛的女子的来历,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只身进了宫去找废在冷宫的翁妃。她依稀记得,当年入宫的时候,正有个女子说过她和一位故人长的相似。
   翁妃在冷宫待得久了,一颗心早便像冰一样的冷,既无温度,亦无半分市情。福华百般委婉的说着宫中的变化,翁妃闭着眼跪坐在蒲团上,听得只是淡淡,仿佛与她都是浮云一般。福华全然无奈之下,忽然福至心灵,“娘娘不在乎自身的安危,难道也不在乎翁王妃的生死么?”
   “家姊自在裕王府中安然度日,纵然不甚幸福,也算是平安而已。强我何止百倍,我又有何牵挂。”
   “娘娘难道不知道翁王妃已经去世多日了么?”她猛然一声疾喝,仿佛是看到了一丝光明。
   果然,翁妃微微张开双目,语声亦急促了起来,“你说….我姐姐她究竟怎么了?”
   ……
   与翁妃联手,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却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她用一句轻轻巧巧的谎言,换来了翁嫣儿全心力的信任和重振的决心。
   她说的只不过是,“铃儿那孩子,不过是安媛姑娘和裕王私生的罢了,可怜那孩子实是命硬,出生那日,竟然生生克死了翁王妃姐姐,好没来由的府里还瞒报了丧事,只说是突发疫症亡故的,连个尸首都没留。”
   “安媛….好你个安媛…..此仇不报,本宫誓不为人。”翁妃终于咬牙切齿,站了起身来。宫里还有谁有这样翻云覆雨的能量,能在短短数天之内,把曾经风云一时的张淑妃彻底拉下马,又在紧锣密鼓的布置中,一手铲除了对她来说威胁最大的皇长孙。
   是了,只剩最后一天,她便能铲除最后一个敌人了。
   给皇长孙出殡前的那夜,她却没能睡一个好觉。入夜时分,他忽然推门进来。她惊得瞬时从床榻上坐起,面上一阵苍白后又回了血色。
   “你怕什么?”他冷冷的问,眉间蹙起薄薄的怒气。
   “我…我没什么,”她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做出一个微笑来,旋又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肚子里的孩子有些闹腾,搅得我有些睡不安神。”
   他的面色一下子缓和许多,轻轻走到她身旁,一只手柔柔的放在她肚子上,仿佛要全力感受那个孩子的存在。就只那么一瞬,她的心中忽然溢满了幸福的感觉,孩子与丈夫都近在咫尺,这个世间都属于自己了吧。
   可他的手很快要抽离了开,神色又恢复了冰冷,“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你要是不想去送殡的话,可以不去,我可以叫司礼监的人……”
   “不,我要去,”她急急的拦住他的话,瞬时又后悔了。有多久他没对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为什么要拦住他,她真是个笨蛋。
   “三哥……”她忍了忍,落了一滴泪在腮边,低低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我一个人住…很怕….今夜,今夜可以陪我么?”
   他的身子僵了僵,轻轻搂了她一瞬,却猛然放开,什么也没说的转身匆匆离去。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屋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榻边的木几上蜡泪堆了老高,斑驳点滴。
   这是最后一夜了,她默默地想,手里展开了白日里翁嫣儿从宫里递出来的纸条,细细的看了一遍,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最后一夜,这真的是最后一夜了。
   从明天后,那个女人就不会再存在于世间,三哥依旧会回心转意的。
   她带着这样一份心愿,安然的进入梦乡,睡梦中,也不忘双手紧紧地护住腹中的孩子,那是防御而戒备的姿态。
   东方渐渐发白,崭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
   ……
   
