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情深如梦总无凭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30570 下载APP
至此以后,每逢张太傅讲到书中慷慨激昂处时,都爱走到我的跟前,要我对书里古人的观点给出一些看法。幸好这些日子太傅讲得书籍我大都在北阳国太子府的藏书阁阅览过,再加上藏经阁的许多书里都留有湛成淮的笔迹,我倒也能在太傅面前依葫芦画瓢地高谈论阔一番。
而不知何时起,我在太傅面前这些信口开河的言论竟然传到了父王的耳中。父王有一次在母亲的中宫时特地谈起了此事。
“王后,你知道现在张太傅在朝中和同僚谈论起夕儿时,是怎样评价的吗?”方从朝堂上回来的父王一进殿便这样问母亲。
母亲迎上前端详着父王说此话时的神情,见看不出端倪,只好低下头淡淡地笑说:“无非是小儿顽皮罢了,待夕儿长大一些,自然会更懂事。”
父王摇摇头,唤一直坐在母亲的黄玉凤椅上吃着糕点的我上前,摸着我的头,对母后说:“张太傅说,我朝朝夕公主,小小年纪,文识了得,见解了得,虽不是男儿,眼界却宽于世间大部分的男儿。”父王的眼里染上了一层深意,也不知是喜是忧,“要是太子含章也有这般风采才好,可太子从小娇生惯养,沉迷于诗词歌赋,和小小年纪便驰骋沙场的北国太子湛成淮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见父王眉间微微皱起,我双手握住父王长满老茧的大掌,安慰他说:“哥哥宵衣旰食地向父王学习为君之道,将来他一定可以把南璃治理的和现在一样好,甚至更好。每一代的君王都会有每一代君王的风华,哥哥将来也会有属于他的风华,父王要相信哥哥。”
“夕儿说得没错,太子知礼法尚礼节,至诚至孝,假以时日,也定可以和王上一样建功立业泽披后世。”一旁的母亲眼里含笑地赞同。
父王听此浓黑的眉毛微微轻挑,不予置否地朗声说:“但愿天下一切晏然,吾儿含章能文治武功,吾女朝夕能一世喜乐。”
春风又绿江南岸,天南地北春意盎然,一切万物开始复苏,春风花月里我又长了一岁。因我要跟着哥哥念书,这段时日杜璎珞进宫来找我玩的次数少了许多。
“朝夕,你知道吗?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朝夕公主是咱们南璃开朝以来最有开明见解的一位公主。”一日杜璎珞跑进宫欢快地拉起我的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民间对我的评论,“听父亲说,就连素来不喜赞人的张太傅在群臣面前提起你时都是赞不绝口,好朝夕,快告诉珞珞你是怎么做到的?”
见杜璎珞一脸好奇,我冲她眨眨眼,故作神秘:“珞珞真的想知道吗?”
杜璎珞用力地点点头:“真的,如假包换。”
我微微颔首,收起眼里的笑意,把和哥哥说过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因为我想要天下人说起朝夕公主的时候,谈论得不是她的骄纵蛮横,而是她的明慧与才学。”
听了这话,杜璎珞的脸色僵了僵,和哥哥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朝……朝夕,你何时变得如此自恋了?”
连珞珞都说我自恋,我的心情顿时沮丧了起来,可并不是因为她说我自恋。
“你看,两个相互爱慕的人总是好的,连说话表情都一样。”由彼思己,心里有些黯然,我拉住杜璎珞的手,“你想去见哥哥吗?你这么长时间都没进宫,哥哥要是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杜璎珞听此两颊微晕,微微低了低头:“这……这个……”杜璎珞还在踟蹰,我已拉了她的手飞快往哥哥的宫殿跑去。
还未走到哥哥的宫殿,一阵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已从远处随风飘来,是含苞待放的白蟾花散溢出的花香。
哥哥的宫殿常年种着清丽淡雅的白蟾花,闲着无事时,他总爱一个人对着白蟾花饮酒作诗,好似这样就风雅无边了。
“呀,哥哥又在写什么好诗啊?”我悄悄走近在案前躬身写字的哥哥,摇头晃脑地大声读了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读完后,我叹了一口气,说道,“哥哥,你写的也太含蓄了,你应该写‘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嘛。”
哥哥听此微微抬头瞅我一眼,轻笑了起来:“小小年纪,这都从哪儿听来的,我可不曾听张太傅教过你这句诗。”哥哥将这沾了笔墨的宣纸晾在一旁,站在旁边的宫人立马铺开了另一张还未动笔的宣纸,“夕儿,以后就叫你的夫君给你写这句诗吧。”哥哥眼里带着戏谑,又开始在宣纸上潇洒挥墨。
“我以后的夫君才不会给我写情诗呢!”我拉了拉哥哥的衣袖,说道,“哥哥,别写了,你以后一定会是南璃史上最文雅的君王了。”我拉着哥哥的衣袖往珠帘外走去,“相思不如相见时,你再不出去珞珞都得等急了。”
“珞珞来了?”哥哥眸里浮起一抹温柔的暖意,他话方落,珞珞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杜璎珞见过太子殿下。”珞珞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秋水低横,模样温婉贤淑,一点儿也没有平日故意挤兑我时的活泼。
“珞珞多礼了。”哥哥想上前扶起杜璎珞,碍于宫人在两旁,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们快进去聊吧,珞珞,我在书房外等你。”我把珞珞和哥哥推进了书房,又吩咐候在两旁的宫人跟着我离开。
大雁开始北飞,我在哥哥书房外的莲叶池畔坐下,凝眸望着天际的另一端,心里惆怅顿生。要是有一个人愿意像哥哥爱珞珞般一心一意地爱我,那么纵使替他死去我也是愿意的。可是,我以后要嫁的那个人,我不是朝夕公主时,他只认为我不足挂齿,我是朝夕公主,他也只是等待时机成熟时把我弃之一旁。
我捡起莲叶池畔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丢向莲叶池里,不知扔了多久,方等到珞珞和哥哥从书房里出来。
“哥哥,见到珞珞开心吗?”见哥哥终于出来,我立马起身跑到哥哥身旁,拉着哥哥的手臂笑弯了眼睛。
哥哥听此弯起眉看我,一副看透了我的模样,“就知道夕儿你从来不会干亏本的事儿。说吧,你要哥哥替你做些什么。”
“哪有,我以前不也是经常带珞珞来见哥哥你吗?”我摇着哥哥的手臂,试探地问道,“哥哥,你借我一块东宫里的宫人令牌,好不好?”
“你要出宫?”哥哥蹙起了眉。
“难得今儿不要听张太傅讲课,天气又这么好,我想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我讨好地说道,“哥哥,我和珞珞一块出去,难道你不信任珞珞吗?”我冲珞珞眨眼,哥哥容易心软,要是珞珞都帮我说话了,哥哥一定不会拒绝我。
聪慧的珞珞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见她迟疑了一瞬,开口道:“要是朝夕真想出去,就由我带着她吧,在宫门落锁前我会送她回来。”
见珞珞都这么说了,哥哥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吩咐了宫人取一块令牌给我。
“我待会还要去见父王,不然就跟你们一块出宫了。”哥哥小心翼翼地嘱咐珞珞,“好好看着夕儿,不要让她惹事。”
“有我在,太子就放心吧。”珞珞抬头凝望着哥哥的侧颜,眸中情思流转。
哥哥点点头,微微弯下腰在珞珞耳畔轻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珞珞会心地一笑,眉间掠过万千柔情。
此番出宫,我换了民间婢女的衣着,拿着哥哥给的令牌,装扮成哥哥宫里的婢女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南璃王宫。
“公主殿下。”我方走出王宫最外一道大门,还未来得及感受一下宫外别样的气息,一个清逸颀长的身影已映入我的眼帘。
“公主殿下,珞珞。”珞珞的哥哥杜颜澈迎上前,看情形,他应是在宫门外等候我们。
“杜哥哥好。”我冲他灿烂一笑,却忍不住低下头咬牙切齿地问身旁和我一前一后出来的杜璎珞,“你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你要是再次走丢了,我们杜家上下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珞珞轻声回了我一句话,又冲杜颜澈眨眼笑说,“哥哥,你来了我就安心多了,要是朝夕玩得起劲不愿意回宫,还可以让你捉她回去。”珞珞又低下头在我耳畔说道,“有哥哥在,你也会规矩许多。”
“珞珞,公主殿下会有分寸的。”杜颜澈微微展颜一笑,清风拂过衣白胜雪的他,长风而立的他如濯濯的莲花般纤尘不染。
“就是就是,我会有分寸的,我会紧紧跟着你们,我会安分守己,我会按时回宫,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偷偷跑出宫了。”我接过话,非常乖巧地说道。
“你啊你!”珞珞笑着摇摇头,一副奈我不得的模样,“你要是能安安分分地在自个寝殿里待上一整天,那一定是冬雷夏雪漓江水都得流干了。”
春光和熙,烟芜蘸碧,轻霭浮空,翠鸟欢鸣。南璃街道上车骑络绎,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商贾熙来攘往,好不繁荣。父亲的确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亦如我心中自小以来的信仰。我看着眼前一幅又一幅热闹非凡的街景,自豪感油然而生。
“朝夕,跟紧我啊。”此时我和珞珞正挤在一个人满为患的胭脂摊儿前。鉴于胭脂摊儿前都是一些姑娘和老阿嬷,杜颜澈选择了站在不远处等我们。
“珞珞,真好闻啊,比我家里的一些来自波斯国的香料还好闻。”我拿起一盒橘红色的胭脂,低头嗅了嗅,胭脂里带着一种凛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这位小妹妹,果然有眼光。波斯国的香料虽然香,但和我这儿的香可不能比。这些胭脂的香可都是我妹妹在家闭门研制出来的,一个月只有这一回卖。”卖香料的小哥听到我的话抬头瞅我一眼,接口说道。
“那我买一盒这个。”我下意识地往腰带里摸钱,摸了半天方恍然想起,回家太久,又忘记出门要带钱这事儿了。珞珞还在挑选着各色胭脂,我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问道:“珞珞,带银两了吗?”
珞珞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花锦带了,在花锦身上。”花锦是珞珞的贴身婢女,时常跟在珞珞左右。我们在宫外和杜颜澈碰面后,珞珞即吩咐了花锦先行回府。
“那我过去跟杜哥哥借一些。”我指了指人群外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杜颜澈,想要往外挤,奈何生手不熟练,怎么也钻不出去这些几乎密不透风的人墙。
“朝夕,你在这儿站着,我出去跟哥哥拿银子。”珞珞将四处乱钻的我拉回到摊前,把手里挑好的胭脂水粉塞到我手中,“一定要在这儿站着啊,你要是乱走了,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一定一定,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走。”我忙不迭地点着头,催促珞珞快出去拿钱。
珞珞离开了不到一会儿,胭脂摊儿前的人越来越多,旁边一个一袭鹅黄色长裙配绿衫的姑娘见我抱着一堆的胭脂水粉站在摊前又不付钱,于是开口问道:“姑娘,你手中的胭脂全都要吗?”
