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超市外玻璃的时候,介舒久违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完整模样——二手店几镑买的运动衫,领子松松垮垮的,起球泛白一样不漏,运动裤的裤脚塞在绿色工作靴里,整条腿粗的像树干。
点睛之笔是那块傻气四溢的头巾和平展在她腰上的脏围裙。
借着玻璃倒影,她看见那两人提着东西出来,径直朝停车场走,上了一辆普通家用车。
洪恳从前方店里探出头来,催促道:“开工了,还在那愣着干嘛?”
“来了。”介舒嘴上回应着,脚步却没有加快,边走边拆开包装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
俞庄嵁打开车窗,目送那个身影进了店里,又望了一眼那家川菜馆的名字,以及招牌下面的外送电话。
陈辛觉从图书馆出来,在赛百味买了个最便宜的三明治,坐在路边长椅上继续读文献。
隔着一小片草坪,咖啡厅露天座位边,关宜同刚开完小组会议,正起身收拾电脑,抬眼就看见陈辛觉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一堆A4纸。他手里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长久地停在空中,仿佛已经被主人遗忘。
“嘿。”
陈辛觉循声抬头,视线从牛仔裤包裹的细腿向上挪,对上关宜同的笑脸。
他眉头收紧,辨识出来人的那一瞬间,脸上立时流露出尴尬,不自在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见他不回答,关宜同直接在长椅另一头坐下:“你脾气还挺大,昨天那杯子砸得够利索的。”
陈辛觉把三明治包好放在一边,微微侧过头:“你有什么事?”
她把朝向陈辛觉那一侧的头发捋到耳后,试探问道:“你这么勤劳,考不考虑搞点代写的活赚零花钱啊?又能促学,又能挣钱,一举两得。”
“我没空,而且被发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这不比你在餐厅给人端盘子体面么?”
被戳中了痛处,他从地上捞起书包,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去,起身就要走。
关宜同坐在原地,又说:“我们工作室挺成体系的,十几个写手呢,从来没被发现过,一单至少能赚一百镑,你改变主意了就让季归豫告诉我。”
草坪中央的装置密集喷洒着水点,在傍晚斜落的日光里亮得晃眼。陈辛觉穿着印有校名的灰色卫衣大步穿过水雾,被浇湿了半个手臂。
在关宜同眼里,那毅然的模样有点像附近墓地里的石雕。
介舒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在门口的数码按键前摸索了一阵,几次嘟声之后,传呼接通。
“外卖到了,麻烦下来取一下。”
那边没回答,直接打开了大门。
“抱歉,我们只送到楼下。”
还是没人声,门锁又徒然松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时间,没再多说,拉开了铁门。
接着在电梯门口遇到了个认识的人。
陈辛觉看见介舒也挺惊讶,干咳之后才冲她打招呼:“来送外卖吗?”
介舒点头,先一步进了电梯。
陈辛觉正想去按楼层,却发现十六楼已经被按亮。
见他缩回手,介舒道:“这么巧。”
“对。”
对话就此中断,陈辛觉记得第一次和店里的人打招呼时,她只对他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她不常出现在前厅,以至于他现在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只听过送菜的外国人叫她“Jane”。
介舒面无表情地盯着干净到反光的金属墙,把头盔换到另一边腋下夹着,沉重的塑料袋也换了只手提。
电梯门打开,她等了两秒,见旁人不动才迈步出去。
陈辛觉站在自家门前掏钥匙,动作不知不觉放慢,头偏了个角度观察对门的情况。
介舒弯着两根手指敲了三次门,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靠近,便往后退了一步。
门推开一条缝,并不足以把巨大的外卖袋子送进去,房主既不现身,也无下一步动作。
陈辛觉已经转开了门锁,眼睛还望着对面。
介舒把外卖递到门缝边却没人接,怀着疑问回头看了一眼陈辛觉,他也面露疑惑。
“总共三十七镑,请问是刷卡还是现金呢?”
门内没有反应。
陈辛觉没有理由再停在原地,对介舒潦草道别后便进了门。
楼道内陷入无声,她侧头,那门依旧开着,外卖也原样悬在那儿。
季归豫在厨房里听见门锁转动,忙把摆好盘的牛排端了出去。
“还没吃饭吧?我特意煎的肉眼。”
“吃过了。”陈辛觉瞥了他一眼,擦肩走进厨房洗手。
“别生气了兄弟,昨晚上我真喝多了,给你赔罪。”
陈辛觉擦干手,坐到沙发上说:“我没生气,今天课多忘了回消息。”
“我都煎好了,这分量也不多,来尝尝?”
