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名为“礼物”的女人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45340 下载APP
###(1)
   洋行的大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像一只只被圈在栏里的羊,又像是什么庞大机械的零件,任劳任怨的运转着。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但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路津京顶着好几天没怎么能好好睡觉的黑眼圈,猫在属于自己的小办公桌前,对着一大堆还没整理完的资料死磕到底。
   之前种种,犹如幻梦一场。
   王瑜果然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而她也同样默契地,再也没有联系过王瑜。
   如今,她又回到了属于她的现实,做个普普通通但勤奋向上的洋行女员工,人生似乎还有无限可能,又似乎早已能看到终点。
   路津京下意识拉扯了一下额头上用来阻挡发丝遮蔽视线的发带。
   整理完这些明天会议上要用的资料,她就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回家休息几个小时了。
   抱着这样的念想,她端起桌面上早已泡好的西洋参茶,才喝了一口,一声怒吼就从身后的方向传了过来。
   “路津京!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这么一副丑了吧唧的样子?就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去酒会见客?你自己不嫌丢人,我还要脸洋行还要名声呢!”
   路津京下意识脖子一缩,缓缓扭过已然僵硬生疼的脖子看了一眼。
   毫无意外,是她的顶头上司,宋岳宋经理。
   下工之后要去参加洋行主办的酒会,这件事,其实宋岳一大早就告诉她了。
   只是路津京自己十分消极逃避。
   这种酒会,美其名曰“员工福利”,实则根本是把她这个女员工当成别人的“福利”,她一向十分抗拒,但凡有希望能逃,务必得努力地逃,即便实在逃不过,至少也要垂死挣扎一下才好,绝不能轻易顺从。
   否则心里就会感觉说不出的恶心,被强塞了一嘴苍蝇一样。说不好究竟是觉得自己恶心,还是这无处可以讲理去的“规则”。
   路津京不情不愿地看着宋岳:“宋哥,不然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活还没干完呢……”
   “工作你晚上带回家做。酒会比较重要,好几个大金主都在。赶紧换衣服跟我走!”宋岳不耐烦地一口回绝。
   他毫不客气地把路津京从座位上拽起来,看了两眼她素面朝天的脸,嫌弃毫不遮掩地溢出来:“你一个女的,有没有胭脂水粉?抹点口红打扮打扮不会啊?”
   “早上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凭什么女员工就非得每天都化精致全妆啊……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嫌我丑你别带我去不就得了!”路津京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被动地被宋岳拖着走,感觉自己像一尾被渔网困住的鱼。
   她到底还是被宋岳推进女洗手间,勉强给自己补了个粉底又重新涂了口红。
   宋岳全程堵在女洗手间门口守着她,绝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甚至不在乎自己站在女洗手间门口的样子有多么像一个企图偷窥的变态。
   路津京僵硬地拽下发带,整理了一下乱掉的发型,从化妆镜里看见自己被粉底覆盖的脸。
   明明还十分年轻的容颜,已经因为频繁熬夜而泛出青黑的干燥,又被厚厚的粉底覆盖,像一层僵硬的面具,令人窒息,却无法摘掉。
   就在这一刻,路津京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活着,又为什么而活。
   她木着脸,低头从包里摸出早已备好的假婚戒,带着一腔怒意,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2)
   洋行的感恩酒会惯例安排在本市一家豪华国际大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
   路津京被宋岳生拉硬拽地抵达会场时,看见宋岳的女秘书许佳佳已经事先到了。
   “你们俩坐这儿,好好陪赵老板喝几杯,不许怠慢了!”宋岳驾轻就熟地把两个年轻女孩儿拽到一起,一左一右,按在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半秃顶男人身边。
   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油腻气味。
   路津京瞬间忍不住一阵作呕。
   但毕竟是洋行的大金主,得罪不起。
   路津京只能咬咬牙,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甚至都不太清楚这个所谓的大金主赵老板到底是哪家有钱大佬,又和洋行有什么业务往来,和她们这些女员工的本职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总有一只汗津津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她的手臂上、肩背上、头发上来来回回,这儿摸一把那儿碰一下。
   她还能看见许佳佳脸上同样僵硬尴尬的假笑,和抗拒又无奈的眼神,与那双瞳孔中倒映出的她自己如出一辙。
   “小姑娘长得不错,身材也好,都是气质美女,今年多大了?”赵老板把满杯的红酒再一次推到两个女孩面前,咧开的唇角是小丑脸谱般的弧度。
   “噢,我们俩都已经结婚了。”路津京张口就来,一边说,一边故意把左手无名指上的假婚戒亮给赵老板看。
   这是她从别的女同事那里学来的小把戏,据说只要假装成已婚妇女,这些酒桌上的男人就会收敛许多。
   虽然,路津京怎么想都觉得可笑。
   明明她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独立的生活,更有独立的人格和意志,却永远也无法以她们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拒绝酒桌上的骚扰,须得假装她们已然归属于另一个男人,是已经被标记的某个男人的私产,才能免于被侵犯。
   仿佛她们从来不是真正的人。
   这难道真的不可笑吗?
   可即便如此可笑,又能怎样呢?
   果然,只在路津京亮出那枚假婚戒的瞬间,赵老板的脸色就微微一僵。
   他立刻转过脸,往许佳佳那边看去,看见许佳佳的手指上空空如也,这才重新又恢复了些许笑脸。
   “呵,你们这些小姑娘啊,淘气!”
   他一边笑着,一边把他那两只肥大的手,一边一只,搭在两个年轻女孩的大腿上。
   就像一只滑腻潮湿的触手,毫不客气地缠绕上来,让人止不住得恶心,甚至恐惧,想要嘶声尖叫。
   路津京本能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下意识躲避。
   整张桌面连带着桌上满杯的红酒都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少人都循声向这边望过来。
   赵老板的脸“唰”的就黑了。
   跳起来的瞬间,路津京立刻就知道,她犯了一个“好的女员工”不该犯的错误——她没有“伺候”好大金主。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女员工的契书里会把“伺候”大金主这种“职责”作为白底黑字的工作内容留下明文。
   路津京就是觉得不服气,更无法接受。
   这种感觉,与其说是被某一个具体的令她感到厌恶的男人冒犯,不如说是一种“非人”的体验,让她深深地感觉自己是不被当作人来看待的,而是被当作某种可供人玩乐消遣的消费品。
   是她的人格在这一刻被强行剥夺了。她因此深深地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她自己。
   所以她绝不接受。
   “赵老板,红酒呢,和茶一样,是要慢慢品的。这么一满杯一满杯地仰头闷,那不叫品酒,那叫‘饮驴’。”她一边如是说,一边把自己面前那杯酒拿过来,用手掌按住杯口,示意自己不会再喝了。
   赵老板阴沉着脸盯着她,脸上的横肉细微颤抖,一副行将发作的模样。
   路津京看见不远处坐在另一桌陪笑的宋岳也已经皱着眉头虎着脸往这边看过来了,似乎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暴打她——至少也是一通臭骂。
   许佳佳当然也看见了。
   “那个……赵老板,我陪您喝,我先干为敬!”
   年轻女孩儿忽然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中,她都在明显地发抖,像一片簌簌飘零的落叶,纤细,脆弱,无依无靠。
   她一口气把满杯红酒全喝了,然后捂着嘴,露出强忍呕吐冲动的表情,冲路津京摇了摇头。
   “好!不错!这样才对嘛!年轻人,连点酒都不能喝,像什么话!”赵老板这才转怒为笑。
   他干脆直接伸手,一把将许佳佳搂进怀里,又往她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一边笑着问:“小姑娘酒量不错,敢不敢再来点白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没有看过路津京一眼了,俨然她只是空气,是不存在的玩意儿,又或是什么无需在意的花瓶摆件。
   可路津京却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吐出来了。
   
   
   ###(3)
   她强忍着恶心一直在座位上挺到酒会结束,浑身僵直,如坐针毡。
   许佳佳的状态非常差,从后半程开始已经完全是一副被灌倒了的模样,东倒西歪,连话也不太能说清了。
   路津京瞅准一个其他人来找赵老板敬酒的空档,扛起许佳佳就往酒店外面跑。
   但她却被宋岳拦住了。
   “你干嘛?不能走!别给我坏事儿!”这个男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两个年轻女孩逃生的出口前,寸步不让。
   路津京气急:“宋哥,大家都是同事,你凭良心说,我们是洋行的员工,来洋行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卖的吧?”
   宋岳竟“噗嗤”一笑。
   他放肆地把路津京上下打量一番,从鼻子里溢出阴阳怪气的冷哼:“就你这样,出去卖也得有人愿意买吧?”
   路津京扛着许佳佳,恨得直接一脚踹过去。
   宋岳侧身轻巧躲过了。
   但也不知是这一脚到底传达了少许愤怒的威慑力还是怎样,他终于稍稍收敛了些许神色,却又转而露出个自嘲的哂笑来。
   “嗨,什么卖不卖的,挣钱混饭吃,卖什么不是卖啊?你以为你给洋行打工出卖劳动力,就不是卖了?身为洋行的人,就是这个大集体的一份子,让你为了集体利益牺牲奉献一下个人利益怎么了?我一男的,不也在这儿陪酒陪笑一晚上了吗?就你矫情!你以为没了洋行你还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他从兜里掏出一盒卖相精致的西洋卷烟,摸出一支叼在唇间,反复打了几次火才终于打着,然后恶狠狠猛吸了几大口,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冲路津京厌弃地挥了挥手。
   “你要走就自己走,反正赵老板也没瞧上你。把佳佳给我留下。不然一会儿赵老板管我要人,我怎么办?你反正自己想好,要走,你今年的奖金肯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粗鲁地挤上前来,强行把意识不清的许佳佳从路津京手里抢过去。
   路津京和他扭打不过,眼看守不住、抢不回许佳佳,急得大喊:“宋岳,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
   “你别闹!”宋岳却狠狠瞪他一眼,以更大的声音凶神恶煞地吼了回来:“信不信我明儿就开了你!”
   这一声大吼仿佛丛林猛兽,要将被狩猎的小动物彻底震慑。
   原本昏昏欲睡的许佳佳也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茫然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又看路津京。
   那个瞬间,她眼中似乎仍有火苗燃烧。
   “佳佳,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家!”路津京忍不住伸手抓住她。
   然而下一秒,她却又看见许佳佳眼中的火熄灭了。
   “佳佳是优秀员工,一向把集体利益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不会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落后分子学的!”宋岳冷笑着把许佳佳往赵老板所在的方向推了一把,压低嗓音说:“佳佳,洋行肯定不会强迫你,你自己选,只要把赵老板哄开心了,咱这个月的业绩见长,绝对亏待不了你,要升职升职,要加薪加薪。但要是拿不下赵老板这一单,给洋行造成了损失,那你懂的,洋行肯定不留吃白饭的人。”
   “宋岳!你别威胁人!”路津京感觉自己的嗓音在发抖,“许佳佳,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你跟我走!”
   她用尽了力气站在那儿,抓着许佳佳的手臂,感觉自己像一株深陷洪水中的树,孤独至极。
   然而,许佳佳却终于还是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指。
   她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看了路津京一眼,眼神里似乎是无望,是认命,甚至还有点戒备的嫌弃,复杂到让路津京无法读懂。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又向返回酒店里的方向走去了,脚步摇摇晃晃甚至难以走成一条直线。
   路津京眼睁睁看着她走回到赵老板身边,被那个肥胖油腻的身躯一把箍住,真像一只被蟒蛇缠住的肉羊。
   眼泪不争气地涨疼了眼眶。
   路津京觉得自己一秒钟也看不下去了,多看一眼,都是共犯。
   她扭身一头撞出酒店大门去,在街道上撒腿狂奔,如同逃离血腥扑鼻的犯罪现场。
   
   
   ###(4)
   她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地跑了多久,只知道,每一次呼吸都痛如刀割。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穿梭如织,仿佛都没有看见她,却又仿佛人人都在冷眼看着她,戳她的脊梁骨。
   她又失败了,她知道。
   就像那天早晨在早高峰的电车上一样。
   无论她给自己找到了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怎样的“我也没办法”,失败终归是失败。
   就连王瑜被丈夫暴打,倘若那不是王瑜,不是她的多年好闺蜜,她恐怕也还是会这样,只会短暂挣扎一瞬,然后就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算了”“尽力了”“没办法的事啊”,然后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像每一个走过路过的最普通的人一样。
   也许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作祟罢。
   只要不去多管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就不会被卷进麻烦里,不会为了别人失去自己眼前的利益。
   可这个世界当真是这样得以运转的吗?当真应该如此运转吗?
   当我们沉默忍看此刻他人的陷落时,又该如何去想象我们自身可能陷落的来日?
   根本无法想象。
   擦身而过的私家小轿车发出尖锐的呼啸与鸣笛声。
   路津京猛地站下来,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
   眼前一片模糊,往来车辆争先恐后,仿佛都生怕别人在这已然混乱不堪的道上占了自己的便宜。
   路津京就站在那儿,无声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群匆匆涌走,又忙忙涌来。
   突然,她转过身,几乎要撞到身后行色匆匆的路人。
   “干什么?大马路上走路不带眼睛啊?”路人愤愤地骂她。
   可路津京根本不在乎了。
   她已然再次大步奔跑起来,向着她来时的方向。
   
