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热钢① - 钟家有些玄乎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110 下载APP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

“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了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哎,进呀进不来。”

钟甯少年时代最头疼的事,就是听外婆唱曲儿。

“外婆”这个称呼挺洋气,搁他们这不常用,整个三趟街也就钟甯一张嘴从早到黑地喊,别家的小孩都叫“姥姥”。

是严卉婉本人不让叫“姥姥”的。她嫌弃,非说“姥姥姥姥老老死了”,让外孙改个说法。

严卉婉是三趟街道最时髦的老太太。说“时髦”算褒义派,还有一部分贬义派,经常红着眼背地戳脊梁骨,骂她“老嘚瑟精”。

她今年正值六六大寿,喜好将一头斑白的短发烫出蓬松大卷,左侧鬓边习惯夹戴各式各样的发卡,有带水钻的,带珍珠的,有琉璃的,有树脂的……多姿多彩,什么天鹅大蝴蝶,繁花小月牙……梳妆台专门倒个大抽屉放发卡,轮换着戴一个月不会重样。

上身的衣服也偏爱新鲜色,不是红橙黄绿印牡丹,很难能入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手也巧,转得了手绢,敲得响腰鼓,水袖一甩,引领街区老年舞蹈队奔夕阳,出尽了风头。

严卉婉年轻时候丈夫就病死,她如今能这般潇洒,靠的是有个出挑的闺女。

她闺女叫钟姵,钟甯亲妈。

钟姵不是善茬,某种程度上她是个恶茬。

那个年代人都迷信,算命打卦的说钟姵命硬,身上带煞,甚至她刚会跑,就被指责克死了亲爹。可严卉婉不管那套,照样一把屎一把尿将钟姵拉扯大。

严卉婉当钟姵是手心肉,怕她委屈,又撑着不肯改嫁。

可惜孤女寡母总归坎坷。

钟姵二十三时怀了钟甯,没结婚,孩子是被强奸犯强出来的。

钟姵那段时间肚子里揣货,成天想死。严卉婉抹着眼泪拎她去妇科堕胎。

那天钟姵神不守舍地进医院,又突然诈尸一样,一溜烟跑了出去。

于是钟甯就没死成。

钟姵对严卉婉说:“这孩子我要了,不管他是男是女,都叫钟甯。”

——“甯”,说是有宁死不屈的意思。

大概是上苍垂怜,财神爷显灵,钟姵出了医院就去买彩票,赶明儿竟中了二等奖。钟家于是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

钟甯生下来不久,有消息说钟甯的强奸犯亲爹死了。就在警察逮捕他的时候,他躲到化工厂,掉污水池里呛死了。

钟姵这女人心肝长得不对称,竟在自己儿子面前大笑:“这畜生死的好!普天同庆!”

钟甯遗传钟姵的骨血,当时他屁大的孩子,“妈”都哼不清楚,居然能歪头咧嘴,嘿嘿直乐。

至此,外人都觉得钟家有些玄乎。

钟姵领了女强人的人设,并没坐吃山空。她出去抛头露面,仗着长相娇美,能力出众,结识了不少大老板,做起了物流生意。没过几年,钟家越来越富裕,成了三趟街实至名归的有钱人。

人红是非多,嚼舌根的也不少。街头巷尾的七姑八姨,明面摆出一副“笑贫不笑娼”的姿态捅刀,暗地还放枪,直说钟姵是个荡/妇。

严卉婉听了以后,成夜在家掉眼泪,钟姵一声冷哼,询问到是谁惹她妈哭,第二天拎着一把菜刀,就最近的一家踹门,给人家里一通砸。

砸完甩一大把钞票作赔偿,又说:“‘荡’我认了,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投胎这张脸,春风对着我就吹,跟你们这些冻死在脏土堆里的窝瓜不一样。但是‘妇’,我告诉你,老娘就算再生八个儿子,依然是少女。管好你们的狗嘴,再惹我妈哭,我掀了你家房顶。”

