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宫里布置的简简单单,也没有什么花草装饰,只有一大盆茂密的新抽的柳枝摆置在室角。诺大的宫室内除了一张花梨木榻,便只有一道绘着云烟缭绕图案的金漆紫檀木的人字屏风立在榻后。翁嫣儿斜倚在榻上,屏退了左右,只召来了老太医细细的查问:
“那孩子的脉象你可诊的清楚了?”
“禀娘娘,老臣觉得奇怪。那孩子体内并非只有一种毒素在上延,除却体内有分量极重的甘遂外,还有分量下的极轻的天山红。”
“天山红?”翁嫣儿迟疑的皱了眉,甘遂的事她自然知道,可这种毒物却从未听说过,不解道,“这是什么毒物?名字倒好听的紧。”
“书中有记载这是西域难得的圣药,老臣也从未见过。据说此药有许多秘用,用时亦有不可传世的秘法,用量之诡谲,连医书中也从未有记载。只是对于婴孩来说,却无疑是一味严忌的毒药。然而这药如何下法,如何有毒效,老臣却一概不知。只觉得以皇太孙眼下体内的毒气之重,恐怕是天山红毒已下了已有一段时间了,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皇长孙就会毒性发作而毙亡。”
翁嫣儿深思着点点头,想不到宫里还有人也想要皇长孙的命,难道是张淑妃之前下手所做?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雾。
“可如今皇太孙的体内又混入了大量的甘遂,这种毒性至强之物,三天之内定然会发作了。再加上这种天山红的奇毒,连臣也不知这两种毒性加在一起如何威力。不知道张翰林能有什么法子解开双毒,”老太医轻声道,“老辈传言,天山红的剧毒据说只有天山雪莲可解,可如今天山远在千里之外,那雪莲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妙品,臣行医一世都没见过,不知道张翰林有什么法子?”
翁嫣儿听得入神,沉默的点了点头。
老太医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幸灾乐祸之意,“更何况,伊臣看恐怕张翰林都未必知道皇太孙的体内存了双毒。不然焉敢夸下这样的海口救治皇太孙?”
“我知道了,”翁嫣儿点点头,忽然有些不耐烦的吩咐道,“去后院领十两黄金的赏赐,你退下吧。”
老太医磕头谢了恩,满脸得色的退了下去。
嫣儿点了点头,忽然向屏风后说道,“你出来吧,都听清楚了么?”
“臣妾听清楚了。”那女子远远的站在阴影处,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太医究竟是太医,医者父母心,要他们去下这个手,恐怕会误了大事。”嫣儿见她低头不语,便淡淡笑道,“我已经把秦福调离了司礼监,如今是我的人掌管。这件事只有你亲自去做,不会有差池的。”
“可那是皇太孙哪……”那女子正是福华,她的目光中有几分犹疑,“老太医不是说,就算我们不下手,过不了半年,皇太孙也会亡故的么?”
“那是他没有领教过张先生的医术。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你明白么?”嫣儿含着笑,轻轻的折了一根初发芽的柳枝,却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女子的身旁,柳枝若有若无的抚过福华的腹部,“其实皇长孙的生死,与我也没什么相干,可与你….却有莫大的相关了。”
“臣妾省得的。”福华重重的咬住了嘴唇,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坚毅神色。
第三天的时候,张居正终于推门而入,却是满脸的疲惫之色。
“解药找到了么?”安媛抬起双眼,满是期待的问道。
张居正点了点头,“大致都找到了,所用的几味药材,都已经在药房煨煮了。如今是阿保在药房照料,有他看着应该无事。”
“阿保怎地去药房了?”安媛略带诧异的问道。
张居正摇了摇头,“秦公公因为铃儿的病情受了连累,已经被调离司礼监,罚俸省过了。阿保也被调离了出来,本来是发配到御马间饲马去,我正巧奉了圣谕可以调遣宫内十二监,便把他暂时留在御药监,不过也只能保他这一时,保不了几日了。”
安媛听了默然无语,良久方道,“是我连累了秦公公和阿保。”
“此事不怪你,”张居正柔声安慰道,却把话题转了转,“这次我用的炙甘草应该可解铃儿体内的甘遂之毒,你放心好了”
“甘遂?”安媛睁圆了眼睛,“这不是一味中药么?”