   
   ###(5)
   她返回酒店,在前台以赵老板秘书的名义要了一把房间备用钥匙。
   前台服务员似乎看见过她在之前的酒会上陪赵老板喝酒的情景,于是一脸了然表情,也没怎么盘问,就直接把备用钥匙给了她。
   路津京拿到钥匙径直上了楼。
   开锁,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好一副野猪扑食图!
   人前一向西装革履的赵老板早已把他的高档西服和皮鞋扔了一地,露着满身白花花的肥肉,正按住衣衫不整的许佳佳拼命往上拱。
   而许佳佳已浑身瘫软几乎不太能动了。
   路津京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上去就双手狠狠把赵老板往旁边一推,然后拽起瘫在那里的许佳佳就跑。
   她原本想直接出房间。
   万万没想到,赵老板只歪在地上嚎了两声,就又一骨碌爬起来,抢先扑到玄关,恶狠狠一脚踹上了门。
   “小姑娘,这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要是想加入,可以早说嘛,还可以让宋岳再给你安排机会。”
   这个男人虽然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白色内裤,却丝毫没有半点羞耻感,反而仍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他一边说一边嬉笑着摆出个老鹰抓小鸡的手势,一步步向路津京和许佳佳逼近过来,仿佛这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路津京看着眼前这画面,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警告你,你别过来!让我们走!不然我报警喊人了!!”她本能地扬起手里紧紧攥着的包,像是扬起一把聊胜于无的武器,一边四处寻找房间里电话的位置。
   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浴室的门敞开着。
   路津京来不及细细思索,连拖带拽地把许佳佳一起扯进浴室里,用力抵住了门。
   从头到尾,许佳佳根本都迈不开步子,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任由路津京拉扯。
   路津京反复检查了好几次浴室的门锁,确定外面那个男人除非暴力踹门,否则一时半会儿确实进不来,这才稍稍松了半口气。
   她又去检查许佳佳的状态,把人强行拎到洗脸台边上,给她洗脸,又给她催吐,逼她把喝下去的酒尽量吐出来一些。
   许佳佳脸上精致的妆容全花了,分不清究竟是被水冲的,还是被泪冲的。
   没一会儿,她就开始抱着马桶狂吐,发出一阵阵作呕声。
   路津京站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饮酒过度也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让你喝你就把自己往死里喝?”她一边说,一边再次四下查看这间浴室,然后在靠近那只高档西式抽水马桶的墙壁上,看见了壁挂电话。
   应该是为了防备客人在浴室里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才特意安装的。
   路津京想也没想,直接拿起听筒,摇了警察局的号码。
   听见她真的打报警电话的第一秒,原本正抱着马桶狂吐不止的许佳佳忽然暴起扑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电话听筒,狠狠按回墙上。
   “路津京你疯了吧?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大,不难看是不是?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她大着舌头,用含混不清的哭腔冲着路津京嚷嚷。
   “你敢叫警察来,我爸我妈,家里亲戚,洋行同事,非得全知道了不可!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
   她一边哭,一边抓住路津京用力撕打。
   “……你喝醉了,先好好在那儿别动。”路津京唯恐伤着她,也不敢怎样,只想先把电话抢回来,继续报警。
   然而,下一秒,她就眼睁睁看见许佳佳把电话听筒又从墙上抠了下来,狂暴地扯开了连线,扔进马桶里。
   听筒掉进水和呕吐物的混合液体里,连挣扎都没能挣扎一下,直接沉底。
   “……许佳佳你有病吧?疯了啊?!”路津京当场崩溃。
   许佳佳还在疯狂按抽水马桶的冲水开关。
   路津京真恨不得一棒槌先把自己打死算了。
   她只能先把许佳佳扒拉开,忍着恶心把听筒从马桶里捞回来,抢救了一下,发现幸好连线只是从接口处整体脱落了,并没有真的被扯断。
   她又废了一会儿功夫,把脱落的连接线重新接回去,感觉自己像极了被困在笼子里的绝望小动物,执意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修复后的电话时断时续,音质也变得很差,接通外线根本难以听清。路津京死马当活马医地又摇了酒店前台的内线号码,好不容易接通,立刻大叫:
   “你们赶紧派人上来看看,这里有人撒酒疯耍流氓!”
   整个通话过程中,许佳佳一直都在闹,企图再次把线扯断。
   路津京不堪其扰。
   她好不容易和前台把事情大致说明白了,就守在浴室门口仔细听着。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门铃声。
   酒店派来查看的,似乎是当班的大堂经理,很年轻的一个男声,客客气气询问那个在浴室外虎视眈眈的男人:“赵老板,请问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赵老板乐呵呵:“没有事!小姑娘撒娇撒痴,闹闹脾气,常有的嘛!”
   “闹狗屁的脾气!”路津京顿时隔着浴室门破口大骂:“你们别听他的!他是个强奸犯!我们要报警!”
   赵老板满不在乎:“女人嘛,都这样。没事,没事。你们不用管了。”
   之后就是一声房间门被再次关上的声响。
   路津京脑子一懵,心头瞬间涌上了一万句脏话。
   偏偏这一万句脏话里的绝大部分,竟也还是在侮辱对方的女性家属。
   路津京感觉自己要笑到哭出来了。
   也不知是被她打电话到前台叫人的这个举动所激怒了,还是从来就有恃无恐,门外的男人折回来就直接用力撞了好几下浴室的门。
   门锁并不牢靠,是最简单的那种,防得君子,防不得小人,更何况流氓。
   当那个臃肿的身躯怪兽一样夺门而入时,路津京本能地抄起了洗脸台边上的装饰花瓶,如同握住一把双手剑。
   但这样剑拔弩张决一死战的姿态落在那个男人眼里,竟也只是可笑罢了。
   “何必呢?赵爷我是什么人,我缺女人吗?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天香国色了!”
   此时的赵老板已经披上了一件浴袍,大约是刚才去给大堂经理开门时随便披的。
   他靠在门框上,用他肥胖的身躯堵住全部的出路,挂着同样油脂丰厚的笑容冲路津京摇头叹气。
   “都是生意嘛,我是你们洋行的财神爷,她是你们洋行送给我的‘礼物’,你们要送,我要收,不然这生意怎么做?”
   他说着拿下巴尖指了指仍然歪在马桶上边哭边吐的许佳佳,而后眼中陡然暴涨起挑衅的戾气。
   他死死盯着路津京,像是在笑着,又像是在发出什么最后的通牒:“至于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还真不在乎。你要么,也乖乖做个好‘礼物’,哄得赵爷开心,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要么你就哪儿来哪儿去,别他妈在这儿不识趣儿。碍手碍脚的。你们可是吃洋行饭的,就这么做事做人的吗?”
   就在这一刻,路津京终于不得不察觉了,承认了。
   她们原本就没有出路。
   “那……我要是乖乖听话,赵老板可以不计前嫌原谅我嘛?”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地成型,如同突如其来的风暴。
   路津京垂下脸,状似服软,不动声色把身体挪到一个便于逃脱的位置。
   “其实我就是……不想让她一个得了好处。赵老板您是什么身份,跟了您有好处,这谁都知道。可是想跟您的那么多,您也不是每一个都能瞧得见,不是吗?”
   她故意摆出一副作低伏小的讨好模样,手已然愈发暗暗抓紧花瓶的瓶颈。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姑娘!一个二个装出个碰一下都不行的模样,见了钱还不是挨个跪下叫爸爸?”赵老板拿手指着她,像是在指点什么低他一等的物件,发出黏腻的嘎嘎怪笑。
   “你过来吧。”他冲她勾勾手指,自视招猫逗狗的君主。
   路津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手里的花瓶狠狠抡过去。
   瓷器与头骨撞击的瞬间,一地玉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人连惨叫也没有一声,就闷头倒在了地上。
   血从他的头上涌出来,绕过一地碎片残骸,涌进地砖精心修饰过的缝隙里。
   路津京听见自己如同战鼓一般轰鸣的心跳声。
   仍然抱住马桶的许佳佳彻底愣住了,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路津京下意识扑过去,捂住她的嘴,然后抓起她,跨过地上昏死过去的男人,强拖硬拽出了浴室。
   
   ###(6)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囫囵给许佳佳套上了几件衣服,再抓起剩下散乱的零碎,就拽着人夺路狂奔离开了这间酒店。
   如同逃离人间炼狱。
   她把许佳佳一路送回了家,再转出来,早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
   凌晨的街道竟也不显得萧条清冷,往来赶路的人们各自埋头奔走,不知究竟为什么夜游,是为了挣命,还是也和她一样。
   路津京一身狼狈地站在街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扯坏了,不但纽扣掉了好几颗,袖口也脱了线。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回家去,是找租车行打车,还是走路,茫然低头看着脚底灰色的路面。
   漆黑天空忽然滚过一阵沉闷雷响,狂风推着厚厚的乌云卷涌而来,眨眼巨变,一秒喘息时间也不给,就开始下雨。
   行人们纷纷撑起伞,或者举起包挡在头顶,死走逃亡一般寻找可以躲避的屋檐。
   只有路津京一个仍无知无觉站在原地。
   雨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裙,从额头滑过眼角,顺着被粉底覆盖的脸庞落进嘴里,取代了不被允许的眼泪。
   她想,她的妆一定已经花了。现在的她一定很丑,很丑,像个突然犯病的女疯子。
   但那也没什么关系,今天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视线穿过雨水的屏障,看见街道的另一边,在死寂穿梭的人群里,依稀似出现了一抹红色的倩影。
   是司天。
   她站在人群的那一端,越过黑白灰色的芸芸众生,仿佛一团浇不灭的水中火,竟是正在看着她。
   那眼神专注,炽烈,燃烧着愤怒的温度,是质问,是鞭笞,烤得她脸上火辣辣的疼,如同灼伤。
   别看着我了!
   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路津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骤然暴怒起来。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在车与人的川流中跌跌撞撞。
   一辆小轿车啸叫着冲过来,像个凶猛的庞然怪物,丝毫也没有减速的意愿,不在乎是否会将她彻底碾碎。
   路津京腿软地瑟缩回半步,感觉到钢铁与风擦着自己鼻尖掠过的恐惧。
   当她终于跋山涉水到街道彼岸时,司天已经消失不见了。无影无踪,一如她的突然出现。
   过路的行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果然像是在看一个突然犯病的女疯子,唯恐沾染上晦气,避之不及地侧目让开一条通道。
   路津京撑着自己发软的膝盖,在原地静了三秒钟,仰起头,抹去满脸横流的雨水,大步向着家的方向奔去。
   
   
   ###(7)
   她在家门口落汤鸡一样翻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进门直接冲进了浴室。
   直到热水终把她从头到脚地包裹住,她才终于卸下重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温暖柔滑的水流渐渐恢复了她的体温。
   她捂着脸,把那层厚厚的面具一点一点卸下来,如同摘下皲裂的碎片。
   