   一种尾声
   从生到死,不过一个短短的轮回而已。
   对于福华而言,这一生原本就如此的缺憾而圆满。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她一次次的迷惘在生活的诡谲中,却始终抓不住最后一面可以扭转航向的风帆。
   小时候记得韩娘娘讲过卓文君的故事,美丽的丞相小姐因为一曲《凤求凰》,嫁给了落魄的穷人书生,两人结为连理,小姐开始卖酒,可后来书生考取了状元,两人衣锦还乡,生活很是融融。
   故事本该到这里戛然而止,可韩娘娘偏偏还讲了后面的。直到有一日,飞黄腾达的书生又有了新欢,卓小姐伤情之余,写了一首决绝的诗。
   福华不喜欢读诗,可读读对这首汉人的诗,她记得很牢: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大抵是天下所有痴心而有梦想的女子心中的一份小小祈愿,福华便是这样,常盼着梦里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郎君真有一日可以来迎她。
   真的,我们看多了书里才子佳人的美满故事。忘了问自己一句,倘若有一日,闻君有两意,汝之该奈何?
   
   
   
   
   
   番外五. 山长水阔知何处——副将云胪
   
   人生只要有缘,总会有遇到的时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1)
   
   他年幼的时候,便是娘亲手把手的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犹记得母亲慈和的目光,略带轻柔的江南口音,絮絮在他耳边说道,云乃云霄,胪是传胪,只有考中了进士的人,才有被天子传胪的无上荣誉,祖宗都会含笑的,云胪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彼时他年幼且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是传胪。他只知道这名字是爹起的,寄托了父亲这辈子所有的期望。母亲每次说起的时候眼里都闪着泪花。他的父亲去世的早,旁人的幼年都有严父训教,唯有他小小年岁就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清苦,母亲不过是侧室出身,父亲一过世就被逐出了付家,独自抚养他很是不易。因而他读书也比别人用功些。村塾里的夫子最是赏识他,常抚着胡子笑道:“小儿如此聪明伶俐,将来怕不是第二个解缙绅?”
   
   解缙五岁能文,七岁能诵,十四岁中解元,乃是大明开朝第一位大学士,在四十岁上就编纂集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图书集成——《永乐大典》,端然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
   
   夫子夸奖他比作解缙,母亲听了自然是极为安慰而自豪的。他自己也悄悄地有些脸红,于是心里从此崇拜解缙。偷偷从村北的大青竹劈下一段,刻了一方竹印在身边。他心思既细密,手工也巧,端端正正的七个字在粗浅的青竹上更显古拙:天风吹我不能立。这是解缙的名句。
   
   彼时已经开朝一百多年了,人们对政治的理解愈发宽松。那时离家不远的杭州城里已经开始有小抄本的《宋宫旧事》、《书林轶事》的本子流传,书肆摊铺上更加夹杂风月情长的话本子畅销不衰,里面自然不乏光怪陆离的侠客诡秘,也少不了恩怨情长的佳人佳话。他花了两个大子买了本印的最粗糙便宜的《解氏词话》,却读的闷闷而不乐。原来解缙既擅文章,又工书法,可最了不起的还是他的满腹学识。高中榜首,他便为太祖皇帝上了著名的《太平十策》,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然而太祖勃然大怒之后,也只将他逐回原籍不用。等到永乐帝即位,虽然重用他为大学士,却也只叫他去编书罢了。待得浩然巨著的《永乐大典》编完之后,也难逃“走狗烹”的境遇。一杯毒酒便结束了生命,彼时解缙不过刚刚四十年岁,连知天命的时候也未等到。
   
   词话本子末了,还有一段洋洋洒洒半文不白的评叹,不知是出自哪个穷酸不得意只能靠卖文换钱的书生之手,“嗟乎,解缙生而秀异,颖敏绝伦,然其焚琴煮鹤,东门逐兔,何其愚也。缙既死,盖天下无有布衣可入相焉。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缙乃一介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而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进谏言,逆龙鳞,这都是读圣贤书的铮铮君子该做的事。他苦思冥想了半宿,实在不知解缙错在何处。可他按照圣人的言行去做了,却不能善终。天风吹我不能立,这究竟是一种风骨,还是一种时命不济的悲哀。他苦想了几日后,终于悟了世情。
   
