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少年犹豫了,转头看向站在后面一直未作声的男子,他问道:“郎君,要哪一款?”
男子的声音传来,轻和而温雅,如春风化雨,似温玉生烟,能让人心甘情愿醉在里边:“就要第一等吧,下葬的风水也要了。”
听完这主仆二人的要求,辞桢伏在木案上,迅速写好取物凭证,交付给他们。
“贵客慢走。”两人一踏出门槛,辞桢立马收起僵硬的笑颜,细手拍拍饱满的胸脯,她长长舒了口气,天知道经历了什么。
目送着他们走远,辞桢立马关上店门,回到里边隔间,两腿随意一蹬,甩下细蕊绣花鞋,一把趴回心爱的软榻。
榻子这般柔软,她如鲤鱼打挺又翻了几个身,躺得四仰八叉的,恢复了原本那肆意的模样。
原来是想着继续补觉的,可一闭上眼了,就想到梦中棺材里的那个男子,反倒更清醒了。
越躺着越难受,她索性起了身,抬起手来,习惯地往榻椅边上的小几上摸索,手指摩挲之处尽是空无,一个子也没有。
那两个气人的伙计,一个果子都没给她剩,连先前从茶楼里拿的瓜子都没了!
腹诽几句,她又继续躺下去,合上眼睛默念三声睡觉,安慰自己睡饱了精气神足好办事。
再醒来,已是日暮,家家户户都默契地冒起了炊烟。
辞桢锁好门,拍拍小驴的屁股,两腿往上一蹬:“黛绿,回家啦。”
……
另一条路上行走着的,却是午后辞桢见过的两人。
已至黄昏,夕阳西下,天边云彩绚烂至极,晚风吹拂,却还是去不掉夏热的黏腻,反而更容易令人心生浮躁。
少年背后淌着汗,铜青色衣襟已然染上了更深的一层绿色,他擦去额头的汗珠,不满道:“郎君太良善了,被贬到这南蛮之地也不抱怨。”
少年继续说着,这穷乡僻岭到处都是荒山,又是湿气又是瘴气的,蚊虫也忒多,得亏郎君心性好才一路没说什么,他早就忍不住了。
“齐安,既来之则安之,抱怨没有用。”
柳聿璋温声提醒,声音足够平和,没有一丝的浮躁意味,好似这炎气影响不到他一般。
齐安侧脸,仔细看向他,才发现他其实也不怎么好受,靠近额角的碎发散落下来,随着微风四处飘动,拂过面庞,继而被汗水打湿,牢牢贴在他的脸上,可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不耐,姿态从容,步伐依旧平稳轻快。
是了,一朝失势是事实,抱怨又有何用,不如先过好眼下。
摸到怀里的取物凭证,齐安疑惑:“郎君怎么还选了个最上等的?”原以为挑个好些的便差不多了,没想到郎君这么上心。
柳聿璋负手前行,温声说道:“入土为安是大事。那也是个可怜人,既然做了好事,那便做到底吧。”
不愿话题继续沉重下去,齐安目光转到路边的行人上,才瞧了几眼又默默低下了头,耳尖莫名泛起红来。
他随口道:“郎君,这地方不仅气候异于中原,民风也要粗犷得多。街上行人穿的少又薄,也不及长安有礼节。”
“就说那棺材铺的小娘子,我见她偷看郎君好几回了,似对郎君有意。长安贵女里爱慕郎君的也不少,却都含蓄有礼,少有这般眼神直接的。”其实男子若是碎起嘴来,也是不一般的。
齐安想起当时的情况,他看过去,那小娘子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边走边介绍起来,可他一收回眼睛,她又继续盯着郎君看,稳如老狗,心思也不知道收敛些。
“我知晓你不喜欢这地方,多有怨言。可也休要胡言乱语,损了人家姑娘的清誉。”柳聿璋长眸暼向他,眼底少了一半的温意,这是有些生气了。
“要是再如此,你就回长安去吧。”他的嗓音依旧如玉石般温和清透,齐安却莫名地觉得冷,身后一片凉意,便不敢再开口了。
……
管家领着柳聿璋主仆二人进入院子,欠身道:“就是这了。”
院子不大不小,稀疏的翠竹掩映在门前,门楣上有细小的裂痕,布局也还算雅致秀气,青砖铺就的甬道通向各处,几丛兰草点缀着四方,房屋墙体半是斑驳,后院满架着蔷薇,比较突兀的是略显残破的院墙。
柳聿璋一眼就看到了那破裂的灰墙,葱郁的荔树越墙而出,绿幕间点缀着片片红云,原是枝头挂满了鲜红的荔果。
身旁的小厮补充道:“郎君来得仓促,这院子还未来得及修缮完。”
齐安少年心性,沉不住气,只觉得是他们怠慢,正欲出声。
柳聿璋上前一步,轻拉住他的衣袖,浅笑着摇摇头,气息平和道:“不打紧,慢慢修缮就是了。”
“我已交代下去了,工仆会尽快完成修缮工作。委屈郎君了。”管家领着小厮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辛苦你们了。”柳聿璋颔首,温声回应,跨步进了主屋。
齐安早就忍不住了,跟着柳聿璋进了主屋,合上门,一窝筐地开始吐槽。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轻装简行,一路奔波好不容易进城了,才从驿站里出来,原来是要去府宅的,却被告知府宅还未安置好,便来了别院,结果院子也是坏的。
齐安滔滔不绝的吐槽全入了耳,柳聿璋垂着眉,并未做出反应,平淡地泡茶,饮茶,一如既往,仿佛天大的事都与他无关。
“若是公主……”
“公主”二字仿佛是禁忌,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略略抬额,一记眼光标了过来。
只消一个目光,还带着几分熟悉的温然,却蕴含着坚定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长途跋涉,想必郎君也累了,我也不打扰郎君歇息了。”齐安识趣退下,轻轻阖上门。
彼时,屋里只剩下柳聿璋一人,终于得了清静,他才有兴致打量四周。
主屋里陈设可谓简单,桌椅色调质朴淡雅,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未署名的山水古画,半旧屏风之后是床榻和柜几。案台上的鱼嘴铜炉里含着半截苏合香块。
院子里,几个负责帮忙修缮的工仆迎上来请令。
管家并未看向他们,他低头吹了吹热茶汤,略略饮了两口,才道:“何事啊?”
工仆说明缘由,征询着意见。
顿了顿,管家才回应:“那就砍了吧。”
边上身形瘦小的小厮轻扯他衣袖,他抬起眸来,对上小厮微闪的目光,才说了句“罢了”,让他们先退下。
主屋外边,齐安通报说管家身边的小厮请见。
“进来吧。”
“怎么了?”柳聿璋放下手中的册子,抬眼看向他,温声道。
闻言,小厮慢慢抬起头来,他漆黑的眸里满是阴翳,眉宇间闪过一刻肃杀之意。
他笑得诡异,身形虚虚一晃,如鬼魅般向面前的人袭击去,袖间的刀随着他的手横扫而出,闪过几道寒光。
“狗官,拿命来!”
黄花梨木案台骤然间被劈成了两半,白玉瓷细笔筒摔下来,伴随着一声清响化作了碎片,散落出一地的笔,上边还掩着稀碎的瓷片,册子也滑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