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5269 下载APP
秋高气爽,一阵阵清风吹拂着金黄色的田野,到处可见农民忙着收割。夜晚皓月当空,老百姓欢欣鼓舞地准备庆祝中秋佳节。那一年,除一两种庄稼歉收,其他收成都不错,老百姓并无饥荒之虑,加上盗匪被除,四方太平,远方的战火幸而也未蔓及本地,这些全靠神明保佑,老百姓准备在中秋谢神。
王虎静观自己的处境,发现今年比去年大大改善。现在城里城外归他统辖的军队有两万多人,枪支差不多有一万二千支。此外,他现在出了名,大家都把他看作军阀之一。战后仍居其位的那个软弱昏庸的统治者在发布文告致谢众有功将领时,王虎的名字也被列入其中。王虎成了击败南方、保护中央政府统治的众多将领之一,而且这些将领全部被中央政府授予了官衔。他受封的官衔虽然不大,只是个有职无权的空衔,但毕竟是个官衔,他实际上又未曾参战,无功受封何乐而不为?
中秋节是个大节,每家每户都要大吃大喝一顿,但这一天讨债的要上门,欠债的要还账。王虎有一大难题,就是买枪的那笔钱王掌柜催着要取回,说是因为别人也逼着他还债。王虎发起火来,派人去与王掌柜谈判说,没有拿到枪支当然不能付钱。他还吩咐去谈判的人对他说:“你应该早就警告你的代理人不要把枪支交给抢先去夺枪的人。”
王掌柜也有他的道理,他说:“那些人拿着我给你的亲笔信,而且上面有你的签名,我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你的人呢?”
王虎对此无话可答,但他手里有军队做后盾,所以最后气势汹汹地回话说:“我最多付一半的损失。你不同意,我就一分钱也不付。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就可以不做。”
王掌柜是个小心谨慎且富有心计的人,如果事情要谈崩的话,那还是接受对方的条件为好。他也完全承担得起那一半的数目,因为他可以通过提高租金以及提高一两处地方的债息来弥补自己的损失,他对应在哪些地方改变租金或利息而不至于遭到抵制是完全有把握的。
起初王虎对如何筹足这笔款项去还债简直是一筹莫展。他必须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的开销。虽然银子每月甚至每天似长江之水流入他的腰包,但是为支付必须的开销,银子又似八月的潮水流了出去。于是,他传几名心腹到内室秘密商量。
“还有什么列得出名堂来的税收项目吗?”
心腹们搔首抓耳,绞尽脑汁,却只是面面相觑,毫无办法。这时“豁嘴”开口了:“如果加重百姓粮食作物的税收,他们可能会造反的。”
这一点王虎是明白的。事情的确如此,如果把百姓逼到绝路上,不反抗就要饿肚皮,那么他们肯定会铤而走险。王虎在当地的地位虽说已经稳固,但并非牢固到可以无视百姓造反的地步。他必须想出些可行的新名堂来,最后终于想到了可以增设税项的一个主要行业。当地制作的老酒坛子远近闻名,每只坛子收税一两个铜钿是可以实行的。
酒坛子是用一种优质陶土制作并涂上蓝釉而成,老酒装坛后,用同样的陶土封口,在封口处打上印记。远近各地的人只要看到那种印记,就可确定坛装的是陈年佳酿。王虎忽然想出这个主意,高兴得一拍大腿叫道:“做酒坛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富,我们为什么不叫他们和别人一样纳税?”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主意很好,王虎当天即宣布征税。他把事情办得非常得体,特地派了个人传话给该行业的头头儿。他说,由于他的保护,地里酿酒用的高粱以及当地百姓才免遭匪祸,否则坛子里就无酒可装了。出力保护当然需要钱,他的士兵要吃饭、领饷,他要买枪发给士兵。当然人家十分明白王虎的好言好语后面是几千条枪的武装力量。所以,尽管这些制陶作坊的业主非常生气,密聚在一起商议了上百种对策,试图抵制乃至想到要造反,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纳税条件,他们知道王虎这个人说得出就做得出,况且比他坏的军阀多得很呢。既然无法违抗,那就只得从命。
王虎派人对酒坛的产量做了估计,这样一来,每月又有了一笔可观的银子收入。约过三个月,他付清了欠王掌柜的那笔款子。打那以后,制坛作坊的业主习惯于每月上税,王虎乐得听其自然,每月收税,绝不吐露已经还清债务的真情。说实在的,凡是能搜刮上来的他都要,为实现他的最后野心,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一直野心勃勃地忙于各种事务。
他意识到并看到自己在本地的搜刮已经到了极限,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偌大的一支武装力量守在现在这么个弹丸之地实在太不相称。明年春天,他非得扩大一下地盘不可,这个地方太小了,一旦发生饥荒可就完了。天有不测风云,荒年随时有可能出现,只是王虎运气好,自占了这个地方以后尚未遇到过大的灾荒,只有一两回小灾小难而已。