   (2)
   时值东南一带海祸猖狂,闽、浙一带多有海寇来袭,洗劫村寨。国家日久承平,军队多半没有了战斗力。而且当地的军队首领昏庸腐败,海寇来时便逃,海寇走了又来骚扰地方,沿海一带人民苦不堪言。幸而有一位都司佥事戚继光是个颇有威信的将军,亲自组织了当地的农民矿工抗击海寇,并且严明纪律、赏罚必信, 治军甚是严格,从不骚扰百姓,只令海寇闻风丧胆,于是世人称作“戚家军”。
   
   戚家军来付家庄招募兵士的日子,恰好是一个午后,夕阳如血,哪个男儿不是热血沸腾?不想戍卫河山?付云胪身板虽然瘦弱,也毅然报名领了军牌。母亲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哭瞎了眼,然而到底缝了一套衣衫送他出征,临行拉着他的手密密的嘱托,只愿他平安罢了。
   
   那一年台州之役,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从新河到藤岭,数千里海上作战,二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突袭前的深夜,在花街港口的山洞里、严寒逼迫,紧紧靠在他身边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将军,就和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默默的啃着粗硬的干粮,双目如鹰般盯着海上。戚将军着实年轻,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面色白皙,身材瘦小,若不是因为他穿着厚重的铠甲身上散发着军营里才会有的特殊汗臭味,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白净如书生的年轻人,就是令海外闻风丧胆的戚家军统帅。
   
   戚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和蔼道,“怕不怕?”
   
   “不怕,”他略有些紧张,但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国有望也’。”
   
   “好一个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戚将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低低的喝彩道,“你叫什么名字?读过几本书?”
   
   “是,末将付云胪,从小进学读过书,”他颇有些激动的涨红了脸,又问道,“将军也赞同岳武穆?”
   
   “读过书好,天下读书人,谁不钦佩岳武穆的风骨,”戚将军赞许的说道,“你读过岳武穆的《小重山》没有?”
   
   他微微点头,诵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戚继光颌首而笑,忍不住随着他低声念了起来。
   
   彼时天色正寒,月在半山。一缕清冷的光透过海雾迷离的照进山洞里。这是台州之役决战的夜晚,不过三万人的戚家军即将决战人数数倍于己的海寇,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惧死之意。人人都知道,这是为国家而站,这是为荣誉而战。
   
   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赳赳赴死,谁可惧焉?!
   
   (3)
   
   台州大捷后,久不闻国事的嘉靖皇帝也很欣喜,戚继光平寇有功,平均每牺牲二十二人换来地方一千人的性命,这无疑是战史上的一个奇迹。然而戚氏更大的功劳是没有花费朝廷一两银子,就靠临时招募的杂牌军居然打了大胜仗,天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事、户部破例从国库里拿出银子犒劳三军。
   
   虽然不过是曲曲五千两,但对于一辈子吝啬的嘉靖皇帝来说,无异于从虎口里拔牙。嘉靖皇帝大喜过望下,破例将戚继光由浙江都司佥事晋升为参将,虽然在军中仍然是五品的小官,但戚家军上下仍然振奋不已。
   
   谁知好景不长,戚继光很快被弹劾免官,新来接替的参将怎会承认戚家军的功劳,原来军中士兵都要被遣散,各寻出路了。戚继光含泪拿出了五千两的赏银,分发给满营的军士,再三楫手告罪,已是泣难成声。
   
   云胪没有领赏银,只是站在戚继光的面前,深深跪下道,“将军,海寇未除尽,末将不愿回乡。”戚继光长长的叹了口气,将袖中早已写好的一封书信递给了他,“这封信是给我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成梁,他如今在辽东任参将,其人能战善谋,是不可多得的将帅良才。我断言十年之内,辽东必有战事。你若想军中效力,便去辽东投奔他吧。有鄙人这封信在,成梁将军不至拒你门外。”
   
   军中要好的几位义兄,家中都有些门路,纷纷为他们打点钻营的谋了锦衣卫的职。其中朱三哥最是直爽的性子,捱不住悄悄对云胪说,“戚将军虽然是好意,但你何苦跑去辽东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四弟,跟你实话说,如今京里的严阁老最是有权势,三哥家里就是托了他的门路。严阁老还有一桩好处,他家的门卫只认银子并不认人,你只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保你在锦衣卫里捞个好差事。既风光,又不比打仗真枪真刀的拼命辛苦,要是运气好能派到地方上,三两年不就捞回本来。”
   
   他看着云胪不为所动,不由着急道,“四弟,你要是手头紧就实话说。哥哥们结拜一场,凑一凑这些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当年在新桥你救过三哥一命,三哥怎么都得为你谋个好前程!”
   
