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清瘦的男子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5632 下载APP
我在药房买了预防感冒的药,付钱的时候突然鼻子一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只好拐回柜台又加了两盒感冒药。我犹豫要不要给白若敏也买上两盒,既然我们正在交往这种关心是应该有的,更何况如果她感冒也是因为我把她推下了水。
  于是我又拿了两盒抗病毒冲剂。
  “现在什么都很贵啊。”我听到有人说,“药尤其贵。”
  我非常同意他的感慨,人在看着价签愤怒的时候唯一的安慰就是听到别人的抱怨,我等着听他更进一步的抱怨,却听到他说:“所以如果我是你就不买那两盒抗病毒冲剂,白英健先生。”
  是来找我的吗?还是一场单纯的偶遇?
  我循声看去,医药超市的货架旁,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我见过他,他之前找到过我,说过很多难以置信的话。
  
  那大概是在三个月前吧,具体的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的大把时间还浪费在一场又一场无意义的相亲中,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白若敏。
  我记得那时天还很热,我汗流浃背地回到店里,到处找杯子去接纯净水。水桶里没水了,我不死心地按压按钮,接水口稀稀地流出一根细线,然后断断续续地滴了几滴,没有了。我恼怒地推了下空空的水桶,心里骂着我的店员喝得这么勤,喝完了也还不去换桶水来。
  一只纸杯伸到我眼前,里面是满满的一杯水。
  “杯子是干净的,我用的是另一个杯子。”拿水给我的人说。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举起了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半空的纸杯。
  “您是?”我看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他用一种老相识的口吻跟我说话,可我不记得我曾经见过这个人。
  “我对你的店员说我是来找你的,他们让我在这里等,给我倒了杯水。”他自顾自地说,完全无视我的疑问。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也许我该再问一遍他是谁。
  还没等我问出来他继续说:“天有点热,我喝得可能有点多了,毕竟我等的时间也算是不短,而且桶里本来也就没有多少水了。还好我及时想起了你从外面回来一定也很渴,在接空前在饮水机下面取了只纸杯给你留了一杯……”
  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如果你需要咨询产品的话,我给你喊个销售过来。”我甚至连“您”都不想再用了。
  “我不买卫浴用品。”他说。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在他说话之前抢着说,就像他刚才对我一样。“如果是购买的产品有问题的话也请向销售反应,我们没有专门的售后……”我很佩服自己居然还对他用了“请”。
  我挨个喊我店员的名字,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个,先有人把这个家伙领走再说。
  “如果我是一个顾客,那你的店员会允许我在这里坐这么久等你回来吗?”他说,把他剩下的小半杯水一饮而尽,“这是老板朋友才有的待遇,是能准确叫出老板名字的人的待遇。白英健先生。”
  他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你是谁?”我再一次问。
  “一个装作是你朋友的人,我是说刚才在你店员面前。”他继续答非所问。
  “你叫什么名字?”
  “哦,名字并不重要,在大多数时候都不重要。”他挥挥手,加强“不重要”的意思,动作在我看来有一点像是做戏,“也许我们之后再也不会遇见,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我告诉你,你也无法知道这是否就是我的真名,也许我是一个有很多假名的人,连自己都忘记了哪个才是真名……”
  我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等着他说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假名,但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在演戏,非要把准备好的台词全部说完。
  我不知道他正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如果他想扮演的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的话,那他确实非常成功。
  最后废话终于结束了,他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身上有碑邑人的图景。”说得一本正经并且理所应当,说话的神气与我诸多朋友说我不能再这样单身下去时颇为相似。
  我的心里有样东西悄悄地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你听说过碑邑人。”
  我避开正面答复:“图景是什么?”