后来再没什么人能乱呲牙。

可见,钟家这母女俩,祖上得是掘人坟墓的土匪。

现下,钟甯正蹲在严卉婉对面一把红木椅子上当蛤蟆,被外婆转脱的手绢盖住脸,闹了个红盖头。

“外婆唱得好!”钟甯一巴掌揍响红木把手,回馈亲外婆一出拍案叫绝,“真的太好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钟甯薅下脸上的红手绢,朝严卉婉竖起大拇指:“外婆,你是人间富贵花。”

钟甯是分毫没觉得,外婆给白毛女配着扭了遍东北“一人转”有什么不妥,笑嘻嘻地将红手绢递给了严卉婉。

老太太被钟甯的小嘴哄得眉开眼笑:“就你会说话。”

“哪儿呀。”钟甯一高从椅子上蹦下来,蛤蟆落地,“外婆唱的就是好。”

他们钟家男人缘不好,钟甯一枝独秀,自然是宝贵。钟少爷从扒蛋壳起,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也讨人喜欢,恃宠而骄的同时,乖嘴蜜舌那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

钟甯抱住严卉婉一只胳膊撒赖:“外婆,我晚上想吃地三鲜,还有炸鸡腿。”

“好,外婆给你做。”严卉婉拍了拍宝贝外孙的手。

钟甯赶快捏两下严卉婉肩膀:“外婆真好。”

屋内正祖慈孙孝,院里忽然传来一串大响,劈里啪啦,像是什么东西接二连三摔了出去,又掺和进嗷嗷的狗吠。

钟甯:“是大朵子在叫!”

“这是怎么了?”严卉婉皱上眉头,拍了下钟甯后背,“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东头又出幺蛾子了。”

“哦。”钟甯接旨,撒蹄子跑出去。

钟甯家独家大院,四方四正。院里两间平屋,立地而起。坐北朝南的一间大,自家住。东侧的那间小,出租,给了吕箐箐一家。

吕箐箐不是别人,是钟姵闺蜜。两人从扎羊角辫的时候就一起念书,感情很好。

可怜吕箐箐不开眼,十八岁跟了张志强。

张志强是穷光蛋,家里还剩个光棍老爹当破烂拖油瓶。吕箐箐却愿意对抗父母,所向披靡,单瞅他一张俊脸吃饭。两人年轻意气,情比金坚,囫囵过几年登了记,生下一个儿子。

早些年吕箐箐爹妈过世,他们没地方去,钟姵这小屋算是救济他们,每个月崩星意思点租金就完。钟姵又帮张志强介绍了些海上的活儿,能支持他们一家四口生活。

吕箐箐过意不去,经常给严卉婉捏肩捶腿,扫地做饭,挣了老太太欢心,又帮钟姵尽孝。

所以单挑吕箐箐这个人,和钟甯家还是有不少情意在。

于是钟甯没怠慢,他几个箭步冲出去,临门口脚下打秃噜,搁瓷砖上漂移出半米。

他一推门,正巧看见一个小马扎起飞,落地“咣当”“咣当”,被砸颠了个儿。

“你滚!丧天良的王八蛋,你出门就得被车压死,你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掉!”吕箐箐扯着尖嗓门谇。

“你少又摔又拎的,你作这一套给谁看?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张志强紧接着怼上。

钟甯看见,吕箐箐后退着,两步从门口绊了出来,不到半秒张志强也撵出来,伸手戳吕箐箐鼻子:“你这个泼妇。”

看来吕箐箐是被张志强推出来的。

“我泼妇?我呸!”吕箐箐喷张志强一脸唾沫,“你怎么不说你在外头不做人事?养那么个婊/子精,还生了个小/婊/子。”

张志强一抹脸,急了,刻薄地骂:“你还不如婊/子,你看看你肚子上那圈肉,坐下两个褶子,站起来颠三下,丑死了!”

“我丑?我没给你生儿子之前还不是一尺九的小腰?你这个没良心的牲口,我跟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吕箐箐边骂边去捡一旁的小马扎,对着张志强抡。她脚丫上蹬了双拖鞋,踩在一地杂碎上,左脚脚后跟不知被什么割得,正滋滋冒血。

钟甯没有太目瞪口呆,张家两口子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不过今儿个这架势着实剧烈了些。

就在钟甯琢磨要不要上去拉一把,拉谁更有胜算的时候,院门口突然“刺拉”一声刹车。

一辆大货车停在门口,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的竟是个娇小漂亮的女人——是钟姵。

钟姵脱下一双恨天高,左右手各一只鞋,打眼一看,她便是个从滚滚红尘里摘出来的光脚美仙,大步生风。

钟姵张开一双烈焰红唇:“张志强,你个龟孙养的孬种,在谁家院子里撒野?你动箐箐一下试试,老娘叫你满头都是血窟窿!漏风!”

