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解释,有时再多言语都无用,情绪就能完成最好的沟通。韩晓云痛恨情绪失控这种事,她害怕流露软弱,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弱者可欺,愚者可笑,漂泊在这遍地都是人尖子的北京城,示弱只会让你输掉本该赢的竞争,丢了饭碗,没有面包,还谈什么梦想追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在这么多人面前,哇哇大哭像个刚落地的婴儿,悲伤似乎有形有质,直接从她身体里冲了出来化成实体,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眼泪都嚎啕出来,变成河,流进海,海也是悲伤的,涨起来淹没一切。
等她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沙发上,高妈妈和高爸爸一边一个搀扶着她,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靠着,丁一鹤给她倒了杯温水,放了一包纸巾在桌子上。
小韩,我相信你。高妈妈的话让韩晓云不知所措,她自己的眼睛这两天也哭得肿了起来: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儿子就走了这条路……他不要我们了我知道,可是他连你,连你俩的小家也不要了吗……
高爸爸长叹一声,像野兽的哀鸣:他这是造孽,坑了人,把人家搁在半路上了,别为他哭了,不值得。
他颤抖着手,想抽一张纸巾递给韩晓云,手却抖得太厉害,什么都拿不住。
丁一鹤等韩晓云稍稍平静了些,指着他挑出来的几个本子:这些我带走了,用玩了会通知你去领。
好。韩晓云很艰难地把这个字说出了口。眼下的事跟好毫不沾边,但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对警察说的。
她叫了几份外卖,连丁一鹤的都在内,盒饭送上门,丁一鹤却要走了。韩晓云说您带着路上吃吧,丁一鹤说了声谢谢不用了。他出门时看了看楼道,灰尘落地厚厚一层,对面不敢再开门了。
高家杰把自己身外物处理得很利落,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但丁一鹤看了一个笔记本,上面零乱地写着些数字和字母,不知道有什么用,他先把能搜集到的东西放一起,有空时慢慢琢磨。
下午是一个金融平台爆雷案,所里挤满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哭诉的老人家,丁一鹤午饭到底没吃上,他抽空出去买了俩烧饼啃了。正巧局里有个同行过来,也在那买烧饼,接了个电话满嘴蹦英文,丁一鹤就听见一个词Bitcoin。
挂了电话丁一鹤问同行什么事,同行说咱们这边的有几个人跑河南去挖矿找比特币,挖就挖呗偷了好多电,是在一家废弃工厂抓住的,户口在北京,人还得押回来。丁一鹤隐约感觉这事似乎有点什么关联,没再说,把同行的烧饼钱一起结了。以前一块一个,现在一块五了。
同行夸了句:你们这儿的烧饼做得好,酥,芝麻多!
丁一鹤处理完金融爆雷的事都快下班了,他想了想又给TT打了个电话,那边一听是警察明显有点懵,说话也结巴了:
还,还是高家杰那事儿么?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问问他工作的情况,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过来聊聊?
哎是,不好意思我没空啊,我这边有个项目是跟日本那边公司对接的,我这周就去京都了,您要有什么问的在网上说吧,高家杰……我们是朋友,是兄弟,你,您有什么想调查的,我都不瞒着您……我们也没什么事瞒人的……
他越是这么说,丁一鹤越是听着可疑,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
啊那感谢了,你还挺讲义气的。行,就这么着吧,你忙你的,我要找你再给你打电话。
行嘞。TT明显松了口气。
韩晓云给二老作了顿饭,没有人有胃口吃下去。高妈妈身体不适,又躺下了,高爸爸坐在卧室里抽烟,烟雾腾腾,虽然他尽量靠着窗子,但那劣质香烟的味儿还是浓厚得跟毒气一样。
王雨诗的到来打破了僵局,她天生就有那么一股劲儿,自来熟,跟谁都能说上话,叫了声叔叔阿姨,嘘寒问暖,高家二老虽然没什么心情,但也不能不敷衍她。王雨诗说的都是眼下该办的事,头一件就是火化,那三个人说不出口也不忍心说,但总得有人提。
韩晓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去办。王雨诗背着二老给她递眼色:那恐怕不行,人家得是直系亲属吧,你俩这不还没结婚么。前头的事都是你了,后面的事……恐怕你这身份不行,这你比我懂啊。
我去。高妈妈坐了起来:我儿子,我送他走,孩子,早知道这样,妈妈何必生你养你啊……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王雨诗的想法韩晓云很清楚,她是天生的利己主义者,当然作为朋友,她也把韩晓云顺手护起来。没结婚那这事就轮不到你,他爹妈不出面,这些责任不担起来,你傻呼呼地给办完了,将来你落一身不是,永远没完。
整一天韩晓云都在麻木状态,只有在换衣服时短暂清醒,每件衣服都像丧服,黑色,白色,简单款式,略活泼就是裙摆斜裁,几件条纹内搭在里面很显眼,剩下冬装是灰和深蓝。浅蓝色套装是操办婚礼要出场合时置办,配白色包和鞋,还有一条白色项链是王雨诗送她的,也跟衣服挂在一起,穿的时候方便。
高家杰看她穿戴起这一身,陡然一亮,笑着在背后抱住她说:这是不是就传说中的小清新啊。韩晓云说:我是大清新,老清新。高家杰把头侧过去吻她,在那一分钟里,她以为他们永不分离。然而如今回忆化为讽刺,自杀无非是对生活绝望厌倦,但她难道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她也是绝望和厌倦的一部分吗?
如果你觉得我不好,我们可以分手。为什么做婚前财产公证,两人都没有多少像样的财产,但公证得清楚明白,将来分起来不难看。王雨诗法律专业出身,早已在全公司科普得透彻,感情再好,可能会变,人再好,在财产面前,别挑战人性,有言在先还不够,最好有合约在先,不然谁保护你和你那一点点血汗钱?
只是像王雨诗这么聪明能干的人也想象不出这最坏的情形,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韩晓云,怎么才能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来。
付钱的时候,高爸爸坚持掏出自己的银行卡。韩晓云的手被他有点粗暴地推到了一边去:他是我儿子,你得让我给他花这个钱……再也不能给他花钱了我……
韩晓云说不出话来,高爸爸高大的身躯把她挤出了付款窗口,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后面排队的人们,多半都带着红肿的眼睛,愁苦的脸。
走的是最简单的流程,不是为了省钱,殡仪馆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动给选了最快当,最方便的,没什么仪式。韩晓云知道这符合高家杰的喜好,他是个程序员,简洁实用就行,越简单分数越高,也符合以前老家那边发送后事的传统,夭折的孩子和年轻人,还有自杀的人,都一切从简,不可声张,只有寿终正寝的老人,有儿女后代,枝繁叶茂,这才可操办一场热闹白事,让远亲近邻来诉说逝者平生的好,所谓送终。
有人的人生有收尾,有人却没有,只是一个句号,甚至,是个问号。你真的就走了吗?身在殡仪馆中,周遭闹哄哄的,不时传来别人家凄惨的哭声,韩晓云有强烈的荒谬感,死亡是一泓湖水,倒影出来的真实世界如此虚无,她身在其中,心却失落在回忆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家杰,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地球上最庸俗的度假地,沙滩海浪豪华酒店,钱多就去夏威夷,马尔代夫,钱少就去巴厘岛,芭提雅,我们说好了,要睡千篇一律的特价蜜月套房,为了省钱只吃水果过一天,躺在床上不工作,不做爱,睡觉,睡觉,睡醒了就吃,吃完再睡。加班太多,我们对蜜月唯一的期望就是睡足觉,然后在海边走走,让海水湿一下脚背,晒太阳晒到后背赤红,脸上起雀斑,再匆忙收拾行李,回去告诉大家说蜜月很完美,算是毕生最舒服的几天。
接着,我们会继续疯狂工作,挣钱,还房贷,也许有多的时间一起看场电影,吃顿日本料理,也许钱再多一点,我们考虑要个孩子,等有了孩子,为了谁来看孩子,小房子怎么住说不定还要争吵,上幼儿园怎么办,上小学怎么办,中高考又怎么办,这中间我们会不会走狗屎运,积分落户北京,会不会我也能多挣点钱,我们一咬牙卖了房子移民去美国,或者加拿大,熬过新移民最初的艰难,我们找个工作,再攒钱买房子,生孩子养孩子,打发人生余下的漫长时光,在朋友圈里晒晒蓝天白云照,共示我们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人生给我们的可能性,没有那么多。原本你和我,竭尽全力,能过上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平庸的普通生活。但是我们曾经以为,有了彼此,有了所谓的爱情,我们的生活会闪亮一点,我们会更有勇气去面对眼前琐碎的种种烦恼,拉好了手,要战战兢兢就一起战战兢兢,去走好下面的路,过关,打怪,花很长很长时间,等着升级时那浮夸的音乐声。
我曾经以为是这样,深信不疑,直到你就这么转身离开。
高家杰的骨灰很白,高妈妈哭得站不住,高爸爸扶着她,韩晓云捧着骨灰盒,那些灰还有些许温热。她把手伸进去,让灰从手指缝里漏出去,这时她终于确定,高家杰是不会回来了。
冰锥一样刺骨的痛把她完全打穿,韩晓云的牙咬在嘴唇上,血印深深,后来才发觉,在当时她只希望眼泪不要掉在骨灰上,让死者不安。
你会不安么,你那样走了,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很想你,你会也在天上说一声想我吗?