  他又笑,“你没有问我碑邑人是什么。”在我反驳前,他抬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碑邑人有异能,在我眼里,他们会散发一种类似于场的辐射,我把这称之为图景。不过也有一些碑邑人会隐藏图景,与常人无异。”
  “在你眼里?”我问,尽量让我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哄一个精神病人。
  “是啊,是我用眼睛看出来的。”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左眼。”他居然一直都回答地一本正经。
  他说得煞有介事,也许我身上真有他说的那种东西也说不定。可他表现得就好像一个江湖骗子,也许他逢人就会说危言耸听的话,看能不能藉此骗上一笔。
  “碑邑人是什么?妖精?鬼?”我继续用对付神经病的口气。
  “这世上并没有那两种东西的。”他一本正经,“你知道碑邑人是什么的。你心里清楚你知道。”
  “身上有碑邑人的图景会怎样?”我问,希望他的答复能流露出他是骗子的证据。
  “别担心,”他摆了摆手以加强说话的效果,“通常不会怎样。”
  如果不会怎样,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只是沾上图景的话通常不会怎样的,只是证明你接触过碑邑人。你身上的图景很淡,所以要么他只是和你熟识但不亲近,要么已经离开你很长一段时间了,总之不用担心,他现在对你没有什么危害的,应该没有。我只是经过这家店的时候看到气息,而店里所有的店员身上都没有,于是想看看气息是不是老板留下的。”
  “是我留下的吗?”我问,有一点急切。
  他笑了:“这个,现在还不好说。”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你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他问我。
  这是想要找到我身上图景的来源吗?我应该告诉他吗?全都告诉他?还是我应该简单地说一句我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遇到。
  他似是觉察到了我不想说,向我告辞。在他告辞的一瞬我突然冲动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有的。”
  我拉着他走到店里台盆上方的镜子前,指着说:“我有的时候会在镜子里看到人影,看到我妻子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可镜子前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这一面镜子有这种情况?”
  我摇头,“不止。有时候我在家里洗脸,卫生间的镜子里也有同样的情况。”
  “也许,是你洗脸的时候她悄悄走到你身后了呢?”
  我笑了,我说不出我为什么笑,但我该死的就是笑了。我笑得一定很吓人吧,至少我对面的人看上去像是被吓到了。
  “不可能的,我和她离婚了。现在,我一个人住。”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离婚了的话,为什么你提到她的时候用的是妻子而不是前妻呢?”
  我无话可说。
  也许我该回答他的,这样他也许就不会问下面的问题了。
  他问:“你们有孩子吗?”
  
  在我的相亲经历中,知道我结过一次婚的女人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离婚”,当然,并不是每个都会这么问,她们也许是觉得对刚结识的人这样的问题太突兀,也许是觉得我过去的选择与她们毫无关系,这个时候她们最常问的是:“有孩子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同时小心避免去想为什么我和莉莉没有孩子。
  我能想到的答案有两个,一个比一个残忍。
  最残忍的是,我今生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是哪一个了。
  
  我抓着两盒抗病毒冲剂问这个仿佛突然出现的男人,为什么我不该买这两盒药。他回答我:“因为现在药很贵,买回去不用是很浪费的。”
  我惊诧于他怎么如此肯定白若敏不会感冒,全然忘了我首先惊诧的应该是他怎么知道我现在和谁交往,怎么知道我今天把她推进了湖里。
  “你的小女朋友用不着感冒药的。”他说,抽出我手里的抗病毒冲剂放回货架上,“你今天触碰她的脸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特别凉,就好像她身上根本没有人的体温。”
   有啊,我想说。我想说她的脸不止是凉,她的脸很冷,冰冷冰冷的,甚至比那湖水还要冷。
  冷得好似全然没有体温。
  但我没有跟他说,我只是默默地把两盒抗病毒冲剂放回了货架上,作为对他问题的回答。
  我之前从没有拉过她的手,没有触碰过她的胳膊、脸颊或是脖颈,完全不似正在交往的情侣。我不敢触碰她,因为我不知道我是期待那感觉像是莉莉,还是不像。
  直到今天。
  今天我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我今天必须明白,然后我才好下定另一个决心。今天白若敏约我划船,今天我在湖面上见到了莉莉的影子,所以今天我必须弄明白一些事,或者说是证实一些事。我希望这没有让白若敏过分警觉,也许没有吧,至少在我抓住她的胳膊抚摸她的脸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也许她觉得我会认为她的冰冷是因为湖水的缘故,也许……也许她不介意被我发现,也许她就是想要我发现,发现同样在湖水泡过的人,一个比另一个更冷。
  “你想跟我说什么?”我问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这个我甚至还不知道名字的人。
  “不用说什么。”他说,“你自己知道的就不少,不用别人告诉你。”
  半晌我才说出话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上次见到你说你身上有碑邑人图景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把我当做精神病赶出去,甚至没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我呢?”
  “如果你不想跟我说什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身上的图景有没有变浓。”
  也许我该顺势问我身上的图景有没有变浓,也许他已经准备好答案等着我问,但我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问我在乎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摸了她的脸?我们落水的时候你恰好就在附近?”