转眼冬天又近了。冬季一般不会有什么战事,于是王虎努力利用这个时间提高自己武装的战斗力。只要不是狂风暴雨或大雪纷飞的天气,他就每天操练士兵。他自己操练最精良的几个士兵,然后让他们去操练别的士兵。此外,他尤其注意枪支的数目,每个月他都要让人当着他的面把枪支点清,将数量、型号都一一列单入册。他甚至警告部下,无论何时,只要发现枪支被窃,少一支枪就枪毙一两个或两三个士兵以保持枪和人的原比例。没有人敢不服从他,大家越来越怕他。大家都知道,他杀机起来的时候连自己的老婆都会杀掉的,对自己心爱的老婆尚且下得了手,更何况对别人呢。只要他发脾气,那两撇浓黑眉毛紧锁在一起,大伙就心惊肉跳的。
北方的严冬降临了,王虎自己无法出外活动,也无法逼着士兵外出,只得整天守在屋里,无所事事、孤孤单单地等待着天气好转,这种气氛与他向来忙忙碌碌的日子极不协调。
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别人一样醉心于吃喝嫖赌,以此消磨时间,忘却各种烦恼,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每天吃的仍是粗茶淡饭,他觉得这比吃大鱼大肉更好受。他对女人也毫无兴趣,相反却觉得讨厌。也有过一两次他试着赌博,但是他掷骰子反应不快,下赌注又看不准时机,输急了就发脾气,竟用手去摸腰里的刀把。那些和他一桌赌的人一看见他双眉拧成一团,咬紧牙齿,手摸刀把,吓得连忙有意输给他。到头来,王虎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厌倦,他大声吼道:“我早就说过,傻瓜才玩这东西!”说完就愤愤离去,搞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实在无法帮助他解脱烦恼。
比白天更难过的时刻莫过于夜晚了,他恨透了夜晚,孤单单的一个人度过夜晚实在使他难于入眠。这种日日夜夜的孤独对一个像王虎这样的人说来不是一件好事,心灵上的痛苦使他看不到别人可以看到的欢乐,实际上,有些人承受的痛苦比他更深,但他们仍能寻求欢乐。王虎有着强壮而又欲念旺炽的肉体,独自一人睡觉确实难熬,此外,他连一个可以交谈的朋友也找不到。
那位县老太爷和他的已是风烛残年的夫人就住在不远处的宅院里,他可以称得上一个老好人、一个有学问的人,但对像王虎这样的人来说,他又实在是太无用、太胆小怕事了。不管王虎对他说什么,他只会双手抱拳,急忙作答:“是的,阁下,是的,将军!”
跟他说不上两句话,王虎就不耐烦了,他会双目圆睁,把那个老学究吓得面如土色,只得匆匆告退。在走出房间时,他那裹着褪色旧长袍的瘦削身体直打哆嗦,令人看了既讨厌又可怜。
但王虎毕竟还是正派的人,他知道县老太爷对他已是尽心尽力,所以每当他自己感到火气快要冒上来时,就竭力压住,赶快抬手示意送客,以免脾气发起来伤了这个老头儿。
他的心腹之中也有那么三个能干的角色。“老鹰”是其中之一,就其聪明程度而论,他一人顶得上一千个普通士兵,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是个无知无识之辈。他只会谈论弄枪使拳的武经,如何与敌打斗呀,如何先踢右腿又出其不意地用左腿使个扫堂腿呀,又如何在战斗中声东击西呀,等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重复得令人生厌,因此王虎对他既重用又讨厌。“屠夫”也是其中之一。他的两只拳头大而敏捷,健壮的身体可以一下子撞破一块门板。然而他思想迟钝,说话口吃,绝不是一个可以在寒冬腊月的长夜交谈的伙伴。再就是“豁嘴”。他虽算不上了不起的勇士,却是一个最忠实可靠的部下,而且用他送信做说客也最合适不过了。可是,他说起话来发出的嘶嘶声加上唾沫飞溅的样子令人扫兴。王虎也不会屈尊去与辈分低一辈的侄子谈天,也不会降低身份去和那些当兵的一起痛饮作乐。他知道,如果一个指挥官混同于一个一般的士兵,让他们看到他喝醉后的丑态,那就使自己扮演了一个普通人的角色。如果那样,一旦打起仗来,士兵就不会再敬畏他,就不会听从他的指挥。的确,王虎从来不在普通士兵面前降低身份,他总是在全副武装并且腰佩指挥刀时才出现在士兵面前。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佩带着指挥剑,他对这把剑是既爱又恨。这把剑的刀刃是如此锋利,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出可与其匹比的了。但是有时候,他独自一人会对着这把剑沉思冥想:如果持剑朝一片云彩劈下去,柔软的云彩当然会被劈为两半,她的脖子就同那片云彩一般柔软,因此那天夜里,剑锋把她的脖子割断了。
王虎越来越感到孤独,即使白天可以找人交谈一下,但又如何度过冬天的漫漫长夜呢?有时他点燃一支红蜡烛,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及其他类似的故事书,这类书都是他年轻的时候爱读的,也正是这类书使得他后来倾心于戎马生涯。他想以此挨过长夜,但看书总非长久之计。有时蜡烛燃尽,寒意袭人,最终还得在床上挨过黑沉沉、冷冰冰的长夜。
每天夜晚他都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死了的女人,然而又怎么能克制得住呢?他深深地爱着她,为她叹息。他的叹息又并非渴望她复生,他知道并且常常告诫自己,即使她依然活着,也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所信赖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敞开整个心扉去爱的人。这个女人死了才安宁,要是她还活着,要是他原谅了她并处处提防着她,那么他的心思就会被对她的惧怕所干扰,他的事业心也会受到妨碍,他也就永远成不了大人物。