丁一鹤没想到又看到这姑娘,韩晓云脸色苍白憔悴,一朵花被风雨催折不过如此,她拿了个电脑包,站在外面等着丁一鹤出来。
今天他……火化了,我把他剩下的一些东西收拾了一下,有几个U盘,移动硬盘什么的,我都给你带来了,我没看,你看吧。
丁一鹤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成了灰色,他发现自己总在她面前无话可说:哦,行吧,那先跟我这儿放着,等查完了没什么问题了我一起都交还给你。
嗯,都行。韩晓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她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对了你听他说过比特币的事没有?丁一鹤问。
比特币?韩晓云思索了一下:有吧,他说过这东西挺值钱的,具体怎么弄我不懂,我不是他那专业的,怎么,您觉得他……走,是跟比特币有关系?
不好说。我只是有点怀疑,也许是多余的。再说,人家父亲也当面跟我们说了那么久,想要个说法,我们怎么着也得查查,要不他这年纪,也就跟我差不多,怎么好端端就寻短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丁一鹤抓抓头,他两鬓角略有白发,看着相貌比年纪要大。
查吧,我也有很多想死的时候,可我还得活着。韩晓云冷冷地说。
别这样。丁一鹤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那么不合适。
谢谢您了丁警官,我先走了。
那我送送。丁一鹤把韩晓云送出大门,这几十步的路他硬是没想出一句安慰的话。最后匆匆说了句慢着点。
北京惯用的客套话里常见这句慢点儿,好像不管什么事,放慢了速度,我们就能提升安全系数,哪有那么简单,韩晓云走路一向很快,这次也不例外,她看不见子走路的姿势,丁一鹤能看见,她走路打晃儿了,那是一个人硬撑着,打碎了牙和血吞,完全是靠意志力挺着。
这晚上高家二老留韩晓云在家里住,高妈妈买了菜,做了一桌素席,高家杰说过他妈妈做菜好吃,果然有色有香,但没人能吃出味道。卓上放了个空碗,上面搁一双筷子。
小杰最爱吃芹菜。高妈妈念叨了一句。但韩晓云心说:不,他讨厌吃芹菜,是他哥哥喜欢吃芹菜所以你总是做芹菜给他吃,他为了不让你伤心才吃的,后来他离开家,一口芹菜都没再吃过。
高爸爸没动筷子。他摸着烟盒,忍着烟瘾,到底没在饭桌上抽烟,卧室靠窗的墙已经被他熏黑了一块,然而,谁有心情计较这些。
韩晓云勉强咽下去半碗饭就不吃了,高妈妈还给她夹菜,眼神里带着疏远的慈爱,那慈爱不是给她的,而是越过了想象,落在了可能存在的孙子孙女身上。
你们能在一起可有多好,早点生早点让我过来看孩子,我那时一个人带他们兄弟俩,全家人袜子都洗得白白的,走出去衣是衣帽是帽,从来没让人挑出过不是。 我还想小杰一定得生两个,最好也都是男孩子,他得把他哥哥那份儿带出来,也算他哥哥有个后代对不,要是……要是能有两个孩子……唉,那时我也不管你了,你死了就死了吧,我省心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掉在桌子上,聚集起来,成了小小湖泊。韩晓云不奇怪人为什么能流那么多眼泪,这几天她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半。
要把哥哥那份儿带出来,在妈妈嘴里说得那么自然,熟极而流,可在韩晓云听来却十分刺耳,这种难受的程度,大约跟她小时候听惯了的“弟弟还小,你是姐姐,你让着他”是一样的。天晓得,韩晓龙吃得比她多,长得比她高比她重,经常把她一推一个大跟头,龙凤胎前后只差五分钟,凭什么她就比他大了,必须得让着他了?
然而,父母有一套自己认为天经地义的逻辑,从小给你反复洗脑,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活在这套逻辑里,不接受就是反骨,就是不听话,就是坏,就是大逆不道。韩晓云承认自己就是大逆不道之前,也曾努力做过乖小孩和二十四孝姐姐,但很快就发现这什么用都没有,只会换来更苛刻的要求,因为“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大,你就应该做好榜样”“你是姐姐你不管着他点?”