“要,我姐姐出去拿钱了,马上就回来。”我往人群外指了指。
“既然还没有付钱,那这些胭脂我先要了。”绿衫姑娘伸手飞快地从我怀里拿走了一盒珞珞挑选了的胭脂,低头闻了闻,又抬头望向卖香料的小哥,“老板,这些胭脂总共多少钱?”
“哎,这是我们先挑了的,我姐姐待会就回来付钱了。”我忙护紧了怀里的胭脂水粉。
小哥见此一脸的为难:“这……这……”
“老板,你放心,这些胭脂我们一定会买的。”我笃定地说道。
绿衫姑娘听此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胭脂叹了一口气,领着身边的丫头正要转身离开,卖香料的小哥忙对我说道:“要不小妹妹,我送你一盒胭脂罢了,你让其他客人先挑选了,如何?”
卖香料的小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放下手中的所有胭脂,向人群外张望着珞珞的身影。奈何这个小摊前的人实在是多,没走几步,我就被另一波涌来的人群挤到了另一边。
被挤出了人群的我趔趄了几步,还未站稳,一双有力的双手在身后扶住了我的肩,那久违了的男子气息漫上了我的鼻尖,我的身体微微一颤,突然就不敢回头。
“阿眠,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如初见时那般,仿佛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有一种温暖与信赖滋生于心间。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与你何关?”我没有回头,语气一点也不和善地反问。
身后一片沉默,而后传来他轻声的低笑,不一会儿,我的眼眶里多出了一双黑色的青底长靴。
“没有嫁去高丽替你们北阳国效力,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啊?”想起那日他的一言一行,我目光看向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湛成淮听此却握住我的肩,眼里蕴了笑意,清亮的眼神直直看入我的眸里:“阿眠,听到你这样说,我突然就安心了起来。依旧那么伶牙俐齿,依旧有着比公主还更肆无忌惮的脾性。”
我避开他的视线,言语里清冷不减:“是啊,依旧为所欲为顽劣不堪,依旧与你北阳太子无关。”想到珞珞要是找不到我一定得着急了,我挣开他的双手,侧身从他身边快步离开。
走了几步,我再回过头,远处已空无一人。我正微微发愣,突然有一个身影向我扑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
“朝夕,你要把我和哥哥吓死了!”珞珞抓着我的手臂,喘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一副惊甫未定的模样。
随后走来的杜颜澈也跟着问道:“公主,你怎么会站在这儿?”
我看看珞珞,又看看杜颜澈疑惑的眼神,支吾着解释道:“刚刚胭脂摊前人太多了,我不小心被挤出来了……不知怎么,就站在这里了。”
珞珞瞅了一眼那依旧人山人海的胭脂摊,不疑其他:“那些胭脂水粉不要也罢,朝夕,我和哥哥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这么快就回去?”我诧异的“啊”了一声,晃着珞珞的手,讨好她,“珞珞珞珞好珞珞,我们去喝春风楼的桃花酿好不好?那里用桃花酿出来的酒比宫里的好喝多了!”
珞珞听此皱了皱眉,方要开口,杜颜澈先一步回道:“趁现在还早,公主想去那就去吧, 但公主喝完桃花酿就真得回宫了。”
珞珞看了一眼杜颜澈,眉宇间闪过一抹深意,但最终没有执意要送我回宫。
春风楼饮桃花酿,桃花酿里醉春风。南璃江都的春风楼以桃花酿酒闻名遐迩,总是云集了各地的商贾以及行走天下的说书人。幼时哥哥和杜颜澈时常带我来这儿,哥哥们在吟诗作对,台上的说书人在绘声绘色地讲着各国的故事,亦真亦假,一旁时不时偷饮几口桃花酿的我自听得不亦乐乎。
“朝夕啊朝夕,外边花钱买的东西是不是总是比王宫里不要钱的好啊?”春风楼里的店小二送来一壶烫好的桃花酿后,珞珞给我倒了小半杯桃花酿。
“不是,是用珞珞的钱买的东西总是比王宫里的好。”我冲珞珞挤眉弄眼地笑着,伸手抢过她手里的酒壶,“珞珞偏心,给杜哥哥都斟上了满满一杯桃花酿,就只给我这么一点儿。”说完,我给自己的杯子满上了一杯,桃花酿溢出了酒杯,洒在了桌上,飘来一阵清甜的桃花香。
“喝这么多小心醉了又蹿到哥哥身上不愿意下来了。”珞珞又开始拿小时候的事情挤兑我,“朝夕朝夕,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哥哥呀?”
“是啊是啊,杜哥哥风采翩翩,一句一话皆可成诗,是我南璃江都女儿的梦中人,我自然很喜欢杜哥哥呢,你把你的哥哥让给我,我把太子哥哥给你,好不好?”我偏着头,忍住心里的笑意,故作深沉地瞅着珞珞。
珞珞听此一时语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倒是一旁的杜颜澈轻咳了一声,绕开了这个话题:“公主要是喜欢喝这儿的桃花酿,我以后进宫时,都带上一壶送到太子的东宫里,可好?”
“好,还是杜哥哥比珞珞对我好!”我笑嘻嘻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大饮了一口,放下酒杯时, 眼角余光却瞥见邻桌正坐着湛成淮和高辛默澜两人。
从春风楼喝完桃花酿,杜家兄妹一直送我到南璃王宫门口,看着我进了宫门方离开。我一个人在宫里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把玩着哥哥之前借我的令牌,还未走近我的弦月殿,就见一宫人站在弦月殿外东张西望。只见这个宫人在看到我后立即慌慌张张地向我奔来。
此情此景,我下意识地转身想往哥哥的东宫跑,这个宫人却先我一步跑到了我的跟前。
“公主殿下,您总算回来了,王后娘娘正在您的寝殿里大发雷霆呢,殿下快回去吧。”这个宫人是母亲跟前的婢女柳娘,在这幽幽深宫里跟随了母亲十多年,难得看到她今日如此慌张,可见母亲这次生气非同一般。
“柳娘,母亲……母亲今儿怎么又来我这儿了?母亲早上不是来寝殿看过我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柳娘微微抬了抬头,正要答话,却见她眼神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而后又低下了头。
“南璃王朝哪条律法规定了母亲一天之中只能见女儿一面?”母亲凛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话里间透着她平日训斥六宫妃嫔时才有的威严,“是不是母亲今天不来你这儿,连你出宫去了都不知道?”
我缓缓转过身,心里上下忐忑:“母亲,我就只出去了一会儿,你看,我这不是立刻就回来了……”我偷偷抬起头,有些心怯,却见母亲的面容并未有想象中那么严肃。
“和杜家兄妹出去的?”母亲表情平淡地问道。
“不是啊……我自己一个人……”我话还未说完,母亲瞥我一眼,打断了我。
“以后不要和他们走得这么近,朝夕,你要记住,你是南璃的公主,唯一有资格嫁去北阳为后的公主。”母亲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身往我的寝殿走去,语气缓和了许多,“夕儿,来,母亲有事情和你说。”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父亲在位多年一直诫令声色,不喜歌舞,不事奢华。可这次为了迎接北阳太子,父亲除了在宫里大摆宴席,还特地派人从坊间邀请了一批最具江南特色的歌舞之姬。
宫宴当晚,整个南璃内廷鼓乐震天,丝竹不绝,长长的五彩罗袖在空中挥舞自如,少女曼妙的身姿仿佛凌云飞去,婀娜诱人。在这云罗雾觳、交横错杂的舞姿里,我依稀辨出了“素霓”、“回雪”这前史里有名的舞姿。
我实在不算是一个风雅之人,当宾客们均被这精彩美妙的舞姿所惊艳时,我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于我斜对面的人。
这场宫宴里,湛成淮坐于父亲的右下首,正对着父亲左下首的哥哥,斜对着坐于哥哥身旁的我。
此时只见他嘴角微微轻扬,亦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这赏心悦目的美景,和其他沉醉于美色的王公贵卿们未有任何区别。
我的视线方要移开,却出乎意料的和他的眼神相撞,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
我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却被杯中的酒给呛了一口,立马咳个不停,身后候着的阿嬷见此赶紧上前轻拍我的背。
清冽的甘泉酒顺下喉咙后舒服了很多,我感觉头顶那道目光依旧还未移开,于是,忍不住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回去。
可这人却笑意不减,只见他端起桌上一杯酒,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又冲我眨眨眼,向我倾了倾手里空空如许的九龙杯,用无声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阿眠,不急,慢慢喝。
眼前这个人,哪里还是北国那个华贵深沉的太子殿下,更似街头一喜好调戏路边姑娘的无赖。可平心而论,纵是无赖,他倒也是一个清俊无边丰采灿耀的无赖。
我乐意!我也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回应他,随后拿起酒杯,方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却见一旁的哥哥正端着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眼里闪烁着笑意,显然刚刚一幕他早已看在了眼里。
我顿时懊恼了起来,不知哥哥心里会如何误会了,忙低下头抬手给自己的酒杯斟上酒。
已经记不清何时回了寝宫,待我睁开眼醒来时四周还是黑漆一片,云枕也不知掉落在了何处,斜趴在床上的我只觉颈脖处酸痛无比,几乎无法起身。
“阿嬷,沁阿嬷……”从小照料我的沁阿嬷晚上一直都是睡在我的寝宫外殿,平日只要我喊她一声,她就会应声立刻赶来,“阿嬷,阿嬷,帮我找一下我的枕头……”我有气无力地喊着,喊了许久,只听到床帷外传来夜风吹开窗扇的声音。紧接着床帷被轻轻掀开,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闪入帷帐里,那线条分明的侧颜霎时映入我的眼帘。
 “阿眠, 找这个?”只见湛成淮缓步走近,弯腰拾起我的云枕,月光透过斜窗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笑意生华,“阿眠,这算不算是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啊?”他把云枕递给我,在我的床沿边坐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惜没有见到笑盈盈的阿眠。”
“不要叫我阿眠,这里没有阿眠,这里只有南国的朝夕公主!”我瞪他一眼,挣扎着坐起,头晕沉沉地看着他,“你如何进来的?我寝殿里的人呢?”
