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书房读书,父亲推开门进来 。“旭儿,为父好想你!”父亲紧紧地抱住他。
数月的分别却像过了一辈子。如今见到父亲,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父亲,我每天都盼着你回家!”
“是啊,旭儿,我终于回来了。可是——”父亲紧张地看了下四周,“不对,这不是我待的地方,不是这里。”父亲慈祥的脸变得紧绷和苍白。父亲粗鲁地放下他,转身走出门。
“父亲,那你要去哪里?”乙天旭大喊。
乙宏安并不答话,走得飞快。乙天旭在后面紧紧地追赶,使劲呼喊父亲,可乙宏安就是不回头。在灰暗的乙支府里,乙宏安像个幽灵一样穿行。乙天旭跟着父亲来到二进院,父亲的踪影消失不见。
乙天旭环望四周,黑夜像墨汁织成的网,只有宗祠门前的灯笼如鬼火般闪烁。恐惧击中了他,心紧缩在一起。父亲进了宗祠?
宗祠乃祖宗歇息之所,不得擅入。他心里焦躁,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阴森森的宗祠内冰冷无比,吸入的空气在他体内凝结。除了画像前的长明灯,宗祠内并不见父亲的踪影。
“父亲,父亲。”乙天旭在屋内喊道,清脆的声音撞到墙壁上,回音却阴沉死气。宗祠正中间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画像,突然间他看到了父亲的画像。他仓促后退,画像里的父亲正在对他笑……
“父亲!”他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父亲!父亲!”
“小主人!”有声音在喊他。他看了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倚在藤椅上,汗湿重衣。
“小主人又做噩梦了?”阿兄或猡正在帮他研墨。看到他受惊,或猡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替他擦汗。
“看样子是的。”阿弟或貘在一旁附和。他正在用鹿筋制作弓弦。
没想到午后的小憩会带给他这样一个噩梦。他坐起,给白鹰天剑喂食。心神不宁时,他总会看看天剑,和它说说话,这会让他安宁。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或猡、或貘兄弟俩都不信他能与白鹰对话
他告诉两位好朋友:“这有什么不可能呢?你们兄弟俩虽是两人,心意却相通。我和天剑也一样。”
天剑威武地站在横梁上,金黄色的眼睛盯着乙天旭,发出冰一样的寒光。它尖尖的嘴巴向下钩着,像随时准备叼起猎物。它通体全白,胸脯上有金黄色的花纹,柔美的双翅闪现着绸缎一样的光泽。
“或猡、或貘,你们的族人练过鹰吗?”他问。
或猡、或猡道:“小主人,练过。”
“不要叫我小主人。”
“那刘至夫子会责备我们的。”或猡、或貘辩解道。
“那咱们私下就是兄弟。”他一笑,“你们的族人怎么练鹰?”