张居正一边给铃儿疏通经脉,一边徐徐解释道,“甘遂性苦寒,若是给成人服下,危险不大,还可以消肿解散,十分有效。然而甘遂本身带有些寒毒,若是剂量过大,就是致命的毒药了。更何况铃儿这般年幼,服下的剂量超过正常数倍,必有生命危险。只是此毒解起来也不难,用适当剂量的炙甘草煮水,便可解毒。”
安媛想了一想,忽然问出了一个心中疑惑,“铃儿所中的毒,如果只用炙甘草这般容易治疗,为何要等三天才能救治呢?”
张居正的手瞬时停住,指骨轻轻按压着铃儿臂上的尺泽穴,良久却缓缓道,“对婴孩用药,药的分量续谨慎,我回去要多试几次,才敢用药。”
安媛点了点头,很是感激的说道,“叔大,这次多亏有你,铃儿才能捡回一条活路。”
“张先生的医术自然是妙的。”门口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安媛循声望去,却见翁嫣儿做一身华贵的后妃装扮,俏生生的立在门口,“只是李夫人到底是这孩儿的养母,原比不上自己的娘亲照顾的精心,我这就给这孩子找个娘亲来。”
她似笑非笑的往旁边挪了挪,安媛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还有一位年轻的妇人紧紧跟随。那妇人此时抬起头来,屋里的人都是吃了一惊,却见她容色艳丽,衣着简单,却不正是裕王的正妃福华郡主。
安媛勉强站起身来,对福华行了一礼,“见过王妃娘娘。”
福华却是神色冰冷的说道,“我看李夫人对皇太孙照顾多有不周,皇太孙才会有这样的劫难。如今我是皇太孙的嫡母,还是我来照料好了。”
安媛怎能答应,犹豫道,“王妃娘娘,臣妇只照顾皇太孙三日了,这是陛下亲口下的谕旨,臣妇怎能不遵。”
“无妨的,”嫣儿笑了笑说,“本宫好歹也算是皇长孙的祖母,就算将这孩子抱去抚养又有何妨呢?”说着,她一伸臂,染得鲜红的凤仙花指甲尖尖的勾住了铃儿的襁褓,安媛不敢用力去夺,怕划伤了孩子,只能松了手。嫣儿顺势便把孩子抱了过来,在怀里好好逗弄了一番。
安媛本能的想去夺回,忽然有人在旁扯住了她的衣袖,却是张居正神色晦暗的轻轻摇了摇头。她只得作罢,伸长了脖子心惊胆战的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这一切早被嫣儿察觉到了,她满意的笑了笑,却把孩子递给了一旁的福华,笑道,“喏,你也抱抱,这可是我朝的皇长孙,未来的天子呢。”
福华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听了这话,手却轻轻一抖,面上忽然急速的划过一丝含义不明的神色,看得安媛心中也是一抖。
正在此时,紫燕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她头也不抬的只往屋里急匆匆的走,一壁说道,“夫人,药煨好了。”
不提防福华和嫣儿都站在门口,紫燕不留神就撞到了福华身上。她一愕然的抬起头,脸上却重重挨了一个巴掌,“没有眼色的小蹄子,没见到本王妃在这里么?还不快跪下。” 屋内的众人都是惊住,心知福华此时是在指桑骂槐。唯有嫣儿的唇边衔着笑,似是很感兴趣的看着事态发展。
紫燕被打的懵了,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平时就吃不得亏得,此可少不了要还敬几句,安媛心知不妥,刚要阻拦,却听紫燕已是连环炮似的说道,“奴婢是在宫里当差的,是万岁爷的奴才,膝下跪的也是主子。奴婢可不是裕王府里的奴才。还请王妃娘娘明察。”
“从来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你…你居然如此放肆。”福华一改往日里沉默矜持的样子,气的珠唇也有些发抖,一手抱着铃儿,接着又一巴掌劈头盖脸的罩了过去,打的紫燕站立不稳,手里的瓷碗“铛”的一声落在地上,跌的粉碎。这一下声音太大,惊吓的铃儿也大声的哭了起来。
安媛和张居正陡然站了起来,望着地上撒了一地的药汁,惊得说不出话来。
隔了半晌,安媛抖声道,“王妃娘娘,若是您对臣妇有气,尽管来找臣妇。只是这药是给皇太孙服用的,您怎能这样泼了它。”