等韩晓云考上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后,私立高中也给她发来录取通知书,她毫不犹豫就去了私立高中,那里可以住校,成绩好还给奖学金。
她早就对独立渴盼已久,一旦困鸟出笼,再也不会回头。什么爹妈爷奶无微不至的照料,都留给韩晓龙吧,本来也只是这些都归他独吞,不要了剩点渣,才轮到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到此为止,韩晓云再也不想当谁的姐,谁的女儿,她只想做自己。
也就是那三年,她跟开冥器铺的姑婆真正熟络起来。除了像小时候一样陪她折金银元宝,扎红绿纸花,还学着她画那些花样,那是要贴在寿材两头的,辟邪。周末晚上姑婆会带着她包素馅饺子,里面是青菜,粉丝,木耳,豆腐,调些胡椒麻油,煮出来也是香气喷鼻,不比荤菜差。
姑婆常年吃素,但为了给她长身体加营养,每周都买鸡腿,牛奶,鸡腿用香菇红烧,两条都是她的。韩晓云能长到167,姑婆的给她补的营养确实见效。
你是女孩子,更要当心,将来远走高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姑婆当初也上过学,却因为定亲不得不退学嫁人了,那年代是常见的事,但对于她是永远的遗憾。夫家成分高,姑婆跟着受了许多苦,却在牛棚里跟着一位“黑帮分子”学会了糊纸活,画棺材头。人难免一死,谁家死了人总得要发送,办白事,这些事当时属于“四旧”,早被破除干净,但架不住老百姓总想要烧些元宝,烧个牛马小人给父母去阴间当差。
就凭这手艺,姑婆在艰难年月里养活了一家子人,时常还能贴补娘家,韩家后来单位集资买房子,还从姑婆那里借了一笔钱,好些年才慢慢还清。
今生行善,来世积德。姑婆穿一件蓝布大褂,干干净净,说起发送逝者的讲究,语调缓慢,出口成章,不由人不信服。她开的小小冥器铺是那一条街的主心骨,谁家要有什么矛盾吵闹,要有人请了她去,她慢慢走过去,接一杯茶喝,跟这些人说说以前他们家老辈人的好德行,做过的好事,每每让人泪落,回心转意,天大的事也不吵了。
姑婆,如果你还在,你能告诉我怎么办吗?韩晓云在心里念着她,可是姑婆不会再知道了,死对姑婆来说,也许是场再好不过的解脱,她死时唇边含笑,衣服穿得三层新,都是自己多年积攒的好料子,一丝不苟。
韩晓云当时腿软得都站不起来,爬在地上痛哭了一场,咬咬牙,一个人穿好全套重孝,烧水沏茶,点了香烛,等韩家父母领着弟弟也来哭时,都是中午了。一家人面面相觑,浑如外人。四周邻居来悼念,都跟韩晓云说话,父母也赫然发现,女儿竟长成了大人,接人待物的风范,明显跟姑婆是一路的。
你还能接她的班,将来就吃这碗死人饭么?母亲的话还是那么扎心,她从来都不会考虑女儿什么感受,因为她认为大人说话,小孩就不应该有什么感受,说你听着就完了。
我快毕业了,会在北京找工作。韩晓云语声平淡,像说得都是不相干人的事,而非自己的前程。
也好,这店面租出去,也值些钱。晓龙现在花钱多了,将来还要娶媳妇……如果不是韩晓云打断,妈妈能一直这么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店隔壁马伯伯说了他要顶下来做,每年交钱给我的。妈妈,我上高中,上大学都没有用家里的钱,这店姑婆有遗嘱,她说了是给我的,我一个人在北京,也要吃也要用。韩晓云没想到,这么难以启齿的话,自己居然说得很流畅。
你胡说些什么?韩爸爸生气了:什么叫是给你的?要论亲戚我不比你近?这是我姑姑的店,说是给你,那也是冲着我,懂吗?你就知道自己要吃要用,自己要在北京混,你想过家人没有?做人别那么自私!你就是高中出去住宿舍,学坏了!这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做主。
韩晓云知道说不通了,她站了起来:爸爸,外面就是派出所,姑婆的遗嘱是社区和派出所的人一起交给我的,还拍了照做证据,他们也怕有遗产纠纷。你要是有意见,你们找警察说,我不管。但这家店是我的,姑婆交给我了,我就得经营下去。
你太自私,太没有亲情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韩妈妈骂起女儿来向来不衡量分寸,每次韩晓云挨骂都很希望自己变成外人,因为妈妈对外人总是和颜悦色,宁肯自己吃点亏也不得罪人,然而可惜她是她女儿,怀胎十月拉扯长大,她永远欠着妈,妈也永远不用怕得罪她。
韩晓龙倒成了唯一一个有资格和稀泥的:行了行了,算了,妈你别说她了,再说,去北京,也不好混,要是没有钱,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过,你也是,你别跟爸妈顶嘴了,别说这小烧纸铺子,金山银山我都不跟你争,姑婆给了谁就是谁的。
少来这套吧你!我受够了。你们从小就偏心,肉都舍不得给我多吃一口,他呢,吃得烦了望地上扔,喂给猫狗吃!韩晓云也觉得自己可笑,一万种委屈里,为什么尽想着这点吃肉的小事。
你要不要都没你的份儿,你们走,姑婆灵前我不想多说什么,没意思,这个家里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你们别管我,要想管我,你们就别说这些难听的话。
把心一横,韩晓云变成了哪吒,横剑抹脖子,你们的血肉还给你们,我自己会去找莲花化身,你们给的不像样,我也不稀罕。
从那以后,她一年没回家。软下来的是爹娘,先是在微信里说说家常,接着妈病了一场,她赶回家一看,割扁桃体,但也是个小手术,她在床前伺候,也就在那时,传来了韩晓龙的坏消息。
跟大多数父母溺爱过度的儿子一样,韩晓龙心不坏,人不笨,但就是懒,爱玩,没长性,干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学不行,花钱念私立,在私立学校里又谈上恋爱,喝咖啡看电影泡网吧乃至开房,钱花得更是淌河水——海水还不至于,因为家底薄,没那么多钱给他淌。
这样好人家的浪荡子容易被盯上,小情侣俩逛街时被小混混们截住了,拉进冷巷子里。抢走了两部手机把里面的千把块钱转走不说,还要扒女孩子的衣服拍裸照,以后好慢慢敲诈。韩晓龙一听小爱人的惨叫,脑子一热扑上去拼了命,五个小混混有三把刀,两把都在他身上画出了血道,出来的混江湖的下手都有分寸,谁敢真往死里搞。
没轻重的是韩晓龙这种从来没碰过刀没见过血的,混乱中他夺了一把匕首反手捅过去,那个领头的一声没吭,正中心脏。
韩晓龙傻了,女朋友比他冷静,报了警,从头到尾都是女朋友在那里哭诉经过,韩晓龙呆若木鸡,两只手抖得厉害,身上几处刀伤流血,他都顾不得痛。杀人,平时他连血腥恐怖片都不敢看,就这么一下,他杀了一个大活人,我操,这不是梦吧。
韩妈妈本来就要痊愈了,收拾东西出院回家,正张罗做点什么好的,给全家人吃吃,一团和气别翻旧帐,一听这消息,她直直躺倒,后脑勺磕在地板上,那处疤痕很厚,一直不长头发。韩晓云退了买好的车票,跟爸爸四处奔走,一边打听有无靠谱的律师,一边还得做了饭给老妈送,给她说些宽慰的话,别让她哭得一栋楼都不安。
那案子很有名,在“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上纠结许久,毕竟有人命在里面。终于还是念在初犯,对方寻衅滋事在先,有侮辱妇女的情节等等,韩晓龙被关了半年后,无罪释放了。
出狱时他眼神都散了,看着头发全白的老爹,瘦了一半的老娘,还有韩晓云这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的姐,嘴里第一个问的,却是自己的小女朋友:
嘉嘉呢,她……没来么?
没人说话,韩晓龙知道这沉默就算是回答,叹息一声,也不再多问了。
他的小女友秦嘉嘉也是个情种子,见他陷了官司,开始也帮着四处奔走,但父母软硬兼施把她带出国,扔到澳洲一家野鸡大学预科班,嘉嘉一去了那里就被一个富二代狂追,据说两人没多久就同居了,还论及婚嫁。那富二代家境不凡,在悉尼有套豪华海景公寓。韩晓龙看着同学朋友圈里流出来的图片,嘉嘉穿着名牌裙子站在落地窗前,背后就是无敌海景,他本来碎了的心,又聚拢起来特地碎了一次。
这些事女方家里不怕让韩家知道,也可以说是故意让他们知道的,原本我女儿就是白富美,不是你这种普通人家高攀得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自己惹的自己承担,别牵连到我们,你看看,我女儿这等人才,找什么样的没有?天生就是住豪宅开跑车的命,能跟你这种杀人犯在一起吗?