“她们都睡着了,咱们说话小声一些,吵醒她们就不好了。”湛成淮指指殿外,又靠近我,和我并排坐在床上,“阿眠,我只叫你阿眠,不管你是不是南国的公主。”他的手一扬,手里多了一张纸笺,眉宇间镀上了一层暖色,“你走后,我在你的屋子里看到了这张纸笺。”
“月上柳梢,有长风盈袖;思及君时,寸心万绪,犹喜相逢年少时。”他笑意悠然地念了出来,我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纸笺,他却飞快把其放入了怀中,“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以后你给我写的每一封我都要收存起来。”
“太子殿下,您又如何知道我这是写给您的呢?难道我就不能写给默澜将军吗?”我既羞又恼,心底无比悔恨当初怎会想写这样的诗句给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
“哦?是吗?”湛成淮眉目轻挑,饶有兴味地道,“那待会回去了我正好带给默澜。”
我看着他表情,不似玩笑,忍不住咬牙恨恨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还给我!”
他偏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眉宇间忽然温柔流转,竟有些似哥哥看珞珞时的神情:“阿眠,我知道你心底还在记着那日父王要你嫁去高丽的事,可是阿眠啊,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无论如何,我总归能护你周全。我唯一没有猜想到的是,你竟然早已记起了一切。”
我有些怔然,任由他伸手将我额前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南国的公主?”
“从秦州回凤都后,我派默澜重新盘问了你口中家住大桥乡的那位阿爷,心中方猜到几分。”湛成淮笑着摇摇头,带着戏谑,语中颇似无奈,“我猜想过千百种,却未想到原来我那一出生就注定了的王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天真顽皮的小女孩。”
“北阳国终究只是你的北阳国,你可以选择不娶我,你也可以娶了我之后待时机成熟时将我打入冷宫。”我低低地说,心里不无辛酸。
湛成淮听此捧起我的脸庞,如璀星般的明眸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北阳国的确终究是我的北阳国,可也会是你的北阳国,你以后的家。”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寝殿,吹得床帏上缀有的珠玉琳琅作响,刻意不去想的未来忽然在眼前清晰了许多,我看着他的眼睛,问:“总有一日,你会与我南璃为敌吗?”
“南北两国世代交好,只要天下还是现在的天下,我北阳的铁骑绝不会踏入南璃半步!”他声音朗朗,一句话说得威仪万千,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真诚,亦如他平日里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
“哥哥勤恳好学虚襟爱士,纵使他不能建成累世功业,他也一定能跟父亲一样守住南璃的三千里地山河。”我笃定地回道。
湛成淮微微一笑,不予置否,只说:“阿眠,一生还这么长,你还这么小,这实在不是你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啊。”他将我搁于一旁的薄衾拉起盖到我的身上,“阿眠,明儿见。”说完,他掀开床帏,一个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只留寝宫外的檀木窗被风重新关上的声音。
翌日一早,湛成淮派玄影和青羽送来了一袭连各国王族少女也少有穿的紫绡涟漪镶玉罗禅裙。罗禅裙的一旁还附着一张纸条,有湛成淮清逸飘洒的字样:今日罗禅裙,他日凤纹衣。执子之手,莫不静好。
 “传闻这紫绡涟漪罗禅裙由东海鲛龙所吐的丝编织而成,实乃世间罕见的珍品,可见北阳太子对公主倒真是有心了。”说这话给我听的沁阿嬷正在给我梳着发髻。她总是爱给我梳双鬟飞仙髻,认为梳这样发髻的小女孩才更可爱。
我看了一眼那件放于象牙镶金托盘的罗裙,想起昨晚的一切,不免问道:“阿嬷,你昨晚一直睡在寝宫的外殿吗?昨晚宫宴后,湛成淮也是留宿在王宫里吗?”
“老奴听其他宫人说,宫宴后王上留北阳太子宿于含章太子的寝宫。”沁阿嬷又说,“老奴昨晚一直都睡在寝宫的外殿啊,公主昨晚半夜醒来叫了老奴吗?是老奴没有听到吗?”
“没呢。”我摇摇头,见头上的飞仙髻终于快要成形了,忍不住说道,“阿嬷,你每日都给我梳双鬟飞仙髻,我看着都看腻了,咱就不能换一些花样吗?”我开始有些怀念北阳太子府里浅碧那双灵巧的手了。
“公主,双鬟飞仙髻最适合你这般大的孩子了,等你长大了一些,老奴再给你梳其他的花式。”沁阿嬷的这句话已经说了许多年,我叹息了一声,只觉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
红日淡,绿烟情,南璃的春天处处都可描绘成一幅悠然隽永的旖旎风景画。今日方用完早膳,哥哥即派人接了我去江都的郊外梨花谷赏花。这次赏花,除了北阳太子一行人,一起陪同的还有礼部尚书杜颜澈以及杜颜澈的妹妹杜璎珞。
“南璃春水碧于天,太子在北阳应该很少见到这种江南风光吧。”作为东道主的哥哥一直在热情地给湛成淮介绍梨花谷的各处风光,“这儿有一处仙人洞,洞里有千年不竭的清泉,站在这儿,远眺可望山峦青翠迤逦,近俯可见绿水悠悠,白雪梨花千树万树,整个梨花谷美景尽收眼底。”说完,哥哥又看向我,笑道,“朝夕最爱江南山水,以后要是去了北阳,一定得患上思乡病。”
“谁说我一定要去北阳了,我要永远都跟在哥哥身后。”我抱住哥哥的手臂,把头靠在哥哥的肩上,不愿意放手。
哥哥听此笑了起来,转眸看了看负手站在身旁一直微微笑着的湛成淮,对我说:“朝夕,仙人洞这一条路你最熟悉了,你给北阳太子带路吧,我和杜尚书几个就沿着谷底这儿逛逛。”哥哥笑着瞥我一眼,带着杜颜澈一行人往谷底走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未有其他人,仙人洞口处只余我和湛成淮,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苔,不知为何,这样两人相处,心中竟开始有些羞赧。
“总这样低着头,这地都得被你盯出一个洞来了。”下巴被人轻轻抬起,我的目光不由得撞进一个盈满笑意的眸里。
“为何不穿我送的紫绡罗裙?”他打量着我全身上下,又说,“你冬天极其怕冷,夏天极其怕热,属国的使者送来冬暖夏凉的紫绡罗裙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眠你了。”他见我不作答,又问,“不喜欢吗?”
“你送罗裙来的时候我已经穿戴好了。”我很真诚地回答说。
“这么早?”湛成淮略带疑惑地蹙了蹙眉,并不十分相信,“阿眠你最爱赖床了。”
“哪有,一日之计在于晨,我最爱早起了。”不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指了指身旁的仙人洞,“你想不想进去啊?我先进去啊!”
仙人洞洞口处有一块千年巨石,要进仙人洞得先爬上巨石,翻越了巨石才能真正进入仙人洞。
我费力地从洞口的巨石跳下,方转身,却见湛成淮已跟在身后一同跃下。
“你看,这儿林壑幽美,花草繁秀,蝶翼扑闪,碧澈的清泉波光粼粼,是不是比之前哥哥介绍给你听的风景还更美?”仙人洞洞口虽看起来与平常的山洞无异,可里面真正的风景只有进来了的人才知道。
湛成淮游目四周,赞赏地点了点头:“迎面涧水清碧,春风沉醉,豁然开朗,恍惚走入了书中的桃花源,也只有阿眠你这样好折腾的小孩才能找到这种地方。”他赞赏的同时,还不忘损我一句。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的一生贵在折腾。”寻了清泉边一片干净的青草地坐下,我很认真地说着自己从书中得来的人生领悟时,却惹来湛成淮的一阵大笑。
“笑什么啊?”我纳闷了,这句话很好笑吗?
湛成淮在我身边跟着坐下,低笑着说:“阿眠,你这样一本正经认真说话的时候,真得很逗。”
“哪逗了?本公主说话一直都很严肃认真!”白了他一眼, 眼珠不经意一转,不远处山壁上结的一簇簇红艳艳的山果映入了我的眼帘,“快,闭上眼睛,我给你变戏法儿。”
“变戏法儿?阿眠你会变戏法儿?”虽然满眼的困惑,湛成淮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说睁开眼睛你就不许睁开。”我悄悄站起身,凑到湛成淮眼前确认他没有偷看后,飞快地朝那结满了山果的山壁跑去。
奈何个子偏矮手臂又不够长,我踮着脚尖费了好大劲才从壁上摘下了一捧果实饱满的山果。
“阿眠,你的戏法还未变好吗?”端坐于泉水边的湛成淮依旧闭着眼睛。
“好了好了,你心里默数三下,就可以睁开眼睛了。”我慢慢朝湛成淮走去,正要在他身边坐下,他却先一步睁开眼转过了身。
只见他嘴角的笑还未勾起,在望向我身后时神色突然一寒。
寒色的剑光如弦荡开,一泓长剑从他腰间瞬时抽出,狠狠地朝我刺来,如飞坠的流星般快,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入了怀中。
“阿眠,你太不让人省心了。”耳畔的呼吸声比平日沉重了许多,湛成淮轻抚着我的背,拥着我的双臂紧了又紧。
“怎么了?”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竟然看到一条长度足比两个我还高的大蟒蛇倒在我刚刚站着的地方,“这……这……这蟒蛇是一直跟着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条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颈项处还插着湛成淮的长剑。
湛成淮点点头,松开我,有些无奈:“阿眠,你变得戏法就是这一捧野果。”他见我手里依旧紧紧捧着一堆野果,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这叫山果,甜里带酸,酸里透涩,入口的味道很好,我以前跟着哥哥跑这儿玩的时候,吃过许多。”想起刚刚那条蟒蛇,我飞快把这捧山果丢在地上,有些难过,“本来我想让你尝一尝的,可是既然有蛇,怕有毒,还是别吃好了。”
湛成淮听此凝立不语,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没事啊,阿眠,以后还有机会。”只见他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块玉我重新送给你,不仅辟邪驱害,以后世间百兽闻见此物都不敢再上前。”顿了顿,他又说,“可你以后要是再随意舍弃,我也不再赠与你了。”
熠熠日光下,无暇的纯白美玉透着璀璨迷离的光华,我摸着这块玉,问道:“这块玉难道……真的是史书上流传已久的和氏璧雕琢成的吗?”史书里那块由楚文王命名的和氏璧,一直都是历代君王竞相追逐的瑰宝。可数百年来朝代更迭无数,和氏璧一直不知所踪。而数多野史里都曾传怀璧者可得令天下,永寿无疆,百兽不侵。
湛成淮微微一笑,眸里荡起一丝潋滟:“阿眠,这世间知道和氏璧的人有很多,可识得和氏璧的人却罕有。当日我第一次赠你这玉时,见你当时的讶色,本就该猜出你早已恢复了记忆。”他拉我一块在泉水边坐下,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故事缓缓道来,“那个时候,我还是第一次跟着父亲出征,征服了许多属国,其中一个投诚的属国还奉上了本国的至宝—遗失民间数百年如今只余半块的和氏璧。回到北阳后,为了嘉勉我第一次上战场,父亲命宫匠把这半块和氏璧雕琢成了玉佩赐给我,也就是阿眠你现在戴着的这块玉。”
“那次出征,你受伤了?”他好像陷入了一段长长的回忆里,我忙追问道。
湛成淮听此唇角轻弯,转眸望着我,低声笑说:“阿眠,你是一个半仙吗?”