阿兄或猡道:“鹰是最凶猛、最不听话的,也是最无情的飞鸟,通常飞走就再不回来了。逮到山鹰后,族人会用鹿皮罩子罩住它的头,饿着它,直到它瘦成细条状。”
阿弟或貘道:“再刮掉它肚内的油腥。就是把新鲜兔肉切成块,用硬草拴住肉,囫囵个儿喂给它。由于它肚内不能消化,它会囫囵个儿吐出来。这样草上就会沾上它肚内的油腥。等肠子彻底清理干净了,才喂它少量的食物。”
阿兄或猡稳重地像个小大人,笃定地说:“之后,给它戴上鹿皮罩坐摇车,把它彻底晃晕,分不清天上还是地下。鹿皮罩取下后,它的眼睛散发的不再是寒光,而是迷茫的柔光。”
乙天旭才不舍得用这样残忍的训练方法对待天剑。“我的天剑对我的家人和朋友无比忠诚。它对敌人才会残酷,我不想改变它眼中的神色。”
阿弟或貘把弓弦搓成一团,拽了拽试试松紧。“小主人,这之后它就听话了嘞。你可以随意地在它腿上系上皮条、尾巴上拴上铃铛,让它不能高飞。之后我们让它站在自己左臂上,让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终和我们成为一体。一切结束后,我们会把它的皮条和铃铛解下,不过它再也不会飞走,仍会飞到你的左臂,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忠诚至死。”
“乙支家的鹰不用这样训练也会忠诚。我永远不会这样训练我的天剑。”因为它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天剑好像知道了乙天旭的想法,扑腾几下停到了他的左臂上。“是这样的吗?”他骄傲地展示。
或猡仍然庄重,而或貘则是一脸的吃惊。吃完午饭,他们三人出了冬比忽南门,攀爬不远处的松岳山。到了山顶,他大汗淋漓。从山顶往下看,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春风吹起,数不清的绿叶像波浪一样起舞。漫天的绿色中有一抹红黄色,像猎物身上新鲜的伤口。再仔细看,却是一处四角攒尖亭阁,孤单地坐落在无尽的青山中。
“听城里人说,有一术士常在此亭阁出没。据说他通鬼神之术,探得人间机密。小主人,我们去探查一番嘞。”阿弟或貘向他建议。
或貘的话正对了他的心思:“走,我们下去看看。”
天剑“扑扑”地从乙天旭的肩膀上飞起,不一会儿就径直飞到了亭阁尖顶上。三人只能下了山,沿着崎岖山路往亭阁走去。亭阁非常显眼,看起来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真正走过去却如同登天般难。他们跨过一座山麓,又经过一段没有道路的的绝壁,终于来到亭子前。乙天旭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小亭正上方的雕屏是一块汉白玉,上面并无题跋,却刻了一幅画: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浪花中驶着一叶扁舟,一个满脸黑须的彪形大汉拿着一把长刀,砍向一个跪在船内却挺直脊梁的清瘦僧人。旁边的两根柱子上分别刻着两列内敛的黑字。他轻声念道:
度人无数成仙果
脱去皮囊亦长生
这对条幅大有深意。乙天旭正寻思间,一个声音从亭内传出:“有缘人请进,等你多时了。”
乙天旭推开小门。亭子里漆黑一片,冰冷、死寂,充斥着各种气味:畜骨、豆蔻、红豆,还有腐烂的味道。仅有的光明来自一个做成佛祖形状的火盆。它放射出阴暗的绿光,而不是橘红的火焰。
昏暗的火光中,一个胖大的光头巫师悬在半空。乙天旭呆住了。巫师有双黄褐色的眼睛,沉淀其中的是难以言喻的邪气。解救大阿兄的巫师?他细看,赤脚袒胸,硕大的脑袋——正是此人。
“有缘人,我们又见面了。”巫师嘶哑着嗓子说。
“大师,上次您救了我大阿兄的性命,感谢您!”他跪下对巫师行礼,拜了三拜。
巫师轻蔑地一笑:“他命不该绝,我只是顺手而为。而你父亲……呃,你父亲,我劝诫过他不要北行。他命中有此劫,我无能为力。”
乙天旭的身子一颤:“你看到我的噩梦了?”
“有缘人,”巫师舒展开双眉,“我们这皮囊、这亭阁、这山水、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场大梦,是一本早已撰写好的书秩,而我们人类只是其中被动游弋的微小颗粒。这空间,还有时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因为一切都已经被写好,人再挣扎也挣扎不过自己的命运。看开些,有缘人。”
“我的阿叔还活着吗?”他问。
“他看着你,而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他。”光头巫师说道。
“那我的二姊姊乙娇呢?大姊姊和大阿兄会回来吗?”
“雪塔在燃烧!你们兄妹五人,我只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巫师抚摩着他浑圆的肚皮。
乙天旭的心如紧绷欲断的弓弦,他颤抖着问:“我父亲呢?”