“泼了有何了不起,再盛一碗就是了,”嫣儿轻描淡写的说,“总不成药房只煨了这一碗药吧,真要是这样的话,我看药房的总管也该掉脑袋了。”
安媛心中虽然愤怒,却也并不有多着急,毕竟炙甘草是寻常的药,再煎一碗也没什么关系。她哪里知道,张居正交给阿保煮在药中的那味天山雪莲,正是只够一碗的分量,如今哪里还能再煎出一碗来。
此时阿保趴在地上,偷偷的看了一眼旁边面色铁青的张居正,忽然不断的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无妨的,我再去煎一碗来。”张居正站起身来,匆匆向外行去。
“天山雪莲是世上奇珍,就是在西域天山的人一辈子也很难见到一朵,”嫣儿忽然悠悠的在身后开了口,“想不到张先生真有这样的本事,倒是能一朵接一朵的变出来。那下次,也替本宫寻些来吧。”
她的语音轻柔,一双桃花美目却是斜斜的瞥着安媛在笑。安媛蓦然心中一惊,天山雪莲又是什么东西。再看张居正的青衫袍袖都隐隐在抖,他必然是强压着心中的怒气拂袖而出。
嫣儿见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恋战,盈盈的拖了福华的手,说了声告辞。
福华默默地把铃儿交还给了紫燕,一声也不响的随着嫣儿离开。直到此时,安媛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然而她隐约见到,福华苍白的面色下,却藏了凉凉的笑意。
安媛本以为张居正去煎这碗药,只是十分片刻的事,却不想他一去了数个时辰,直到太阳偏西,竟然也没回来。安媛几番打探,才知是青云宫又传了张居正去。她心里郁结着气,此时燃烧的如一团火一般,哪里还压抑的住,便要冲去找嫣儿问个明白。
“你去找她作甚。”忽而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已恨我们入骨,哪里还会听你的解释?”说着他轻轻抱了抱床榻上的孩子,伸指逗弄了一会儿,淡淡说道,“如今你若是去找她,岂不正好给她一个借口拘了你,那铃儿又有谁来照顾?“
她蓦然泄了气,是了,她不可能对嫣儿去说出孩子身世的真相,那嫣儿又怎会信她。她满心彷徨不知如何发泄,恨恨的坠下泪来,“都怪你,都怪你……”
有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她不及回头去看,却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墨绿的团龙绣纹上有淡淡的飞马疾驰的气息。“我都知道了,”那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回响,“会没事的。”
她心下觉得不妥,侧头看不知何时阿保已经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王爷…”她略想挣脱些,却觉得那怀抱束的更紧了,而温和的声音里亦多了些疲惫,三日三夜马不停蹄的从塞外赶回来,就只为了看她一眼么,原来自己还是不甘心的,“就这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就好……”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青衫的身影就站在门框的阴影处,手里捧着的药碗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了热气,变得同人影一般冰凉如铁。唯有夕阳的余辉给他僵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安媛乍然看到那道影子,猛的便推开了那个怀抱,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而他直了直身子,一瞥眼已是看到门框处的青衫身影,淡淡的苦笑浮上唇边,很快又化得无了,“张先生来了?”