到了夜晚,他还会痛苦地想起这个问题:“豹子”只不过是个无知无识的家伙,他当个小小的强盗头子,竟然就赢得了那个女人的爱,而且她不是个寻常的女人。那个“豹子”死了还有魅力吸引她,那股力量大得使她宁可依恋死人也不要活着的爱。
王虎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女人从来未曾爱过他自己,不,他绝不相信。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些就发生在自己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的情景,那个女人当时是何等坦诚、热情,如果没有爱的激发,她绝不会显露出那样的热情。他开始感到非常沮丧、虚弱,尽管自己的傲气和地位都超过了“豹子”,但他总又感到自己在某种方面比不上他。“豹子”死了还能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地位,而自己活着却占有不了她的心。王虎对此百思不解,只能把这看作命该如此。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看得十分了不起,他怀疑自己永远不会有什么大作为。就算有所作为,又是为了谁呢?没有儿子,日子变得那么漫长而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荣誉和家产都会随着自己生命的消亡而消亡,或者传给别人。对两位兄长和他们的儿子他并不喜欢,并不愿意为他们去卖命拼杀于疆场。在这寂静的漫漫长夜中,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杀了她一人,等于杀两条生命,把本来可能会有的儿子也给杀了!”
王虎的脑海中近来常常浮现出她被戳死在床上,鲜血从她喉咙上的刀口直喷而出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回忆,再也不能躺在这张她被杀死的床上。虽然床已经被洗刷干净,重新上了漆,再也看不见任何血迹,枕头也换了新的,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重提此事,他自己又不知道她的尸体被扔到了何方,但是,他已无法在这张床上入睡。他起身坐到椅子上,全身哆嗦,用棉被紧紧裹住身体,就这么痛苦地坐着,一直坐到东方泛白、晨曦渐露,一阵阵清晨的寒气透进纸糊的窗格。
冬天的夜晚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去。他内心似乎在大声地呼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悲凉而孤独的夜晚折磨得他不像个正常人,它们吞噬了他的雄心。他开始为自己感到害怕,因为他再也看不到世上美好的东西,而且对所有的人都感到讨厌,对自己的侄子尤其不耐烦,他痛苦地寻思:“这个麻脸猴,商人的儿子,我最近最亲的后辈,就这么个东西配为我王家传宗接代?”
最后,当他感到自己似乎必疯无疑时,才突然醒悟过来。一天晚上,他在幻想中似乎感觉到,那个女人的鬼魂像在她活着的时候一样阴谋与他作对,他醒悟了,又变得冷酷无情了,他对她的鬼魂嗤之以鼻,心里默默地说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生儿子吗?我不是比女人更想要儿子吗?我会有儿子的。娶一个女人不生儿子,就娶两个、三个,直到生下儿子为止,我真他妈的笨!竟把心思用在一个女人身上!开始迷上的那个女人是父亲屋里的女仆,我根本不了解她,只是与她偷偷说过一两句话,但后来竟为她伤心了将近十年。迷上的第二个女人被我杀了,难道也要为她伤心十年吗?到那时再另找女人去生儿子岂不是太老了吗?不,我要和别的男人一样,我要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想得开,高兴娶哪个女人就娶哪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一天,他把“豁嘴”叫进房来,对他说:“我现在要重新娶个老婆,只要漂亮的就行。你去跟我那两个哥哥说一声,我原先的老婆死了,叫他们帮我再物色一个。我自己正忙着打仗的事,春天一到肯定又要打仗,我不想因为去张罗这种事而误了打仗的大事。”
“豁嘴”高高兴兴地去跑这趟差。他那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苗头,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痛苦的原因,也知道另找女人对他来说是一剂良药。
王虎一面等着结果,一面加紧备战,策划如何扩大势力范围。而且,他希望把自己搞得劳累一些,以便夜里能够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