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清是在自己最爱的人的葬礼上第一次认识沈百安的。
那个时候,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失去了生命中最惊艳的人。
万清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仅仅是看见灵堂上那张由自己亲手拍的照片时,就再也忍不住了。
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他以为自己的泪水早流尽了,可他还是在啜泣声不断的现场嚎啕大哭起来。
悲伤难以自抑,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喂,别哭了,别挡道。”
恍惚间,被泪浸湿的臂弯间塞进了几张纸巾,万清胡乱用纸巾抹了一把脸,往旁边挪了挪位置,仰起头看向捧着骨灰盒的身影。
与灵堂上黑白照片一模一样的面孔,冷漠得如同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
“沈,沈珩……你回来了?”
万清确信自己没看错,激动地扑了上去,“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呜呜呜呜……”
哭喊声吓退周围数人,结果,被人扒下来无情扔出了灵堂。
好不容易从可能诈尸或见鬼的情况下冷静,万清从其他亲属口中知道,沈珩的弟弟和他是双胞胎——五官,发色,身形,声音,连眼角那颗独特泪痣都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万清躲在门后偷偷盯着他,看见沈珩的母亲抱着小儿子垂泪,动情地说:“沈珏,妈妈只剩你了。”
名为沈珏的少年低声嗤笑,推开环绕自己的手臂,挣脱了那个怀抱,“不对,妈妈,你不知道被抛弃过一次的人一点都不留恋你,我只是来看看我亲爱的哥哥。”
他放下骨灰盒,转身而去,“再见。”
留给母亲的是背影,而站在门口的万清见到的却是那张面孔泛起的层层涟漪的苦,像镜中忽隐忽现裂痕的痛,远不止浮于表面的疯狂。
万清不断模糊的双眼被他擦了又擦,他听过关于沈珏的好多好多事,沈家父母离婚,没有人愿意带走弟弟沈珏,就因为心理医生的一句不太正常,人们就从他超乎寻常的成熟中看见阴险、狡诈、热衷于破坏,认为他和乖巧的沈珩哪里都不一样。
父母将未来赌在孩子身上,很显然的是,他们都想抛弃掉赌赢概率不高的那一个,但更能挣钱沈母拥有话语权。
答应每个月给一定数的生活费之后,沈珩跟着妈妈,沈珏跟着爸爸,他们随着各自剩下的亲人就此分开,再也没有见过面。
且从现在开始,上次分别即永别。
听过沈父的遗传病在几年前带走了他,如今也带走了沈珩,沈珩在病中时,沈母却一刻不停地抱怨着得病的为什么不是沈珏,而生活费早在几年前就断掉了。
听过沈珏中考明明比沈珩还高几分,最后却因缺钱贷款去了本市学费最低的某个普通高中,若不是沈母为了求沈珏配型,那些贷款已然卷成雪球,将他一人裹挟至更悲惨的世界去。
万清的本能告诉他沈珩的弟弟不是可以接近的人,但为了这一分细碎而绵长的悲伤之色,他还是选择不管不顾地走向那个完全陌生的人。
有很多人阻止过万清,告诉他沈珏是和沈珩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更何况,没有人愿意当另一个人的替身。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万清去过几次沈珏家,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地址,说了些不着调的话,末了,非要和人家交朋友。
最后沈珏报了警,万清被带回家好好教育了一番,写了保证书,沈珏没几天就带着东西搬了家,说是自此开始认识,但除了给过一张纸巾,剩下的都是万清一厢情愿的纠缠。
没有和沈珏说得上一句话,也能清晰看见对方眼里嫌弃而厌恶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要看着那张脸,就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样,那是他喜欢的人,应该是吧……
这种程度的拒绝,和要他承认真正失去沈珩的悲伤相比,什么都算不上。
……
“说起来都多久了,九年了吧,沈珩走了这么久吗?”沈百安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忽然想起当初答应万清和他在一起的理由,忍不住笑起来,逝者已矣,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万清的念念不忘很愚蠢。
“还差十三天九年,连他的忌日你都不记得了吗?”
和沈百安待久了,万清除了这句没有任何气势的反问,连一丝愤怒都没能生起。
原以为他会成为沈珩来做万清生活的麻醉剂,却不想只将他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乐子,时时将沈珩的死挂在嘴边,听多了,就不在乎了。
“呵,谁记那个啊,你要去祭拜他对吧,今年我就不阻拦你了,啊,说错了,从今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随你什么时候去。”
万清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提出意见,这也是提前说好的,当初明明沈百安有恋人,可重新见到他的万清还是不死心,以为只要追到沈百安就能抚平自己心里的伤。
上天也明确给了万清这个机会,在沈百安和恋人因出国之事吵架分手的空窗期,他趁虚而入,低到尘埃里,只求两个人能见面就好,留个念想就好。
沈百安答应了,不仅答应,还和他正式交往了,交往到他的恋人回国那天,距今刚好第五年。
万清以为是拨云见日,乌云之后,是更深的雾。
如今的平静,或许带了些终于结束的释怀,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情绪失控地大喊大叫了。
“房子……留给你了,我过两天去收拾。”
“啊?哦,行,麻烦你了。”
“联系方式,我们的关系……”
联系方式要不要删?我们的关系你打算怎么和人解释?
沈百安听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完整一句话,嘲讽道:“你别装什么舍不得,我又不是瞎子,你以为我不会看和你的通话视频?穆辰早等着这一天了吧,我也说过,我就是你一个精神慰藉,而你嘛,在床上也是我的'慰藉'。”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
万清抿着下唇,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几乎是乞求般道:“百安,我们给彼此留个体面不可以吗?”
这样都不发怒,平常喜欢看他处在崩溃边缘拼了命解释的沈百安放下手机,挠了挠头无端有些烦躁。
“是啊是啊,你就是这么个人,万清,谢谢你这几年的忍耐。”
万清没有回应他这句敷衍的感谢,车缓缓停进停车位,熄火,“到了,我在这里等你。”
沈百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眯起眼睛,浅色的瞳孔覆上一层薄薄的冰晶。
和沈珩的感情如此深沉,和自己的说抽离就能抽离是吗?
沈百安承认自己不算什么圣人,他和万清在一起有一部分是为了报复他那说走就走的前任,另一部分就是想将自己对沈珩的恨意发泄在这个一根筋的蠢货身上。
五年的时间,他们就像最普通的情侣一样把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日常琐碎,情话缠绵,吃醋吵闹,殷殷相伴。
沈百安不停地给他找麻烦,一句怀疑穆辰和他的关系,万清就能置整个公司会议不顾给他打电话;一声难受,万清就能驱车赶到几十公里外的邻市带他去看病,整夜陪在他身边;一个眼神,他会像不懂心爱之人心理的小孩一样说各种好听话哄着他。
沈珩,你的面子可真大。
“不用了,”沈百安解开安全带,“我不想和他解释,联系方式我删了,明天我不在家,记得把你的东西都拿走。”
“今天过后你也该面对真正的世界了。”
没有他的世界。
万清握紧方向盘,等到那声比平常更轻一点的关车门声,他放开手,擦了擦撕扯着有些疼的手掌,重新启动了车。
他们连句再见都没有,万清的执着得到了尾声。
是个破碎到捡都捡不起来,碎渣却刺进肉里阵阵锐痛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