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窥龙榻 作者:拾音者 本章字数:3199 下载APP
  姚书会如同抓到浮草的溺水者,他猛地抬头,在舌尖的话打了几个转儿,才嗫嚅地道:“可以吗?”

  温止寒半蹲着,眼神清澈,他直视姚书会的眼睛,语气真诚、言辞恳切:“相信我,我会救你出去。”

  姚书会终于在对方坚定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点点头:“好。”

  “后面几天,一定撑下去。”温止寒道,“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上药。”

  姚书会有些忸怩,他摇摇头,往角落缩了缩:“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温止寒撇了一眼桌上的沙漏:“后面几天他们恐怕会对你上刑,我并不在此,无法护你周全,我怕你撑不住。”

  “还有一刻钟我就要出发,时间不多了。”

  姚书会咬咬牙,脱掉了那件散发着酸味的衣服,露出被拖了一路、满是伤的上半身。

  温止寒像金疮药不要钱一样往姚书会身上倒,伤口在药物的刺激下又疼又痒,姚书会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很清楚救他风险有多大,所以更想让面前的人知道,自己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方没救错人。

  药上好了,姚书会却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像是对方在脱衣服。他心中悚然一惊,温止寒对他,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好在背后动静很快停止,温止寒将一件还带着香气和体温的中衣递给姚书会:“你那件磨烂了,穿我的会舒服些。”

  姚书会被温止寒一连串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正犹豫该怎么拒绝,就听帐外有人高声道:“温酒官,该出发了。”

  温止寒将那件衣服随手折了两下,往姚书会手里一塞,撩开帐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书会舍不得穿上那件中衣受刑,但又想到行刑过程中万一自己受不住,穿着这件中衣还能让他靠着一点温情熬下去,几番犹豫下,还是穿上了。

  姚书会衣服还没穿利索,韦年就带着冷风钻进了帐篷里,把屋内仅剩的一点温情赶了出去。

  姚书会的手脚都上了镣铐,被塞进了阴暗狭小的监狱中。

  姚书会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夜,上蹿下跳的老鼠、恶臭的环境、喧闹的犯人,这些都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就算在他出逃的那几天,他遇到最苦的事也只是饥饿和寒冷。

  第二天一大早,姚书会被拉到了九黎王府——他住了十八年的家。

  姚书会明白,他们要在这儿审他。

  那些官吏深谙羞辱之道,由主人变为阶下囚的滋味纵是他们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未及冠的少年郎。

  他们押着姚书会来到大厅中央,上首是他们刚挂上去的牌匾,上书“明镜高悬”。

  姚书会跪着仰头,看到那块牌匾更觉心中悲凉。

  他现在的处境用折子戏里的一句话可以很好地概括:“只除非天见怜,奈天天又远①”,除非能有幸遇到清官,否则只能是明镜蒙尘、高镜坠。

  在姚书会胡思乱想的当口,一位中年人被韦年领着坐了主位,姚书会听韦年恭恭敬敬地道:“谢兽师死于叛军之手,温酒官一心为国,一介文职亦策马驰骋疆场,填谢兽师之位,清剿叛军余孽与敌国残部,大人先行审讯便是。”

  姚书会听到这句话,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震得他耳鸣眼花,甚至没听清面前的人问了什么。

  他父亲的旧部竟要被极有可能捏着他性命的温止寒追剿,温止寒的话真的能信么?

  “你父亲与你母亲姚嬴氏密谋造反时,听说你也在场?”面前的人发觉姚书会在走神,用手强硬地掰过姚书会的脸,强迫着姚书会与他对视,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姚书会一夜没有进食,也不曾喝水,嗓子眼燥得慌,咽了口唾沫仿佛生吞了一口火炭,他说着话,血腥味就从嗓子眼往外冒:“我父亲是去追击敌军,不是谋反。”

  “王刚即位时,就与颍川签了条约——以祸水为界,东西十里颍川与太康皆不驻扎军队,且双方军队皆不可越界。”萧修平松了手,接过韦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告诉我,他为何要公然违反条约,越过祸水追击敌军?”

