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三苗之族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5418 下载APP
出长沙,下横浦,过武陵、南山诸郡,涉寻狭、石门诸险,再至面前骑田大岭。大岭之上黑雾缭绕,如黑幕深垂,随呼啸阴风摇摆,层峦叠翠如鬼魅,青山隐隐望不出三重。
  我望着眼前黑山,视线又转向手心,峨眉月已转至上弦月。
  到了南疆之后,我雇了当地的一位机敏小姑娘做向导,她叫赤羽。小姑娘确实了解南疆情况,也对蛊毒略知一二,而且天真无邪,还主动逗弄去病,讨得去病欢心。之所以对她放心,还是因为,飞红巾食了南疆毒草,险先毙命,是她及时发现,并救回了我的马儿,我自然地对她信任有加。
  “丹心,此处便是黑苗寨。”我与赤羽面面相觑,黑风甚是诡异,引得我们不敢近前。
     南疆有三苗,分是青苗、花苗、黑苗。青苗是苗疆第一大族,亦是第一望族,不少王室、公卿将帅皆出此族;花苗善布蛊下降,西南第一教派望月教统领由花苗人担纲,而今一对双姝姐妹吕锦汐、吕锦绣更是占据望月教高位;黑苗因占据险关骑田岭,扼要冲,又善布毒瘴,族人累世守护禁法“飞头降”,亦颇有声势,不容小觑。
  “我闻黑苗养虫制毒,又乐善好施,不知于你身上蛊毒可有所知,能否救治?”南疆夏日严苛,赤羽却言我面色生冷,身子虚弱。过长沙后,我确实气虚体弱,手足无力,一路由她驾车。
  “你忧心我所中蛊毒,我却更忧虑南疆情势。黑苗无事不会在寨中布下毒瘴,我恐刘驹已生变故。”骑田岭上黑瘴显是刻意设下的,多半是为阻隔外人进入,情形堪忧。
  “如今你饱受煎熬、生死莫测,而我不过是要与你同往山中,寻求救助,为你保命,这又有何惧怕的?”赤羽衣袖轻拂,落于怀间去病面上,免他受了毒瘴,便毫不犹豫踏入山中。
  我轻叹一声,掮着飞红巾跟了上去。山中青黑岩石峭愣愣如鬼影,潺潺流水如白须,褐红土坯光鲜夺目,茂树遮天蔽日,枝条四溢,外皮却色如焦土,脆如木炭。
  黑黝处一穿兽革草皮猎户,正穿梭林间,行走迅疾。我上马追赶,这人见我拦他,瞟了眼立于马上的我,神色戒备。
  大岭深处,几乎无人行走,好不容易见着人影,我赶紧截住他打探,“这位兄弟,在下初来乍到,连日赶路,饥渴难耐,可否至家中讨碗水喝?”
  他闻言,竟缩着身子,拔腿便跑。
    “究竟有何不妙之处,你为何如此惧我?”我策马追上他,再次将他拦住。
   “寨中近日不待客,趁着未受毒瘴,赶紧走!”他被我逼迫,脸色青红,倒也不再逃避,伸手摸向背篓斧子,挥刀霍霍,“否则,休要怪我出手伤人!”
  “罗山,休得无理!”声音有力又不失温和,我抬眼,黯淡幽月下,一张银色面具光芒闪亮。
    我立于马上,来人的气势却不输于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如玉树,一身黑袍在夜风中鼓动,银丝绣团成鹰,蓝、绿宝石镶嵌袖口领间,盘扣作成乌燕张开的双翅。我目光往上,便撞上藏于银色面具之后那双眸子。
    好亮的眼睛,待我瞧仔细些!果真还是,身形峻拔,星眸璀璨,好有动人气魄!那张银色面具下的脸廓更是令我呼吸凝滞,鼻梁高挺似是鹰之喙,双眼晶亮似鹰之眼,两侧颧骨则是鹰之翼。
   “少主!”猎户一声问候拉回我的思绪,他立于戴面具男子身侧,恭敬庄重。
 “可入寨中休息。”公子惜字如金。我与赤羽难掩喜色,连连感激。
  黑苗主寨在骑田岭幽僻处,城郭以红泥堆砌,外墙以苍翠老树遮掩,白竹楼若隐若现。一行人从黑雾中走出,再见眼前之景,别有洞天。
  “婆婆!”他引我入内,唤跪坐在高堂之上的老妪。老妪头戴彩色花帕,着绣花右衽上衣,双眼微阖,声音粗葛,“少主有何事?”