韩晓龙就此颓了,在家吃泡面打游戏足不出户,一年多啥也不干连门都不出。
韩爸爸的小生意赔了,他听信了远方亲戚所谓高利息投资的鬼话,毕生积蓄血本无归。韩妈妈自从儿子出事,自己住院出院后,一直心慌手抖,做不了什么家务,韩爸爸又要跑买卖,又得在家做饭洗衣,还看着那窝囊废儿子,憋气堵心也别提了。
韩晓云那时刚过关斩将,考进了一家大广告公司,收入上了一层,她就回家跟马伯伯商量,把小冥器铺子收回来了。她直接进了韩晓龙的房间,奇了,那天他也没玩游戏,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跟我走。韩晓云像个警察。韩晓龙没顶撞她,很温驯地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那个冥器铺子,韩晓龙明白了一半,想勉强笑一声,笑不出来。
铺子还是我的,你经营,网店我也申请通过了,当天就接到订单,要买元宝和烧纸。你一边卖货,一边把网店搞好,一个月多了不说,五六千块有得赚,爸妈也不指望你挣多少钱,总得有点进项,不能天天这么躺着,赖着!
姐,你说……韩晓龙长大后很少叫姐了,这一声让韩晓云有点鼻酸。
你说,嘉嘉会把我忘了吗?
韩晓云说:会,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为了别人能拼命,把自己前程都搭上,人家早就不要你了,你还惦记她干什么,赶紧去把这俩订单给我配货,一会儿咱们找快递讲讲价钱,发货多他能算便宜点。
恩行吧。韩晓龙闷下头去干活,等韩晓云跟快递谈好了价钱,一看他包得四四方方整齐美观,倒有点做事的样子。那也是韩晓龙跟嘉嘉在一起,包裹各种小礼物讨她欢心时,练出来的真功夫。
你忘了我,我却不会忘了你,只是我再也不会说起你,一个人的时候在心里想一想,我希望你过得好,如果忘了我会让你过得好,那你就忘了吧。让我自己记着,就够了。
丁一鹤对高家杰的电脑上删除的记录作了修复,大部分找不回来了,但有一个网址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以前在技术圈子内很红的科技论坛,后来被收购后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创始人也离场了,那里人气一落千丈,基本没什么人再去发帖讨论了。丁一鹤好几年前还发帖在那里求助过,好几个热心人给了他专业的建议,让他印象很深。
那个论坛还有自己的邮箱,强迫用户注册邮箱后再登陆,丁一鹤看到了高家杰的邮箱,登陆时间是上星期。也就是说,他还在用这个邮箱,一直到最后。
打扰了。丁一鹤的电话号码韩晓云已经记住了,她接起电话就说丁警官好,让丁一鹤有点尴尬。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问一下高家杰平时有什么常用的密码,我没有别的意思……
5763,六位的话一般是加个52,jj,或者里面加一个下划线。她想都没想有什么不方便处,人都没了,为谁保密?如果高家杰真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自杀,那她也想知道答案。
好。谢谢。高家二老还在吗?回了老家没有?
还没有,不过他们也不会去所里找您了,不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一鹤被她点破了顾虑,尴尬又多了一层。
您当然就是这个意思,谁不害怕别人来找麻烦呢,您放心吧,他们两个都是最老实的普通老百姓,没钱没势没背景,闹也不会到警察局闹的,就是儿子死了,难免心里过不去,但是,过不去也得活呀,谁也不会说因为这事儿就不活了,就非要跟办案的警官为难的,我们不敢!再说人都火化了,还能查出什么来,就算查出什么来,他也活不过来了,丁警官,您放心吧,我配合调查,您找我,我在这,您不找我,我也得过我的日子。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她忽然的激愤给阻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丁一鹤才在那边说:那行,我没什么事了,给您添麻烦了。
好,再见。韩晓云习惯等别人先挂电话,等了一会儿,那边却没有挂。
丁一鹤说:57,这是你的生日么?我知道63是高家杰的生日。
是。韩晓云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塞了一把沙子,粗糙苦涩。
那边再没说什么,挂了电话。韩晓云胡乱把眼泪抹了一把,抽了张纸巾按按,掏出眼线笔,飞快地画了淡淡的眼妆。她赶着去见一个婚庆客户,但是得把这个项目转交给下属做了。
那个客户人很好也很细心,跟韩晓云算是半个朋友,开始正兴高采烈地跟她讲自己对婚事的设想,感觉到她情绪不对,给她倒了杯蜂蜜柚子茶。
哎这才两个月你瘦多了,怎么了,病了?
韩晓云勉强笑笑,说了声家里有事,可能要回老家一段时间。
客户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也没有深问,就跟下属聊了起来。婚庆婚纱照说起来都是女人最操心,男人通常正装出席当一摆设即可,但这边的新郎却也很在意这场喜事,特地把自己的要求和注意事项都打印了一份,大家拿着讨论。
其中有个主持爱用的串场笑话是“从一而终”,客户笑眯眯地划掉了:
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恶俗的话的,谁都不必为谁从一而终。
韩晓云和下属都连忙附和:就是,再婚也很常见,现在离婚率那么高。
客户笑容还加深了几分,眼角略略露出些细纹:嗯,新郎是再婚,我是三婚。
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就行了,这又不是做算术,还扳手指头数。韩晓云的话逗得客户哈哈大笑起来,又叹了口气:哎真希望跟你合作,把这个项目跟完,你知道吗,你亲和力很强,能体谅别人的心情,我相信有你在,那天一切都会完美。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对,就算是第三次了,我也还是希望一切都完美,希望我的婚礼是最美最特别的。
会的。我相信一定会。韩晓云发自内心地说。新娘通常带着焦虑,总是各种担心,她的镇定就是良药。我相信婚礼一定会完美,人力可为之事,只要尽心尽力地做,想到了最微小的细节,一切按照流程走,达到完美又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幸福,那纯粹是另外一回事。
回了工作室,王雨诗也刚回来,她把高跟鞋一脱,扯松衣领,拿了听可乐,冲韩晓云扬扬,平时她都不要,顺便笑着讽刺她减肥大业又成泡影,这次却说:好,你再去拿一听。
两人喝着可乐,算着账,公号最近也有些广告收入了,新招来的小编辑干活不错,可以入职转正。新订购的一大批花材得尽快用了,就是鲜货食物最怕耽误或者有变动。从厂家买的物料升了级,虽然贵点,那品相就是跟便宜货不一样,扎起来的气球拱门都带着仙气,摄影师一拍,高档!
你真要回去啊?王雨诗冷不丁问。她把手里那支万宝龙笔舞了个花,那笔她也给韩晓云买了一支,可惜韩晓云向来抓起圆珠笔就用,那支一直就呆在她抽屉里,带着包装,崭新。
嗯我想安静一下,再说我爸爸年前就提了,要给我爷爷迁坟。我本来还想再等等,到秋天再回,但现在……我还是回去吧,把这事办了。
也好,那你房子怎么办?给高家二老住着?