   “哥哥们的好意,小弟都心领了。”他诚挚的推开了朱三哥拿来的银两,“三哥,小弟家中其实也还有人托的上,但小弟仰慕戚将军的风骨,既然能受他推荐,小弟也是真心实意的想去辽东。”
   
   三位义兄走马灯似的来劝他,见他固执如此,也没有办法,兄弟四人在京畿路口分了手,他独自一人策马去了辽东。
   
   (4)
   彼时辽东虽然未有大的战事,但常有小的女真部落侵扰民宅,今日来这里的村落,等到官军赶到时,明日又在百里之外骚扰,如同牛皮癣一样甩不掉,十分的可恶。李成梁治军严格,一到任上弄清楚形势后,很快便制定了新的策略,不再等着女真的部落来骚扰,化被动为主动,每月不定时主动出击,遇不到便作罢,若是遇到了,便带领一队奇兵悄悄跟着,不找到海西女真各部的老巢誓不罢休。
   
   如此一来,海西女真各部的折损十分的大,不过一年的工夫,纷纷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来无事滋扰。云胪到军营这日,正是海西部的首领王台带着大批的牲畜和牛羊皮帽来赎人的时候,几日前李成梁活捉了乌拉部落的首领速黑忒,哈达部是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首领王台隐隐为各部之首。女真族最讲究血缘团结,最此时乌拉部出事,他迫于威望也得硬着头皮来求李成梁。
   
   王台的汉话说的不太流利,结结巴巴的说完了来历,见李成梁沉着面色没有反应,赶紧让人把礼物单子送了上来。李成梁接过单子,摆手让王台退下等侯,却开始看戚继光的信。等他看完了,打量了站在帐中的付云胪一眼,忽然问道,“若是你做将军,今日王台的事,你会怎么解决?”
   
   “末将会退回女真族的礼物,”付云胪没想到一见面就是考较,他沉吟了片刻,朗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末将的理由有三,其一,两军对阵,不可通授往来。引起军心之变,也有后顾之忧。其二,若是收受财物,会在兵士中引起不佳的效果。以后若军士起了贪念,掠夺财物,则更坏了军制的根本。其三,放虎归山,难免以后不会再对阵为敌,养虎为患是兵家大忌。”
   
    “不愧是从戚家军中出来的,有谋有识,” 李成梁赞许的点点头,吩咐左右道,“来人,命五十棍棒军士将王台乱棍逐出大帐,但不要伤了他性命。”
   
   待左右退下后,他对云胪又吩咐道,“剩下这件事,我却要你单独去办,不可走漏半点风声。王台被逐出去后,你亲自去送他一程,告诉他今晚三更在哈达河边,我会放了速黑忒,让他派人去接应。到时候单上的牛羊礼品一样的不可少,让他记住了。”
   
   云胪大惊,“将军为何要这样做?”
   
   李成梁拈起戚继光的信,目光中透出一丝幽深,“若狡兔死,走狗就是这个下场。海西女真要灭,但也要喂,偶尔让他们喘口气,掌控全在我们手中,火不能完全熄了。你以为军队真是靠朝廷养活的?户部不会多拨一两银子,紧巴巴的军饷还要层层克扣,分到士兵早就连口粮都吃不上了。这些年若是不靠海西女真各部贡着,这几万人怕都要饿死。”
   
   这话说得实在骇人听闻,但也是实情。云胪沉默了半刻,依旧问道,“可将军不怕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李成梁高深的笑道,“你信不信,我今晚放了速黑忒,王台绝不会让他活着过哈达河。再有,晚上还要帮我接个人回来。”
   