   所谓的酒局,不过是测试员工服从性的地方。
   这是上位者尽情羞辱鞭笞下位者的修罗场。
   一切都是因为她们根本没有被视为理应得到尊重的人,而只是玩物,是资源。
   许佳佳也好,她也好,任何一个和她们一样的女人。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她早就知道的。
   可她永远也不能够接受。
   永远不能。
   热水一寸寸冲刷掉了她身上的汗水与污垢,却冲不掉心上的阴霾
   路津京团身在浴室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膝盖,骤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终于从浴室里走出来,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她想找人倾诉,把一切都说出来,她的遭遇,她的感受,却又不知究竟还能找谁。
   忽然,一个号码鬼使神差跃从心底浮现上来。
   是司天之前寄给王瑜让她们叫炸鸡的电话号码。
   她原本应该忘记的,却又不知为何,竟然就一直记到了今天。
   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应该再叫一份深夜炸鸡套餐呢?
   路津京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发呆。
   她不是不想联系司天,不是不渴望有人能够帮帮她,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骂一场也好。
   可是……
   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像火山爆发一样从心底涌出来。
   她至今记得,王瑜毅然决定放弃继续治疗冯雷时的脸。
   那张脸如此冰冷,如此陌生,分明不是她的好闺蜜,而是她从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而她也的的确确失去她的好闺蜜了。
   路津京呆怔良久,到底还是头一歪,在极度疲惫中缩在她那张小单人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8)
   次日,路津京才刚到洋行,就惊闻自己被开除了。
   被叫去谈话的路上,她都还在想,大概是要问昨天在酒店发生的事情,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被一纸辞退信直接拍在脸上。
   “请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保护同事有错吗?阻止意图不轨的人侵犯洋行的女员工有错吗?洋行凭什么辞退我?”
   就在这个瞬间,路津京已然觉得,这个狗屁倒灶的工作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服气,她必须要讨回一个理字来。
   她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中拽着人事经理去见宋岳,要求宋岳把昨晚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一一说明。
   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宋岳看见她怒气汹汹地进门来,立刻把茶杯一放。
   “路津京,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你就是自寻死路。”
   他干笑了两声,也不去关门,就直接当着门外围观群众的面大声反问:
   “你还来找我干嘛啊?是你自己勾引赵老板在先,失败了之后恼羞成怒,竟然还把赵老板打伤了。洋行的大金主,被你拿花瓶开了瓢,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直接给洋人大老板打电话要取消所有和咱们洋行的合作。你自己说,你想让洋行怎么办?叫你滚蛋已经够客气了。没叫你赔偿经济损失,没报警把你这个暴力伤人的抓起来,洋行仁至义尽啊!”
   路津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其实早就知道,她的这个上司,宋岳宋先生,是个能把左脸撕下来贴右边的主——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
   可时至此刻,她才豁然发现,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无耻程度。
   “宋岳,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些话的呢?你自己觉得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明明是你为了拉业绩逼着佳佳去陪姓赵的!怎么了?我阻止了你的恶行,坏了你的阴谋诡计,你报复我是吧?堂堂一个销售经理,你出卖女同事还甩锅污蔑下属,你可真够行的!”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宋岳吊儿郎当地靠在他的座椅上,晃晃悠悠。
   “你别闹了。闹有什么用呢?洋行做出辞退你的决定,当然是有证据的,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东西,甩在路津京脸上。
   路津京拿起来一看,赫然是一封匿名检举信,上面详述了各种她路津京是如何闯入酒店房间勾引赵老板不成就发疯打人的细节,甚至还有选择地零星记录了几句她当时说过的话,比如:
   “其实我就是……不想让她一个得了好处。赵老板您是什么身份,跟了您有好处,这谁都知道。可是想跟您的那么多,您也不是每一个都能瞧得见,不是吗?”
   路津京瞪大了眼,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封检举信?
   究竟是谁,能够知道当时在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她说了什么,却还要举报她?
   “这根本是断章取义!歪曲事实!当时,当时根本不是这样的,我是——”路津京当即怒吼。
   宋岳一脸胜券在握的自得,打断她。
   “没有必要说太详细吧?这么多人看着呢,大庭广众的,你还想让大家知道什么细节啊?就算你好意思,大家也不敢啊!以为都跟你一样不要脸?”
   他故意把话说得好像昨晚路津京和赵老板怎么样了似的。
   办公室门外探头探脑的人群里立刻传来一阵会意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刺耳,瞬间就让路津京涨红了脸。
   “许佳佳昨晚也在啊,她可以给我作证!”
   “好好好,你们,去把佳佳叫来。”
   宋岳摆摆手,示意门口的给他跑腿。
   不一会儿,许佳佳就被人连推带搡地撵进办公室里来。
   许佳佳依然是那副妆容精致的模样,穿着时尚小洋装,除了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之外,根本看不出她昨晚喝过多少酒,又都遭遇了些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别问我!”她低着头,一副根本不敢看人的模样。
   “许佳佳,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昨天晚上,是不是姓赵的想要欺负你,我把你拖进浴室里他还撞门,我没办法了,才拿花瓶砸了他一下,带着你从酒店里跑出来——”
   路津京话都还没能说完。
   许佳佳却突然暴起。
   她骤然从柔弱白兔变作被激怒的雌狮,誓死也要捍卫她的声名,于是恶狠狠瞪着路津京骂:“你胡说什么呢?谁在酒店了?我可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跟赵老板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你自己不要脸,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路津京顿时目瞪口呆。
   电火石光之间,她看见许佳佳眼睛里燃烧又熄灭的光芒,竟是如此的恐惧,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为了不彻底坠落,无论什么都可以做。
   她忽然顿悟了。
   那封检举信是许佳佳写的。根本不用去验笔迹也能知道。除了还在医院的赵老板本人之外,只有许佳佳才能把那个酒店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知道得如此清楚。
   可许佳佳为什么要反过来举报她,让洋行开除她?
   也许是受了胁迫?也许是为图自保?也许,以上皆然。
   但无论曾经是为了什么,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了。
   因为她这个一无所知还胆敢冒然闯入战场的家伙,用花瓶把赵老板的脑袋打破了,打破了一切心照不宣,以及早有图谋。
   洋行的大客户在酒会后被开了瓢,宋岳想要免责,许佳佳也想把自己摘干净,更不想让人知道她昨晚竟然进了赵老板的酒店房间。两个人一拍即合也好,谁向谁施压都好,立刻就把她路津京像累赘、像一团垃圾一样抛了出去。
   而这封掐头去尾的匿名举报信,自然就是要把她按死在地的所谓“实锤”。
   “人要脸树要皮,别再自取其辱了。你再这样继续闹下去,洋行真的可以起诉你向你索赔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宋岳噙着冷笑,摇头晃脑。
   路津京看看这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再看一旁仍然一脸绝地凶悍的许佳佳,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洋行的大门。
   阳光逆着她的方向笔直打下来,刹那叫她有点头晕。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像个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途旅者。
   然而,心深处却有一个念想蓦地浮上,冒出头来。
   至少,从今往后宋岳也有把柄在许佳佳手上了,或许宋岳就再也不敢逼着许佳佳去陪酒了。
   
   
   ###(9)
   才刚回到家,她就被房东打上门来。
   房东是个粗声粗气的中年男人,没什么文化,就靠吃租过着悠闲富足的日子,平日里倒也不是什么事儿多麻烦多的人,除非收租否则从不出现。
   路津京原本还纳闷,交房租的日子应该还没到,男人却已经骂开了。
   “你一个小姑娘,喜欢没事儿在外头惹麻烦是你自己的事,让人找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害得我老婆还以为是我在外头搞了什么事情,跟我打了半天才消停,我就是一靠房吃租的,收你那点房租还不够我受这气的!”
   路津京顿时满头雾水,连忙追问:“您把事情说清楚了,究竟怎么回事?谁找您了?”
   房东肆无忌惮地反复骂娘:“你们洋行来调查你来的,说你犯了事,乱搞男女关系,还让洋行亏了钱,人家要告你。”
   把她从洋行里一脚踹出来不说,竟然还要找她的房东说闲话,这种龌龊下作的事情,若不是亲耳听到,路津京简直不敢相信竟然真有人做得出来。
   而这个人,除了宋岳不可能还有其他。
   路津京差点当场冷笑出声来。
   “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是我们洋行的经理故意安排我和他的女秘书去陪客人喝酒,客人对我们动手动脚的还想强奸女秘书,我看不过眼把女秘书救了,结果经理就因为这个打击报复我呢——”
   她原本还想好好和房东解释。
   谁知房东根本不听她说话:“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好意思把这种话说出口呢?别跟我说那么多,我根本听不懂,也不想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就问你,你自己惹出来这破麻烦事,能不能不要麻烦到我头上?你洋行已经把你辞退了,你下个月房租还交的上吗?我可不会给你赊账我告诉你,我这房好租得很!”
   路津京顿时脑子一懵。
   她自己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思考工作丢了房租续不上要怎么办的问题,竟然就已经有人替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我……我明天就去找新工作,很快就能找到的,房租肯定不会拖欠您的!”
   一个不经意的结巴立刻暴露了潜意识里私下弥漫的不安全感。
   毕竟就现在这种形势,找新工作可不是说找就能立刻找到的,何况还是她这种被辞退的人。
   “不然这么着,我看你一个小姑娘突然没了工钱,也挺可怜的。我把你的押金退给你,再倒找你一个月的房租做违约金,你明儿就赶紧给我搬走吧!”房东一副大发善心的口吻,说出口的却全是恶毒算计。
   一瞬间,路津京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您就算非要我搬走,也得给我半个月时间找新住处吧?不然您是打算让我搬哪儿去呢?”
   “那我管不着。”房东一口回绝,满不在乎他人生死的模样肉眼可见,“反正我们家房子不能租给不干不净专惹麻烦的人。就算我可怜你,我老婆也不能答应啊。”
   路津京忽然觉得她完全丧失了据理力争的兴趣。
   “您也这么大年纪了,是我的长辈,我就想问问您,您有女儿吗?如果是您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您也觉得她活该被从自己家里赶出去吗?”她只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房东骤然一阵沉默,紧接着便是更刺耳的骂声:“呸!我们家闺女清白得很,谁跟你一样跑去酒店陪野男人喝酒?你赶紧给我滚!今天晚上就滚!不然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换锁!什么东西留屋里都能给你甩出去!”
   之后,他就恶狠狠甩上了门,当着路津京的面,几乎砸到她的脸。
   花了钱签了契书租下的房子,难道还真能说把自己赶出去就把自己赶出去吗?
   路津京偏不愿意信这个邪。
   她憋着一肚子冲天怒火随便洗了个澡,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眼皮渐沉,勉强睡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清晨五点被一阵敲门砸锁的声音惊醒了。
   路津京当真目瞪口呆。
   从来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真能发生这种事。
   她只来得及囫囵给自己披了件衣服,房东就已经一脚把门踹开了。
   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家里的几个亲戚,一副气势汹汹来讨债的模样,像极了破门而入抓小三的场面。
   路津京来不及多想,随手抄起放在门口的雨伞,勉强以做防身之用。
   “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可报警了!”她本能吼出这句话。
   谁知对方丝毫不怕,反而回给她一个轻蔑至极的冷笑,就开始动手把她的东西往外扔。
   “你想报警报呗。这是我们家的房。”房东的儿子靠在门口,用看什么可笑小动物的眼神睨看着她。
   这是个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孩儿,也不知道是还在读书或是已经开始工作,又或者和他的父亲一样,在家吃租度日,满脸没有遭受过社会毒打的青涩稚嫩,却也已经会用这样居高临下的眼神欣赏另一个人的惊慌无助。
   路津京一手抓着雨伞,忽然底气尽失。
   “报警”这两个字,她最近已经说了太多次。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流年不利,也许……是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的玄学存在在撕扯着她,强迫她割舍天真,去做一个真的猛士,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
   每一次的报警其实都没能真正帮到她什么,只要能够暂时止血,不要反变成更多的伤害,就已经是万幸。
   她愣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默默走到门外,开始一样一样,捡起自己被扔出来的东西。
   整个巷子像一条冗长的深渊,寂静中反复震起空洞的回响。
   
   
   ###(10)
   她在大清早路人的行色匆匆中逆着川流走了好一阵,拖着她的行李,终于走到滚滚江边。
   这里倒是不算冷清,有晨起散步的大爷大妈互相问候。
   路津京疲惫地一步也走不动了,直接靠在护栏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海啸冲上浅滩的鱼,即将干渴而死,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一天之内,她失去了名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遮身的屋顶,头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重新站起来,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何至于就要遭遇这样的劫难。
   过惯了月薪一半都交给房东另一半用来勉强维持体面的生活,账上的余额并没有好看的数字。到底是低下倔强的头返回老家迎接一顿暴风骤雨的斥责然后依照安排草草嫁人从此围着男人孩子公婆灶台度过残生,还是干脆拖着行李正式加入流浪汉大军,似乎是一道送命题。
   坚持要离开父母自己出来闯荡的时候,她已经用尽了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发誓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回头。
   她分明还记得那时父母的尖声怒骂和自己一头冲出家门的决绝。
   回去不止是太难,是终于认输,或许还意味着此生再也无法逃离。
   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可走呢?
   只要还能有别的办法,无论什么努力,她都愿意去做!
   路津京仰天深吸了一口气。
   余光一瞥,她看见一抹火红的身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身边,与她靠在了同一条长长的护栏上,就像看见一个幻想中的神明终于回应了她痛苦的祈求,于是从云端降下人间,给她启示,救她于水火。
   司天。
   她是如此耀眼,竟让路津京错觉看见了一颗照亮长夜的太阳,自带光与热,连她的冰冷一并温暖。
   路津京像只受惊的草食动物一样,整个从长椅上弹起来,甚至不敢确认地伸出手,想要试探,这个人会不会只是自己绝望之中生出的幻像,会不会在被自己指尖碰触的瞬间就化作泡影,如同之前在电车,在街头,惊鸿一瞥,顷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司天先她一步,温柔却有力地搂住了她。
   她拥着她瘦削的肩膀,轻缓地一下一下拍着她,像是安抚一只受伤惊慌的小动物,又像是哄慰婴儿,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路津京瞪大了双眼,就任由自己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从满心惊疑到渐渐平静,连自己也尚未来得及防备,强忍了许久的那一滴泪水,便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关防,从眼眶涌落到面颊。
   