铃儿服下了药,果然面色恢复了许多。他虽然还不会说话,却是大大的眼睛微眯着,小脸上淡淡浮现出一个惬意的表情,看上去爱煞了人。安媛忙碌了这几日,终于放下了心。
张居正又为铃儿诊了一次脉,点了点头,示意无恙了。他踟蹰了半晌,忽然转眸对着安媛斩钉截铁的说道,“明日,我来接你出宫。”
未曾想到他会当着人这样说道,安媛反而脸上有些红,不敢去看旁边某些人铁青的脸色,她深深点了点头。又见铃儿睡的熟了,她如释重负的送走了屋里的人,独自搂着铃儿睡下。
迷迷糊糊的睡到后半夜,她忽然被铃儿大声的哭闹吵醒。慌乱中醒来,却见铃儿四肢都在抽搐着,声音都喊得暗哑了,小脸皱成一团,那必然是忍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病势来的急转直下,她完全乱了手脚,一壁抱着孩子,一壁大声叫着紫燕,吩咐她速去请张先生来。
孩子哭到嘶声力竭,终于没了声音,她只觉得孩子的身体在怀中一点点变冷,就像做梦一般。
张居正赶到的时候,急急的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已是赫然色变。安媛缩在一旁,看着他一连换了七八种手法为孩子诊治,只觉得一颗心全然都揪了起来。
终于,他把孩子平平的搁在了床上,抬起眉来,满是哀伤之色,“安媛,节哀吧,孩子已然没救了。”
春天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盎然有生机的时节。然而这一年还没出正月,宫里红绸布的灯笼帘子却一夜之间尽被揭去了,待到黎明的时候,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的这座巍峨巨大的城池中,所有的一切金碧辉煌此刻都被覆上了一层惨白的丧布。
铃儿去世后这些日子,安媛一直仍旧住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她始终都没有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常常觉得铃儿仍然还在身边,只要自己轻轻俯身去摇篮中抱起,他便会咧开小嘴甜甜的笑着,语声含糊的唤自己一声阿娘。她一滴眼泪也没落,却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不过几日的功夫,人也瘦了一大圈。一直陪在她身旁的紫燕,隐约觉得安媛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亦不敢如何劝说,只是变着法的打听些铃儿身后丧仪的事情,絮絮的说给安媛听,只盼能唤起她的清醒。
皇太孙不足一岁就夭折,宫内尽皆哀恸,一时间各种传闻也在悄悄蔓延开,有人说皇长孙天生体弱,受了一点点风寒就转为沉疴而亡;有的人说皇长孙原本体格健壮,这次是感染了宫外流行的时疫而夭亡;更有一种离奇的说法,却说皇长孙乃是中了神秘的西域奇毒,无药可解而亡。听着紫燕怯生生的说着这些,本来默无表情的安媛,唯有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眉毛忽然皱了一粥,仿佛敛起了许多恨意。
其实还有许多传闻紫燕没有敢说,譬如铃儿去世之后,张先生当晚就被锦衣卫带走了,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是被关在哪里。紫燕知道了不免会有些担心,这些事会不会也牵连到李夫人身上?可事实却是,自从铃儿故去后,安媛就仿佛被所有的人都遗忘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她,当然,她也丝毫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
哀伤过度的嘉靖皇帝,一日之内仿佛老了十岁一般,再也无力为自己的孙儿操办丧事。反倒是刚刚面临丧子之痛的裕王表现的格外坚强,亲自主持了整个丧事的置办。临到出丧前那天,他破天荒的来了安媛的屋子,眼前依旧是收拾着温馨而整洁的屋子,就连屋里的那个清瘦的女子也依旧穿着洗的干净的旧衣裳,这一切都还是半个余月前的样子,只是不知不觉的,却有什么似乎都改变了。
“安媛….”他轻轻的叫她,不自觉的拢了她的手,人却向前靠近了些,有些心疼的皱了眉,“这些日子忙的没有顾得上来看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一切可都还好?”
“还好,”她清清静静的略一颌首,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他,忽然又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晴光潋滟,“叔大现在可好?”
“你倒是消息灵通的很,”裕王有些不自然的笑笑,“叔大被投下狱的事,这内廷之中恐怕都没几个人知道。”
安媛清澈的眼神只是冷冷的瞧着他,“臣妇只是想,最后陪伴着皇长孙身旁的,只有张先生和臣妇二人,若是张先生下了狱,恐怕臣妇也脱不了干系。据说如今宫里主事的正是裕王爷,那么还请王爷一次的下了圣旨,把臣妇也一并抓到狱里去来的爽利。”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很快敛了笑意,生硬的说道,“父皇起初很是震怒,要把叔大投到狱中去。我和几位朝臣一起力保了叔大,如今父皇的气渐渐消了,昨日已经把叔大放出来了,想来应该无事的,你尽管放心吧。”
“那就好,这事原本就是无辜牵连了张先生。”她听了他的解释,答的却是干脆,“既然如此,我也有些倦了,要歇息了,王爷请回吧。”
无辜。这两字的语调不阴不阳,又被她刻意强调了几分,听到他耳里着实有些刺人,他忍不住怒气有点上升,“我这些日子忙的足不点地,一得了空便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凉凉的顶了一句,“铃儿原本就是你名义上的长子,他小小年纪死的不明不白。你为他奔忙丧事还有什么不对么?”