   (5)
   
   云胪是亲自押着速黑忒到河边的,蒙蒙的夜色里,对方早已准备好了乌压压的羊群和牛马。王台白日里受了棍棒,脸上的伤还没有好,此时看到云胪来了,他把一个人推到了眼前,冗自堆着讨好的笑,“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只牛羊都不会少了的。今晚过来的时候,我们在河边遇到这个女子,说是李将军的家眷,我们都不敢怠慢,好生的护送了她过河来。将军回去对李将军多美言几句,早日为我们女真各部开放互市就好。”
   
   云胪闷声点点头,把速黑忒推了过去,命令军士去牵牛羊。离开还没有百米,只听背后一声惨叫,他回头看时,只见速黑忒已经倒在滚滚的河水中。王台依旧笑着冲他们拱拱手,领着人马也过河去了。
   
   他又是惊骇又是担忧,辽东的情形全然不同于闽浙沿海。看王台的神情,这样的交易怕也不是第一回了。
   
   然而回营去接任的时候,却有些意外。一个高瘦青俊的男子默默把一个女子抱下马来,那女子是灰暗的,枯瘦到手指都没有一点颜色。她闭着双眼,仿佛沉沉睡了去,唯有满裙的血迹触目惊心。
   
   “这是李将军的妹妹,她受了伤,下了很重的药没有醒,你接她回去吧。”那男子疲惫的说完便离开了,转身时青色的衣衫微微摆动,透出一股血腥的黯淡,“她怀了身孕,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托付成梁将军好好的照顾她。”
   
   他轻轻的抱起那女子放在马背上,可她实在太瘦弱了,总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士兵们先牵了牲口回去,自己则扶着那女子慢慢的往回走。从河边到军营的路并不算长,往日里不到一炷香就走到了。可这一晚却好像走了几个时辰那么漫长。他小心翼翼的望着熟睡的女子,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梦中偶尔扑闪,仿佛垂死的蝴蝶挣扎着翅膀。这个女子的面色苍白到透明,整个人都憔悴的好像无色了,让人莫名的心疼。
   
   回营时听到传来军士们的阵阵欢呼声,他知道那是因为牵回的牛羊牲口。也许戚将军的铮铮风骨才是对的,可是对又怎样,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就被迫被弹劾回乡。辽东此地虽然诡异,但到底李成梁将军是控制的住局面的,若是换了个人来,未必如他。
   
   白首为功名,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的词真是半点没说错。云胪这么想通了,心里又坦然了几分。只是不再为军事操心,每日里除了练练兵,多半时候都是窝在自己房中看看书,连走动也少了。
   
   这日李将军的侍妾索秋忽然来了他的房外,姗姗笑道,“付将军,今日我家将军邀请你过来一絮,付将军过了酉时便过来吧,可莫耽搁了。”
   
   那晚的事,他想起来唇边就不免泛起淡淡的笑来。从索秋诓他进账起,他就发现这个所谓的“李将军”有请,彻头彻尾都是个幌子罢了。他有些拘束的想找个理由出去,反倒是另一个“受害者”婉转的留驻了他,轻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全当看场戏罢。”
   
   他闻言倏然而惊,这小女子的面目秀丽,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透出几分灵动,再不是那晚被昏迷时的样子。她果然是李将军的妹妹,骨子里的狡黠都是一样的。然而他也安心的落了坐,看着“红娘”索秋忙前忙后的布置菜肴,拼命的给他们找着话题,他们俩却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索秋的忙碌而暗自发笑,偶尔相视一笑,目光里也俱是默契。
   
   他唇边浮起一缕喜悦,“云胪不识,姑娘原来是将军的妹妹,怎地又是姓安?”
   (6)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就爱上了这个狡黠而聪慧的小妮子了?
   