   “我就是不甘心。”
   路津京用司天递给她的面巾不停擦着眼角决堤的泪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洋行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人!那个宋岳,搞得好像我们这些女员工是什么客户福利一样,恨不得给我们每个人都包装好了打个蝴蝶结送出去,我就是看不下去就是没办法接受这种可笑的规则我有错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怪我?连许佳佳都来怪我?搞得好像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罪大恶极的人一样?!”
   她骤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停顿下来,涨红着脸,看着司天。
   “所有人都怪我惹事生非,可如果他们不先做这种龌龊事,轮得到我惹事生非吗?以为我不想老老实实自扫门前雪专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吗?可是……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都不去管这种‘闲事’,岂不是太便宜那些干坏事儿的王八蛋了?他们干什么坏事儿都没人敢管,这不正遂了他们的意吗?人就只能活在这样的世道里,到底有什么可好的?!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就活该吗?可是,凭什么?”
   手里的面巾已经被泪水浸透了,变成烂拽拽的一片。
   路津京拿手背蹭了一下脸,拭去那些残留的泪痕,发出一声自嘲轻哂。
   司天抱臂靠在护栏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令她难堪的情绪。
   “你知道,那些制定‘规则’的上位者,也包括从‘规则’中获取好处的既得利益者,最讨厌的就是敢于挑战规则的反抗者。所以,每当这样的反抗者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围剿她、惩罚她,不止是要让她一个付出代价、知难而退,更是要维护这个为他们所掌握的‘规则’,要杀鸡儆猴,恐吓所有‘规则’之下被‘统治’的人——不要发出他们不喜欢的声音,不要妄图反抗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反抗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人类社会的每一次进步,几乎都是由这些危险的反抗推动的。许多反抗者都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假如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人类的今天,更不会有未来。我觉得你就是这样一个反抗者,你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本能地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罢了。”
   她的表情很平和,凝视着路津京的眼睛里却有难以读懂的深邃漩涡。
   “但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在怂恿你去做一个勇于牺牲的烈士,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或者愿景中的美好未来奉献你自己。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所正在经历的一切,从前曾经发生,此时正在发生,将来也仍然将反复发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从来都不孤单。”
   这声音落在路津京的耳朵里,骤然有些捉摸不定的飘渺,似乎是就在她身边响起的,又似来自她无法掌控的天外。让她的感受复杂极了。好像她们近在咫尺,又好像她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她还不太明白司天究竟在和她说些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怔怔看着司天的脸,说不出话来。
   这困惑迷茫司天当然也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却是丝毫也不介意地笑了笑。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出一口恶气,再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愿意试试看吗?”
   她的姿态太过轻松了,以至于路津京几乎要以为她是在说笑。
   何况她为什么要帮她呢?
   为什么接连两次反复主动找上她?
   无故施恩,不求回报,天底下哪还有这样的好人好事?
   即便有,她又哪有那么幸运,就能够遇得上。
   但路津京立刻又想起司天在电车上爆揍色狼帮助她和那个女学生的情形。
   事实上,司天之前也确实可以算是帮到了王瑜,至少她真的让王瑜从此彻底摆脱了被冯雷暴力殴打的阴影,开始了新的人生——无论那整个过程中发生的所有细节是否都能得到她路津京的认可,这的确是一个无法反驳的事实。
   路津京忽然无比唾弃自己。
   一边抱怨没有人向自己伸出援手,却又在真正有人伸出援手时疑神疑鬼,畏首畏尾,根本没有握住那只手的勇气。这样的自己简直可笑又可悲。
   她反复挣扎了好几次,直把嘴唇都咬出一个浅浅的齿痕,才终于艰难开口:“你说的‘出一口恶气’……是又要像对付冯雷那样对付谁吗?”
   司天似乎没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什么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大英雄大豪侠。我就是觉得吧,不能保护良善惩罚恶人的法律,也没那么值得我尊重。”
   她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笑意,毫不犹豫就当着路津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如同只是吐出最稀松平常的寒暄之语。
   路津京彻底怔住了。
   心里总觉得这是不对的,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却又无法反驳,甚至,是某种被压抑被禁锢已久的冲动在驱使着她,让她想要拍手称快,如同滚烫的铁水从终于凿穿的狭窄出口沸腾奔涌而下。
   她只能怔怔看着司天,看她姿态潇洒矫健,如同某种迷人又凶猛的大型猫科猛兽。
   “总之,‘助人为乐’可是个技术活,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在帮助别人的同时避免自己反而被那一团漆黑的泥潭拉扯下去——可没有你想当然的那么简单。”
   她听见司天如是对她说。
   “至少你今天先跟我回去吧。好歹能有张床睡觉。其他的,等你休息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不然你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司天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行李上,另一只手则是实实在在地伸向了她,就在她的面前,只要她鼓足勇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
   路津京犹豫极了。
   可是她看见司天对她微笑。
   这微笑如此温暖,就像是引领她穿过寒冬走进春日的灯火,只要握住就能握住希望。
   哪怕只是幻觉也好。
   路津京终于咬了咬牙,也跟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手,在这个前路未明的清晨,往前迈出一步。
   
   
   ###(11)
   路津京一路跟着司天回了家,司天典当行,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惊叹地睁大了眼。
   这幢二层小洋楼并不算太大,但区位划分得十分明确,一楼除去洗手间和厨房之外的部分,看起来似乎是典当行的工作区,沿着旋转式的楼梯一直上到二楼,则是生活居住区。
   一楼的工作区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藏品,有老物件,也有漂洋过海的洋玩意儿。
   路津京这才确信了,司天之前给她和王瑜看的名片应该是真的。
   司天确实在经营着一家典当行。
   这种确认现实的感觉让路津京整个人都稍稍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看见进门玄关处摆着的那张木雕屏风,上面刀削斧凿的依旧是司天挂在脖子上的那尊神女像,虎齿,豹尾,锋利又神秘,美艳却丝毫也不孱弱,一如司天本人所散发的气息。
   “这是《山海经》里最古老的女神之一——西王母。你有听说过吗?”
   司天站在她背后,笑着问她。
   “西王母……不是王母娘娘吗?”路津京下意识摇了摇头,一时有些脸红,为自己的少见多怪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司天看了她一眼,神色了然。
   “的确,现在的大多数人都以为西王母就是王母娘娘,是一个‘管家婆’式的‘妻子’、‘母亲’,虽然身份崇高,每天所做的事情依然是相夫教子安享富贵,最多组织组织蟠桃大会宴请宾客,除了负责社交之外不干别的。人们即便叩拜她,也多是祈求家庭美满、早生贵子,这还跟送子观音抢了生意。你会有这种印象,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是被人为篡改的‘传说’。”
   “篡改?”路津京下意识追问。
   司天领着路津京转过屏风到工作区的沙发上坐下,随手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扔过去。
   “所谓的神话传说,其实都是人类代代流传下来的,从口头叙事到图画再到文字,所体现的无外乎是人类对社会状态的映射与人心中的祈盼。但‘叙事’却总是被某种权力掌握的,人类会因为自身的需要而改变神话传说的‘叙事’,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她一边说,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给路津京拿来各种各样介绍神话传说与文化变迁的书册、图谱,又给路津京倒了杯饮料。
   “最初的西王母神话形象,其实是一位虎齿豹尾的‘凶神’,因为居于昆仑而得名。西王母代天司掌刑罚,倘若有人蒙受了无法洗刷的冤屈,向西王母祈求天怒,西王母听见了人的求告,就会降下神罚,严惩人间的罪恶与不义。可以说,西王母最初的形象,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复仇女神。”
   路津京眼花缭乱地翻着面前的种种文献、古籍,“那后来呢?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司天却没立刻回答她。
   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杯子里的冰球在甘醇的琼色酒液里晃荡了一会儿,扯起唇角。
   “后来随着历史的变迁,人类从不乏母神崇拜的部落氏族进入了男性垄断最高权柄的诸侯王朝。在周穆王相会西王母的传说中,西王母的形象就已经变成了身份高贵的美貌女子,与周穆王一见钟情,畅饮于瑶池。但即便如此,这一时期的西王母形象在充满男性对女性的幻想的同时,也依然是统领异域的女神、女王。”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再往后到了汉代,西王母的形象就已经是给人间帝王送蟠桃助他长生不老的绝色女仙了,是一个纯粹的附属品,服务于皇权统治。”
   路津京听得频频点头,“可既然是神女、仙女的形象,又怎么会有七情六欲,结婚生子呢?”
   司天喝了一口酒,笑着回答:
   “在正统的道教文化里,确实没有。但民间传说就不一样了。民间传说是比宗教信仰更实用主义的存在,人们出于自身理解、接受的需要,往往会对高高在上的神祇形象进行世俗化的‘再创作’,让神与人更加贴近。而在世俗之人的认知和需要中,西王母这样一位女神,既然是女的,而且地位崇高,是所有神女、女仙中的至尊,又怎么能不婚无子没有一位夫君呢?把西王母和玉皇大帝拉郎配到一起,变成了王母娘娘、天庭的皇后,这完全是当时人自身价值观的投射。”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浅浅叹了口气,眼中竟也蒙上了一丝无奈。
   “再等到男女大防成了人世间的主流,不允许男女自由恋爱的时候,已经变成王母娘娘的西王母自然而然也就要在人类的再创作里充当封建大家长的角色,干起拆散有情人的事来。但其实这些民间传说与文艺创作,与最初的西王母神话形象,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路津京忽然有些感慨。她虽然不是很懂司天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详细地和她说起这些,但也本能觉得,最初的西王母虎齿豹尾,充满了迷人的力量感,司掌天怒神罚的身份更让人敬畏,比起后世演变中的“异域美女”、“献桃仙子”,甚至是棒打鸳鸯的“狠心母后”,实在是要有魅力得多了。
   “想不到你竟然对神话传说之类的还有这么多研究!那你一定很喜欢西王母最初那个锋芒毕露的神女形象吧?”
   她一边和司天说话,一边忍不住环顾四周,看见典当行里到处都可见西王母复仇女神形象的藏品,有大有小,仿佛是什么系列主题,又似只可意会的隐喻。
   一刹那心有所感,自从与司天相识后发生的种种在脑海中飞快闪回,竟有种误入异境的惊梦之感。路津京不由呆愣愣握着司天倒给她的那杯饮料,坐在沙发上良久说不出话。
   然后,她听见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头顶上笑起来。
   “大早上的,你怎么就在这儿‘传教’啊?看你把人家吓的!”
   路津京闻声抬头,看见二楼走廊的护栏那一边,一个大男孩正半趴在那儿,冲他们咧嘴乐。
   说是“大男孩”,其实是个年轻男人,大约也只是气质和衣着打扮显小罢了,并不太看得出实际的年龄。
   他手里捏着颗糖果,拆开来塞进嘴里,就随手把剩下的糖纸揉成团,直接照准司天扔过来,顽劣的模样也很像个还没长大的少年。
   路津京不由自主震惊地微微张开嘴。
   司天扬手在半空中把飞过来的糖纸抓住了,一脸又可气又觉得好笑的表情,反诘回去:“在我家睡懒觉睡到这会儿才起的人,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什么你家我家的?说好的你这儿永远有我一间房,怎么,你想反悔啊?”
   年轻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笑容有一点狡黠,狐狸一样。
   “你别听她说得神神叨叨的。她一会儿肯定问你要不要请个西王母回去拜拜,保准心想事成,逢凶化吉,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咒谁谁死。”
   他也不下楼,就直接在二楼这样对路津京笑说。
   “哈……哈哈哈……”路津京觉得自己笑得可太尴尬了,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才好。
   大概是因为她的人生才刚刚被颠覆,连人带行李被彻底驱逐出了自己的安全区,如今还处于人在屋檐下的惊惶状态,难免小心翼翼,不敢太过放飞放肆。
   她忍不住微微仰着脸,仔细打量楼上的人,像是在审视什么突然靠近自己的陌生野兽。
   这个年轻男人穿着看似平平无奇的衬衫马甲和西式男裤,但在洋行工作的经验还是让路津京一眼看出他这身衣服剪裁得相当贴体,且用料高级,一定价格不菲。
   他的五官眉眼长得十分干净,头发虽然半长不短地落在肩头,也还算梳理得齐整,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如果不笑着捣乱的话,甚至还会让人觉得乖巧。
   他左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护腕,肉眼可见得已经很破旧了,上头也不知道是打着补丁还是怎么回事,倒是与他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路津京眼尖看见了,忍不住好奇地多瞅了两眼。
   年轻男人立刻发现了她的视线,也没说什么,就扯了扯袖子,把护腕藏了起来。
   “这是我朋友,这家典当行其实是他出钱开起来的,不过他大部分时间不住这儿,偶尔会过来蹭饭蹭酒赖着不走罢了,你叫他飞廉就行。”司天三言两语做了介绍。
   “你……你好,我叫路津京。”路津京也不知怎么,竟觉得脸颊发烫,赶紧端端正正报上名姓。
   “我知道你。”飞廉一副了然于胸尽在掌握的模样。
   他为什么知道她?
   难道是司天曾经对他说起过什么?
   可司天为什么要说起她?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念头一瞬在脑海里闪过。
   路津京不由一怔,脸上浮现出毫不遮掩的困惑。
   如此直白的反应立刻让飞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反正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想住多久都行。我们这儿有门神,你呆在这儿,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没等他话音落地,第三个人声就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叫谁门神呢?”
   应声,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女人就从门外走进来,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比在场所有人都年长,但她的脸上却瞧不见半点平常中年人被岁月摧折的沧桑,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高冷的成熟妩媚。
   路津京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忍不住大叫出声:“燕姐?”
   她几乎要完全忍不住出眼前这个女人了。
   与她之前见过的帮佣阿姨扮相的燕姐比起来,如今这个性感妩媚步步生风的大姐姐根本是个全新的陌生人——哪怕大姐姐此刻手里还拎着个提篮,明显是一大早刚出去采买回来的模样。
   对于路津京这副大为震惊的模样,燕姐只给了她一个熟悉的冷淡眼神,而后就转而仰起脸嫌弃地去撵二楼的飞廉:“臭小鬼,别看见小姑娘就耍贫嘴。还有没有正经事儿做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手边的提篮里摸出个苹果,就直接照准飞廉的脑袋扔过去。
   飞廉笑着歪头接住了苹果,一溜烟钻回他的房间里,关上门消失不见了。
   一个苹果打扫完二楼的燕姐这才扭过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路津京,“来了?准备吃早饭吧。”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才好呢?
   路津京恍惚竟然觉得,燕姐身上有种说一不二不容辩驳的气势,叫她忍不住就要听话,要执行她的命令。
   这种感觉,和司天身上那种令她不由自主被吸引的魔力又全然不同,而是散发着一股更冷硬更疏离的寒气,让她不敢擅自靠近,却也不能转身逃走。
   路津京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复杂。
   “燕姐才是这个家里的管家老大,我们都是姐姐的小跟班,你习惯两天就好了。”司天笑着从身后轻轻拍了两下路津京的后背。
   她把路津京领到饭厅的餐桌边坐下。
   燕姐已经一言不发把刚买回来的早餐摆了满桌,有豆浆有油条有馒头、花卷,还有蒸饺、烤肠和茶叶蛋。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凑合吃吧。”燕姐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口吻,却把一副碗筷亲手摆到路津京的面前。
   “那个……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总还在灵魂深处徘徊着,让路津京觉得她不能太随心所欲。
   但肚子饥饿的鸣叫声诚实地出卖了她。
   “饿了吧。人饿了,就要吃饭。”司天把一杯豆浆直接推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你赶紧吃,吃完了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你安顿一下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昨儿晚上基本没怎么睡吧?看你眼睛红的。”
   路津京骤然眼眶一烫,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把豆浆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热豆浆香甜柔滑的口感几乎要麻痹了她的舌头,幸福感却春潮一般从濒死的心底涌上来,化作冬去春来的新绿,攀爬上她的眼与面颊。
   她赶紧吸溜了一下鼻子,埋头拼命吃着,把无法言表的热泪偷偷落在碗里。
   