“是啊是啊,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那次肯定受伤了。”虽然和北阳王只有一面之缘,可北阳王对他的严厉,我心里或多或少是清楚的。我抬起头,又问他,“你那次是不是受伤很严重?伤到哪儿了?”
“阿眠,战场本就多伤亡啊,不过后来出征,我倒未再受过什么大伤了。”湛成淮避重就轻地回我,而后又伸出长臂揽住我的肩,和他一同倒在青草地上。
春山繁绮,远处青烟蜿蜒,安谧的四周只有汩汩的泉水泠泠轻响。
“阿眠,我这一辈子,只躺在你的身边。”
“什么?”有风吹过,不知从哪飘来的梨花花瓣在空中旋转飞舞,最后落在了我和他的衣衫上。
“没什么,歇息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了。”他微微阖上眼,似乎就要睡着。
我趴在他的身旁,双肘撑起颔,想了想,在他耳畔轻声地说:“你以后,也只可以喜欢我一个人。”
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明日一早北阳太子一行人即要启程回国。临行前一夜,哥哥安排了画船陪同北阳太子夜游江都,我得到父王的准许,亦可以跟着作陪。
南璃的三月总是烟雨飘飘,柳絮纷飞,花与叶和烟滴露,处处都是黄鹂欢鸣。可这样烟水茫茫的三月,才是专门属于江南的三月。
“小时候我一直幻想着要是白日里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晚上就在画船里听着淅沥的细雨声入眠,一辈子都潇洒红尘,那该多好啊。”我坐在画船的船头,伸出双手,雨丝滴落在指尖上,只停留了一刹,便滑落在了璃江水里。
“其实侠客也有侠客的烦恼,就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朝夕公主也会有公主的烦恼。”负手而立的湛成淮眺望着苍茫的远处,而后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我,“阿眠啊阿眠,你要快快长大,等你及笈了,我就可以来迎娶你了。”
我的脸颊顿时烫了起来,飞快望了眼左右,所幸哥哥一行人都在船舱里听民间教坊最新编的曲儿。
“我才不要这么快嫁给你呢。”我把头偏向别处,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一定涨红了的脸,“我要陪着我的父王和母亲,还有哥哥。”
“那你不想陪着我吗?”眼前的人听此当下转过我的肩,蹲下和我并肩坐于船头,深邃的眸里燃着一簇灼人的光亮。
“不想。”我很真诚地摇摇头,把目光移向别处,嘴角处是强忍着的笑意。
湛成淮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的神情,思考了半晌,仿佛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那我就先找别的姑娘陪着我,直到阿眠愿意嫁给我。”
“你敢!”我抬眸望着他,很认真地说,“你要是找了别的姑娘陪着你,不管你再好,我也不会喜欢你了。”
湛成淮听此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又说:“阿眠,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记得,一切有我。”说完,他竟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嗯,一定会记得太子殿下,记得要把肩膀留给殿下靠。”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
风移影动,一轮悬月倒映于澄澈的璃江水里,悬月旁还有一对相互倚靠的人影。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愿君心似我心,与君白发仍相亲。
北阳太子一行人天方破晓就启程回国了,他们走得时候,我还在梦里,等我醒来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南璃江都。
我梳洗好,百无聊赖的坐在寝宫门口,看着云烟弥漫的远空,心好像突然缺了一块,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若有若无地蔓延全身。
“朝夕,朝夕——”一阵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抬眸一看,见是珞珞来了,“朝夕,这北阳太子才离开呢,你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让人见了可得笑话了去。”
珞珞和我一块在寝宫门口坐下,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书信给我:“来,你哥哥让我交给你的。”
“哥哥给我的信?”我诧异地接过信,却见信的封皮上是另一个人的字迹。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听闻有人喜爱此诗,特留书信一封,望能博卿一笑。
“啧啧,未曾想这样冷峻的北阳太子竟能写出如此直白热情的诗。”我拆书信时,身旁的珞珞探过头瞥见这信的内容后,脸上不无惊奇,“北阳太子看着着实不似一个重儿女情长的人。”
“只能怨哥哥,一定是哥哥在他面前取笑了我。”我把信小心折好,脸颊微烫,心底羞怯之余又带着几分欢喜。
珞珞听此却帮哥哥说起了话:“这关太子殿下何事啊?朝夕朝夕,太子殿下可一直在制造机会让你们两个独处。”说完,珞珞看向我,眼里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朝夕,北阳太子在的时候,你的眼里只看得见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是吗?”我略一思忖,自己身临其境,倒未觉得如此,“珞珞,那你觉得他如何呢?”
“北阳太子?”珞珞瞅我一眼,撑起颔,想了半晌,说,“看起来是一个很冷情的人,只有看着你时会偶尔淡淡一笑,朝夕,你真的很喜欢他吗?我第一次见你用这样依恋的眼神看一个人。”顿了顿,珞珞又说,“朝夕,我真羡慕你们。”
“珞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跟着他,想要他只对我笑。”我一口气把心里所想和盘而出,却触碰到珞珞满是落寞的神情,“珞珞,你……你和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和太子殿下……”珞珞看着我,沉默了半晌,方说:“虽然北阳的公主现在还是黄口小儿,可几年之后,太子殿下迟早要迎娶北阳公主的。更何况……”珞珞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更何况什么?”我摇着珞珞,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晚,哥哥跟我说,王上和王后娘娘打算给太子纳侧妃。”珞珞低横的凤眸里隐约含着泪,“侧妃人选是贺兰将军家的几个女儿。”
“贺兰将军的女儿?为什么啊?”珞珞是杜丞相的独女,是哥哥的意中人,又是我多年的玩伴,在我的心中,除了命定的北阳公主,南璃王朝中再也寻不到更合适的女子作哥哥的妃子了,“我哥哥也知道这件事吗?哥哥他同意了吗?”
“不同意又能如何?近日南璃东部的夷族发生了动乱,夷族新上任的夷王屡屡率众侵犯南璃的边境璃城,现在璃城人心惶惶,与南璃互市通商的商人也日渐稀少,王上需要贺兰将军前去平叛。”珞珞眼神空洞地望着东宫的方向,眼里不再有往日的神采。
“父王开始重用贺兰将军了?以前平叛之事都是交由南华将军……”话还未问完,我忽然想起,南华将军在我回宫后,即俪妃死后的一日,放下了兵权告老还乡。南华将军是俪妃的兄长,也是父王多年以来最倚重的将军。
“珞珞,是不是,只能这样了?”我拉住珞珞的手,生平第一次感到很无力,“珞珞,你心底要是怨恨哥哥就告诉我,哥哥对不起你。”
珞珞听此垂下了眸,许久,她才抬起头缓缓地说:“我不怨他的,只是有些舍不得他。”
这次夷族大举侵扰我南璃王朝的边城,璃城九霄鹤唳,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携老带幼逃离璃城。
“区区小贼,妄想和我南璃分庭抗礼不成?”父王一怒之下命太子随贺兰将军一同前往璃城剿灭叛乱的夷贼,重立夷王,以安我南璃百姓生计振我南璃国威。
在出征前夕,父王命哥哥迎娶了贺兰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贺兰缇雪。
那一晚,我没有参加哥哥的婚宴,而是跑去了丞相府安慰珞珞。
“朝夕啊朝夕,你怎么比我还更伤心啊?我记得今晚娶亲的是南璃太子流含章,不是北阳太子湛成淮啊。”坐在闺房里的珞珞一边绣着锦帕,一边抬头向我言笑。
 我看着一直忙个不停的她,心里是痛的,却不知该怎样才能安慰她。哥哥怎么会不娶珞珞呢?珞珞嫁给哥哥本该是世间最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你看,过了今晚,贺兰将军就是太子殿下的丈人了,贺兰将军没有儿子,他日在战场上杀敌,贺兰将军一定会拼死护太子殿下平安归来的。”珞珞放下手中的锦帕,反过来安慰我,“朝夕,你不要这样难过啊,纵使做不成你的嫂嫂,我也是你的好珞珞啊。”
我点点头,握住珞珞的手,眼眶里含着的泪打了个转又忍了回去。这世间的锦绣山河,又是舍弃了多少儿女情长才可得之?可眼下,只有哥哥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哥哥出征的当日,整座南璃江都云烟绕城,濛濛的雾气里风絮纷飞,仿佛要遮住远行人的去路。
这日晨星无辉,天还未亮时,忧心忡忡的母亲便携了我一同到东宫给整装待发的哥哥送行。
“母后,孩儿这次虽然是第一次赴战场,可身有贺兰将军以及父王给的五万精兵,孩儿定不会负父王的重望。”哥哥看到母亲一脸的忧思,大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拂过母亲皱起的额,笑说,“母后平日里要是不多笑笑,额上就该长出皱纹来了。”
“章儿……”母亲握住哥哥的手,只握住了一会儿,又重新放下,“私心里母亲并不想你去带兵打仗,可是,章儿,你是南璃未来的君王,只有建功立业了,来日才能威服整个王朝。你看,历代君王,但凡位置坐得长久的,没有哪个是不擅长战事的。”
“母后,我懂得。所以母后在家里千万别为我担忧。”哥哥转身看向我,又说,“小调皮虫,平日里像只嗡嗡嗡的蜜蜂一样,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是对哥哥无话可说了吗?”