   人生只要有缘,总会有遇到的时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他撞见她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她的世界丰富的真让人惊诧,她喜欢拿着话本子絮絮的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什么猪八戒偷吃人参果、黄蓉郭靖与元兵大战襄阳城,她当作是哄小孩儿一样将给如松听,全然没觉得这些都不是如松这个年纪正经该读的书。猪八戒他是知道的,可郭靖黄蓉又是什么人物,他心里暗自笑,这小女子真是花样百出的紧。
   
   也许是那日受伤太重了,她的身体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每日里很少出门。他却心里牵挂着,往将军家跑得更勤了。今日是送些果子,明日是带盒脂粉。其实她是从来都不用脂粉的,他却喜欢去城里的集市上搜罗些新鲜有趣的好玩意给她,贪看她偶尔流露出的欣喜神情。有一次她生了病,睡梦中念叨着要吃一种番柿鸡蛋面。他望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难受到极致。生平第一次瞒了李将军去找王台,求问他海西这边有没有番柿这种东西。
   
   王台到底是有办法的,不知道从哪抓了几个罗刹的商人来,把一筐的番柿都送了他。他不愿承这份情,追出门去给了那几个罗刹商人十两银子。她吃到面的那天,眼眸霎时惊喜的放出光彩,他微微含笑在一旁看着,心里忽而满足。
   
   还有什么事,比让自己爱的人喜悦而更令人满足呢。
   
   他不是傻子,不是不知道她曾经会有故事,她的心里也许装着别人。可他可以假装不在意,假装不去知道那晚送她回来的青衫人临别时落寞的眼神。至少这些日子里,他们是彼此相伴的,这就足矣。
   
   这场婚事是索秋一手促成的。他起初喜出望外,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能够接受了自己。他兴奋的像个孩子一样,第一件事就去探看她的神色。可她神色如冰一样的冷,拽下了红盖头的第一句话,只是告诉他,她肚子里早已有了孩子。
   
   她的面色决绝,模样绝望又可怜。他心如刀绞一般,真想大声的喊,我早就知道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若真的爱你,自然愿意照顾你的孩子,与你一样疼爱。
   
   可他没有机会开口。她从来都不会给他一点机会。
   
   他亦受不了的,只是她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面临绝地,他从未真的绝望过。
   
   就算是块冰,也有该融化的时候。怎么她的心,比寒冰还坚硬,就像石头一样在他心上一道一道的划着,连伤口都是冰的。
   
   (7)
   
   东南海事不平,军队连连败退。危急之下戚继光重新被朝廷启用,督管闽浙军务。戚将军领军第一日,便有一道密信送到辽东,信中言辞切肯,希望昔日看中的爱将能回军中重为左右。李成梁倒是反应很平淡,只唤了他闲闲说道,“近来辽东无战事,不必东南海上如火如荼。从军之人,总要是有仗打才可搏功名。你若愿意回去,离家亦近,倒是条正途。”
   
   他低头沉默半晌,眼前似又浮现那个远若春山的娴静身影。眸底蓦然黯淡了几分,平声道,“好。末将愿意去。”
   
   李成梁微点点头,再无异议,“收拾好行装,三日后就可上路。军中会为你送行。媛儿不用多担心,在这里我和索秋都会照料她。”
   
   他一直在想,怎么开口与她说这件事。新婚不过半月,就要远赴战场。军中无定时,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出征回来,再相见时,何种岁月。他心中彷徨了一路,到了家中看到她温淡的面色,他忽然心中一轻,她何尝在乎自己回去哪里呢,还费心说什么,苦笑而已。
   
   他想起新婚的第一日,为她带回了一枝打造精制的含烟蕴华的珠钗。那支钗通体纯金打造,钗头做金凤衔珠的样式,尤其是凤口中那一枚珠子,足有小指大,光晕异常夺目,衔在凤口中成隐隐欲坠之势,若能戴在发梢想必步步生辉。这珠钗是京城里最流行的式样,在辽东苦寒之地哪里买得到,他托了人专程从京师重金买来,只为搏她一笑。
   
   而她见了这珠钗,却也并没如何的高兴,淡淡瞥了一眼,甚至连拿起一下的兴致也无,便继续颌首看手中的书卷。她的神情娴静而柔和,未束的发丝随意的披在肩上,偶有几缕散乱在耳边,在光影流转的午后看去,如同浮着一层蒙蒙的烟,叫人不可捉摸。
   
