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祈安是提前一天落地望京的,他拒绝了合作方好意,选择自己打车回酒店。
他会尽量避免要与陌生人交谈的场合。
他拉了个二十六寸大箱子,这个箱子是跟随他出差多次的老朋友。
除去必要的洗护用品以及冬季衣物,还有一本跟随了他多年的书。其他的零碎物品,他都让助理帮他邮寄过来了。
投资方没有给出具体的出差天数,因为音乐制作的不定性较强,作品需要同制作人和制作组同事不断调整磨合,因此出差时间合同初步定在四个月。
本次音乐企划的主题是以古都宣传为核心,他推测歌曲题材必然是国风或古风类的。
他要在一个月内以指定的古城为地点元素,创造一个古代题材的短篇故事,为歌曲制作提供故事背景,并将故事浓缩进歌词中。
投资方开的报酬很高,因为还指定了孟祈安要提前在社交平台上发表写好的故事,为成曲进行预热。
这类题材的故事和歌曲恰好是他最擅长和感兴趣的,况且宣传古都是正向内容,他欣然接下项目。
当初合作方为了保护他个人隐私,只把酒店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推给他,让他自行对接个人信息,其余的选房和付款都是由合作方来负责的。
孟祈安本以为是普通酒店标间,但等他刷开房卡,房内亮起光时,他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唇瓣微张,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屋内陈设豪华,看起来和精装商品房的装潢不相上下。
孟祈安忍不住咂舌,这房间,竟然比他在雾城租的房子还好。
这就是一线城市和二线城市的区别吗……
室内宽敞,卫生间干湿分离,有独立厨房、冰箱,隔开的独间里放着书桌和椅子。
如果不是床单和枕头都是传统酒店的白色,他甚至以为自己进错了谁的家。
孟祈安恍然想起他是没有家的,他对家和房子的定义不同,在雾城住的,顶多算是房子。
他是无根的浮萍,飘到哪哪就是家。
他疲惫地瘫在床上,手肘遮住双眼,在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能给投资方带来这么多收益,足以让合作方报销自己这三个月的酒店和交通费用。
如果不能带来预期收益,那他是否要赔付这些费用?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还是决定先去超市买一些粮食储备,方便他每天做饭。
孟祈安是纯南方人,来前助理还和他说望京似乎是美食荒漠。
既来之则安之。他在手机里搜了一下地图,离他最近的大型超市在商场里,他想着走过去也不远,顺便也能熟悉一下酒店周围的环境。
望京的初冬虽不下雪,但温度几乎都在个位数徘徊。孟祈安是个特别怕冷的人,所以出门前还是套了件高领毛衣和羊绒大衣。
虽然怕冷,但他却最喜欢冬天。因为可以戴围巾和帽子,他可以把半张脸都藏在围巾里。
这是他的防御模式之一。
凌晨总说他这么穿,看起来很像韩剧男主角。孟祈安不看韩剧,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喜欢把自己包起来,这样会很有安全感。
他提着买好的蔬菜和一大袋零食从超市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昏暗。正要原路返回,却偶然看到在商场大门不远处跪坐着一名脏兮兮的乞丐,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他腿上似乎还残留着受伤过后的凝血。
他衣衫褴褛,身上只有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短袖和破烂长裤,他半低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在肩上,面前还放着一个变形的不锈钢铁碗,碗里有几个钢镚和几张零散的一块钱。
商场人流量并不多,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刻意绕开一段距离,向那名乞丐投以嫌弃的目光。
孟祈安有点心酸,掏了掏大衣口袋,摸出随身携带的现金钞票,他数了数,只有一百五十左右。
他把现金折好,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朝那名乞丐走去。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男孩,笑闹着跑过去,一脚踢飞了那名乞丐面前的碗。
孟祈安心下一惊,接着涌上的情绪是愤怒。他大步流星朝那小孩走去,他一把拽住小孩的胳膊,勒声命令他将踢飞的碗捡起来,又把他拖到那乞丐面前。
“道歉。”
那小男孩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得一愣,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眼孟祈安,又眨巴眼看向那名乞丐,或许是因为孟祈安神情和语气都太凶,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快点,道歉。”孟祈安丝毫不心软,严肃着脸,一手揪着他衣领,另一只手指向乞丐。
“对不……起……呜呜呜……”那小孩抽噎着说不清话,猛吸鼻涕,被迫道完歉后生气地甩开孟祈安的手,转身跑开了。
孟祈安无奈,没再理会,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那么没礼貌?