“又叫我小调皮虫,不准叫我这个外号!”我嘟着嘴埋怨了几句,却还是跑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哥哥。
“妹妹,抱得这么紧,哥哥要喘不过气来了。”哥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言语里竟还在说笑。
“哥哥,战场不是春风楼吟诗作对的擂台,你第一次带兵打仗,一定要好好听贺兰将军的指挥。”我松开哥哥,又给他系上珞珞绣的平安符,在他耳边轻声说,“珞珞说,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的珞珞。”
哥哥见到我给他系上的平安符,神情微微一怔,而后会心地一笑,悄声答道:“珞珞,我懂她的,就像她懂我一般。”
哥哥出征后的第二日,我收到了湛成淮用大雕送来的书信,他才刚抵达北阳凤都。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阿眠,才离开,我已开始思念。”
我提起笔给他回信,写了很多,关于珞珞,关于哥哥,可写到最后,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封写好的回信付之一炬。
“莫相思,相思使人愁。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暮。”一直盘旋在前殿屋檐上的大雕见到我拿着信笺走出寝殿时,机灵地飞到我的跟前,分外乖巧的由我把信笺放入它脚上绑着的小竹筒里。
我平淡的回信并未浇灭湛成淮写信的热情。每隔三日必收到他的一封书信已慢慢成为了我烦闷的日子里少有的盼头与期待。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可每次拆开他的信,抚着他洒落有力的字迹,心底还是欢喜雀跃的。
自从哥哥出征后,珞珞就再也没有进宫来陪我。现在的太子东宫已经有了一位女主人,而哥哥又不在宫里,我也很少再去东宫玩。说起东宫的这位女主人,倒真是一件巧事。这个贺兰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贺兰缇雪竟然是那日我溜出王宫在江都街市上遇到的女孩,那个看中了我手中珞珞挑选的胭脂的绿衫姑娘。世间的事情总是这么机缘巧合。她初见到我时,虽面露惊讶之色,可很快神色如常地谈起了往日那事,并带我去了她放有全部陪嫁物什的屋子,慷慨地表示要是有任何想要的玩意儿,尽可以命宫人来她这儿取。
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想要任何玩意儿,我只想要她把我的哥哥还给珞珞。可是我不能这样说,我的哥哥还需要她的父亲平安带回。我纵是再天真,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总是清楚的。
“红笺著意写,不尽相思意。北国海棠花又开,你依旧不在。”“忆往昔画船听雨,梦里几多回思,阿眠,现在的你,好不好。”……日子一晃大半年,湛成淮的书信一封又一封,可我现在已无心再一封又一封地回复他。因为,这次夷族来侵大大超乎了父王的想象。所有人都认为哥哥能够迅速剿灭叛乱的夷贼,带着莫大的荣耀班师回朝。可这场持续了半年多的璃城之战,最后的结果却是贺兰将军身负重伤,五万精兵损去大半,我南璃太子执意追敌反被夷贼俘去。
“要用一座城池赎回太子,我南璃王朝的颜面将何存?未来的史书上又会如何书写这件战事?”战场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夷贼的信,要求我南璃用璃城换回哥哥,否则送来的就不是急信而是哥哥的项上人头。父王见信拍案而起,庞然大怒,将朝政交由了几个信赖的大臣后,当即点兵亲自挂帅出征。
父王亲自领兵出征后母亲立即病倒了,一边是宫中大小琐事,一边是病榻里迷迷糊糊的母亲,我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幸而有哥哥的侧妃贺兰缇雪在旁帮着我一同打理一切。
只是,我和她的第一次分歧,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管事太监查到一名叫李杏儿的宫女这半年来一直在冒领冷宫一个病逝了的宫女的月钱,本来这件事只需李杏儿交回多领的月钱,并加以处罚以儆效尤即可解决的。
但李杏儿却是宁死也不愿意交出多领的月钱,管事太监也没有在李杏儿的住处查找到多余的银两。
“公主殿下,这李杏儿双亲早逝,家中已无任何亲人,她自个儿也多年都未走出过王宫,这银两一定还在别处。”禀告完整件事情经过后,管事太监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依奴才之见,宫中一定还有李杏儿的同伙。”
“同伙?”我不由得皱起了眉,要是有同伙,这一查起来,可能会查出一大批的宫人,整个宫廷都会被闹得鸡犬不宁,“这半年李杏儿总共冒领了多少月钱?”
“那个病逝了的宫女每个月的月钱是五两银子,李杏儿冒领了六个月,一共是三十两银子。”管事太监低着头回道。
“既然只是三十两银子,就把李杏儿赶出王宫罢。”我摆摆手,打算这件事就此遮过,一旁的贺兰缇雪却阻拦了领旨要离去的管事太监。
“公主,今天可以把李杏儿赶出宫去,明日要是多出几个赵杏儿孙杏儿,公主也是都赶出宫去吗?”贺兰缇雪目光不偏不倚地看我一眼,反问道,“那是不是其他宫人都可以效仿李杏儿,先将财物偷出王宫,在事情暴露时由公主将自己赶出王宫,然后在宫外享受着之前从宫里带出的荣华富贵?”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回她,静待她的高见。
贺兰缇雪听此弯起唇淡淡地笑了笑,又看向管事太监:“把所有宫人召集到中庭前殿,公主和我要当众审问李杏儿。”
贺兰缇雪的当众审问不过是命人在所有宫人面前杖责李杏儿罢了,可李杏儿却是个很有骨气的姑娘,任凭自己被贺兰缇雪打得血肉模糊,也紧咬着牙关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李杏儿,你被打成这样,你要袒护的那个人到现在也不愿意站出来,你,还是要维护着她吗?”贺兰缇雪走到李杏儿跟前,弯下腰幽幽问道。
“奴婢……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愿受所有处罚……”李杏儿微喘着气,声音越来越微弱。
“好,那今日的杖罚就不要停,直到你说出来为止。”贺兰缇雪轻蔑地站起身挺直背,脸上是冷然的笑容。
重棍一记又一记地落下,李杏儿的闷哼声却一阵弱于一阵,我看着这种血腥的场面,无法再忍受下去,忙快步走到贺兰缇雪身边低声说:“你再打下去只会把她打死,杀鸡给猴看也够了。”
贺兰缇雪听此柳叶眉微挑,看了一眼地上命悬一线的李杏儿,旋即转过身朗朗说道:“那就直接把李杏儿杖毙内廷吧。”
“贺兰缇雪你……”我顿时气结,还未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一个青色的身影忽然飞来,挡在了落在李杏儿身上的棍杖。
“良娣要杖毙就杖毙奴才吧,这一切都是因为奴才,奴才愿意接受所有处罚,只求良娣和公主能放杏儿一条生路。”为李杏儿挡住棍杖的是内廷的侍卫张甲,底下的宫人见到是张甲,立刻喧哗声一片,似乎纷纷感到意外。
贺兰缇雪立即叫停了站于两旁行刑的太监,走上前问道:“你?为何是因为你?说来听听。”
张甲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眼里仿佛有泪:“一年前奴才的母亲患上了恶疾,家里倾尽所有才挽救回了母亲的性命。可奴才的母亲自此却三天两日大病小病缠身,奴才每个月的俸禄都只能尽数拿去给母亲看病抓药。杏儿可怜奴才日子清苦,时常拿银两接济奴才,这才会犯下此大错。”张甲回身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李杏儿,又朝我和贺兰缇雪磕了几个头,“求良娣和公主能放杏儿一条生路,奴才愿意一人承担所有。”
我和贺兰缇雪见此对望了一眼,都略感惊讶,未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贺兰缇雪望定张甲,思忖了半晌,开口说道:“倘若此事真是因你而起,你也逃脱不了内廷刑罚。”
我方要开口说话,内廷众宫人里又有一人站出,说道:“奴婢可以证明张甲所言绝无虚假,因为……”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人,不急不缓地说:“杏儿和张甲早有私情,奴婢和杏儿住于同一屋,时常见到杏儿半夜起身和张甲幽会。”
“小蕙……你……”趴在地上的李杏儿惊诧地抬头望了一眼站出来的宫婢,眼里的光暗了又暗,最终沉如死灰般寂然。
 “既是如此,你们俩可还有话要辩解?”贺兰缇雪扫了一眼沉默了的李杏儿和张甲,淡淡地说,“宫女和侍卫通奸,罪加一等,按照宫规,将这两人押下去吧,择日处于绞刑。”
“慢着,李杏儿和张甲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就这样处于绞刑,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吧。”我走上前挡住了管事太监们的去路,目光直直看着贺兰缇雪。我从未想到,这样一个看着温恭贤淑的女子,心肠竟会如此狠毒。
贺兰缇雪目不斜视地迎着我的目光,凛然地说:“公主,如果你觉得这样处置太过草率,咱们也可以禀告王后娘娘。根据南璃王朝几百年来的宫规,我想,王后娘娘在这儿,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贺兰良娣,你……”她明知道母亲病了需要静养还这样说,分明就是要置李杏儿和张甲于死地。
我愤恨地瞪了贺兰缇雪一眼,拂袖转身离开,她也未有阻拦,只是听到她告诫宫人的声音从身后隐隐传来:“……望内宫诸人以此为戒,恪守本分,各司其职,各安其位……”
回到弦月殿,前殿的木樨花正盛开,满殿都是袭人的花香。我趴在花架下的青玉桌上,心里是酸的。
这个王宫,明明是我们的宫,可现在为什么要有外人进来?我想念珞珞,无比的想念她,如果今日的太子良娣是她,她一定会放过李杏儿和张甲两人。
“公主,太子良娣来了。”身后是沁阿嬷温和的声音。
“不见!”我没好气地回过头,却见贺兰缇雪已经站在了沁阿嬷身后。我撇过头,看向别处,这种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适合老死不相往来。
我以为贺兰缇雪会自行离开,未想到她却走到我的跟前,在青玉桌另一端的石椅坐下。
“公主,还在为李杏儿的事情生气吗?”她笑了笑,摇摇头,仿佛刚才那个在众宫人面前凌厉的太子良娣只是我的错觉,“公主,这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也是树立公主你的威信。公主喜欢以后宫人都对你欺上瞒下吗?”她见我默不作声,又道,“公主,你想当好人,那就让贺兰缇雪当恶人吧。”
我抬头望她一眼,不禁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偷偷放了李杏儿和张甲?”
贺兰缇雪明眸轻眨,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公主要记住,太过仁慈的人,迟早有一天,她的仁慈会成为别人对她的残忍。父母和兄长都不可能护公主一世,公主终究要学会长大。”
我张张嘴,听着她讲出这样一席话,有些讶然,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和我心中所认为的贺兰缇雪,好像不是那么一样。
李杏儿和张甲由沁阿嬷带着心腹从天牢带走后,我心底的阴霾全扫,只留一片畅快与惬意。
纵使生命卑如蝼蚁,人世间的爱却可以不分等级的存在。我无比的羡慕李杏儿,她爱着一个人,甚至可以为他死去,而那个人却宁愿为了她放弃生命。在这人人都追名逐利的世间,这又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打理后宫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可喜的是经过一段时日的静养,母亲的病好了许多,人也清醒了起来。
今日照例去中宫探望母亲,母亲的贴身婢女柳娘正好在扶刚睡醒的母亲坐起,“夕儿……夕儿,今儿瞧你,你怎么这么瘦了?”我上前搭了一把手,母亲伸出干瘦的手抚着我的脸颊,满眼的心疼。
“母亲,我哪瘦了,是母亲您瘦了。”我在母亲的床沿边坐下,握住母亲的手,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我听杜尚书说父王到了璃城后,璃城的士兵们士气大振,纷纷摩拳擦掌,誓要直捣夷贼老窝,救出太子,还璃城百姓一个安宁。”
“有你父王去救太子,我自然是放心的。”谈起父王,母亲的凤眸里稍微多了几分光彩,可很快又暗了下去,“只是……是母亲对不住你们。”母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见贺兰缇雪远远杵在我身后,忙对她招了招手,“缇雪,来母后跟前。”
“母后。”贺兰缇雪走上前,微微福了福身,整个人都是拘谨的。
母亲伸手拉住贺兰缇雪紧紧捏着帕子的手,和蔼地说:太子被俘,本宫知道你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可这不怪你,也不怪你父亲,怪只怪太子从小没有闻过战场上的硝烟,只能现在多吃一些苦头了。”顿了顿,母亲又说,“这些日子,本宫虽然没有走出中宫,可你和公主一起处理的这些宫中事务我是知道的。你是贺兰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做事却能面面俱到,公主应该像你学习。”母亲把我的手和贺兰缇雪的手握在一块儿,“现在宫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这整个王宫只能由我们撑着。可公主幼稚,本宫又病了,要是没有你,怕她只能由着底下的奴才给糊弄了。”母亲看向我,笑了笑,说,“虽然外人都称朝夕公主闻识见解了得,可本宫的女儿,本宫心底还是清楚的,大道理她都懂,但对人情世故还是比较天真。”
“母后,公主天资聪颖,现在不过是年幼率真,假以时日,公主为人处世自然是会成熟起来。”贺兰缇雪微低着头,眉眼寂寂,自有太子侧妃贤良婉顺的风范。
母亲听此拍了拍贺兰缇雪的手,忽又想起什么,抬头问我:“你没有把母亲病了的事情告诉杜家兄妹吧?”