他的脸色瞬时煞白,气的嘴唇亦有些发抖。安媛侧过身去,不去看他,却听他的声音甚是低沉,“你是怪我没有去追究害死铃儿的凶手么?父皇平日里多是宠幸翁妃,翁妃心思缜密,也未尝没有给自己铺好了后路。如今铃儿已死,宫里实在不能再掀起波澜,更何况父皇年事已高,也再经不起什么打击了。
他骤然压低了声调,无不苦涩的闭上了眼,“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安媛默然无语的从铃儿昔日的摇篮里,拣出一串小小的彩石风铃,轻轻用绢布擦拭着。略一碰动,风铃便会铮铮作响,很是好听。是了,他们是父子,是亲人,再也亲不过的骨肉之情,又怎能强人所难?她瞬时心中一片冰冷。
“明天就是铃儿出殡的日子了,依着父皇的意思,铃儿虽然身份贵重,到底年纪还小,便按照郡王的礼数下葬,随葬到永陵去。父皇说他百年之后,地下有个孙儿相伴,一老一少也不寂寞。”他转述着父亲的话,忽然心中有些酸苦,父亲平日里对待他们几个兄弟从来都是非常严苛,从来不苟言笑。但唯有这次在对孙子上,终于显出了几分舔犊之情的老态,却格外让人觉得凄凉。他默默地楞了一瞬,续道,“你若是明日里得空,也一同去看看吧。”
安媛转过身去,用很小的声音说道,“这串风铃是铃儿平日里最喜欢的,明日里也让他一起带走吧。”
她的声音里不知不觉的带了几分呜咽。他细细的看着她面上哀楚的神色,忽然轻轻搂住了她,温热的胸口瞬时给了她许多暖意。
她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呜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铃儿…铃儿还那么小,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怎么会这样去了…..”
“不要哭了,”他轻声的安慰着,也动了感情“人生就是会有许多遗憾,铃儿的一生虽然短暂,可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母亲,他也是幸福的…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糟践自己了….”
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要流泪,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滚滚落下,很快把他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浸湿了。她慌忙要拿帕子去擦,便将手里的风铃搁在一旁。
他心底轻轻的叹了口气,接过那风铃细看,只见十来块彩石都是一般大小,每块上面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娟秀的字。他越看越奇,仔细读来,串起来竟是两句诗: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心中一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梦境里是一片漆黑而又晦暗,深邃中似乎是铃儿鲜活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放大,纯真的面目亦是逐渐清晰起来。漆黑的双眸瞪得大大,藕段似的小手臂高高的举着,好像在责怪安媛为什么不早来抱他。她惊异而又欢喜,上前直欲去搂住他,好好在怀里疼爱一番。可手刚刚触到他锦缎的小袄子,铃儿却努力的挣脱了她,面目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分明看到他小小的眼鼻中都是血渍,一点点的渗了出来,淋得满脸都是血肉模糊……
她骇的大声叫喊,从睡梦中一下子惊坐起来,只觉得额上都是涔涔的汗意。忽然有一只手臂从旁牢牢的扶住了她,传递出一丝温暖的信息,“不要怕,不要怕……是做噩梦了么?”