“你已经知道了,有缘人。”这回答像棍棒击中了乙天旭的头部,他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要发问,巫师已然闭上了眼睛。任凭他如何请求,巫师都不再回话。
“小主人,我们下山吧。府里人还等着我们呢。” 或猡在门外说。
乙天旭麻木地跟着二人下了山。回到府中后,他来到师傅刘至的房间。
乙天旭问道:“师傅,梦会变成现实吗?”
“梦不是现实。”刘至和蔼地回答。
“为什么我的梦如此逼真?”他摇着头、咬着牙齿和舌头,却感觉不到疼痛……
晚上,二阿兄乙天伦拿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乙天伦刚跨进他的书房,乙天旭就感受到了异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坚强的二阿兄如此孱弱、萎靡,还有眼中透出的绝望。二阿兄动作缓慢,宛如梦游般地走到他身旁,灰色眼瞳里泪光晶莹。
乙天旭展开信纸,发现自己在颤抖。“信上……信上说什么?”他不敢看。
二阿兄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住他:“小弟,我发誓定给父亲带去正义。”
乙天旭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二阿兄,身体抽搐着放声大哭……
两天后,乙支府的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人,冬比忽城也是如此。
政事堂挤满了陌生人。乙天旭进去后,看到二阿兄正坐在高台正中间——父亲原来的位置。阿娘、甘左还有戴圭分列两边。二阿兄看他进来,把他抱上石座。
二阿兄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很少笑,永远是一副庄重的样子。追随父亲的这些大家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考察他。乙天旭看得一清二楚。
灌奴部四大家族中,扶余城的城主阴江德把两个儿子阴歌和阴强都派了过来。孤竹城大室家的女头领大室曼也来了。述川城的城主位古大人也在人群中,唯独缺少三韩部的金家。
整个大堂叫声鼎沸,甘左阿叔喊道:“安静……”吵闹的大堂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二阿兄身上。二阿兄穿上了父亲经常穿的紫色长袍,腰上悬挂着宝剑鹰爪。“我代表父亲感激各位的到来。”爱笑的二阿兄表情严峻而肃穆地宣布,“我父亲被盖苏文和他的儿子们所害。我召唤你们来,就是为了公平正义。”
阴江德的小儿子阴强是个黑壮小伙,嗓门儿奇大:“乙天伦,我们敬仰的乙支大人被人害了,我们当然要为他报仇。不过,你还是个毛头小子,从未带过军队。这个担子我来挑,你把指挥权给我吧。”
“得了吧,你们阴家还能指挥,谁能服?”“虎女”大室曼壮实得像个男人。传说她曾在林中徒手驯服过猛虎。她宣称自己虽是女人,却完全不输男人。她来乙支府时牵着一头身长一丈多的猛虎,引得天剑一声号叫。
阿娘虽嫁入乙支家多年,但仍然有着高家人的强硬:“盖苏文杀了你们的国王,你们的大加,罪不容诛,理应征讨。伦儿如果不指挥军队,不能算大加。”
二阿兄随后冷静而礼貌的回答渐渐收服了众人的心。
位家的族长位古是个奇高无比的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他和大阿兄一般高,身形却是大阿兄的两倍,声音犹如镇军大营里的战鼓,响亮有力。“小子,想让我们服你,就得露点真本事,看看你是不是乙宏安的种。我和你过个手,你如果能赢我,我的族军就归你指挥了。”
“位古阿叔,不要开这种危险的玩笑。”
“那你是不敢了?”