   
   ###(12)
   吃完早饭,路津京原本想自己去扛自己的行李,结果被司天抢先一步,直接一提,轻轻松松就把那笨重硕大的箱子拎起来,领着路津京往二楼走去。
   二楼的卧室看起来就十分舒适,实际可用面积比路津京原本租住的小屋只大不小,有窗,还自带独立的卫浴,家具用品也一应俱全。
   路津京站在门口,好半天没敢迈出步子。
   “当时……王瑜也是住在这里吗?”
   “不只是她。每一个我们帮助过的女人,都在这里住过。有的住的时间长一点,有的短一点,需要住多久就住多久,直到有更好的去处为止。在此之前,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司天干脆把她直接拽进屋,按在屋角的小沙发上。
   “你先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睡一觉,其他的等睡醒了再说。”
   她把她的箱子放在靠门的墙根,也不多废话就转身离开,还没忘记轻手轻脚带上房门。
   路津京陷在沙发里发了好一会儿愣,只觉得手脚发软。
   她到底还是从善如流地去冲了个热水淋浴,然后换上柔软的睡衣,躺在了床上。
   床是普通尺寸的双人床,也并不见得有多大,却还是比她从前那张单人床宽敞太多。
   路津京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终于放心大胆地允许自己在床上躺成一个松懈的“大”字,开始盯着天花板上造型别致的吊灯发呆。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简直就像一场梦。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她想说自己是不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才跌落谷底又时来运转,遇着了命中的贵人,当真可以救她出苦海。
   可又有另一个声音,刺刺地扎在心底,不断提醒她:
   如今的她,是不是也像王瑜一样,像之前每一个在这个房间短暂停留过的女人一样,变成了被司天救助的女人呢?
   为什么,偏偏又是司天,在这个时候恰好出现,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谷底的时候,救了她?
   她……当真是救了她吗?
   ……
   王瑜签字决定给冯雷放弃治疗时决绝却陌生的脸一瞬又在脑海中掠过。
   路津京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无数无法解答的问题把她的思绪彻底熬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
   被强压的疲倦终于卷涌上来,将她没顶吞没了。
   路津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裹着松软的被子,在终于不用担心一翻身就被人破门而入扔出去的屋檐下,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黑又天明。
   
   
   ###(13)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窗外已然灯火阑珊。
   路津京揉着眼睛下地,赶紧去梳洗了一下自己,换上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甚至还特意画好了一点淡妆,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像个狼狈落魄无家可归的可怜女人,才推门下一楼去。
   
   一楼的工作区,飞廉正抱着一叠照片和文件不知道在忙碌什么。他额头上胡乱勒着根发带,把他的发型挤得毫无形象可言,团身猫在座椅上的姿势更是奇形怪状。
   而司天则靠在书架下方的沙发上翻看杂志,见她下楼来,就抬头和她打了个招呼。
   “醒啦?睡得好吗?”
   路津京自己一个人住久了,不是很习惯有人这样问侯自己,顿时脸又有一点微微发红。
   与飞廉完全不顾及形象的扮相相得益彰,此刻的司天也与路津京之前的印象完全不同,没有精致的妆容和气场强大的服饰,除了挂在颈项的西王母吊坠并没有摘下来之外,此刻的司天看起来完全是个穿着睡衣的慵懒女人,不但把头发随便挽着,睡衣上甚至还绣着一只呆萌的猫头。
   路津京忽然很想扭头回屋去换身衣服,觉得大晚上还精心装扮的自己完全是个走错了地方的傻子。
   司天却丝毫也不在意这种外貌打扮上的事情。
   “你赶紧过来,让飞廉跟你说。”
   她笑着向路津京招了招手,就把旁边花瓶里的一只花抽出来,扔过去砸在飞廉的脑袋上。
   “让你查的东西,查的怎么样了?别磨磨唧唧的。”
   飞廉捂着脑袋抬头,一脸嫌弃。
   “你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只要她自己同意了,东西还不都是现成的。”
   他所指的显然是路津京。
   “查什么啊……?”路津京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地感知到了,连忙快走了几步,让自己跟上节奏。
   “证据。”司天回答得干脆简短,“你们出事那酒店,那么多员工和客人,人来人往的,总有人会看见些什么。”
   “……能有用吗?”路津京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不好说。”飞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怎么样?你想查查看吗?”司天又在看着她了,用那种审视一般的目光,等着她做一个决定。
   路津京良久说不出话。
   心里当然是想要同意的。
   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立刻就能拿出什么板上钉钉再无反转的“实锤”,一锤把那些羞辱她、伤害她的人全砸得偃旗息鼓哑口无言。
   可是,有了证据,就真的能够管用吗?
   许佳佳就是在事发现场的人证,但这个人证,不也根本没能为她澄清一切,反而变成了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利剑吗?
   路津京不由自主身体一僵。
   这个反应再一次被飞廉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看,我就跟你说嘛……你想得简单,人家未必愿意。”
   “她说她不愿意了吗?”司天挑了挑眉。
   这两个人说话的方式,也不知道是关系太好,还是当真在吵架。
   路津京觉得自己脑内翻江倒海。
   如果真的能够找到对她有利的证据呢?
   如果她真的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能够撕下宋岳人面兽心的画皮,暴露出他罪孽深重的原身,她难道真的要错过吗?
   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同样也必须证明许佳佳的罪,只能别无选择地把许佳佳拽下这一滩她竭力想要逃避的污水中来?
   那么,她又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再去自称她是为了许佳佳好、所做一切都是出于义愤要打救这被欺辱的女孩呢?
   这样的疑问骤然从心底的狂潮中浮现。
   路津京努力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张开嘴。
   “……查吧,如果真能找到证据的话。”
   
   飞廉只出去了半天,就带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回来了。
   档案袋里装着的,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所谓的洋行大金主赵老板生拉硬拽着许佳佳进入酒店房间的画面。
   而在第二张照片里,路津京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拼命拖着许佳佳冲出酒店大门的样子,像个挣扎在战壕里的小卒,拖着已然壮烈的战友,冒着枪林弹雨悲怆前行,却始终不肯放弃。
   两张照片里,许佳佳都是一副醉到不能自主行走的模样。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她是在非自愿同意的情况下被带进酒店房间的,而我是那个把她救出来的人吗?”
   路津京忍不住指着这两张照片,又想要破口大骂,甚至都忘了去追问照片究竟是哪儿来的。
   “可以当然是可以。但关键在于,你打算拿来怎么用。”
   飞廉像只无聊的猫一样,神经质地抠着座椅靠背上的装饰流苏。
   “拿去报警!之前报警总说什么……没人看清楚,没有实证了,这总算是有了吧,报警总得管点用了吧?”路津京本能地脱口而出。
   一瞬间,她看见司天脸上浮现出了然的表情。
   但司天并没有立刻开口。
   相比之下,飞廉就直接地多了。
   “理论上来说,我们肯定不能反对你去报警。不过,你可要知道,你是找酒店前台骗了钥匙闯进去的。而且在酒店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没有第四个人看见,对方完全可以咬死他只是把醉酒的许佳佳带到房间休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啊。”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他只是一台负责理性分析的机器。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那我把佳佳从房间里带出来的时候,佳佳怎么会都已经衣衫不整了呢?”路津京气得立刻就大声反驳。
   “对方完全可以推说是你把许佳佳弄成这样的嘛。如果许佳佳再迫于他们的淫威,或者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利益共识,反过来替他们证实了这一点——”
   飞廉抬眼看着路津京,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算有照片为证,我报警也还是没用,根本就不应该对警察抱有幻想?”路津京感觉自己的脸在无法自抑地抽搐,“那我们要警察到底是要来干嘛的呢?反正报警都没用?”
   她赌气似的愤愤吐出这话来。
   “我可没这么说……报警肯定也有有用的时候,只不过一看什么事,二看谁去报警以及什么时候报警。”飞廉赶紧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总之,我就是觉得,做决定之前总得把方方面面都想仔细了吧,好歹知道出现什么结果应该怎么应对。”
   他原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司天扬起手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才赶紧闭了嘴。
   “如果你觉得,报警是眼下你认为最应该去做的事,我们肯定都支持你。”
   司天伸出手,安抚地按在路津京肩膀上。
   那只温暖而有力量的手顿时又让路津京恢复了些许安心,觉得可以鼓足勇气面对了,无论在等待着她的是好或是坏,是悲,或是喜。
   “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看吧……试过了就算还是没有用,至少我也努力过了,做了我该做的事,不是吗?”
   
   
   ###(14)
   路津京执意带着飞廉给她的照片来到警察局,说她要报警,告宋岳伙同宋老板强奸女员工。
   一开始接警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警察,听她大致说完怎么回事之后,又叫来两个,年龄不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性别。
   被三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围在一间办公室里问话,这多少让路津京有点局促不安,总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警察们把她提交的照片来回传阅了一遍。
   路津京在一边跟着看,忽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如坐针毡。
   就好像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的狼狈和无助全都被这几双眼睛看见了,仿佛一场赤裸裸的观看,简单粗暴地撕开她拼命筑起的坚硬外壳,把她最脆弱的内里全部看得干干净净。
   她听见那个年轻一些的男警察忽然开口问她:“那这姑娘到底被强奸了没有?”
   路津京骤然一愣,旋即只能摇了摇头。
   年轻警察立刻又接着问她:“其实你干嘛非要把事情闹大呢?反正当事人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她自己都不来报警,你犯得着为了她丢工作吗?”
   他大概也就是一时嘴快。
   旁边年长些的警察立刻咳嗽了两声,瞪了他一眼。
   这老警察端着茶杯,表情和蔼,语声慈祥,如果不看他身上穿的警服,就仿佛邻居家大爷一样。
   “小姑娘,你来报警肯定是对的,遇到事情肯定要报警。我们已经收了你提交的照片,也对你说的情况做了记录,肯定会去调查这件事的。如果确实存在违法犯罪的事情,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说着喝了一口茶水,把茶杯缓缓放在桌面,看着路津京笑了笑,话锋一转。
   “但是呢,我也必须要跟你说明一下,警察办案,首先还是要讲证据,也不能只听报案人一方的片面之词,而是要兼听则明。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定性,都要等详细调查之后才能知道,我们现在除了能承诺你我们肯定会严肃认真把事情查清楚之外,也确实没有办法给你什么更多的回复。不然你今天呢,就先回去,等我们的通知。只要调查有进展,我们肯定第一时间联系你。你看怎么样?”
   这样有理有节态度周全的一席话,让人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警察局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路津京仍然感觉有点犯晕。
   甚至顾不上反省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在那个年轻警察说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时据理力争,告诉他一切形式的伤害都是伤害,对于受害者来说不是只有伤及钱财和肉体或被暴力侵入才叫受到了“实际性的损失”。
   她只是茫然站在那庄严肃穆的大门口,忽然忍不住开始想,她确实来报警了,可又好像根本没来过一样。
   但此刻她的手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句温言细语的承诺之外,什么也没有。
   