  “这位公子是汉人,初入苗乡,所中蛊毒颇深,望婆婆不吝施救。”我吃惊望他,他竟一语道破我身中蛊毒,还断言病情深重。
  “少主,她所中的是阴阳蛊,这种毒只有望月教蛊娘吕锦绣才能施布,老身不能救他。”婆婆闭上眼睛,不愿理睬。
  “婆婆,寨中蒙此劫难,身作少主,陈耳恨自己力穷……”他咬牙恨切,银鹰面具闪耀,“黑苗寨身背血债,与望月教不共于世,何况黑苗寨以仁义立信,前寨主就是不惜以命相抵,救助汉军,才会使寨中招致劫难的。今日若不救他,恐失道义。”
    无怪乎黑苗寨中会布设毒瘴,原是有外敌入侵,居然还是望月教。而我身上阴阳蛊,竟由望月教蛊娘所布,我竟是牵扯进了苗疆教派争斗。
  “我从未闻知……汉军怎会战于此地……汉将为何人?是否又是望月教作下的杀戮?”我心里惶恐,连连发问。赵信定是料想我多半往南面走,刘彻若派遣征南将军,列中定会少不了他。
  “寻峡滩一役,不当与外人道也。”婆婆声音苍凉冷酷。
  “还是先让婆婆替你解蛊。”陈耳侧目望我,我亦直直逼视他,不肯退让,“少主肯领我入寨,施手搭救,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而今,望月教害我落魄至今,又害黑苗寨受难至此,族中事务,虽不容外人插手,但丹心愿以拳拳之心,报以恩情,企望告知!”
  我俯身跪地,对着婆婆磕足三响头。
  “孩子,你过来。”婆婆睁开眼睛,声音和善。我依言过去,坐在她面前。
  “你所中之蛊毒,本为阴阳蛊,此蛊需布蛊之人死去,方有所松动。”她兀自叹息,“不知你与吕锦绣有何怨念,她竟会不惜性命也要逼迫于你。你所中之蛊,十分蹊跷。你手心那抹月如此怪异,是因融合了辰州符术、降头牵引,牵连甚广。你若不死,皆需一一找寻,方有一线生机。我只能助你将蛊毒压至身体深处,暂时替你你保命,你需得及早上望月山,找寻吕锦绣,求她替你除去蛊毒。”
  “我并不识得吕锦绣!”听闻婆婆所言,我极是气恼,吕锦绣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下此毒计设计我,引我入瓮?
  “正是如此,你才有机会。”婆婆宽慰我道,“许是吕锦绣情急之下,出了差错。她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冒上丧命的凶险?”