孟祈安把手里抱着的大衣掀开,俯身给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披上。又蹲下身,把叠好的现金放到他变形的不锈钢碗里,还把自己那袋满满当当的零食袋堆到他面前。
“小孩子不懂事,别太在意。”孟祈安没敢看那名乞丐,垂头盯着地上的碗。
听到孟祈安的声音后,那名乞丐竟突然颤抖得厉害。
孟祈安皱眉疑惑,以为他冷:“是不是很冷?你把衣服穿好就不冷了。”
那乞丐将披在身后的衣服衣领拉紧,裹住自己,却没有把手臂穿进衣袖,他胆怯地缩着身子,曲起双腿。
孟祈安心底苦涩,深吸了口气,把哽在喉间的复杂情绪咽了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世界安然幸福地度过一生。
无数悲惨的人沉溺在海底,只有幸运的人才能被打捞。
孟祈安正要起身离开,却突然被那名脸部肌肉都在颤抖的乞丐大力攥住手腕。
指甲嵌入皮肉,那乞丐分明下了狠劲。
孟祈安皱眉,低头不解地看向他的脸,定睛过后,他瞳孔猛然骤缩,摇晃着身往后退了几步。
那张脸沾满煤灰,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但他依旧能认得出来。因为那是一张他曾抚摸亲吻过、日思夜想,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孟祈安的脸在冷风中被吹得苍白僵硬,眼圈和鼻尖泛红,手中抓着的购物袋散落在地。
他错愕地张嘴,短短几秒内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性。
宁屹洵怎么变成乞丐了?!
“老大!”身后忽然有人招手,朝他们大喊了一声。
孟祈安吓了一跳,转过头环顾身后。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群人正架着镜头和设备,朝他们的方向对准录制。
他猛地甩开宁屹洵抓住他的手,拉丝围巾盖住自己的脸,拔腿就往商场里跑。
……
宁屹洵一身乞丐服,脚上是破烂的草鞋,此刻套上那件棕色的韩系大衣,看起来异常滑稽。
当冯可看到他追人无果从商场阴沉着脸朝拍摄组走来时,他立马收起笑容,直觉告诉他大事不秒。
宁屹洵基本上很少生气,对人都是笑脸相迎。如果是在工作上犯了错,只要你态度良好并且愿意承认错误,基本上他都会点头放过。
但此刻,宁屹洵黑着脸揪住冯可的耳朵,把他当着拍摄组众人的面拉到一边,顶着逼真的乞丐妆沉声质问他:“刚才谁让你叫我的?”
冯可欲哭无泪:“啊啊啊老大轻点揪!我还以为那人和那小男孩一样是你请来拍MV的临时演员呢,还寻思着你从哪找来的这么个小帅哥。刚刚看你们在那愣半天没反应,以为是卡词了,才叫了你一声。”
“他不是演员。”宁屹洵松开他,被气得五脏六腑都难受。
心中五味杂陈,但因为当下乱成一锅粥,路过的人不明所以,都开始对他们窃窃私语。宁屹洵实在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个已经在他世界里消失了五年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我真不知道他是路人啊老大,我错了!你饶了我这回吧!”冯可哭腔都出来了。
宁屹洵仰头呼出长气,水汽凝成的白雾在他眼前萦绕盘旋,又迅速消失。
“去把地上的道具和零食蔬菜都给我捡回来,少一个东西这个月扣你五百工资!”
“好的老大!我马上去!”冯可知道宁屹洵这态度就是松口了,不会再继续责怪他,一屁溜儿地就跑去方才的位置捡东西了。
“都别看了!收工搬机器!明天剪片!”宁屹洵提高音量发出指令。
围观吃瓜的众人吓得四散,都各自忙着收机器和道具,不敢抬头看走到垃圾桶旁闷声点烟的宁屹洵。
大家都不知道老板今天抽哪门子的风。今天拍摄的内容是为了给前不久做的那首公益歌曲配MV。摄影组第一版拍的成片,老板怎么看都不满意,于是才选择亲自上阵扮乞丐,以身示范。
山寻月影工作室的宗旨之一是“允许一切发生”。
拍摄中遇到路人往往能产生最真实的效果,所以通常情况下不会对拍摄进行打断,等到过后再和拍到的路人沟通解释。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拍摄时遇到路人了,怎么今天跑了个路人老板就这么生气。
宁屹洵站在垃圾桶旁摸出今天的第三支烟,将烟吸入肺中,才勉强镇住翻涌的思绪。
其实他的烟瘾并不大,但今日的乌龙事件让他的烦躁和焦虑无处遁形。
他身上还穿着孟祈安的大衣。衣服上仿佛还残留着原主的温度和气息。
他忽然想到孟祈安不喜欢烟味,于是掐掉手中夹着的烟,抬手扔进垃圾桶中,半支烟在空中抛出完美的抛物线。
宁屹洵收回的手定在半空,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要在意他喜不喜欢。明明他这么恨孟祈安当初不辞而别,消失得干净利落。
他想过无数次再次见到孟祈安的场景,想过自己会责问他或怒斥他,但等他真正见到他的时候,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宁屹洵自嘲地笑了笑,他想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他应该讨厌他、应该恨他才对。
他落寞仰起头,双手不自觉插入口袋,他掏出来一看,是一对纯白色的毛线手套。
看这粗糙的针线手法,似乎是自己织的。
是特意留给乞丐的么?那现在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