她牢牢的攀住那手臂,小声的抽泣着,“铃儿他在怪我…他在怪我没有救他。”
“铃儿不会怪你的,他知道你已经为他尽力了……”他叹息着劝,另一只手放下了笔,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她下意识的躲闪了一瞬,抬起头来,却见他一身玄色的衫子,正是悄无声息的坐在身侧,一双眸子却有些黯淡。她这才发现自己睡梦中牢牢抱住的居然是他的右臂。而他半躬着身子斜靠在榻上,竟然是一直以一个甚是艰难的姿势,一手搂住了她,一手在批公文。
她赶紧松了手,回了回神,努力的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想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赫然回忆到自己哭得累了,似是沉沉的在他怀中睡去……那时似乎天光还是白亮的紧,难道这一觉,竟然这般漫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眸四处望了望,顿时只觉得心尖也颤了颤。只见榻旁的木几上堆满了厚厚的公文,旁边还搁了支朱笔。想不到他不仅一直没走,竟然还把办公的场所搬到这屋里来。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似是知了她的心意,缓缓解释道,“你先前沉沉睡了,还冗自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撒手,我怕抽离了去会搅了你的睡梦,便借这只手臂由你去做枕头了。”说着他抬起自己有些酸麻的手臂,撇了一眼身旁堆积如山的公文,苦笑道,“父皇重病不起,奏折都堆积到我这里,明日还有铃儿的出殡之仪,今晚便也只能赶在这里批复奏折了。”
她的脸瞬时红了红,惴惴的低下了头去,声音细若蚊子,“王爷还是回昭和殿去批复吧,这里实在是太狭窄拥挤了些,不敢委屈了王爷。”
他无声的笑了笑,淡淡道,“如今你是睡醒了,便要赶我走了?”他的语声贯是不高,却有一种迫人心的压力。
她听他语音有异,不免怔了怔,勉强笑道,“哪里敢赶王爷,这不过是因为男女授受不清嘛…到底奴婢是个女儿家的,深夜与王爷相处,恐怕多有不便,传出去名声上也不好听,将来真个想要出嫁时,也不免多有阻碍。王爷自是个大度的人,相比能体谅我这点小小的用心。”
“你就这么担心要嫁出去?”他冷冷的挑眉看她一眼,眉目间都是锋利。她尴尬了半晌,忽然见他用力搂紧了她,在她耳边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其实从前…你也是这样陪我看奏折的……”
安媛心知他又想起了那个于自己百分之百相似的“茗儿”郡主,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还是哑口无言的好。于是不动声色的朝旁边挪了挪。想不到他却是牢牢的搂着她的腰,愈是感觉到她有躲闪的意思,便愈是赌气似的箍的更紧,手臂似铁箍一样,两人拉锯战似的无声的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手臂箍她生疼的闷哼了一声。
她终于着了恼,艰难的推开他的手臂,颤声说道,“王爷,你早已知晓我与叔大结下了情谊,此生双双许下誓言,非伊不嫁非卿不娶。我与王爷相识多日,早已当作知交朋友一般。可王爷两次三番的这般不避讳,恐怕与你我和叔大都多有不便。”
“知交朋友?”他玩味着她的话,脸上瞬时变化了神色,眸子里多了几分冷淡且复杂的神色。
她低下头不敢去瞧他,只是努力稳着声气说,“我知道王爷对前头去了的茗儿郡主的一片深情,可我与茗儿容貌虽似,却毕竟不是一个人,王爷这番苦心用在我身上,怕真是错付了。更何况如今王爷又有了福华郡主这样的佳偶,我从旁瞧着,福华郡主虽然为人冷了些,却是对王爷一片热心的。王爷岂不更应该好好珍惜。”
“我知道的。你不用说了,”他忽然斩钉截铁的拦住了她的话,不愿再听下去,“都为你安排过了,明日去永陵的路上,你便趁机离开吧。父皇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了。明天依旧是原来和叔大商定过的计划,到时候他会备下马车,在宫外接你离开。”
她有些哑然的听着他的话,瞬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太晚了,再叫秦福他们把奏折搬走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在这里批完再走,” 他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却背过身去,拾起了一本奏折坐的离她远远的,他背转了身去瞧不见面上的表情,却只听到他平淡的语声,“明天去永陵的路还有些遥远,你早些休息吧。”
她嗯了一声,飞快的钻入了被中,只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转了转,却是看着他又斜倚着床榻的玄色背影很是深沉,灯火下仍旧勾着身子在批复奏折。
窗外依旧是黯淡的夜幕低垂,安媛眯着眼又撑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便阖了眼想稍稍打个盹略睡会儿。
睡梦中,似乎又有人轻轻的抚过自己的眼角唇边,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醒来时,窗外天色早已透亮。床榻边哪里还有人,就连木几上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本册页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轻轻搭着的一件玄色长袍,她直疑昨夜的情景不过又是一个梦中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