  “去病也中了蛊毒,是和我一样吗?”我把去病身体上的蛊毒也给她看。
  “一样的,一脉相承,你去除了蛊毒,他也就好了。”婆婆告诉我,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既是喜也是忧,喜的是只消我解蛊了,去病便无虞,忧的是我的蛊极其难解。
  “如此,在下还能活几日?”婆婆在我身后挪移念咒,我闭目皱眉,头心冒烟,极是痛楚,待吐得一口黑血,胸间气息顺畅,才能缓缓睁开眼睛,出口说话。
  “你本这月晦日便死,而今我牵引蛊毒,你可再保一月!”婆婆神色凝重,道出一个月时面色严正。
  我能活的时日,原是屈指可数。
  “在下有幸遇得少主,又蒙婆婆救治,倒也不便再添置麻烦。明日一早,便当辞去。”我对着陈耳辞别。
  他拦住我,“不必,明日我与你同上望月山。”
  “少主思虑好了吗?”婆婆老声清冷。
  “我已作好盘算,明日便入望月山。”他言语极短,却极是温和,“你先休息,两个时辰后,我来唤你,你与我同去望月山。”
  “你如今身中蛊毒,不如随我入望月教,设法将这蛊解了。”他不言目的,只要我同入花山望月教。
  我思虑一番,又警惕去病安危,当即应答,“容丹心将我孩儿安置妥当,再随你入望月教。”
  “陈耳会在寨中作好安顿,不知兄台意下如何?”他说这话时,眸光闪动,我打一激灵,去病是万万不能离了我出差错的。
  “丹心,留下便留下,不作拖累也好。”赤羽按住我的手,言辞坚定,“你所中蛊毒急需待解,如今不过要我和去病留在寨中,这算不得什么的。”
  “去病从未与我分离过,我不能舍下他不管。”我不愿再作纠缠,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丹心不想累及他人,只愿一人前往。受公子照承颇多,今日之情,绝非逝水,若能活着,定会来报。”
  岂料,他趁我大意,抽过我的手,未及我反应过来,他已轻扣住腰间匕首,在我指尖轻划,鲜血汩汩而出。
  “你……”我瞪着眼望他,他却已低头拾起我手指,放入嘴中吮吸。
  “少主,不可!”婆婆低呼,亦被他的举动吓到。
  “得罪了!陈耳无事,婆婆无忧。婆婆说你中的是阴阳蛊,南疆人人皆知,中蛊之人骨血之中也会带蛊,我饮下你的毒血,你我生死系于一线,你可还信任陈耳?”他望着我,眼神凌厉黑亮,衬得他更如一只猎鹰,我不觉脸红,指头麻酥酥地痒,浑身有些不自在。
  “丹心,现下你可是安心?”他初喊我名,眸光也带丝温柔。我缩回手,只得答应,“去病,只能委屈你了。”
  夜半而出,尚未鸡鸣。我立于飞红巾背上,陈耳骑着一匹黑色高马,月亮在他身后,圆润孤寂,我愣愣望他,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不似真实。
    “如若我没猜测,你定会先去寻峡滩,而非望月教所在花山。”声音温润,此话一出,又是洞破我的心思。
  “翻过大座骑田岭,过折岭关,耒水与武水交汇处,便是寻峡滩,这一路并不好走,不如让在下带你前往。”他言相助,眸间并无骄傲之色,我油然而觉他为人仗义,倒真无法不动容。
  “那便多谢!”寻峡滩多半已为陈迹,他不告诉我真实,我只能去寻些蛛丝马迹,只有确信赵信无事,我才能安心。
  “往望月山也需经由此道。”他这么说,我不由嗔怪,“怪不得会如此好意。”
   他为少主,身骑白马行于前侧,我尾随于后。山路幽幽,月华从树缝间落下,点点如银花晶亮,陈耳周身璨若宝石流光溢彩。
  月光四散,山中如遇霜降,遍布银光,我正惊喜间,山中忽有狼声哀鸣,孤傲幽怨。
  心骤然飘得很远,飞红巾也站立不稳,倒是眼前戴面具之人好意提醒,“山野孤兽,竟惧于此?”
  环顾四下,顿觉山间散布阴森之气,看似美景,实是虚设,一击即碎,我更生不安之感。
  绕至骑田岭一侧,山川万里收于眼底。纵目望去,黑白一片,层层分明,如水中笔墨,淡妆浓抹。远处远山森森,山峦竖直,春秋不改;近处遒石桀立,高悬山色之间,拨开天地一线;足下水波追逐,如飞马奔腾,大有菏泽万里、大江东去之气魄。
  “两江交汇,不分彼此,却愈发豪迈壮阔。”我将心底豪气说与他听,“虚怀若谷,方显凌云之志。男儿当如此!”
  “生者复还归,声名何计?”陈耳掩面叹息,面具之下那双晶亮的眼睛黯然失色,“寻峡滩一役,又有多少死士。万骨尽枯,何来一将功成?”