我摇摇头:“没有,母亲您说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您病了的事情。”虽然心底觉得告诉珞珞或杜哥哥未有何不妥,但鉴于母亲初病时的千叮咛万嘱咐,几番杜哥哥问我王后娘娘安否时,我都忍住了没有告诉他真相。
母亲欣慰地点点头,又对我说:“夕儿,你总该长大,有缇雪带着你一起处理内廷要事,我很放心。”
素秋新霁,坠叶飘香,落花砌满中宫外的长廊,我和贺兰缇雪一起缓步离开了母亲的中宫。其实,这段时日的辛苦,我心底是感激她的。可转念一想起珞珞,却还是心存芥蒂,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当作嫂嫂来看。
我神思飘渺地想着事情,一个人径自走到弦月殿的外殿,下意识地看了看屋顶,看到往日大雕喜欢停留的屋顶依旧空无一物时,心底不由得一阵失望。
我每次都未能及时回复他的信,他乏了,一定也觉得厌烦了。只是,他一定不知道,不管战场上传来多么凶险的情报,不管内宫里有多少我看不清的激流暗涌,只要看到他写给我的信,我的全身仿佛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鼓舞着我一定要勇敢地走下去。
“公主,北阳太子今儿还没有写信来吗?”一个恬淡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回过神,见贺兰缇雪还站在我的身后,落日的红光照在她皎洁的脸庞上,站于萧萧庭树下的她袅袅临风,风情万种。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抿了抿唇,正要点头,一个小宫婢从外殿跑进,说北国太子给公主送来了礼物。
“什么礼物?”我疑惑地问道。
“一只鹦鹉。”小宫婢看了一眼弦月殿外,眼里闪烁着新奇的光彩,“一只很神奇的鹦鹉,会讲很多人话,公主出去看了就知道了。”
“会讲很多人话的鹦鹉?”贺兰缇雪笑着上前拉了我的手腕,“公主还不赶快出去看看?”我看着她坦诚的笑容,由着她拉我往殿外跑。
殿外一群宫人正围着一只被关在饰了彩缎丝绢的金丝笼里的鹦鹉议论纷纷,仿佛都对这只鹦鹉充满了莫大的好奇。
“笑一个,笑一个!”真不知是这个鹦鹉在逗这些宫人,还是这些宫人在逗这个鹦鹉,笼里的五彩鹦鹉一句又一句的“笑一个”引来宫人们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好不热闹。
“公主来了!公主来了!”小鹦鹉换了一句话念叨,宫人们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小鹦鹉,你还认得公主啊?”一个小太监凑到小鹦鹉跟前问道,“我们这儿哪个是公主啊?”
“公主没有,公公倒是有一堆。”另一个小太监嬉笑着回道,众人都未察觉身后多站了几个人。
“公主来了!公主来了!”小鹦鹉黑褐色的眼睛骨碌骨碌地朝宫人身后的我转着,仿佛认识我一般,依旧重复念叨着,“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你们这些人都围在这儿做什么?”见到宫人都围成了一堆,站于我身旁的贺兰缇雪皱起了眉,“这儿是市井街头的菜市场吗?”
方才还嬉笑着的宫人听到贺兰缇雪严厉的声音立刻噤了声,纷纷转过身跪在了原地。
“好了,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见众宫人如芒刺背地跪在地上,贺兰缇雪的面色缓了缓。
跪在地上的宫人听此面容顿时如释负重般,纷纷磕头谢恩赶紧离去。
宫人们都走远后,我跑到小鹦鹉面前,心里顿时欢喜了起来,忍不住对贺兰缇雪介绍起这只鹦鹉:“你知道吗,这个鹦鹉可聪明了,它还会背孙子兵法里的三十六计,我给它取的名字就叫做三十六计。”
“哦?是吗?”贺兰缇雪走近,伸出细长的指甲抚了抚小鹦鹉头顶上五彩斑斓的羽毛,“公主以前就见过这只鹦鹉?”
“没……没有,只是听北国太子讲过。”远处传来一阵大雕的长啸声,只见那只许久不见的雕儿在我头顶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后,停落在了我的跟前。
走上前取下大雕爪上的小竹筒,我抱起地上的金丝笼,笑着冲贺兰缇雪扬了扬手:“良娣,我回去了,你也早一些回去歇息罢。”
和贺兰缇雪告别后,回到寝殿,我抽出小竹筒里面的信笺,熟悉的字迹跃然于纸。
阿眠,见字安好。
本初秋来探阿眠,奈何军务繁忙未能成行,恰小鹦鹉又多学会了几门技艺,望能讨阿眠欢心。
今年乃多事之秋,南璃受夷族侵扰,北国的白狄亦蠢蠢欲动,我每日与军同作,与军同息,心里唯一忧虑的却是阿眠你。南璃国君骁勇善战,夷贼迟早得诛,阿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
南璃江山明秀,人心不易老,阿眠莫忧莫虑多放怀,风景终如初。
来年北国海棠花开,花好月圆时,盼与阿眠共赏。
字湛成淮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原来我什么都不说,他却懂我所有的忧思。殿外风起,木樨花瓣从窗外飘落进殿里,原来今日又是一个暖香袭人的纤月黄昏。
日子一晃又是三个月,随着嵌有八宝玉石的鎏金七彩檀木箱里的书信越堆越高,南璃国终于迎来了君王班师回朝之日。
虽然父王救回了哥哥,可这场璃城之战,不知道哥哥当日被俘后受了多大屈辱,回了王宫的哥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平日里笑颜逐开的他不再醉心于高雅清韵的诗词歌赋,终日都埋首于兵书里研习诡道和谋略。
璃城之战实在耗时太久了,叛乱的夷贼虽大举被诛,但南璃的军队亦元气大伤。而父亲经过此役,迅速地衰老了下去。
父亲太久没有上战场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彻底染白了他本就斑白的两鬓,积繁冗重的内政更是彻底压垮了他一直强壮有力的肩膀,在文武百官的催促下,南璃的太子已经踏上了监国之路。
或许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和我一样,从未想到,这样小小的夷贼竟然能这样重创我南璃大国。
“母亲,父王真的病得很严重吗?为何太医开了这么多药,父王还是咳个不停?”一种惧怕前所未有的缠绕在心头,久久不散,我拉着母亲的手,期望能从母亲那儿获得一些慰藉。
“夕儿……”母亲方抬起眸,眸里已是泪水涟涟,“夕儿……”母亲把我拉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发髻,“夕儿,明年你就及笈了,北国太子成淮对你好,你也喜欢他,母亲想到这点,心里就安心了许多。”
“可是母亲,北国太子再好也及不上父王和母亲你啊。”我抬头望着母亲,心里仿佛突然压了一块巨石,悲鸣顿生,“母亲,父王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你们永远都会是朝夕最依赖的人,对不对?”
母亲勉强地笑笑,许久之后,才带着哀婉回答我:“父亲和母亲永远都会是夕儿最依赖的人。”
父亲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冬,倾城而下的大雪带走了南璃入冬以来仅存的暖意,也带走了半生戎马半生庙堂的父亲。
我南璃史上最勤政爱民的君王,就这样走完了他为国为家呕心泣血的一生。他在位的二十余年,安民怀远,崇尚宽简,为南璃维护了多年外无天下之难,内无暴乱之事的安宁景象。南璃的百姓不会忘记他治下的和平盛世,千古的青史会永远记载着他泽被后世的伟业,他的风华会一直不朽于神州大地。
可是,父王还未入殓,本就还未痊愈的母亲又重回到了病榻里。哥哥处理着父王的丧仪以及登基要事,我每日衣不解带地候在母亲身旁,只愿以所有换取母亲的健康与平安。
这一次,母亲真得沉睡了许多天,待她醒来之时,父王已经入了殓,只待出殡了。
“母亲,你要快快好起来,夕儿现在只有你了。”病榻前,我用力握住母亲的手,眼里有泪,可又怕母亲伤心,不敢哭出来。
醒了的母亲凝望着我,笑着摇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我忙上前把母亲扶起。
“夕儿,你永远都不会一个人的啊,就算你不要哥哥,那北国的成淮你也不要了吗?”母亲拉住我的手,放在心口上,“而且,纵使他们都不要夕儿了,父亲和母亲都会永远陪伴在夕儿的身边。”
 “母亲……”我终是忍不住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母亲你不要这样说,只要你好起来,夕儿愿意每日跟着张太傅念书,夕儿想要母亲每日冷着脸骂夕儿。”
母亲伸手抹拭着我脸颊上的泪,认真地端详着我,又说,“夕儿长大了,未来守孝的这几年,夕儿可以帮助哥哥了。”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徐徐说道,“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玩伴,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就会有算计了,夕儿愿意帮助哥哥亲贤臣远小人吗?”