她话音落下,挤开吕箐箐,立时举起手,左右开弓,将细长的鞋跟往张志强头上捶。

张志强八分躲,一分忍,剩下一分推搡着还手,嘴皮骂骂咧咧,听不清是什么浑话。

吕箐箐眼瞅替她出头的回来了,一屁股坐地上,手掌拍地哭嚎:“我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个王八蛋!”

钟甯实在不敢愣着继续看戏。他嗷一声跑进战场:“妈!”

钟甯一把抱住钟姵,将人往后拖:“妈,妈,别打了。”

“你滚蛋,不关你事。”亲妈并不搭理他,慌乱中没注意,胳膊肘拐了下钟甯的脑袋。

眼见闹剧愈演愈烈,就要无法收场,严卉婉老太太忽然出现在门口,老泰山一样,稳稳当当喊出一嗓:“再打我报警了,都滚出去,去警察局打吧。”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秒,气焰陡降,钟甯终于将亲妈拽后几步。

“钟姵,把你的鞋穿上,什么德行。”严卉婉教训完,又去看地上的吕箐箐,“箐箐别在地上坐了,来进屋里。”

老太太说完就扭头进屋,谁都不稀罕再搭理。

钟姵瞪了张志强一眼,挣脱钟甯,扶起眼泪八叉的吕箐箐进了自己家门。

张志强和钟甯脸对脸站了一会儿。张志强朝地上啐了口浓厚的唾沫,转身走出院门。

钟甯瞪着张志强的背影看了两秒,朝他比了个中指。

去他妈的张志强,他就是个张弱智。

这场“腥风血雨”全怪这个弱智。

张志强表面吭吭哧哧,实际是柜里锁的偷腥货,早在外头找了个女人。也不知他兜里没几个子儿是怎么勾搭的人,贱胚子果真埋哪处臭水沟都能发/骚,挑都不挑。

更该死的是,他还跟那女人生了个野丫头。

闹成这样是因为纸包不住火,终于暴露了。

这些是钟甯后来听严卉婉唉声叹气叹出来的。她觉得吕箐箐难,再琢磨自家情形,最后归纳出一句:“女人啊,命真苦。”

这全是后话了。

当下一场闹剧结束,钟甯杵在东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揉了揉被亲妈一胳膊肘拐懵的脑袋,突然回过神:“狗怎么不叫唤了?”

他大喊一声:“大朵子!”

钟甯喊完不到五秒,对眼的门里拱出来一只土黄色大狗。

这狗分不清是哪串杂种,站起来到钟甯膝盖高,是当年严卉婉逛早市,十五块钱牵回来的,进门时还是个跛蹄崽子。

它虽然血统不净,但胜在腰条顺当,脸盘清秀,尤其眼球,跟黑珍珠似的。

这狗一双耳朵特别大,像两个蒲扇,偶尔动两下,又像绽放的大花瓣。钟甯给它起名叫大朵子。

“大朵子,你是谁家狗?舔谁家饭碗?往别人家穷钻什么劲儿?”钟甯没好气儿地批评,“你这头弄得什么?真恶心。”

大朵子呜呜嘤嘤特别委屈,一脸的黏糊糊。钟甯蹲下来,皱眉屏气瞅了瞅,判断是鸡蛋液。

估摸是张家两口子打架,大朵子去裹乱,被迎头赏了两颗笨鸡蛋。

钟甯啧一声,正嫌弃,门口又出来了个人。

钟甯抬头看,是张蔚岚。张志强和吕箐箐的儿子。

刚才亲爹亲妈好悬没打成筛子,这亲儿窝哪去逍遥了?居然现在才现身。

张蔚岚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一个哑屁都没吭,蹲下来薅住大朵子后脑勺上的毛,给它擦了一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