   
   ###(15)
   周穆觉得他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那个年轻女孩儿,路津京。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她的名字,甚至差一点想要走过去拦住她,问她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警察局里,出现在他的眼前。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个仍然让他心存疑虑的案子。
   周穆觉得自己需要对自己更坦诚一点。
   他原本是并没有太在意路津京的,直到他在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了路津京那张同款纪念照。
   照片的来处对周穆而言并不重要。
   周穆甚至完全明白,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影楼同款纪念照罢了。然而,就在看见路津京这张照片的瞬间,他仍然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就好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之中警醒着他,让他无法忽略,这个女孩,这些看起来与他们素昧平生毫无关联可能从此除了一个记录在案的名字之外再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女孩儿们,其实也和他们的姐妹一样,是会哭会笑,会感到恐惧和痛苦,也会为了人生的梦想和每一个美好瞬间而顽强拼搏的,再鲜活不过的人。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范畴之内呢?
   周穆已然要叫出路津京的名字了。
   如果不是同事叫住了他,他甚至已经迈出脚步。
   “你干嘛呢?一脸见到鬼的表情。”同事探头探脑顺着他的视线张望。
   周穆只能一巴掌推开同事的脑袋。
   他们刚刚才去见过报案人回来。
   本市知名富豪赵老板让他的秘书致电警察局,说赵老板在参加酒会的时候,被人闯进房间打伤了。据说人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没出来呢。
   秘书言之凿凿,说事发当晚他们就已经报了案,但出现场的警察到达的时候,犯罪嫌疑人已经逃离了现场。
   “什么酒会,装得好像很高大上的样子,其实就是洋行招待他们吃饭喝酒。好像还叫了小姑娘作陪。结果喝大了撒酒疯儿,也不知道怎么就给自己脑袋瓜子上来了一下。这么点丢人丢到家的破事儿,还闹到警察局来。”
   “有钱人自然有人家的人脉关系。人家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们也只能照章办差不是。”
   “说什么被闯进酒店房间啊,酒店前台是清清楚楚看见来要钥匙的小姑娘就是刚才他搂着喝酒的小姑娘,所以才把钥匙给出去的。谁知道他是图谋不轨还是价钱没谈拢,搞的自己被开了瓢啊……不是我说,大男人一个,被个小姑娘打翻了,还好意思报警?人家酒店才是倒了血霉了,摊上这种事。酒店肯定不想闹大嘛。多影响开门做生意啊。房费也不是他自己出的,那是洋行请他的嘛。医药费酒店也给他了,还倒赔了他不少,外加一张贵宾卡以后都给他免费升级套房什么的……不错了,怎么还闹呢?占便宜没够啊?”
   “他不是要找酒店的麻烦,他是气不过要找那个给他脑袋开了瓢的女的,但是问他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在哪里工作吧,他又都说他不记得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一口咬死他好端端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突然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女土匪破门而入开了瓢嘛。”
   “嘿,这哥们可真逗。自己搂着喝了半天酒的小姑娘,翻脸就变女土匪了。还能是哪儿来的。洋行找来伺候大老板的小姐呗。他就是又想报复人家,又不想承认自己干的那点龌龊事。人品不好吧,心眼儿还特小。真的是。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让这种玩意儿发财呢?”
   ……
   周穆坐在一边闷头翻看当晚的出警记录,听着同事和那天负责出现场的警察一顿扎堆吐槽,实在憋不住。
   “这人要是因为‘图谋不轨’才被打破了脑袋,那他至少是涉嫌强奸未遂,你们怎么还聊得那么兴高采烈呢?”
   同事连忙按住他的脑袋,和负责警察笑说:“甭理他。他是出了名的‘冷场王’,不会说人话,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对面心领神会:“总之,按要求该批评教育的,该处罚的,我们也都已经到位了。这事儿还有什么可管的吗?别浪费警力了。”
   周穆想了想:“既然是直接跟酒店前台拿的钥匙,酒店的人肯定见过这个女人吧?”
   对面含糊了两声,脸上泄露出一些烦躁不爽来:“拿钥匙这个事……可大可小嘛。至于那酒店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又没证据,难道还真的要帮着那么个老色狼为难人家小姑娘嘛?”
   “不是要帮谁为难谁的问题,而是事实真相到底怎么回事?”
   周穆直接把手里的档案袋往桌面上一放。
   “被打的人有自己的说法,酒店也有酒店的说法,那动手打人的那个‘小姑娘’呢?她难道就没有她自己的说法吗?她不值得一个说话的机会吗?当时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打人逃走?按照目前已经掌握的事实,除了碎了一个花瓶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财物上的损失。那她骗取钥匙闯入这个酒店房间之后打人逃走的动机是什么?根本解释不通啊!你们不觉得需要把这个‘小姑娘’找出来问清楚吗?为什么?因为她只是个‘小姑娘’,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这种连环质问的说话方式实在很让人受不了。
   同事慌忙把他拽到一边,压低声音咬耳朵:“你差不多可以了,都是同事,不用那么较真。辖区里的酒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钱也赔了,处罚也给了,批评教育也到位了,一点小事非要较真是不是影响警民关系?何况那赵老板不是托了人给咱们周局打了电话才找来的吗,哦,你倒好,非要这么可丁可卯查下去,最后给人查出个‘强奸未遂’……你让咱周局那面子往哪儿搁嘛?何必呢?就让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小姑娘该消失消失,大事化小,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
   同事说的,是人情世故。作为一个成年人,周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是……
   “对大家都好?那对当事人自己呢?”
   心里反复盘桓无法散去的疑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泄漏出来。
   “哪个当事人?“同事愣了一瞬,脸上浮现出事故圆滑的笑,“那小姑娘啊……总比你把她找出来要追究她把赵老板的头打破了的法律责任要好吧?”
   没错。
   如果事情真的朝着这个方向展开,实在算不上喜闻乐见。
   “让我看一眼现有的全部案情资料,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总可以吧?”周穆只能不死心地最后挣扎了一下。
   “看当然没问题啊。周探长要看,谁敢不给呢。”负责警察二话不说拿资料去了。
   周穆坐在那儿等着,回想起对方说话的神态和口吻,怎么都觉得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二十分钟以后,周穆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装着案情资料的档案袋。
   档案袋里有一张照片,据说是酒店的摄影师在酒会上拍到的,正是那个把赵老板的脑袋打破了的女人。
   她的长相,至少对周穆来说,也已经相当熟悉。
   是路津京。
   毫无疑问,就是路津京。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小姑娘’?“
   周穆直接把照片往负责警察脸上一拍。
   “怎么了?”对面仍然一脸茫然。
   “刚从门口走出去你不知道吗?”周穆无奈到苦笑出声来,“她来干嘛的?总不能是投案自首被你们劝退了吧?”
   这一番话终于让对面的人露出了慌张的表情,支支吾吾解释了好一番,诸如“每天来号称要报警的人实在太多”、“不是我负责的我确实不太清楚”之类,就说自己立刻去问问别的同事,然后一溜小跑出去了,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的,才一脸难色地折回来:
   “……刚是有个女的来报案,在隔壁屋问的话,我没参与。”
   “报什么案啊?”同事看热闹不嫌事大。
   “好像是……要告她们洋行的经理伙同哪个老板意图强奸女秘书……没有真的实施强奸犯罪成功——”
   “洋行?强奸未遂?那老板是姓赵吗?”同事脸上的笑容逐渐欠揍。
   周穆了然把手一摊:“说什么来着,骗钥匙闯进去打人的动机有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着?”同事想了想,用其实已经有所意料的表情看着周穆。
   周穆也想了想,站起身。
   “我知道她在哪儿上班。去洋行了解一下情况。”
   
   
   ###(16)
   路津京在司天典当行足足等了半个月。
   半个月,从满怀希望,到终于失望。
   当新的太阳又一次升起,穿过她的小窗照进她的现实时,路津京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大概永远也等不来期待中的联系了。
   是以,当法院的办事员找上门来的时候,路津京甚至有一瞬感到心悸。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预感。
   办事员嗓音冷硬,在询问了她的名字确认身份之后通知她,她被洋行起诉了,事由是损害洋行名誉给洋行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要向她索赔。
   “我怎么损害洋行名誉了?”
   路津京呆若木鸡,手脚冰冷。
   “按原告方的说法,是你恶意造谣,导致洋行被警方调查,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具体情况法院给你的通知书上有说明。你有什么不同意见,也都可以申辩。我们现在就是按流程通知到你本人。”
   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过于不像个活人。
   路津京久久发不出半点声音,感觉自己像一棵缺水的植物,随时都要彻底碎裂。
   她甚至开始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可这恨意未免也太绝望了,满是人间荒诞的味道。
   难道不是吗?
   
   
   ###(17)
   路津京只能给许佳佳打了电话,被挂断就反复打,实在打不通就去家门口堵人。
   终于再次面对面见到许佳佳本人的时候,路津京惊讶地发现,许佳佳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象征着无法安睡的浓重黑眼圈竟让往日青春靓丽的她看起来像个形容枯槁的苍老女巫。
   但这景象丝毫也没有让路津京感到快慰,没有什么“你也有今天”的冤仇得报。
   当然如此。
   “佳佳,咋俩是同一批进的洋行,从第一天开始就分在同一个部门,就算不是什么闺蜜好友,感情总也比普通同事要稍微深厚一点点吧?之前所有的事,我知道你都是迫于无奈,我真的能理解。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需要你给我作证!你难道……就不能看在我好歹也努力尝试过帮你的份上,也帮我一次吗?难道我就真的那么罪大恶极,比起那些欺负你、骚扰你的男人还更让你深恶痛绝吗?”
   路津京坐在街角的小咖啡馆里,把所有的困惑全剖出来,感觉自己仿佛一具躺在操作台上的尸体,正被迫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
   许佳佳几乎不看她,也不喝她给买的咖啡。
   由始至终,她都硬着脖子,遥遥望着窗外,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可及的风景,嗓音里满是没有温度的疲惫。
   “你真的以为你是在帮我吗?你帮我,还把警察弄到洋行去调查我,找我谈话,弄得所有人都用看婊子荡妇的眼神看我?路津京,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别装了好吗?多恶心啊……”
   她终于冷笑出声来,比哭还难看。
   “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你以为我喜欢去参加那种恶心吧唧的酒会,喜欢让那些油腻老色狼把手放在我身上摸过来捏过去的吗?可我除了这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我有当官的爹经商的妈罩着我吗?我升职加薪能比宋岳更高更快吗?我就算咬紧牙关这份洋行的工作不要了下一份工作能比现在更好吗?找工作的时候不会只因为我是女人就连面试的机会也没有吗?就算能有机会面试,他们会不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打算什么时候生几个孩子打算怎么平衡家庭和工作的关系吗?但凡是靠自己打拼出头的女人,谁年轻的时候没忍过这种事啊?你说得好听你是想帮我,其实你不就是看我比你长得漂亮、看赵老板选了我没选你,怕我抢了你的机会吗?可是我告诉你路津京,你休想假心假意地坏我,我没那么好欺负!”
   她忽然扭回头来,再一次恶狠狠瞪住了路津京,像只捍卫领地的凶猛母兽。
   路津京彻底惊呆了。
   “我……我发誓,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佳佳,你也不要这样想,你这说得好像,说得好像——”
   好像女人除了乖乖给男人做性资源、用身体去和男人做交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一样。
   这难道不会让人感到绝望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难道不应该为如此令人窒息的现实而感到绝望吗?
   “不是这样的,佳佳,我觉得不是。你看,现在已经是民国了,社会上也还是有很多女科学家啊,女商人啊,女医生啊,就连政府里警察局里也有女人啊,大家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取得成就的,你怎么能说得好像大家都是……都是……这不太公平,你说呢?”
   路津京绞尽脑汁,也不知究竟是想要说服许佳佳,还是说服她自己。
   但许佳佳还给她的永远只有冷笑。
   “多吗?你拍着你的良心说,真的多吗?咱们这个世界上,手握大权的究竟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别的都不用说了,就说咱们洋行的董事会,高层,中层,到底有几个是男人,几个是女人?宋岳只比咱们早一年进洋行,一年!他是行业资历比咱们都老吗?是业务能力比咱们都强吗?他搞定客户的手段不还是让咱们去陪客户喝酒吗?为什么他就能做经理而我只能给他做秘书?你路津京那么骄傲,能力那么强,什么事都敢想敢干,你怎么没坐上宋岳的位置呢?你还不是给他使唤!咱俩进洋行第一年,起薪是多少,你知道宋岳的起薪是多少吗?这个世界是只要咱们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吗?”
   连番的质问让路津京瞠目结舌,不知究竟该怎样作答才好。
   她甚至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她这个受了冤屈的苦主反过来被许佳佳质问到说不出话来。
   “至少……咱不跟别人比,至少靠自己踏踏实实堂堂正正活着,总没问题吧?”她语塞良久,喃喃吐出这句话来。
   许佳佳用看三岁小孩的表情看着她。
   “那我问你,路津京,凭什么呢?凭什么咱们的追求就只能是‘活着’就好?凭什么只有男人才能想要金钱和权力、才能追求升官发财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我就是想要往上爬,想把今天使唤过我、欺负过我的人全都踩在脚底下,怎么做能爬上去我就怎么做,请问我到底有什么错?我需要你来打着‘帮我’、‘救我’的旗号害得我差点功亏一篑被开除吗?你还敢给我讲大道理?”
   “许佳佳我跟你反复说过多少次了,我真的没有想和你争什么,更没有想害你——”路津京也只能疲惫地抬手揉了一把酸疼的眼睛。
   “那你倒是告诉我,那天的酒会,你去干嘛呢?”许佳佳反问她:“咱们去酒会就是要陪金主的,你敢说你心里没点数?你清楚得很,但你还是去了,你现在才开始装什么蒜呢?”
   “可当时如果一开始就不去的话,宋岳能答应吗?洋行能答应吗?我一个打工的不想丢饭碗所以明明不想去也还是咬牙忍着去了,这能证明我对你有什么坏心吗?许佳佳,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当时明明都已经走了,我是觉得扔下你实在良心过意不去,才特意返回去救你的!”路津京终于忍不住,濒临崩溃地大叫起来。
   许佳佳冷冷斜睨着她:“所以啊,我是想往上爬,而你是想保住饭碗,那你和我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就因为你想要的比我少,你就比我道德高尚了?可你这么无欲无求这么高风亮节,不一样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疯女人’吗?有很多欲望的是‘疯女人’,没有欲望的还是‘疯女人’,反正都是‘疯女人’,能捞多少捞多少,总比一无所有要好吧?”
   当“疯女人”这三个字反复刺痛她的鼓膜,路津京骤然顿悟了。
   她把许佳佳当成一个涉世未深不敢反抗的柔弱少女,确实是她一厢情愿了。相反,许佳佳其实什么都懂,甚至远比她懂得还要通透、刻骨。许佳佳只是做了自认为必要的抉择罢了。的确,轮不到她在这里大放厥词指指点点。
   可是。
   她。她们。当真是应该被扫地出门的“疯女人”吗?
   如果搁在从前,在王瑜的事之前,在那个清晨的电车之前,路津京真的很怀疑自己,到底还敢不敢这样做,这样豁出自己去管“别人的闲事”。
   所以,难道是司天,是因为司天的出现让她产生了连她自己都不察觉的变化?变成了一个被嫌弃的“疯女人”?
   可是。可是。
   就算没有司天好了。
   就算她从不曾有勇气往前走出这一步。
   她的心难道就不会因此而痛苦地疯狂嘶吼吗?
   在电车上看见那个女中学生被侵犯的时候,她的心难道没有大声呼救吗?
   当赵老板湿滑恶心的手摸上她的大腿的时候,当房东和他的儿子砸开她的房门的时候,她的心里难道没有闪过一万回狠狠打回去也叫他们知道痛苦和恐惧是什么滋味的念头吗?
   被点燃的愤怒终需要出口,不被允许焚毁天地,就只能烧向他人,或者烧向自己。
   所以。
   究竟是什么,把她,还有她们,一点一点,变成了这样的“疯女人”?
   路津京怔怔望着眼前的许佳佳,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总之,从今往后,你和我,各走各路,谁也别再招惹谁了。你但凡脑子好使一点,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找我。”
   许佳佳冷冷站起身,嫌恶地扫了路津京最后一眼,扭头走掉了。
   路津京却还是愣愣坐在远处,仿佛仍没有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面前桌上,她为了拉近关系给许佳佳买的拿铁咖啡已经凉了,许佳佳从头到尾连一根小手指也没碰过。
   一杯拿铁咖啡,对一个失业的人来说,也是喝一杯少一杯了。
   路津京呆磕磕盯着那杯咖啡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把杯子拿起来,仰头一口气灌下肚去。
   好像只要喝水,就可以假装自己没有流泪。
   