现在也没办法住,对门装修,天天不得清静。他们俩也商量着要回家。
行,你可真行。我那时就问自己,遇到像你这样的事怎么办,我觉得我准会哭死了,什么都干不了,你真的比我强。王雨诗很少夸韩晓云,俩人最常做的事是互相讽刺,损几句对方,干这一行每天满嘴拜年话,也就是朋友之间敢互相说说坏话逗着玩了。她们以前请过一个主持,从噩梦中惊醒都大声叫“百年好合,吉祥如意”,职业病已深入骨髓。
我是没办法。韩晓云把那半听可乐一饮而尽:
我不工作怎么办,谁会替我做这些,我哭我闹,我躺着不动,事情就能变好吗?不会,只会更糟。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有接受这件事,我总觉得高家杰还会回来的……可是你看,他留给我的信,他还让我不要哭……我现在眼泪都没有了,他不让我哭,那我就不哭吧。
王雨诗手忙脚乱地找了一包卸妆纸,一边擦脸一边抱怨:你真是,说这些干嘛,我都哭了,真是,讨厌。你……我也劝不了什么,我在这边等你吧,你的房子留把备用钥匙给我,我给你看一眼。
对门的装修队见韩晓云家来过警察后,龟缩了一段,连电钻声都变轻了,门也管得严严的,可见人不是做不到,揣起明白装糊涂,得寸进尺这类事儿总是做起来太容易了。
高妈妈是勤快闲不住的脾气,每天还拿着簸箕扫帚去楼道扫那些装修飘出来的积灰,免得出来进去踩得到处都是。那些工人就跟没看见她似的,一切理所当然。韩晓云忍不住,直接去找了物业,物业派人跟上来,又强调了工人关好门,要每天清扫灰尘。
韩晓云做了一锅面,拌了两个凉菜,三口人食而不知其味,但也多少吃了点。
小韩手艺不错。高爸爸第一次说了句无关的闲话。韩晓云知道这也就算是倔强人最大尺度的求和信号了。
没什么,这些日子,你们俩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也没照顾好你们。
我不用人照顾哎,我本来想来北京照顾你们的。高妈妈又哽咽起来了:我以为小杰要结婚了,我来给你们看家,做家务,看孩子……你要用我,我给你干活,你不用着我,那我就出钱给你们请保姆,请月嫂,现在老家也流行这些……我本来想,要是能有孩子,有两个……啊啊我的孩子……
丧子之痛没那么容易消化,何况,对高妈妈来说,这是第二次了。
我的命太苦了,我大儿子那么好的一个,做什么不用教第二次,考什么他都得一张奖状回来,他就是太好了,太要强了,要不然也不能那么小他就要寻死,我二儿子,哎我也不想什么别的了,我就盼他平平安安活到老,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我看到下一代人了,死了我也闭眼睛啊!孩子啊,为什么你也要上那一条路啊,为什么啊,该死的是妈妈,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生你们,我活着就是要受这份罪么,那我也宁可不活了……
高爸爸一声不吭,拿了烟到窗口去,狠命地吸。韩晓云给高妈妈递了纸巾,默默地把一个新买的大烟灰缸放到高爸爸手边。这时对面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韩晓云只觉得再也不能忍了,她冲出去,一看对门已经把门取下来了,正在凿门框。灰烟弥漫,几乎快要看不见人。
你们怎么回事,这样别人要不要过日子了?你们家是工地,这楼道不是。
那边的工头斜眼看了韩晓云一眼:话那么多干什么,这也就一天功夫就弄完了。
你说谁话多?你们这么多天我忍了多久了?没完没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再不把你们这里包起来我去投诉。韩晓云痛恨自己缺乏泼妇气质,很厉害的话说起来也带着几分客气,每次要求他们关门还都加上请和谢谢。有些人是不配这点客气的,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跟你客气,永远觉得自己方便最重要。
物业经理也被韩晓云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安静几乎等于不存在的住户,竟然也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行行行,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们没监督好。那家也是,太不自觉了,人么,素质有高有低,没办法,您多担待。
说着这些片汤话,物业经理跟韩晓云进了电梯,看着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他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您家里……都还好吧?
韩晓云一听,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又把木头人的神情拿了出来:
都好,没什么不好的。
上楼一看,装修方手脚很快,早就树起了几块大板子,把自己那一方的门包了起来,旁边留下一个通道出入。物业如释重负,教训了他们几句,给韩晓云一个笑脸:这不就没事了。
他不知道韩晓云气得浑身发抖,原来这样就行了,那你们砸墙的时候为什么不先这么包起来?为什么开着门弄得满楼道灰?欺软怕硬到这个程度,看到警察怕得如同老鼠见猫,听物业训斥也都俯首帖耳,但是对好好讲理的人,他们就是能糊弄就糊弄——什么玩艺儿!
那边工头还是斜眼看着韩晓云:话别那么多!还投诉。
韩晓云气极反而露出了冷笑:行,以后不会跟您再说一句了,投诉有效,我都直接投诉。
哎那不行啊。工头一听急了。韩晓云正眼都不多看他一眼:我话太多,不说了。
晚上,高爸爸过来跟韩晓云说,他们要回家去了。
我带小杰回去了,叶落归根,他要葬在祖坟里……就是他这样……这个情况,得先放在庙里一年,然后再入土。
高爸爸说得很冷淡,努力完整地把这段话吐出来了。
嗯,行。韩晓云想了又想,还是把高家杰和她平时说得话都咽回去了。
高家杰填过器官捐赠表,承诺过如果有意外要捐出器官,他还说如果自己病入膏肓,身体没什么用了,就捐给医学院做研究,等化了骨灰,就随处一洒,能洒进海里最好,不能的话就随便处理,反正一把灰也没什么知觉了。
他健康,友善,对这个世界很温柔,每天披星戴月地上班,加班,攒钱买房子,还房贷,唯一的享受不过是韩晓云有空了给他做红烧肉和清蒸排骨,吃完了两个人在小区旁边的公园里转转,有时看场电影,再不就一个人戴了耳机,跟队友玩上几小时的游戏,偶尔通宵。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他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他决定了去死?韩晓云的心又一次裂开了,里面全是岩浆,烧灼着她。
你……唉,你是个好孩子,小杰对不住你……高爸爸的话让韩晓云的心揪成了一团,她用力摇头,说不出话来。
等这难受劲儿过去了,她说出的却是:等我再跑一下保险公司,看他这情况……有没有保险金。如果有,我给您寄过去。
到这个时候了,你说,钱能有什么用?高爸爸的笑比哭还难听。
钱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就算人不在了,说不定钱就更有用。韩晓云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口。她见过姑婆的铺子里,来买冥器的人有穷有富,富人大批买纸人纸马,纸扎的别墅,花圈一买就把整个铺子的存货买空,穷人家买些纸钱还要比一比,挑最便宜的买,这样的姑婆都默默地给他们额外送一些香烛,不收钱。喜事更是了。
有钱的随意铺张,唯恐这钱花得不够多,场面不够气派,而更多的普通人家,往往是又想要面子,又像省钱,那点预算就跟一张毯子一样,得缩起头再缩起脚,才能刚好盖住全身,再多一点点都不能。这样的人家韩晓云会格外卖点力,给他们谈一些酒店和花店的优惠,再不就给宾客们多送点小礼品。
不修今生修来世,做人哪里不是在修行。姑婆的话,韩晓云都记着,她走到现在,没敢得罪过谁,也没做错过任何一件事,说错过一句话,恨不得连呼吸都三思而后行,可是,她积的福在哪里?
高家二老是她买了飞机票送走的,他们没坐过飞机,近期也没有减价票,但这钱是要花的,高家杰的骨灰她寄存起来了,找了一个会看风水讲阴阳的先生,跟二老说了有半小时,什么“横死不宜回故乡”“要等一等他的魂魄”“不要耽误他转世投胎”,这些鬼话劝说老人家却有奇效,连最倔强的高爸爸,听说会影响儿子转世,他也不能不软化下来。
韩晓云把二十万打在了高妈妈的卡里,请二老联名签了个收条。按王雨诗的说法,夜长梦多,不如一次性把高家杰付的房款还清给他父母,不够她可以先借,分批付别等二老回家被人一说,再变卦回来争房子。
我觉得不会,再说,就算会……到时我卖了房子,跟他们对半分。
王雨诗说你心有大爱,高尚纯洁,我比不了也理解不了,该是自己的必须得坚持原则,这不是钱的事是原则,懂吗韩小姐,原则!
他走都走了,我还要原则干什么?韩晓云把文件成批打包,发给王雨诗,头也不抬扔给她一句。
王雨诗被她说得心里一酸,一万句话都堵住了,只得转换话题:那你回老家干吗?啥时回来?