随后乙天伦脱下披风,来到政事堂中央。他们扭在一起。在一次重重的绊摔后,位古在地上挣扎了半日才爬起来。他恼羞成怒,竟然拔出一把丑陋的巨剑。这时天剑“唰”的一声飞起,在他额头狠狠啄了下,位古登时头破血流。位古捂着眼睛,鲜血从指间流出。
“位古大人,这只是一个警告。如果再敢这样,天剑不会再撕你的皮肉,而是撕出两只眼睛。”乙天伦说。
位古盯着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是你父亲的种。哈哈哈!” 之后是满堂的喝彩声。位古发誓从此跟定了乙天伦。
乱哄哄的乙支府直到晚上才渐渐平静下来。乙天旭读完功课刚要熄灭蜡烛,乙天伦进入房间,一脸苍白,失去了在政事堂上的镇静。“位古不是最可怕的,三韩人更野蛮,用头颅当酒器。他们部族人口众多,金缪就是头野兽。”
“恐惧不是罪过,显露恐惧才致命。”乙宏安曾经这样教育他们,乙天旭鼓起勇气,重复给二阿兄听,“你收服了位古,在我眼中是个英雄。”
“我不想当英雄。我特别希望父亲、大阿兄在这里。”乙天伦一阵叹息,嗓音中充满了渴望。
乙天旭悲哀地想:要是父亲还活着该多好!二阿兄才十七岁,也就比我大五岁,我们应该在后花园玩耍的。双神为什么容忍坏人夺去父亲的生命?“你是我的阿兄,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乙天旭知道,他和天剑一定能帮助二阿兄。
乙天伦抚摩着他的头说:“小弟,你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大人了。我走后你就是冬比忽的城主了。刘至师傅会教你如何统治。”
“可是我不想做城主。”他只想读书。
“小弟,我走后,你再也不能使性子了。”
“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等我回来。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还会带着大阿兄和乙奴回来。”乙天伦用坚毅的眼神告诉他。
第二日,乙天旭来到政事堂的时候,乙天伦正和甘左、戴圭、位古、阴强、大室曼等人商讨三韩部的问题。
“三韩部的金缪并未出现,也没有书信往来。”甘左对众人宣布。
“族有难,韩必乱。”戴圭阿兄的额头长出了白发,“三韩部金缪如果归降便罢,如果不归降,我建议大加马上出击,消灭他们。”
阴江德的长子阴歌身形细长、轻盈,背着一把比他还高的长弓,比他的阿弟阴强沉稳许多。“三韩人阴晴不定,荣誉和誓言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风。过去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将来也会是我们的敌人。我建议,攘外必先安内,先端了三韩部,再发兵平壤。”
甘左同意:“我估计三韩部已乱成了一锅粥。三韩部内部分成了两派,主战派和主降派。主战派成员有金缪的阿叔金三笠,他们主张趁此乱局将我灌奴部赶跑,恢复他们祖宗的自留地。”
大室曼的声音像个男人,脾气急躁得像头野兽:“那还等什么?趁他们现在立足未稳,发兵三韩部,彻底解决祸患。”
甘左倒是有所顾虑:“三韩部有将近两万士兵,要消灭这么多人会让我们损兵折将。”
戴圭的脸庞瘦削得厉害,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金缪仍在摇摆未定中。我的斥候探到,他们的人马并未出现异动。”
乙天伦没有父亲乙宏安那般的镇定,虽然他在努力。“我们只有五万大军,而盖苏文有十几万大军。我们负担不起和三韩人起冲突——”
“大加,金缪求见。”有侍卫进来禀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眼神。乙天伦问道:“金缪?他带了多少人?”
侍卫回答:“只带了两名随从,并未见到大队人马。”
乙天伦看了眼戴圭和甘左,说道:“带他进来。”
壮硕的金缪大步迈入政事堂。他穿着三韩人经常穿的左衽上衣,头戴高檐圆边帽,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层红布。
金缪径直来到政事堂中央。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对着乙天伦单腿跪下,嗓音洪亮地说道:“乙支大人,我父亲的死与灌奴部无关。在乙宏安大加的关怀和治理下,三韩物阜民丰,我们三韩人对乙宏安大加交口称赞,衷心拥护。只要我是三韩部的族长,三韩人绝不会反对灌奴部。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主张趁机兴风作浪,对您开战,这是卑鄙的见识。为了展示忠心,”金缪说着揭开了红布,“这是我阿叔金三笠。我杀此人,向您宣誓三韩部族永世效忠灌奴部!”
乙天旭看了一眼便浑身发抖:托盘上放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面目肿胀,脖子和脸颊上的血已经凝固,像刷了几道红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