  “军情大事……我父亲怎会与我说。”

  萧修平回到主位上:“你还差两年就及冠了,你父亲怎不会同你说?你将姚嬴氏与颍川互通消息的法子一五一十说了,还能好死些。”

  姚书会摇摇头:“我家中向来男主外女主内,我母亲是内宅妇人,不曾与颍川互通消息。”

  萧修平怒极反笑:“你当在座的都是傻子么?没有证据,我们会给九黎王府扣上叛国通敌的罪名?本朝律令中,诬告按所诬罪名论处。”

  “大司兽莫动气。”韦年转向姚书会,接下去道,“你不肯说,我说与你听。”

  “你的母亲姚嬴氏,名作嬴雁风,被称作颍川一枝花。善骑射,十六岁就以百步穿杨闻名颍川,是万千颍川男儿的梦中情人。但因其眼光挑剔,年至二十七都未能觅得良人。”

  “二十三年前,颍川战败,嬴雁风出使我太康,对九黎王一见钟情;当时朝廷主和派占多数,嬴雁风自请和亲。”

  “本来嬴雁风该嫁的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但九黎王与嬴雁风皆请求君主,要与对方结为连理。”

  “你与我说,这样的女子能甘愿做内宅妇人?”

  姚书会方才所说确实是在撒谎,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人那般了解他的母亲。

  “九黎王一生仅有嬴雁风一位妻子,每次王欲赐亲,他都以与妻子感情甚笃为由拒绝了。想必你也知道,你父母感情有多深厚吧?”

  姚书会当然知道。他母亲喜欢打猎,他父亲就划了一块山地,修建成猎场;他母亲喜欢吃故国的榠楂②,他父亲就亲自私越边境线去集市上买,再骑快马赶回来,他母亲吃到的时候,榠楂还是新鲜的。

  “我父母感情深厚,并不能断定我父亲就会谋反。”姚书会神识终于归位,他想明白了,怯懦并不能博得他们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就算死也要抗争到最后一刻。

  韦年摇了摇短粗的食指,从靴腋里掏出两张纸,举到姚书会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九黎王与嬴雁风的书信,嬴雁风问:何时归?

  九黎王回的是,胜时归。

  “这封信是嬴雁风自颍川发出的,她问的是‘归’,九黎王回的也是‘归’,他为何要归嬴雁风的母国?这不是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么?”

  姚书会答不出来。

  他目眦欲裂,但声音仍旧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③。我的父亲没有反。你们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萧修平摔了杯子:“姚书会,你是王的亲侄子不假,但依照本朝律令,皇亲贵族谋反,罪加一等,诛三族;知之不报者,刑炮烙。”

  “你说还是不说!”

  “我父亲忠心耿耿,从未叛国!我母亲内宅妇人,不问军情!”

  “好!好好好!”萧修平抚掌连说四声好,而后语气蓦然变得狠厉,“上刑。”

  几位士兵模样的人拿着刑架子和铁刷子,从门口进来,那把铁刷子断了一根齿,似乎在昭示着上一个被它招呼的人的惨烈。

  但真相并非如此,姚书会认出,那把铁刷子是从九黎王府中水牢里的刑具,那根断了的齿还是他贪玩扔折的。

  九黎王一生仁厚,水牢里的刑具一样都不曾用过。没想到那物什第一次开荤的对象,居然是这里曾经的主人。

  姚书会闭上眼,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被士兵架上了刑架子,那些人粗鲁地扒开了他的衣服,高高举起刷子,往他背上刷去。

  姚书会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他疼得脸上血色尽失,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但仍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他眼睛通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齿印处已经破皮成了血印。
  
  他咬牙熬着刑,那些军官们翻来覆去地审,得到的供词只有嬴雁风是深宫妇人,从不接触军情大事,九黎王一心为国,从未叛变,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审了一上午,那些军官也该去用午膳了,刑审暂告一段落。临走之前,萧修平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把姚书会从头淋到脚。

  “我最后问你,关于你父母叛变,你知道多少?”

  寒冬腊月,厅中又没生地龙,姚书会的牙齿都在打架,他哆嗦着道:“我父亲……向承圣宠,断不会造反。”

  “把他架在刑架子上!”萧修平说完,拂袖而去。

  从发梢滴下来的水还没有结成冰,姚书会伸出舌头,接了几滴用以润喉,味道咸中带腥,像极了馊掉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