回去……静一下吧,其实家里也有好多事。给爷爷迁坟,另外我想带我爸妈去体检一下,我弟那边……他那个铺子跟我弟媳的铺子,念叨好久了说要合并是怎么着,我谈不上能帮他们,至少回去知道一下,到底是怎么了。
哎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你内弟媳这是要吞并家产你懂吧,可别傻呼呼双手送给人了,铺子再小也是产业,也是你姑婆留给你的念想。王雨诗充满警惕,心说这么不知好歹的合伙人,自己再不提点,她可是真是要傻到家了。
不会的。你不了解我弟媳那人,今年我就看她状态有点不对,但出了什么事不好说,我跟我侄子视频,他说妈妈总偷偷哭。韩晓云想起小机灵鬼侄子马小步,第一次有想笑的感觉。
天上地下,就没有他马小步不知道的事儿。记得上回视频么,跟我争了半天恐龙到底怎么死的,是小行星撞地球还是火山爆发,还是小行星撞地球撞到火山爆发,哎我也算是会说的,这小嘎嘣豆子我愣拿他没辙。王雨诗想想,笑了起来:等他小子来北京,我非捏他胖脸蛋不行。
自己生一个捏去,别动我侄子,不然对你不客气。韩晓云威胁了她一句。
马小步姓马,跟他妈马思晴姓。冥器铺子隔壁也做殡葬生意,马家卖骨灰盒和寿衣,要说起来,还是姑婆心底慈善,把生意分了一半给马伯伯做,那时马家光景困窘,马伯伯天生跛脚,娶不到老婆,考上个中专还被人顶替了,他气不过上门去讨说法,反落了一场耻笑,说他不然一个跛子体检也被刷下来,白白浪费了名额。
马伯伯要去告状,那家才怕了,赔了他三千块钱,那时钱还值钱,马伯伯的妈妈跟姑婆交好,姑婆便给他指了条路,让他顶下隔壁的铺子,她卖冥器花圈,马家卖骨灰盒寿衣,互有依傍也互不干扰。
小地方挣钱叫苦钱,因为那挣钱的事没有不下苦的,马伯伯能下苦,也苦来了一点积蓄,年底就娶了马思晴的妈妈,诸般都好,就可惜语言功能有障碍,俗称的“半语子”。这些不幸普通人除了接受以外别无他法,而且仍然该婚嫁要婚嫁,该成家生子要成家生子,跛脚配哑巴,算是天生一对。
马伯伯相貌平常心思却细腻,马伯母年轻时要论长相真真小镇里一枝花,这才嫁进城里,虽说丈夫跛脚,却开铺面做生意,大小也是个老板。马伯母父亲是个木匠,为了哑巴女儿终于有了好归宿,给打了一堂精细木器做嫁妆,十分排场。
夫妻两人合作默契,马伯伯疼媳妇渐渐远近闻名,扫地洗碗,担水背柴,粗细活计都他自己做了,马伯母巧手绣花,绣得门帘,手巾,盖电视的布处处是花鸟,还给姑婆绣了一对枕头,上面是喜鹊登梅,为的是姑婆待她好,人前人后,从不叫她哑巴。两口子生了马思晴,虽说是女孩,一样爱逾珍宝,大气也不呵一口,就是马伯母从小就担惊受怕,总领着马思晴找人学说话,生怕孩子也跟自己一样,受这说不出话的苦。
想不到马思晴比爹娘出息,上学前古诗背得滚瓜烂熟,看卖春联的写大字,自己跟着在雪里比划,上学后有兴趣班,头一次抓毛笔,她就写得似模似样,把老师喜得直叫她是小天才。
韩晓云还记得那几年姑婆家的春联都是马思晴写的,她比马思晴小几岁,看着她穿得整整齐齐,梳着乌黑油亮的小辫子,丹凤眼高鼻梁,过来拜年,送春联,跟大人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跟姑婆说话,韩晓云得承认自己有点羡慕她,虽然马思晴爹娘有残疾,但她一个人就是全家的脸面,这脸面是大人们最爱见的,光鲜,争气,比人强。
那时马伯伯马伯母出来进去都是笑的,马伯母的笑,没声,像一朵莲花开在湖面上,全部的爱和希望都给了丈夫和女儿,她活得值,吃苦吃多了,总算有了熨贴心窝的甜。
马思晴考上师大那回,鞭炮还是韩晓龙帮着放的,他还是屁事不懂一个半大小子,人家马思晴早都跳了龙门,白衣翩翩长发飘飘的女大学生,省城师大也是重点大学,出来了在省城当个老师,多体面,多清贵,多让人尊重,旱涝保收连带将来孩子上学都能上好学校。
马伯伯和马伯母大摆谢师宴,两个人终日操劳,总算走到了人前,女儿是他们的宝,这宝会发光,光彩照耀了他们沧桑的脸,和这间小铺子。马伯伯头一次喝了个醉:
我卖骨灰盒咋,我跛脚咋,这条街上,你们看看,就数我闺女考上的重点大学!我这辈子,哎,我闺女比我强……我……
他竟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家都说是乐大发了,赶紧扶回去歇着。
那次谢师宴剩下不少吃的,韩晓云还跟着吃了几顿。姑婆说马家太舍得花钱了,这几桌饭菜都有大虾,专门挑贵的上,也难怪他们两口气,总算熬来个出头之日。
马家的八卦多半都是从姑婆这里传来,马伯伯马伯母跟韩家姐弟也处得熟了,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只是青春年少的孩子谁有空在冥器店里呆着,来往不多,再说韩晓云也上大学走了,韩晓龙谈着恋爱如火如荼,这时谁也没觉察到,马思晴半夜里带着行李回家了。
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个遮掩不住的肚子。哑巴妈妈看了看,嘴巴张了又闭,眼泪哗哗直流,却也没忘了给女儿做了碗荷包蛋,怕她饿着。
说起来都是时间没赶好,再拖几年,韩晓云这代大学生都能结婚生娃了,马思晴那时还不行。她跟省城的男朋友闹出了乱子,本来想要做掉,但是未来婆婆死活给劝,非要她偷偷生下来,等着一毕业就结婚。马思晴年轻,好哄骗,又爱得如胶似漆,觉得婆婆说的也不算是坏话,趁年轻生好了,不拖累她找工作。
结果眼看孩子六个月了,男朋友变了心,跟一位自带背景,学习狗屁不是但神秘通道报送上大学的官家小姐搞在了一起。
马思晴眼睁睁地看着男朋友跟那女生牵手一起走了,她险些昏倒,但强撑住,害怕被同学们看出她有了身孕。
男朋友海誓山盟不知说过多少,但绝情的话说起来也很明确:
我要是不跟她在一起,我这辈子都进不到那个阶层去了,晴晴,我不敢求你原谅我,但你不原谅,我也得这么做了。
男人变了心,婆婆随后就变了脸,本来她对马思晴敷衍得密不透风,两人的来电显示都设置的是妈妈和宝贝,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她不吝惜花钱买给马思晴,将来儿子媳妇都当老师,早早抱上小孙子,这日子没挑了。
可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见着有了更好的,能跟上等人家对亲家,皇亲国戚似的,谁能受得了这份诱惑。再说马思晴固然是个好姑娘,可是爸爸跛脚妈妈哑巴,万一生孩子有点基因缺陷,那也是要命的事。
给马思晴打了一万块钱,婆婆把她拉黑了。马思晴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遭遇到这样的灾祸,她去了男朋友家楼下,有家店婆婆定期去做美容,等不来人,一打听,店员说人家出国旅游去了,豪华游轮一月游,听说是别人送的礼,啧啧,不得了,人不是巴结她,是巴结她的亲家,拐弯送礼是顶有讲究的,
马思晴游魂一样地飘了出去,周遭热闹喧哗,与她为伴的却只有腹中块肉,那肉还在动,一下下地踢她,似乎在说:妈妈,妈妈,别丢下我。