   
   ###(18)
   从小咖啡馆走出门的时候,路津京看见了周穆。
   面前的警察有一点熟悉,路津京用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谁,以及之前因为王瑜和冯雷的事情见过。
   “你方便跟我走一趟吗?有人报案,说你假装他的秘书骗取了他的酒店房间钥匙,然后入室伤人。现在人从医院出来了,又到了局里,指名点姓报案一定要抓你。但是我们肯定,也还是得听听你这一方面的说法。也别害怕,就是先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肯定是秉公执法,绝对不会冤枉你的。”
   周穆表现得很温和,却仍然把路津京吓出一身冷汗。
   大概是王瑜那件事的余震犹在,让她不由自主有些心虚。
   路津京这样宽慰自己。
   警察叫她去,身为一个守法良民,自然不敢不去。
   路津京浑浑噩噩跟着周穆到了警察局,果然看见赵老板那张脑满肥肠的脸正恶狠狠瞪着她。
   但路津京根本没什么心思去看他了,更没心思听他对自己的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整个问话过程中,路津京都忍不住在想,明明上一次和警察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报案的苦主,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被控诉的被告?而那个控诉她的,竟还是对她和许佳佳动手动脚强奸未遂的恶人?
   他怎么敢?!
   “他能报案,我也报了案啊,那你们警察就好好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干坏事的那一个吧?这个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
   路津京觉得她已经彻底身心俱疲了。
   周穆把做好的笔录递到她面前,让她签字,一边叮嘱她:“你的报案记录和你提交的照片,我已经全都查看过了,我们肯定会仔细核对事实真相的。只要你确实是见义勇为,或者说正当防卫,那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这一点我可以和你保证。但是,在事情最终查清楚有个明确结果之前,我需要你留在本市内,不要去别的地方,不要造成一种‘畏罪潜逃’的既定事实,那样我会很难办,就只能把你带回来拘留而且很难再想办法帮助你了,你明白吗?”
   路津京手中签名的笔骤然一顿。
   “他意图强奸被我阻止了都能反告我‘入室伤人’,那我能告我房东和他儿子砸我门锁把我从租期还没到的家里赶出去吗?是不是因为他们只是把我赶出去、把我的东西都扔出去了,没真打我,也没砸坏我东西没抢我钱,我‘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所以我就只能自己忍了?”
   她抬起头,用半是自嘲的眼神看着周穆。
   这猝不及防的嘲弄堪称阴阳怪气到极点,周穆显然没预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几句,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
   “……你当时如果找我,我会去的,也会管。租约没有到期,房东不能随便赶你走,更不能暴力破门而入赶你走。”
   他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这样回答了她。
   路津京忍不住再一次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个名叫周穆的探长。
   他看起来仍然很年轻,五官格外英气勃勃,仿佛眼睛里总有火光在燃烧。
   可是。
   “那……我不管在哪儿遇上事了,都能找你吗?找你就算报警吗?你肯定能管吗?每个人遇着这种事,都能找你吗?周警官,请问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路津京可以确定自己就是在拿这个警察撒气了,故意说些尖锐刻薄的话,想看他沉默着抿紧嘴唇露出难堪、尴尬甚至是愧疚的表情。哪怕明知道,他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也无能为力。
   因为他显然是她截止这一刻为止所遇见的,为数不多仍然在好好讲道理的人之一。
   恰恰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但这本身就太没道理可讲了,不是吗?
   路津京忽然觉得,她极度唾弃这一刻的自己。
   可她无法自控。
   她心里的火,已经无可阻挡地烧过来了。
   她又看见周穆把一张画像递到她的面前,明显是想要让她再辨认一次的模样。
   “你再仔细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是谁?关于她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你相信我,相信法律,不要隐瞒。这个女人可能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她很危险,很可能会威胁到你的安全,等到那时候你再后悔搞不好就晚了!”
   周穆的声音听来相当诚恳。他看起来当真是一副在为路津京的安危担忧的模样。但路津京却只能感到可笑了。
   “周探长,您要是真的为我着想,不如先把眼前这个案子解决完了,再去琢磨不相关的事吧。”
   她毫不掩饰地把厌倦了嘲弄挂在脸上,敷衍地对周穆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警察局大门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司天,靠在路边的车门上,明显是在等着她,向她招手。
   被警察叫来问话的事,她谁也没有说。但司天还是知道了。而且来接她了。
   就在警察向她打听司天下落的同时。
   “赶紧走。别让他们看见你。冯雷那家伙被打的事他们还不死心呢,刚还拼命逼问我,想抓你。”
   路津京连一秒都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就拉开门上了司天的车。
   在繁华街道上飞奔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问司天:“你之前说,能帮我‘出一口恶气’的,还算数吗?”
   司天似乎早有意料,侧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当然。如你所愿。”
   这一刻,路津京忽然觉得她懂了。
   那时的王瑜,在她们眼前亲手烧掉那双最心爱的小粉鞋,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是崩溃真正的降临,远比想象中悄无声息。
   
   
   ###(19)
   司天走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冗长后巷里,耳边仍然回响着飞廉絮絮叨叨的声音。
   “这姓宋的,特别喜欢这个会所,夜总会嘛,都懂。他每周都要来好几次,挣到手的钱基本上全变嫖资了。而且这个会所是不对外公开营业的,接待的客人全都是会员,每个人在会所的系统里都存有很详细的身份资料,连银行账户都有。”
   当时,飞廉一边说一边努力憋笑,大概是觉得这些所谓的各界精英、社会名流,去这种地方还让他轻而易举就查到身份信息,实在是非常愚蠢。
   想起飞廉那个样子,司天不由自主微笑,摸了一下耳垂上精致小巧的耳钉。
   耳钉上镶嵌的红色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特殊的光泽。
   她掏出一个小巧的化妆盒,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再次确认没有人察觉自己的行踪。
   不远处的前方,是那家宋岳常去的会所的后门。果然没有任何有辨识度的招牌。
   司天快步走过去,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门把手上,三两下就撬开了门,再左右看了一眼,径直进入了会所内部。
   这家会所的内部结构造得和迷宫一样,后门大约是在后厨的区域,并没有太多人来往。
   司天把肩膀上的两颗纽扣轻轻解开,身上原本毫不起眼的普通衣衫立刻就变成了时尚高贵的晚礼服。
   她把化妆盒塞进早已备好的手包里,最后检查了一下手包里的设备,昂首挺胸踏上会所内的长廊。
   会所内富丽堂皇,觥筹交错,俨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高端酒会,随处可见端着酒杯亲密相谈的男男女女,大部分都是标准成功老男人和年轻漂亮小姑娘的组合,虽然也有富婆搂着小鲜肉,但毕竟还是少太多了。
   司天立刻就在角落的一处软座发现了宋岳的身影。
   她顺手从服务生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酒,身姿摇曳地向着宋岳的方向走过去,却又不真正靠近,而是在那个男人可以看见的不远处站下来,倚着吧台气定神闲的喝酒。
   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有男人不断尝试让服务生给她送酒过来。
   司天一一拒绝了。
   她知道宋岳已经发现了她,正在观察她。因为她,和这里别的女人,看起来都不太一样。
   但宋岳明显是更狡猾却又更嚣张的类型,大约是因为常来散财,“经验丰富”。
   司天也不着急,就迎着宋岳的目光,颇为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注目下走到另一处无人的空座,独自坐下。
   宋岳一直盯着她,看她坐定,便撇下身边的女伴和酒友,走到她跟前来。
   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先问了一句:“可以坐在这里吗?”好像他真是个绅士的模样。
   司天冲他轻笑了一下,不开口允许,却也不拒绝。
   这样的态度立刻被男人解读成了“默许”。宋岳于是自作主张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问她:“小姐怎么称呼?”
   司天摇晃着手里的香槟酒:“您真不懂规矩,怎么上来就问名字?”
   一瞬间,宋岳的眼中掠过意料之外的惊诧。
   大约是一个老嫖客自认发现了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反而愈发被激起了征服欲。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都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对着司天拼命开屏,从自己的身份职业,吹到有几套房多少资产开什么车,甚至连车牌号都爆出来。
   他说他认识很多洋行的大老板,还有洋人,万亿富豪大有人在,如果感兴趣,他可以居中介绍。
   司天不由挑了挑眉,强按下出言讥讽的冲动。
   “你用这一招没少糊弄小姑娘吧?有这么好的资源,你们洋行自己的女员工都抢不过来了,你会那么好心介绍给我?”
   宋岳脸上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旋即摆手做出一副不屑模样。
   “现在很多女人啊,都不识抬举得很。你好心给她们机会,她们倒是好,要么不领情闹事,要么反咬一口……我呸!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什么东西!一个二个,装什么三贞九烈呢!”
   他刻意表现得自己很霸气很能掌控洋行里的年轻小姑娘们只是根本瞧不上她们一样,但无法遮掩的怨愤还是从他的嗓音和表情里溢出来。
   “哦,听起来好像有故事啊。”司天不动声色晃了一下酒杯里的酒,“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酒杯递到宋岳面前,终于做出感兴趣的模样来。
   这种久攻之下即将上钩的姿态无异于一种奖励,是钓竿上的诱饵,悬在驴子前头的苹果。
   宋岳的两只眼睛里闪出自鸣得意的光来。
   他没怎么顾忌,就将他是如何谋划把路津京和许佳佳“献祭”给赵老板,又是如何在事情被路津京“搅黄”之后和许佳佳还有赵老板共谋恶整路津京的事说了出来。
   包括路津京被洋行辞退、被房东驱赶。
   甚至包括赵老板去警察局找了关系告路津京入室伤人。
   当然还包括洋行去法院起诉路津京在内,全都是他的“杰作”。
   “我就是要把她送进去吃牢饭,叫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不然这种臭不要脸的婊子根本不知道厉害!跟我闹?她也配!”
   说到兴起时,他眼中散出极其凶恶的光来,饮血一般仰头猛灌了一口红酒。
   司天看着他,略微眯起双眼,仿佛是在瞄准。
   “您这么厉害,人家可不敢和您喝酒了——怕被您‘送进去吃牢饭’!”
   宋岳显然把这阴阳怪气的讥讽都当成示弱和调笑,顿时咧嘴乐不可支。
   他挪了挪屁股,就想要蹭到司天身上来。
   司天立刻“不经意”打翻了桌上剩下那半瓶没喝完的酒。
   红色的酒液打湿了男人的西服,像血一样。
   “您看,都湿透了,找个地方给您擦擦吧?”
   司天毫不客气地揪住宋岳的领带。
   这大概是老嫖客们十分熟悉的套路。
   宋岳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以为尽在掌控的自信,就任由司天揪着,跟着她,一路到了僻静无人的洗手间。
   才关上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想要上下其手,脸上涂抹着兴奋的狰狞。
   司天毫不客气,抬腿就用膝盖在他最脆弱的命根子上狠狠给了一下,紧接着一记手刀砍在后颈,轻轻松松把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放倒在地。
   她把宋岳拖进马桶隔间里,还嫌不够,特意摆成喝多了抱着马桶呕吐的造型,让他整张脸都掉在马桶里。
   她又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秀珍相机,给泡在马桶里的宋岳拍了好几张“纪念照”,然后走出洗手间,随手把洗手间门上的标签换成了“有人,勿扰”,用早已准备好的钉子,顶住门缝。
   她在沉迷声色的男男女女之间快步穿行,从灯红酒绿的丛林走到后厨外处理垃圾的隔间。
   燕姐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推着一辆垃圾车在那儿等着她,见她过来,就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制服递给她。
   司天直接把礼服的裙摆一撕,塞进垃圾车里,飞快换好了衣服,就跟着燕姐一起,推着垃圾车,离开了会所。
   