  “我不用在附近,但我什么都看得到。我看的到你今天在南湖把你的小女朋友推下水,我看得到你和你的妻子泛舟游湖,在更早的时间之前。也许我该说那是你的前妻,按照法律的说法。”
  不,我在心里说,莉莉不是我的前妻,她是我的妻子,一直都是。
  
  我和莉莉的离婚是缺席判的,缺席的人是她。
  我以前从不知道离婚居然可以缺席判的,我从没想过我会和莉莉离婚,我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生一个孩子,如果国家政策允许就再生一个,一个比另一个大两岁,莉莉和孩子窝在沙发上争抢遥控,我去给他们倒牛奶。
  也许再拿两包花生,或是锅巴薯片之类的。
  周末也许我们会一起去饭店,莉莉一边点菜一边小心计算不要超支,同时不忘抨击我的做饭水平;也许我们会一起去逛街,去的时候是一人领着一个,回来的时候是一人抱着一个;也许我们会一起逛公园,孩子们在海盗船上尖叫快乐的时候我们在下面看着,我搂着她的腰,她会锤我一拳然后把头靠在我肩上……
  她生日的早上会在床边看见她的礼物,然后扭着耳朵把装睡的我从枕头上拎起,问是什么时候背着她藏私房钱了……
  我一直以为我将来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和她在一起,和我们的家在一起。
  等到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都成家了之后,她看电视的时候会说别人家的老头比我精神,我会去厨房给她热杯牛奶,告诉她花生太硬,我买了桃酥要不要试试。
  “花生加牛奶是花生牛奶,桃酥加牛奶算是什么?”我几乎想得到她会这么说,在我说话前塞一块在我嘴里。
  可我们没有孩子,婚后一直没有。她说她还年轻不想急着要,那时候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于是我说再等几年也挺好,趁年轻赚些钱,等我们有了车和更大的房子,孩子上托儿所上学不用受罪也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
  后来我真的买了大房子,可我从来也没住过,我受不了那种空寂,受不了那种房间里毫无人的生气。我蜷缩在我和莉莉结婚时的小户型里,我需要熟悉感来帮我抵抗空寂,房间的结构、家具的摆放、窗帘的颜色所带来的熟悉感。
  我有车有大房子了,可我没有家了。
  莉莉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直都是。她说我们出去旅游吧,于是我自以为是地以为她是想趁着还没有孩子出去玩一次,等有了孩子想去哪儿都不方便了。
  我那时满心期待满心欢喜,尤其是她答应我这次玩回来就要孩子。
  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那时候还不知道,等旅游回来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我打了个喷嚏。
  毕竟已是深秋了,离冬天已经不远了,在这种季节跳进湖里,感冒几乎是难免的。
  “听说如果打喷嚏就代表有人想你。”医药超市里我不知道名字的男人说,递给了我一张纸巾。
  有人会想我吗?我犹豫着想起了一个名字,“是白若敏吗?”
  “也许。”他说,语调平淡。
  这个人此次给我的感觉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同,那次他在我的店里等我,说话不着边际并且废话连篇,像是一个表现欲望过于强烈的人,或者是一个正在扮演着什么角色的人。
  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
  “也许那天我表演得有点太过了,我想看看如果我表现地不像是正常人你会不会直接把我赶出去;也许……我平时就是那个样子,而我现在的样子才是在表演。”
  “你还会再来找我的对吧。”我摸出钱包,准备去收银台付钱。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你的目的还没达到。”
  他一抖眉,“你知道我的目的?”
  我缓缓吐出半口气,抚平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没有目的,你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于你这样的人而言过于普通了。”
  他今天第二次抖动眉毛,“你知道我是谁?”
  我努力让我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不太吓人:“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和莉莉一样,我这种普通人消受不起。”
  然后我去收银台缴费了,穿着印有药店名字的绿色马甲的收银员问我有没有会员卡。
  她左侧的后方是一排中药柜子,黑褐色的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字。
  莉莉原来办过一张的,似乎是积分能换腐竹或是洗发水之类的东西,那张卡里有八百多的积分,因为莉莉经常来买药材,回去炖在汤里或者做些我说不上名字的药膳。
  那味道有点苦,微腥,后味里有一丝丝的甜味。莉莉说这样对身体好,果然那些年我从未生过病。
  又是一个喷嚏。
  原来莉莉离开我已经这么久了,久到当初她为我补的那些药已然全无作用了。
  “先生,有会员卡吗?”收银员又问。
  “没有,我没有。”我递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