她自己办了一年休学,趁同学们上自习的时候一个人收拾行李走了,没脸见人。
马伯伯这一口恶气无处出,终日酗酒,铺子的活扔下不管了。马思晴看哑巴妈妈操劳得消瘦,两顿饭没吃上还得去搬运那些死沉死沉的骨灰盒,她挺着肚子去帮忙,妈妈却心疼女儿双身子,不让她帮手,两人还在拉扯,那边韩晓龙不声不响帮着把货运下来,送进店里了。
从此两家店的生意韩晓龙都照看着,马伯伯喝酒喝到胃出血,也是他半夜叫了车,带着母女俩去了医院。医院凌晨灯光惨白,打在谁的脸上都全是颓败。
丢人现眼,我不活了,死了,骨灰盒都是现成的!马伯伯在那里嚎叫,马思晴听着这些话,却没有眼泪,倔强地抬着下巴。哑巴妈妈哭得不成人形,那哭也没声,这一生人的苦恼,即便最会说的人,也说不出来。
韩晓龙陪着等做手术,又去楼下买了件军大衣,给偎依着的母女俩盖上。他经过事了,开铺子马伯伯和哑巴姨没少关照他,用人之际,他也不含糊,能出的不过是一点钱,一把子力气,雪中送炭,因为他知道雪中没有炭的滋味儿。
经受这些生活上的折磨,倒也不是没有点好处,马思晴天天做饭烧菜,坐车跑医院给爹妈送吃,回去又打理铺面,兼写挽联。她那一笔大字还是小时候练的童子功,在师大也拿过板书竞赛的第三名,写出来挽联谁看了都夸一声好,免不了多给点钱。
马思晴知道这钱一半是人家赞她的手艺,另一半是可怜她肚大如箩还在柜台前忙碌,然而,钱毕竟是钱,血汗钱一张张收好了,能给老爹付住院费,能给妈妈买一双新棉鞋暖脚,凭手艺挣钱不丢人,这是她木匠外公打小就告诉给她的话。
只是,亲人无论谁都疼爱她,冲她聪明伶俐高看一眼,想不到她做不成老师,还是要做个手艺人。
韩晓龙把力气活都干了,马思晴过意不去,做饭菜给他带一份,韩妈妈有时送汤水到店里,也会分给马思晴,跟她说说话,催她产检,怎么说马思晴也是从小看到大这么一个街坊家孩子,她吃了这点女人的亏,长辈不能不多包涵她一点。韩妈妈的包涵,也就限于别人说闲话的时候,帮着辩解几句,她心里也过不去:挺好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自爱呢!未婚怀孕大着肚子出来进去,这不是给爹娘脸上抹黑么,马家两口子那么谨慎做人,却在这事上实实让女儿把脸皮揭了。
然而,每每想到这里,韩妈妈再想自己的儿子,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儿女都是前生债,自己哪有脸说人家,儿子可是杀了人,坐过牢。死了的那小伙子比他没大几岁,人家也是独子……都是孽障。
韩晓云跟家里关系缓和,也就是为韩晓龙和马思晴的婚事。难得两边父母异常心齐,同声同气地反对。
其实马思晴不过是为了孩子临产没办法上户口,韩晓龙便说要不我们结婚吧,说话时他正在整理那些扎花圈的纸花,随手拿了两朵,冲马思晴摇摇。马思晴却笑不出来,说你别开这种玩笑。韩晓龙便挺直了身子,直视她的眼睛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我会拿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开玩笑吗?
马思晴回家后一直硬挺着,哭也是半夜里偷偷在被子里哭,可为了这话她忍不住了,抽泣着说:谢谢你帮我,那等我上好户口了,咱俩再离吧,你找个好的……
韩晓龙说:我自己啥也不是,你不嫌弃我就行了,咱要离了,我也不找了,这事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思晴……他一向叫她思晴姐,这会儿把姐字给吞了。
两边父母却为了这对苦命鸳鸯疯了。马伯伯觉得就算女儿再怎么落魄,好歹是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更别说从小拔尖,处处比人强,等熬过这难关,拿了毕业证照样去当老师,随便嫁谁不行,就算退一万步说,委屈点嫁个二婚的,也能凑合,凭啥要嫁杀人犯,那不是一步错步步错,老辈子人纳鞋底的花样,叫错到底么?
韩家父母一夜没睡,长吁短叹,宝贝儿子就算背了命案,可他还年轻,年轻就能谋划个将来,姐姐又在北京正经大公司上班,携带携带,走上正路,娶个年轻貌美身家清白的女孩子,比什么不强。韩家独根独苗,孙子金贵,延续香火传宗接代,韩家祭祖时的族谱,还要端端正正地写上一笔。可眼下这算是什么,给别人养孩子,做便宜老子,当牛做马,娶个大肚子进家门,败坏门风,羞了先人!
韩晓龙没有什么朋友了,他给韩晓云打了电话,韩晓云那边为办事方便,把家里的户口本补办了一份随身携带,她听了这事,第二天就请假回家,拿着户口本,送马思晴和韩晓龙去民政局登了记。
马思晴早已不复当年风采,孕妇浮肿,面带羞愧,韩晓云专门买了一套植物配方的化妆品送她,就在民政局长椅上,给她画了个淡妆,给韩晓龙脸上也拍了点散粉吸油光,结婚照虽然是最简单的那种,拍得两人眉目如画,好一对新人。
领证后马思晴着急回家看铺子,韩晓龙塞给她一个首饰盒,简简单单一对铂金戒指。马思晴看了看,拿出来给韩晓龙戴上了,她自己那个有点勒肉,也勉强戴上,对韩晓龙说:正好。韩晓龙护着她,不让别人撞着碰着,预产期就是这几天了,待产包都收拾了,上户口迫在眉睫。
为了孩子的终身大事,这对男女草草把自己的大事办了。没摆酒没收份子,没有车队婚纱,穿着平常衣服,就把名字平平常常地写在了结婚证上。
他们幻想过爱情,那份爱情里不曾有彼此,他们也羞涩地想象过自己的婚礼,跟当时的爱人一起,但梦幻破灭时,双脚踩的是地面,他身边只有她,她也只有他,结婚是迫切的需要,为了孩子,马思晴愿意吃尽千辛万苦,韩晓龙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只知道看着她吃苦为难,他不忍心。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一点吧,他们心里都这么想,于是也从纯粹的苦涩里,浮上一点点温暖,靠着这点温暖,他们成了家。
韩晓云回家一坐下,跟爹妈说了这事,就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韩妈妈向来舍不得骂儿子,骂女儿从来都慷慨无比,她还有自己一套道理,响鼓用重锤,越是好才越是要严格要求,不是这么敲打,女儿那来的这番出息,儿子么,怎么说也是将来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你当然就得顾惜着他一点。
好啊你,人大心大,敢背着爹娘给你弟送户口本,伤风败俗娶个带肚子的货,这像什么话,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你怎么好意思干得出来啊这事!你当姐姐的不说帮着拦一拦,劝说劝说,你还……韩妈妈说不出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这类词儿,憋了半天说:放着忠臣不当你当奸臣!