“母亲,我答应您,可您也要答应夕儿快些好起来,好不好?”我握着母亲的手抽噎着说道。
听到我的回应,母亲欣慰地笑了笑,目光看向了寝殿的窗外,窗外冷香暗凝,积雪多日未化,梅花凄咽开绽。
“人生堪笑,蜉蝣一梦,母亲怕孤单,也不想再让你父王孤单了。”缓缓说完,母亲微微地阖上了眼睛,唇角处依稀勾勒着一抹凄美绝伦的笑意。
“母亲——”母亲的手慢慢凉去,随即从我手心中脱落,我低叫了一句,顿时跌坐在地上,一种彻骨的凉意刹那间袭遍全身。
    
君后相继薨逝,六宫哀恸,王宫里的每一处飞檐连甍都悬挂了上白色的竹篾灯,王宫里的每一根雕梁画栋均披上了惨白的帷幔,我长跪在中宫空旷的殿前,听着飒飒凄风紧随着断人心魂的的哭丧声灌满王宫里每一处角落,无比期望自己也能就此随父母亲而去。
“但愿天下一切晏然,吾儿含章能文治武功,吾女朝夕能一世喜乐。”
“……只希望你哥哥将来能把南璃治理得比你父王现在还更强盛,这样倒能护你一世喜乐。”
父王和母亲的殷殷教导依然在耳,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日,可是,他们现在却一个又一个地躺在了漆黑生冷的梓宫里,再也不会爱我怜我责我骂我。
“朝夕,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父母亲走了,你也要跟着一块儿走吗?”身穿黑白孝袍的哥哥撑着一把纸伞出现在我面前,鹅毛般的飘雪洒落在了他的肩上与身上,满身是雪的他萧然而又清绝。
我抬头看着哥哥,心里悲楚无尽,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哥哥,如果我在这儿跪到雪停,父王和母亲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哥哥听此眸光微微闪烁,一抹悲痛从他眼里飞逝而过。
他在我面前蹲下,把伞举到我头顶,为我遮去伞外肆虐的风雪:“人有生老病死,父母亲为了我们老去了,我们更要好好的活下去。朝夕,你是父母亲最喜爱的孩子,你忍心这样让他们担心吗?”
说着,哥哥想要扶我起来,我哭着摇头,不愿意起来:“如果我一直跪着,父王母亲会心疼我,他们就不会这样轻易离开我了。”
“眼下父王母后相继薨逝,朝野动荡,人心不宁,哥哥已经无暇再顾及更多的事情了,你要哥哥在这个紧要关头还要担心你吗?”向来温雅和善的哥哥话里微愠,“朝夕,你是我南璃王朝最尊贵的公主,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更要坚强地站起,更要勇于担当起自身的职责!”
哥哥的话一落,我哭得更厉害了,哥哥见此站起身,不再勉强我:“朝夕,我对你很失望!”哥哥把伞往旁边一丢,大步往殿外走去,风雪在他的身上纵横,他清瘦的身姿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孑孑独行,显得那么的孤单与苍凉。
哥哥越走越远,漫天的风雪里,远处的梅花残落在枝头,飘零在空中,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天下之贵莫过于日月,日出于朝月出于夕,朗朗光耀于乾坤。寡人的女儿是上天赐给寡人最珍贵的礼物,寡人赐名予她朝夕,希望她此生的荣耀能与日月同辉,喜乐一生。”
恍惚之中,我仿佛听到了父王爽朗耿直的声音,那还是父王在我很小的时候说过的话。父王,我这样是不是也让您失望了?
漫长的冬雪过后,南璃的江都虽是天晴了起来,可江都里草木寂寥,缠有斑斓残雪的万物依旧森然寒僵。
我没有去送父王和母亲的最后一程,我依旧无法相信他们就这样抛下了我和哥哥,潜意识里,总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他们。
哥哥继位后比以往勤勉了许多,朝政上的很多事情他都事必躬亲,不敢假手于人。贺兰缇雪跟我说,搬进了父王的熙元殿后,哥哥一直都是三更天安寝五更天又起,未有一刻的懈怠。
已经很久未见到哥哥了,晚上子时我缓步走到熙元殿的御书房时,御书房里的哥哥还在专心批阅着奏章,丝毫未察觉到我的靠近。
“哥哥,这么晚了,还不去就寝吗?”我接过门外正要进门的宫人手里的莲子羹,轻轻放在了哥哥的身旁。
“夕儿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哥哥方从案前抬起头,“夕儿,怎么这个时候还来御书房?身上的风寒好些了吗?”那日我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回宫不一会即患上了严重的风寒,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方稍微养好身体。
“好多了,哥哥不用担心我。”我把案上的莲子羹推到哥哥面前,“哥哥,快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哥哥接过莲子羹,对旁边两堆高如小山的奏折努了努嘴:“夕儿,你看,每天各地都有源源不断的要事上奏,我每次见了这么多奏折,恨不得自己可以不休不眠才好。”哥哥随手抽了一本奏折递给我,“这个是参贺兰将军的,不知夕儿你如何看?”
我接过哥哥奏折,见到里面通篇下来都是对贺兰将军“治军不善,其统领营官多内讧”的指责。
贺兰将军以前是俪妃的哥哥南华大将军手下的一员,我记得父亲以前曾在母亲跟前谈起过此人,亦是说其勇多智少,并非三军良将也。
见我沉默,哥哥开口说道:“去年我从璃城回来,突然就懂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在战场上不明方略,不知布置,不能审势,不能审机,即使他领着数千万的士兵只对付数十万的敌人,那也是很难打胜仗的。”
我望着哥哥沉重的神情,多少懂了他的意思:“那哥哥现在心里有其他人选吗?”见哥哥面露迟疑之色,我继续说,“我听说上战场杀敌,贺兰将军的确是一个很有血性与勇气的将军。可是,一个优秀的将军,需要足够的智勇才能知兵,需要足够的器识才能服众。”
哥哥点了点头,说:“我的确想撤换掉贺兰,只是,下面官员举荐上来的人选里,我并未发现有谁可以真正胜任三军将首一职。”
找不到合适的将领,这才是南璃如今最该忧患的一点。很多时候,南璃选官都是先由各州县举荐,举荐者再来朝堂面圣,由君王最终决定此人是否留用。在这种选官制下,除非像父亲一般识人无数眼光精准,经验不足的年轻君王有时并不能真正探得举荐者的真实才能。
“我曾从书里看到过一首歌谣,哥哥你也肯定听过。”我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吟诵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听我说完,哥哥笑了起来,眼里的忧虑却并不减少:“夕儿,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眼下我才承大统,朝纲并不十分稳固,若我能维持父王在时的原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哥哥摇摇头,似乎有些乏了,“夕儿,你先回去歇息罢,我也该回寝宫安歇了。”
我清楚哥哥心底的忧虑,点点头,说道:“哥哥,你以后不能再对我自称“我”了,你现在是南璃最尊贵的王,也是一位能够庇护所有南璃百姓的君王。“
“不管哥哥是否为南璃的君王,哥哥一定会是夕儿你的哥哥。”哥哥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本一直深皱的眉微微舒展,“夕儿你长大的太快,哥哥快要跟不上你的想法了,以后很多事情哥哥就能让夕儿分摊了。”
柳丝长,桃叶小,又是一年春来时。我站在御花园里时,看着御花园里芳草鲜艳,繁花美树依旧如初,不知不觉就会泪如满面。
有时,闲来无事,也会去御书房帮哥哥批阅一些奏折,可为防人诟病,更多时候,我还是待在弦月殿里和小鹦鹉日夜相伴,偶尔也期盼着湛成淮从北国写来的书信。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三年不长,一生不短,阿眠,等你。他将我当日写给他的话又写回了给我,仿佛永远都能通晓我心中所想。
三年的持丧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未想到的是,哥哥却有意在这持丧期里将珞珞接入宫中。
“夕儿,哥哥只是先将珞珞接进宫里,待三年丧期满了后再册封她。”哥哥将我叫来元熙殿,征求我的意见,“况且,你和珞珞这么好,有珞珞在王宫里陪着你,不好吗?”
珞珞,我已经很久很久未见到她了,许是顾忌着贺兰缇雪,纵使是父母亲离开那几日,珞珞也未曾进宫来。
“哥哥,能否告诉朝夕,当日父王临走时,和你说了什么吗?”当日父王临走前特地把哥哥拉到了跟前,不知道他和哥哥说了些什么,哥哥听了父亲的话后,面色旋即一沉,随之是前所未有的阴冷。眼下,我的话一落,哥哥的神色亦是沉下,和当日一般冷峻。
沉默了一会儿,哥哥方才回我的话:“朝夕何出此言?”
哥哥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眼里看出究竟。我笑了笑,答道:“母亲临走时跟我说,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玩伴,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就会有算计了。我想,或许父王和哥哥你说了一样的话。”
“朝夕,珞珞和杜颜澈都是你我小时候的玩伴,如果连他们都不可信,这偌大的南璃王朝,我们还能相信谁呢?”哥哥清秀细长的眉微微一挑,显然,我的猜测并未错。
可是,哥哥的话又有何错?这整个南璃,如果连儿提时代形同手足的珞珞和杜哥哥都对我们有了异心,我们又还有谁能相信呢?
我杵在原地,默然了好一会儿,方说:“既然哥哥心中自有分寸,那就一切跟着哥哥的心意走吧。朝夕先告退了。”
我方走出熙元殿,迎面即徐徐走来了这段时日进宫频繁的杜颜澈。杜家哥哥的确是风仪极佳的美男子,纵是着有那身呆板乏味的藏青色朝服,也掩不住身上如清风明月般高雅的风仪。
“公主殿下。”杜颜澈双手作揖,给我简单行礼。
我微微颔首,笑说:“杜哥哥是来面见王上吗?哥哥正好在御书房里。”
杜颜澈抬起眸望着我,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想必公主已经知道王上想接珞珞进宫的事情了吧?”
“虽然现在孝期未满,可珞珞能够先进宫陪着哥哥,我心里也是开心的。”我点点头,看着杜颜澈,想了想,说,“杜哥哥,待珞珞进了宫,我们就更是一家人了。”
杜家哥哥的心思也是玲珑剔透的,只见他听此笑了笑,说:“其实微臣并不赞同珞珞这么快进宫,况且,王上和公主与微臣还有珞珞四人自幼相识,即使珞珞未进宫,难道公主就不再唤微臣一声杜哥哥了吗?”杜颜澈凝眸反问我一句。
面对杜颜澈坦然的目光,我顿时心觉惭愧了起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纵使世事多么无常,宫闱朝政之争多么波云诡谲,难道,我也要因此变得生性多疑,每天惶惶度日?
我摇头,忍不住走上前拉住杜颜澈的衣袖:“杜哥哥,你和哥哥一样,一直都是朝夕最亲近的人,朝夕愿意相信你。” 
杜颜澈见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眸光微微一动,眼底似有动容:“公主殿下,微臣一定不会辜负你和王上的心意。”说完他淡淡的一笑,眼神明亮而又坚定。很久以后,我都想,或许就是这一刻起,我开始毫无条件地信赖他。
我回到弦月殿,才踏入外殿,就听到小宫婢说缇妃在内殿里等我多时了。
还记得沁阿嬷和我说,那日我患上风寒后,起初的两日高烧不退,是贺兰缇雪在弦月殿里和她一起连夜照料我,我高烧退了后,她方才回自己的寝宫歇息。
细想下来,我病好后见过她好几次,却一直未向她道谢,是我太无心了。
“公主回来了。”见我进殿,贺兰缇雪立马站起身迎了上前,“公主刚从元熙殿回来吗?”