   那一瞬,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委实的疏远而空濛,他就好像对着一片蒙蒙的雾去捉那个隐约的身影,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等到云散了,你忽然发现,这云雾里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生就与你无缘。一任强意在了身边,也不过是徒增彼此间的怨怼烦恼,不如远离的好。
   
   他想通了这节,心中再无怨念。他甚至想好明朝分别时,该与她平和微笑的道别,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他不能再照顾她了。
   
   那夜变故横生,她吃了义兄送来的补药,却呕出鲜血而晕倒。他夜半本就睡得不熟,匆匆被惊恐的碧烟叫到房中时,眼前的情景让他触目惊心。她柔顺的长发横散开来,被苍白的脸色衬着,铺在榻上显出一种寂静沉默的死气,呕出的血大块大块的散在素白如新的被褥上,妖冶的绽放出迷离。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是要死了么?他仿佛看得到那鲜红的血一点点的抽走她的活气,那么美丽又傲气的生命忽然就这样失去了所有光彩,像烈焰燃尽后的余灰。
   
   哪里还听得到索秋和李成梁在说些什么,隐约间李成梁似乎重重的给了索秋一个耳光,他听到了索秋恶毒的咒语,还夹杂了一句“海上有解药”的只言片语,他身形一动,已然冲了出去。
   
   (8)
   
   路上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他在策马狂奔。这样寒冷的夜里,人们本都该在家中围了火炉而坐,烫一壶热酒,夫妻间说些家常的闲话,逗弄牙牙学语的子女。
   
   他想到这个情景,心头忽然有些发热,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抛在身后阑珊的家中灯火。那个地方之所以能成为家的所在,他其实应该感谢她,纵使她给不了他一份完整的感情,至少给了他一个家。
   
   城头守卫的军士早已是熟识的,看到他只是诧异,“付参将,这么大的风还要出城去?外面的渔船早就收了航,现在出去哪里还雇得到船。”
   
   他无甚多话,面上如同覆了一层清霜,摆摆手道,“开城门。”
   
   却如军士所说,海上起了这么大的风浪,所有的渔船都归了航,没有一艘愿意出海。无奈之下,他将船银从三两提到十两,有一个年老的薛艄公摇了摇头,“付参将莫说了,这么大的风浪,是海龙王发怒了,要收人命的。船银就算是涨十倍,这钱老儿也赚不了。”
   
   他急得无法,真的叫出了十倍的船家。果然有个贪便宜的年轻船公动了心,犹豫的说道,“真有三十两?”三十两银子是一户海上人家十年也赚不回来的钱。云胪坚定的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支金钗,“这金钗你先拿去,三十两银子只多不少”
   
   那年轻的船公见了金钗的光晕眼前豁然亮堂,光这颗珠子怕就不止三十两银子了。他一咬牙答应下来,就去解船绳,两人跃上舢板,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薛艄公还在喊,“李二狗子,莫为了钱财送了命,这是海龙王发怒啊。”
   
   船刚出了港口,就有个滔天巨浪打来,把小小的船送到十余丈高的空中,又就着一波浪潮重重的跌了下来,李二狗子骇得白了脸,连舵也松了手,一屁股坐在船板上,连声道,“付参将,这海着实出不得啊。”付云胪沉了面色,亲去掌舵。在茫茫海上寻找一种连样子都没有见过的草是何等难事。一层连一层的海浪袭来,狂风呼啸间,天地间出奇的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分明。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也不知船飘行了多远,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迷雾一团,只有滔天的浪潮和巨吼围绕身遭,浑不知是在哪里。然而空茫中忽然有一点亮意,他仿佛可以看到有什么就在眼前。就在此时,又一个巨浪铺天盖地的袭来,巨大的喧嚣阵阵,耳中忽然失去了声音,这个世界在他脑海的最后一点记忆,不过是眼前的那点点光亮,似一株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