韩晓云一声不响,手脚不停在那里量墙壁尺寸。她在公司里参加过布展,展台专修颇有心得,这次回了家,也想给爹娘翻修下老屋,毕竟弟弟也成家办了喜事,眼看着就要有新生儿进来。至于挨骂,她也习惯了,从小替弟弟顶缸,什么坏事都是她的,好事都是弟弟的,反抗也反抗过,可是回家一看爹娘白头发更多了,她也没了那股子决裂的劲儿。
你量啥?韩爸爸还是心疼女儿,为她回家特地买了个西瓜切了,给她递了一牙儿,嘴上也没有好话:你还能把家给拆了呢,一天到晚,还给你弟弟张罗婚事,自己怎么没点消息,早点嫁人生孩子,早点有个落脚的地方,在北京混,那不是事儿。
爸,那几年你不总说想装修么,现在我弟也结婚了,咱把家里装一下吧,钱我出,设计师我给找。妈你天天说爬阁楼晾衣服腿痛,我给你在一楼这边安个自动升降的晾衣架,需要就放下来,挂好衣服再摇上去,下面给你俩放一套藤椅,没事在这边晒晒太阳,将来……还得带小孙子。
韩晓云觉得自己考虑得蛮周到,没想到韩妈妈本来确实有点感动,一听“小孙子”又炸了:
谁的孙子啊,我认识他是谁?晓龙傻,眼睁睁看着火坑望里跳,你还往下推他一把!你,简直气死我!我不给他们带,不出这个牛马力,我又不欠她的,拖着个油瓶,她好意思上我的门么?
韩爸爸憋了半天,长吁短叹:我跟亲戚朋友可怎么说啊,这事……偷偷摸摸的连酒都不摆,我丢不起这个人啊。
韩晓云已经习惯了爹妈遇事的这套老脑筋,什么事自己好不算好,非得酒桌子上面被别人夸了好,那才算好,自己每次成绩比人好那也不算好,别人家孩子考个前五前十他们才拿出来一遍遍说,又是谁谁会弹钢琴,谁谁跳舞参加比赛了,跟我说干嘛,你们也没有给我报班,也没让我去学,光是嘴巴上羡慕有什么用?韩晓云在一个同学家练过电子琴,有简谱,梦中的婚礼,她没什么指法也能弹下来,多年后自己搞婚庆,一听到这首曲子,心里总有点若有若无的遗憾。
两天后,一个六斤重的男孩呱呱坠地,孩子们不知道自己身世如何,爹娘是什么人,他们哭得兴高采烈,谁也没空看不起谁。马思晴早想好了名字,要叫小不,希望他学会说不,不好的事千万别做,不好的人千万看清楚。
韩晓云头一个去探望,送了鸡汤,抱了侄子贴贴脸,说:不,做个小名吧,步伐那个步字挺好,路一步步走,慢慢来,谁能担保不摔跤不犯错,咱们就脚踏实地,步步为营。
马思晴热泪盈眶:行。就照你说的。她发自内心感激韩晓云,没有看低踩扁她,把她的孩子也当亲的一样抱着疼着,自从下了决心要这个孩子,她早就准备好了要被人唾在脸上,可是,至少韩家姐弟没有,他们对她好,对孩子亲,马思晴忽然觉出了累,想就此死了也算是值了,宝宝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哑巴妈妈也抽空跑来了,带着鱼汤,小米粥,煮鸡蛋,姜醋猪蹄,吃的太多连韩晓龙都喂饱了。她看着外孙,目光中除了柔情还有害怕,,马思晴知道妈妈的心病,给她比了比手势:会哭,听力也正常的,医生检查了。
马思晴睡觉的时候,韩晓龙去给新生儿换尿不湿,哑巴妈妈本来在叠小衣服,竟然走过去两手合十,给韩晓龙拜了拜。韩晓龙知道那是她无声的祈求:
求求你要对我女儿好一点,求求你别伤害她和孩子。
姨,这是我的孩子,我会照顾好他。我,是他爸爸。韩晓龙多少懂了一点手语,拼命地给哑巴姨比划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待产室外面煎熬,听着产妇的惨叫和宝宝第一声啼哭,他从此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懂小伙子,他有家,有老婆孩子,如果此时地震他一定会扑上去把母子俩先护住。他的命比以前贱,为了这柔弱的小生命他可以献身,命可也比以前贵,因为当爹的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不然儿子怎么办?
哑巴妈妈点了点头,从衣服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抽出一叠钞票,塞给韩晓龙。
我不能要,伯伯要用的,你不能这样。他一边比划一边推让,但是哑巴妈妈下了决心,到底塞在孩子枕头旁边走了,边走边擦眼泪。
那是四千块钱,韩晓龙没用,他告诉了马思晴,把这钱给存到马伯伯的住院卡上了。马思晴当天就下了地,她不娇惯自己,家里就这么几口人,不能少一个劳力。韩晓龙铺子医院两头跑,晚上还得看孩子,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
韩家二老太生气了不闻不问,但这几条街上,不是亲戚就是同学同事,没多久也就传遍了。他俩一看也瞒不住了,而且还有老朋友竟然赶着来给送红包,虽没摆酒也得还情么,毕竟自己家里有红白事,韩家没落下。
韩妈妈去了铺子里,黑口黑面,韩晓龙对付别人没啥好办法,对付老妈轻车熟路:
妈你别生气,你看孩子照片不?嘟着小嘴儿可好玩了。
滚一边去!韩妈妈给客人拿了烧纸,收了钱,把儿子一次次递上来的手机恶狠狠地推开。
唉就是这块儿不知是不是湿疹,我们也不懂……韩晓龙的嘀咕声正好能让老妈听见。
哼,抹点油就好的事,什么湿疹不湿疹的。韩妈妈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照片,马小步长得有人缘,那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嘟着小嘴巴看着就精神。
啊抹油就行啊,妈你真厉害,比医生还强。韩晓龙知道撒娇拍马这两样最能讨爹娘欢心,这点很快就被马小步学去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韩妈妈给他看着铺子,韩晓龙给马思晴办了出院,打了个车,韩晓龙带了块头巾把马思晴头脸都包得严严的,说:你别受风。马思晴只顾管孩子,把马小步包得严严的,说:宝,爸爸妈妈带你回家了。
韩晓云那笔年终奖六万整,给家里装修完了一点没剩,韩晓龙出了一万五送爹妈出去旅行,老年团花费省,二十天过去,回来一看家里大变样,厨房卫生间都改装了,添置了一些简单实用的家具,楼上拾掇出了小两口的房间和婴儿房。虽然堆积了几十年的破烂都被扔了,免不了又被父母骂上几回,但装修了以后气派不少,这是一样花在面子上的钱,很对二老的心思。儿媳妇和孙子本来不想认,但是马思晴隔三差五提着肉菜上门,家里有什么活伸手就做,任劳任怨的老派作风现在可是万里挑一,不要婆婆伺候儿媳妇就算是最孝顺的了,何况这还真能实心实意地照顾家里呢?
马伯伯出了院,原本憋气想找女儿说些狠话,但女儿早就搬去婆家了,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两个铺子外加四老一小,够小两口奔波的。哑巴妈妈多年来都不怎么做家务,但少不得也得跟着清理货品,打扫卫生,加上伺候马伯伯生病这么久,累得眉心紧皱,只有看见了白胖外孙她才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花了钱还是能看到效果,韩家父母看到女儿出钱办的事不错,怎么说也不敢再对她张嘴就训斥,就是韩妈妈对儿子婚事不满难免还抱怨几句,不怪儿子媳妇了,专门怪女儿拿了户口本给了他们支持。
韩晓云想起家里这些事,给自己订了张高铁票,回家不见得是什么欢喜事,但有家可回,倒是比没有还强一点,原本,她也希望在北京安个家,可是她诚心诚意地付出努力,北京对她却真的就是这么绝情。
当初一门心思要考北京的大学,要背对着家乡,走得越远越好,如果,能预料今天的事,是不是就死了心在省城念大学,回头考个公务员算数,那不也是家乡人最羡慕的生活么?韩晓云叹了口气,不,即使知道有这些,她也还是要来北京的,人生了一双脚,就是要远走高飞,而生了这颗心,也许就是为了破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