  他整个人沉寂哀伤之中,我在一侧静默。
  “交战人马有三路。一路为大汉骑兵,另一路为吴楚之乱吴王残部,还有一路为他们所勾结的望月教。骑兵可战,却无法抵御被蛊毒所控,遭致大败。”他的眼神碜凛,直入我心底。
  我将指甲嵌入肉中,直至指甲断裂,方有胆子发问,“寻峡滩领兵汉军统领……有没有赵信?”
  “没有。倒有一人,唤卫青。”他薄唇翕张,清晰地吐出这名字,“你可识得?”
  “认识。此人素来凌厉,又有干将剑伴在身侧。”念起我将干将交与卫青,我有些感伤,问道,“他怎么样了?”
  “不知所踪,不闻其下落……”他叹气说道。
  我未料这小子如此蠢笨,有些气恼,这实在是辱我干将,辱我干将!
  “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卫青如此轻易便死了或者不知所踪,“他虽是愣头青,但很能沉住气,而且命大,我不相信他会杳无音信了。”
  刘驹、卫青,怎么我认识的人,一个个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他出事已是半年之前,那是一次密谋的行动。你这一年半载都没得知他的音讯吧,不然怎么会一无所知呢?”他反问我。 
  我细细回想,确实很久没有卫青的消息了,最近一次知晓他的消息,也是一年前,得知他成了南军副中尉。他在南军之中,再至南疆征战,也是极大概率的事,我无力反驳,只能叹息。
  耳畔似还留着他的箫音,传着他对我尖利的苛责,可斯人不知下落,我竟觉空落,像心中失了一块。
  “汉军一路人马经由此处,虽百余人,却个个力战厮杀,无一人退却。领兵统帅更是身先士卒,手持宝剑,率兵驰骋,誓言突围,‘拦路者死,夺路者死,逃难者死’!”
  我听着陈耳陈述,愣愣回应,“真当死士,卫青确会如此。”
  “汉军一百死士倾覆于寻峡滩上,拾回尸骨的仅数十人,仅有一人得以突围。”他声音激昂,难以自己,“黑苗寨主不问身份,便严令要保此人。”
  他说及此处,眸色黯然,我听着也是十分难受。黑苗寨遭受屠戮,前寨主力战身死,骑田岭毒障大盛,山间阴风寒气逼人……多半是由此招来的灾祸。
  “望月教自命苗疆众教正宗,实则却是觊觎黑苗寨护卫的飞头降禁法,实欺我甚也!”他眼底怒火闪动,出掌拍飞激扬水花,水雾直升丈高,“十八年前,望月教只是一个小教派,创始者吕迦遭遇不测,亲上黑苗寨求取飞头降救人,寨主亲手布阵救下他那对双生的女儿;哪知十八年后,他竟以怨报德,意图盗取飞头降,黑苗一族为此遭遇灭顶之灾!”
  “这吕迦竟如此忘恩负义……”我也痛恨这种无耻之人。
  “吕迦早年便与叛逃至此的吴王刘濞相勾连,才能依靠刘濞的支持,将望月教发展成南疆第一教派,可惜此人反复无常。”他眸光阴晴不定,已是恨极,“刘濞之子刘驹与双生二女中的长女——吕锦汐青梅竹马,吕迦也言明要将女儿嫁给刘驹,却在刘驹提亲之时反悔,还弄瞎了刘驹一只眼睛。”
  闻言,我内心震动,难以自己。初听刘濞、刘驹和望月教的过往,我还饶有兴致,可听闻刘驹竟是因此失了一只眼睛,我不忍再听,实在骇人,这是多让人绝望的事。
  我从来只是猜测刘驹要复仇,甚至不惜和他割裂血缘联系,却从不问他本性如何想法到底如何,也从没有问过他这一路经历过什么。
  “你知道刘驹如今在哪吗?”我一直挂忧刘驹,担心他的生死。
  “大概率在望月山上。马上你与我一同山上,知道明白些,方便行事,总是好的!”他并不爱多言,却将南疆情势详叙我听,其中切肤之痛,也只有他能体会。
  “丹心定会极力配合。”他背负血海深仇,而我是拿命作赌注,望月山这一趟路,我们可是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