我点点头,看着已由太子良娣晋封为王上侧妃的她,莞尔笑说:“之前谢谢缇妃的悉心照料了,没有缇妃娘娘,我也不能痊愈得如此快。”
“公主言重了,公主是王上最喜爱的妹妹,照料好公主是我的分内之事。”贺兰缇雪展颜轻轻一笑,“公主叫我缇妃实在生分了,公主就直接叫我缇雪罢。”
我凝视着眉目清艳,笑起来光彩映人的她,突然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缇雪,哥哥要纳一位嫔妃了,先接进宫,过完孝期再进行册封。”
贺兰缇雪听此却是面容未变,并不感到惊讶:“我早就知道了,听闻杜相家的掌上明珠温婉贤淑,美貌动人,而且和公主与王上自幼青梅竹马,情好无间。”顿了顿,贺兰缇雪又笑说,“要是杜相家的千金进了宫,公主和王上都更不会那么寂寞了。”
我有些讶然,未想到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盘桓许久的话:“缇雪,你爱哥哥吗?”
贺兰缇雪闻此怔了怔,她低下头垂了垂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抬眸看着我:“公主,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夫君是当今的王上,他就是我今后的天与地了。”她的声音有些飘渺,几乎要和远空淡荡的烟云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突然有些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诉我,她在宫里还可以有我,可是转念想到珞珞,我又缩回了伸出到一半的手。
在一个皎月高悬,漏声迢递的夜里,哥哥迎接了珞珞进宫。澄鲜的夜色里,绛河清浅高远,我坐在寝宫的前殿里,正拿着苹果给小鹦鹉喂食,转身间却见到了珞珞站在殿门口。
“珞珞?”我诧异地站起身,有些恍然,“珞珞,你终于进宫来见我了。”
珞珞听此飞快迎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我:“朝夕,对不起,是珞珞不好,你在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却连安慰你都没有做到。”珞珞声音凄楚,似有哽咽,“自王上还是太子时纳了良娣后,父亲就不让我再进宫见你们了。”
我拍拍珞珞的背,心底对她并无怨怪:“珞珞,杜相也是为了你好,我不怪你的,你也千万不要自责。”我松开她,笑说,“现在好了,珞珞你终于进宫了,我自小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小时候总想着要是每天都能见到珞珞,每天都带着她一块玩,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现在,这一天终于实现了,我微笑着凝视珞珞,心头一阵暖流缓缓涌来。
珞珞拉住我的手臂,眼里亦闪烁着欢喜:“朝夕,今晚我和你一块儿睡,我太久没有见到你了,晚上只想拉着你的手睡。”
“好,我也有好多话要和珞珞你说。”皎月飞光,夜里的暖风染上花香袅袅熏人,我拉珞珞一起并肩坐在木樨花架下,像小时候那般,畅所欲言,毫无忌惮地谈论着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即使只是一件小小趣事也能乐很久。
经过一段时日的斟酌,哥哥选拔了一个由杜相亲自举荐的年轻将领,和贺兰将军共分兵权,一起统领三军。
杜相为南璃鞠躬尽瘁多年,自从珞珞进宫后,哥哥也越来越倚重他了,很多事情不再事必躬亲,晚上也不再批阅奏折到深夜。
对此,我心底虽有些惴惴不安,可一想到珞珞和杜哥哥,这些不安又很快平息了下去。纵使杜相不可信任,我们还有珞珞,还有杜哥哥,珞珞爱哥哥,而杜哥哥说过不会辜负我们兄妹俩的心意。
我手拿一本《左传》,一个人静静坐在寝殿里,一阵清风吹过,寝殿里的灯火忽地一灭,我站起身,只见漆漆幽暗中,只有颈项间的玉佩闪烁着淡淡的清辉。
我伸手摸了摸这温软的暖玉,想要朝殿外走去,转身那一刹却依稀辨得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立在寝殿的门槛外。
他站在那儿,目光定定地望着我,我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想象出他脸上此时的朗朗笑意。
“公主,你看谁来了?哟,这殿里为何这么暗?”沁阿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走近寝殿,见到寝殿里的宫灯灭了,忙又离开新换了一盏宫灯进殿。
“阿眠!”他唤了我一句,大步走上前,在我面前站定,伸出手抚了抚我头上的双鬟飞仙髻,嗓音低沉,“阿眠长高了许多。”
“你这么久不来见我,我长得再高,你也不能知晓。”我仰望着他比璀星还更清亮光灿的明眸,不由自主得想起了三月璃江里荡漾着的温暖清波。
湛成淮听此低低笑了笑,问:“阿眠,你这是在怨怪我吗?”他低下头看我,解释说,“这些时日白狄不安分,我领军驻扎在白狄与北阳交界的袁州,实在无法轻易走动。”他伸出长臂,把我揽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背,话里似有怜惜,“阿眠,实在对不起。”
我倚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如初。我忽然回思起了那日画船听雨,他也是这样揽我入怀,对我说,待我及笈了,就来迎娶我。可是,明日即是我及笈之日,我却无法嫁给他……正失了神,飘渺的思绪突然被殿外沁阿嬷洪亮的声音打断。
“公主,杜家小姐派人来请您去御花园一趟。”
“啊?阿嬷,珞珞有什么事吗?”听到沁阿嬷的声音,我忙推开湛成淮,走到寝殿门槛处道,“要是只去御花园散步,你就回说我今儿不去了。”
“公主……”沁阿嬷看了一眼站在我身旁的湛成淮,欲言又止,表情异样,“杜家小姐和缇妃在御花园里闹得不可开交,公主还是过去看看吧。”
“闹得不可开交?”我大感吃惊,珞珞性格温和婉顺,贺兰缇雪亦知书达理,她们俩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在大庭广众下起争执?
沁阿嬷踟蹰着不回答,湛成淮倒是先出了声:“阿眠,我先回去了。南璃王上依旧留我宿于以前的东宫。”
“好,我送你。”我瞥了一眼低眸垂首在旁的沁阿嬷,知道她必是有话要单独和我言。
湛成淮听此微微点点头,率先迈步离开。
果不其然,待我将湛成淮送出殿后,沁阿嬷才将事情来龙去脉缓缓道来。
原来今日王宫两个宫婢因小事起了争执,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时,其中一个宫婢被另一个宫婢失手推下了御花园里的曲池。暂理后宫的贺兰缇雪知晓此事后,令管事太监将此两名宫婢各自鞭笞三十。
但巧得是,其中掉下曲池的宫婢是珞珞带进宫的贴身婢女花锦,珞珞听闻花锦要被鞭笞,忙赶去了御花园替花锦求情,未想贺兰缇雪并不买珞珞的情面,执意要鞭笞二人。
“阿嬷,你说,缇妃这次是故意给珞珞难堪吗?”听完事情原委,我问站在一旁的沁阿嬷。
沁阿嬷微微一笑,表情淡然:“公主,后妃处罚触犯了宫规的宫人无可厚非,与其说这是缇妃给杜家小姐难堪,不如说这是杜家小姐给缇妃难堪,而且,倘若这事儿闹到王上那里……”沁阿嬷眼里染上一层不可意会的深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阿嬷……”我轻唤了一句沁阿嬷,不太愿意认可她所说的话,“阿嬷,你是看着珞珞和我长大的,以往你可是最爱夸珞珞乖巧,从不惹是生非。”
沁阿嬷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公主,但凡真正住进了王宫的女子,都不可同日而语了。”见我站在原地怔了怔,沁阿嬷又问我,“公主去御花园看看吗?”
“去吧,还是我去看看吧。”我点点头,“要是闹到哥哥那里,哥哥夹在中间更加难受。”
沁阿嬷听此并未诧异,只是抬眸端详着我,额上的皱纹随着眼角的笑意深了又深:“从公主出生到现在,老奴照顾了公主十五年,看着王宫里人心变幻莫测,只有公主虽然在长个儿,心却还一直停留在小时候。”
寒月影黄,冬霜清冷,御花园里灯火闪烁,稀薄的月色下交映着无数盏通明的茜纱宫灯。
我快步赶到御花园时,珞珞正护着身后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花锦,花锦两旁则站着几个手执长鞭的管事太监。除此之外,地上还有另一个跪着的宫婢,而贺兰缇雪则高站在曲池旁八角亭台的玉阶上。
“公主殿下。”眼尖的珞珞先一步看到我,连忙对我福身行礼。其他宫人见到是我来了,亦忙跟着行礼。
贺兰缇雪见此走下玉阶,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公主殿下来了,就由公主评断吧。想必公主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了。”她的表情淡淡,看不出是悲是乐。
我微微颔首,并未走到贺兰缇雪或珞珞身旁,只说:“宫规无亲疏,敢于触犯就应该敢于接受违反宫规了的处罚。”眼角瞥到珞珞的两肩一颤,我继续说,“念花锦二人是初犯,这次就免了鞭笞,直接将二人关三日禁闭罢,下次若再犯,连同这次双倍处罚。”
珞珞听此低着头默不作声,贺兰缇雪则先开了口:“公主所言不无道理,下次若有人在宫中挑事,亦是按照宫规双倍处罚。”
我看了一眼贺兰缇雪,她也看向了我,眼里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我正了正色,又对众人说:“大家都自行散去,此事不许再提,亦不可传入王上耳中,若是本公主知晓了宫里多好事者,一定不会轻饶!”
我话方落,哥哥清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夕儿有什么事不可传入寡人的耳中?”只见换了常服的哥哥带着随身奴才正缓缓朝曲池边走来。
众人见到王上都跪拜行礼,我笑着迎上前,挽住哥哥的手臂说道:“平日政事繁忙的哥哥今儿怎么有兴致来逛御花园了?”
哥哥笑着由我紧紧挽住他的手臂,抬手叫众人起身:“都起来吧,就按公主殿下刚刚所说,自行散去吧。”哥哥又望向我,说,“寡人的妹妹替寡人处理家事,寡人心里甚感欣慰。”说着,哥哥在我耳畔低语,“夕儿,你说话越来越像一个公主了,也越来越厉害了。”
“哥哥,我本来就是公主,哪儿需要像一个公主啊。”我撇撇嘴,心底颇不以为然。
“以前是只有公主才有的骄纵任性,像一个被惯坏了的猴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哥哥大笑了起来,许久不见他如今日般开心,“现在则终于有了一个公主该有的端庄威仪,哈哈哈。”
“我是猴子,你就是个猴哥哥。”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贺兰缇雪和珞珞,我冲哥哥眨眨眼,“哥哥,我先回宫了。”从哥哥身边经过时,我低声笑说,“哥哥,今夜有花有月有两佳人,你可不要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