   
   ###(20)
   司天把飞廉从欧洲贵价弄来的微型录音机和宋岳脸泡在马桶里的照片一起推到路津京的面前。
   录音机里有一段完整的自白,正是宋岳在那间会所里拼命对着司天开屏的时候自己主动交代的那一段。
   “这人在我这辈子见过的坏人里也算是蠢到极点的那一类了。干了坏事还上赶着自己讲出来炫耀。好歹也是在洋行当经理的人,就从来没听说过世上还有录音机这种东西吗?不过这么小的微型录音机确实稀罕的很,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飞廉的语气完全就是个讨要奖励的孩子,看着司天时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极了等待主人发放零食的奶狗。
   司天于是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直接塞进他张开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的嘴里。
   “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要怎么做,依然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想清楚。如果觉得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而后,她转脸深深地看向路津京,眼睛里闪动的似乎是关切,更多还是期待。
   路津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录音机,反反复复按下播放键,听了好几遍。
   尤其是宋岳亢奋地放话要把她送进去吃牢饭、叫她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还骂她是“不要脸的臭婊子”的部分。
   她不知道司天是怎么拿到这录音的。
   老实说,她其实也不太想知道,并不是那么在意。
   她只是觉得有点可笑。
   这个男人如此轻视她,甚至如此恶毒,只因为她的不如他所愿、她的奋起反抗,他就想要毁掉她。
   而她究竟应不应该报复他呢?
   “你要是有顾虑的话,我还有个最简单的办法,我们直接找人把姓宋的和姓赵的都套麻袋打一顿——”
   飞廉反趴在座椅靠背上看着她,也不知是宽慰,还是诚心说笑来逗她。
   “不用。你把这段录音发出去吧。”
   路津京只挣扎了一秒,把那只录音机径直递到飞廉面前。
   拿起录音机的瞬间,她竟还是有一点手抖。
   司天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陪着她。
   飞廉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录音机,转身出了门。
   路津京盯着眼前空落下来的座椅,骤然感觉有些恍惚。
   “你们说……宋岳敢做这种事,洋行的老板,还有那么多同行、客人,他们真的都不知道吗?那个赵老板身边的人,和他有生意往来的人,难道真的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从来不知道他和宋岳之间的勾当吗?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阻止他们呢?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就那样默默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哪怕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呢?他们到底在等什么?真的就是在等今天这样一段录音,一个所谓的铁证,免得自己被我这个‘仙人跳’的‘疯女人’欺骗,免得站错队被‘反转了’、‘打脸’吗?”
   她没头没脑地这样问出声来。
   司天久久看着她,反问她:“你相信这个世界只是因为极少数人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坏人才变坏的,相信另一些人真的如他们所辩解的那样,只是谨慎、中立、不想轻易选边站队、不想被‘带节奏’吗?”
   路津京的脸上有种游离在人世之外的无奈。
   没错。她当然是根本不信的。尤其,当她自己切身成为那个被伤害甚至几乎被摧毁的“受害者”,体验过百口莫辩求告无门究竟是什么滋味之后,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刻骨铭心地明白过——面对一些血泪,一些罪恶,所谓“中立”、“不站队”,其实就是在为不闻不问不作为寻找借口罢了,无异于站在加害者那一边,只希望受害者自己默默受害,以此维持表面上虚假的和睦,幻想只要自己不成为那个倒霉的“受害者”,一切就都没有关系。
   所以,她再也没办法相信了。
   但那又如何呢?
   “不管我相信不相信的,又有什么意义呢?至少,哪怕多让一个坏人以后不能再继续做坏事,也挺好的,对吧?”
   这与其说是一个疑问,不如说是解释。
   是她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自己已经无可更改地做出的选择。
   她如此需要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原本是期望司天能够肯定她的。
   只要司天对她说:“你说得没错,你做得对。”她就觉得,她可以安心了。
   可司天果然始终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把手平静却坚定地揽在了她的肩膀上。
   
   
   ###(21)
   当天,那段录音就在全国知名的大电台里播放了出来,且还是在收听率最高的热门时段,也不知飞廉又使了什么手段。或者就是单纯花够了钱。
   宋岳长期胁迫洋行女员工陪酒,给金主制造强奸醉酒女员工的机会,以此性贿赂金主换取业绩的事,就此大白天下,无可辩驳。宋岳光速地被洋行开除了。
   洋行的人事经理亲自登门来见路津京,通知路津京他们已经向法院提交了撤诉申请,打算改向宋岳追责。但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雇补偿或者要路津京回洋行。
   除了赵老板之外,好几个被宋岳在吹牛时报出名姓的大客户、大老板也都纷纷登报“辟谣”,声称要告宋岳名誉侵害、诽谤。虽然这些人原本也就没什么名誉可言。
   然而与此同时,也依然有很多人在继续议论、辱骂路津京,揣测路津京只是一个想上位不成翻脸无情的“婊子”,就是故意“仙人跳”。
   而许佳佳,毫无意外地,也被洋行解雇了。
   打包走人那天,她约路津京见了一次面,劈头盖脸骂路津京毁了她的人生。路津京不想和她吵架,一直默默听着。直到最后,她终于骂得累了,发泄够了,她忽然对路津京说,她决定要离开这里,到海外去了,离这块伤心之地越远越好,希望在新的地方能够有新的人生。
   路津京当时并没有完全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她重新开始找工作,投了几十份简历都石沉大海。
   有一家商店的经理也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如何想,特意叫了路津京去面谈,委婉地提醒她,她“较真闹事”的行为已经在商界传开了,尤其是她竟然敢找电台公开曝光宋岳的录音,让各位老板们都十分“警惕”,已经全都把她当作潜在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她继续这样投简历是没有出路的。
   就像面对性别问题男人常常抱团在一起一样,资本也永远是资本,资本家永远抱团在一起。
   路津京听完之后,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明白她是被彻底“封杀”了。看起来只是封杀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其实是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拧成一股的存在,正默契地用封杀她的方式在维护某种规则、秩序。
   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她恐怕都很难再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了。
   坚持反抗的代价,比预想中要更惨烈。
   路津京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乐。
   她只是觉得茫然,既不明白自己从前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向那儿走去。
   每天都有无数寻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洪水一般在脑海中呼啸卷涌。
   路津京把自己关在典当行的房间里,不出门,不下楼,连饭也不太吃。
   她每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色彩鲜活的世界,却觉得这个世界已然不属于她了。
   又或者是她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直到那天,司天固执地敲开了她的房门。
   “这个吊坠,喜欢么?”
   司天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
   路津京茫然地看过去,正看见她胸前挂着的西王母小吊坠。
   “你的心里始终有一团火在燃烧。哪怕只是一点不愿熄灭的小火苗,也依然是可以融化冰川驱散凛冬的温度。我看见了。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已经看见了。”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路津京的眼睛。那坠在她胸前的神女雕像便也看着路津京,从双眼看进心底,像是从那双眼睛里寻见了什么,又或者,是想要传递什么。
   “那……又怎样呢?”路津京无助地苦笑,“一件事情结束了,生活却还要继续,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是如此地沮丧,竟感觉自己终于被击溃了。
   司天却摇了摇头,把掌心用力压在她肩膀上。
   “你还没有穷尽所能。你知道你的力量,你的心,远不止于此。只要听从你心里真正的呐喊,你就还能做到更多,成就更多。”
   她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西王母吊坠,递到路津京的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路津京困惑极了。
   “我,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很信……”她摆着手,笨嘴拙舌地想要解释,唯恐司天误会她。
   司天了然地笑了。
   “我不是在向你推销什么信仰。只要你不愿意,你就不需要去信仰任何神明、偶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信仰即是盲从,有时候会让你拒绝看见真相。而我希望你看见。不仅要看见这个让你感到痛苦、愤怒的世界,更要看见你内心深处不被允许释放的火焰,看见火焰中不断被焚烧却仍在痛苦中挣扎着顽强求生的那个——真正的你。只有这样,你才能看清,你想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
   她不由分说把吊坠塞进路津京的手掌心里。
   掌心里略微坚硬的触感,拥有棱角分明的线条,用力收紧五指攥住时,甚至让路津京感觉微微有些刺痛。却又让她觉得快意。
   路津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平生第一次,她终于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什么如此坚定、如此有力量的东西,将她心深处的冰中火,被顽石包裹的岩浆,也全都挖了出来,顺着血液涌遍全身,烫得她恨不得仰天嘶吼。
   “……这个,是不是卖得很贵?”
   路津京握住了那枚吊坠,如同握住她不愿舍弃的希望。
   司天始终看着她,目光犹如长夜明灯。
   “其实我这里还缺一个帮手,也没什么特别重的活要干,主要是接待一下客人,记录一下信息……反正都是些杂事。包吃住,工资另算。这个吊坠呢,就算是迎新礼物。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路津京怔忡良久,赫然惊醒过来。
   “可是……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吗?”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司天。
   司天向她微笑:“你要不要留下来,取决于你自己。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做个普通人。一个可以平静生活,不用时刻感到害怕,不用被羞辱、被剥夺、被随意摆弄的普通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再一次。
   路津京仰起脸,倔强地拿手背不断擦拭。
   而司天则走上前来,温柔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那就,留下来吧。”
   
   
   ###(22)
   在司天典当行打杂的日子比想象中要清闲得多。
   大多数时候,路津京都可以靠在沙发上看书,或者趴在栏杆上,看跑来串门就赖着不走的飞廉缠着司天闹来闹去,看高冷燕姐一边把飞廉当成沙包一边给他们投喂好吃的。
   飞廉的手腕上永远戴着那只古怪的护腕,无论司天怎么吐槽,也从不肯摘下。
   而燕姐每天都一定会在神龛前郑重拿出一本奇怪的日历,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在日期上画下一个鲜红的叉。
   路津京曾经觉得新鲜,渐渐也见怪不怪。
   反正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执念,也许只是她还无从得知,但这些人已经是她的朋友了,与她朝夕相处,胜似家人,那就很好。
   虽然她始终觉得她琢磨不透司天。
   司天经常会一个人出去,有时候说,是去工作,有时候说,是去探望朋友。
   每次司天探望朋友回来,都会把一张照片夹在书架顶层的相册里。
   那照片上永远是一片碧蓝水波与白色细沙纠缠相拥的海岸线。
   万里晴空之下,有鸥鸟自由自在,歌唱,飞翔。
   
   
   ###(23)
   碧水白沙之畔,司天照常和那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坐在一起,正仔仔细细为女孩儿堆砌沙做的城堡。
   “她还会为了冯雷那样的坏人死掉而感到震惊、难过,就算被许佳佳背叛也仍然相信自己必须做该做的事,我觉得这样的她……特别好。她是比我更好的人。我真的很希望她能永远这样下去,不要变得和我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扭回头,向白裙女孩看过去,两只手上沾满了细碎沙粒。
   白裙女孩始终只是微笑着,听着,抱着自己的图画本,把她给她造的梦幻沙堡歪歪扭扭画在纸面上,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24)
   “你们说那叫宋岳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他自己去夜总会,在公主面前吹牛,被公主不知道怎么录下来把他卖了……他不害臊就算了,怎么还好意思来报警呢?”
   市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新的话题仍在热烈讨论中。
   “他和那个赵老板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赵老板谁啊?商海沉浮这么多年,人脉资源要多少有多少。你没看人报案都是直接来找的周局吗?悄悄跟你说个八卦哦,人家自称跟咱们周局是邻居,两栋一模一样的楼,挨着,花园中间就隔一道栅栏——”
   “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就是,就是,就算要说……你们也别让周探长听见啊——你们不怕他告你们状啊?”
   闲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全都意有所指地看向探长办公室里的那张办公桌——周穆的办公桌。
   桌上的资料堆得山高,已然完全把周穆整个人都遮挡住了。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便跑去门口,歪头冲里头笑:“周探长,这案子……咱周局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不然你给弟兄们透露个准话呗?赵老板那个……强奸未遂的事,还查不查了?”
   听见他们叫自己,周穆才终于从一大堆资料里抬起头来,往同事们扎堆的方向看了一眼。
   “强奸是犯罪,公诉案件,这你们还有什么疑问需要问吗?”
   他说话时皱着眉头,满脸嫌弃毫不掩藏。
   “开个玩笑,用不用这么严肃认真上纲上线啊……”
   同事们纷纷心虚躲避,嘴上一个劲儿埋汰,岔开话题。
   “说是强奸未遂,也没什么直接证据可以抓啊……那电台录音用来八卦行,当证据可做不了数,何况还是‘未遂’,别回头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蹭一鼻子灰——”
   “可不是嘛。你就想想人家多有钱,认识多少达官显贵,每年上供多少银子……咱们想动人家,哎,想想吧!”
   ……
   周穆默默听着,厌烦地叹了口气,不想参与这种八卦犯罪嫌疑人的娱乐活动,于是把视线撤回来,拿起桌上的另一张画像,仔细查看。
   画像是根据宋岳的口供速写下来的。
   画像中的女人,穿着漂亮的礼服裙,眉眼妩媚又锋利,和那个据说拐走了王瑜的女人十分相似。
   “这个女人你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周穆把两张画像摆在一起,反复比对,招呼同事们过来一起辨认。
   男孩子们凑热闹一样一哄而上,围观半晌,叽叽喳喳,评头论足。
   “挺好看。没见过。我又没逛过会所。不然周探长你上这会所问问去?配枪和警徽就别带了,怕人以为你去查场子的不让你进——”
   周穆顿时一阵无力,“……我是说在别的案子的卷宗资料里,有没有见过?”
   但同事们各个看着他,满脸揶揄坏笑。
   “怎么?你觉得人家眼熟人家就是嫌疑犯啊?说不定人就是刚好长得特别顺你的眼呢。”
   “是挺好看的。可是这只有画像啊——”
   “只有画像也没事儿。只要想找着人,有的是办法找着。”
   “怎么样?兄弟们帮探长查查这姑娘是谁?”
   ……
   周穆彻底放弃了。
   他重新把两张画像拿起来,站起身。
   “不是吧……周探长,你来真的啊?这……不太好吧?知法犯法的——”
   同事坏笑着凑到他身边来,踮着脚,越过他的肩膀看他手上的画像。
   周穆懒得和他们继续这没营养的对话,直接从抽屉里拿出证物袋,小心翼翼把画像封装进去,然后,端端正正,贴在了办公桌旁的黑板上。
   他在同事们哄笑的杂音中安静地盯着这个女人的脸,越看越觉得,她的确散发着某种让他感觉十分熟悉的气息。
   自从上次王瑜和冯雷的那桩案子之后,她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和那个叫路津京的女孩儿一起。
   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就是确信,这是同一个女人。
   而路津京,就是她的新目标。
   周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直觉告诉他,他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必须尽快调查清楚,否则下一个受害者迟早会出现。
   或许,已经出现了。
   或许,真的就是路津京。
   或许,这就是他所坚持追寻的谜底,是他始终苦寻不得的那一片拼图碎片,只要找到,就可以指引他解开一切困扰,连同那一场让他煎熬十年的噩梦,都将在真相大白之后,一一归位。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名为“礼物”的女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