“我真吃不下,你找对门那朋友吃吧。”
季归豫坐在餐桌边切着肉答道:“他临时约了人,神秘兮兮的,也不说是谁。”
“他一个人住一户么?”
“是啊,怎么了?”
陈辛觉摇摇头:“没事,随便问问。”
防盗门边缘的塑料纸没撕干净,介舒盯着看了会儿,没忍住伸手去揪下了那一小条。
她迟疑了一阵,又抬手敲了两下晃动的门:“请问……”
门猛地向外推开,她闪避不及,打包盒在袋子里集体歪斜。
虽然介舒以她最快的速度托住袋子,但汤水还是流了一地,她手上也沾满了滑腻的红油。
她冷着脸抬头望向那人,四目相接的瞬间,喉咙口一堆谈判的话全然卡住。
“你比约定送达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抱歉,我可以赔偿。”
“赔偿多少?”
“一半。”
“打翻的汤呢?”
“……也算在那一半里面。”
明明每句话都围绕着送餐,却似乎没有人真的在关注那堆气味浓郁的狼藉。
“你叫什么?”
“Jane.”
“中文名呢?”
“……楼粤灵。”
沉默片刻,介舒暗自拿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比对了一下。
原来他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棱角变得清晰,眼神挺冷淡,却保持着微笑,语调平得像一条直线:“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还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他长高了很多,抬着头对峙让她觉得气场输了一截,虽然她的宽度足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分钱都不付?”
话音未落,俞庄嵁就把四十镑现金拿到她眼前。
介舒满手是红油,手心被烫得发麻,胳膊下面还夹着摇摇欲坠的头盔——多么显而易见的不方便。
可这个人全然没有帮把手的意思。
“这么晚,真是麻烦你了,不用赔也不用找零,当辛苦费吧。”话倒说得挺漂亮。
“放这里吧。”
她缓缓竖起中指,在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后又竖起食指,二指中间留下一条缝。
俞庄嵁笑笑,把钱塞进她指缝。
“谢谢。”介舒并拢手指,上半身僵硬地维持着平衡,晃晃悠悠地转身。
这天,广场公园多了一则都市传说。
百年古树下面有一个亚裔胖女人满手是血,边哭边吃,散发着神秘诡异的香料味。
之后某个流浪汉路过垃圾桶翻找食物时,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截大肠,恐怖极了。
俞庄嵁站在阳台上探头朝楼下看,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那辆显眼的黄摩托还停在路边,主人不知去向。
他点上烟,暗忖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这个人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活成这样?
介舒回到半地下室时已经是十一点,从金属楼梯下天井时特意收着力气,以免她沉重的脚步声惊扰邻居。
满身都是香料味,打出的嗝也是,这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肥瘦相间的熏肉。
刚想洗澡,门就被敲响了。
她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地打开门。
洪恳像往常一样泰然地闯进来,边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边往浴室走。
“今天这么闷,明天估计要下雨。”也不期她回答,就打开了水。
她开了罐啤酒,坐在地毯上听着淋浴声发呆。
房东留下的白色小花墙壁因为年岁太久有些发黄,靠近墙沿的地方还卷起了角,露出一点发霉的内壁。酒瓶子堆在暖气旁边,一开始还能充当装饰,可随着数量的增多和灰尘的积攒,渐渐成了一堆真正的垃圾。
不一会儿,洪恳走了出来,坐到她床上,弯着腰翻看床头柜里的杂物。
“你今天外卖怎么送这么久?”
“客人不接电话。”
一阵翻箱倒柜,没找到他要的东西。
“放哪儿了?”
介舒灌了一大口酒,淡淡道:“我今天来月经。”
他搓了一把后脑,无奈地说:“那就用别的。”
早上五点半,天空是紫色,路灯还没熄,街上零星有晨跑的人。
介舒提着巨大的编织袋穿过空旷的街区。
炸鸡店和乐器行中间是附近收费最低的自助洗衣房,尽管门口的沥青地上布满了垃圾、油污和痰渍,玻璃门内洗涤剂和消毒水的气味干净依旧。
她把床单被套塞进滚筒,除了洗衣球还加了三瓶盖消毒水。
等待的时候,她把手机和洗衣卡都塞在外套内袋里,紧紧环着手臂,闭眼靠在发黑的蓝色软垫上养神。
第一次来这家店时,她插着耳机大意睡着了,醒过来发现手机、零钱、洗衣卡全被洗劫一空,就剩一条耳机绳空荡荡地垂在胸前,滑稽又愚蠢,自那之后她就长了记性。
要保持清醒,即便深陷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