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3772 下载APP
我背着书包站在久安的校门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情是五味杂陈。
  明明才过去一两个月,我却有了沧海桑田一般的感受。当初也是在这里,我和康婕一起拦住那个叫戴莹欣的女生,我狐假虎威地对她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校友。
  
  进教室之前,我先去见新老师——其实不对,在现在这个环境里,我才那个“新来的”。
  尽管我已经装得很老实了,新老师还是像安检员一样把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目光里没有太多友善。
  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下马威的架子已经摆足了。
  “程落薰,我听过你的光辉事迹,好厉害的啊你。”
  我面无表情,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要说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我会一直盯着你,只要你有一点违规乱纪的行为,我马上就会做出相应的处理——”她放慢了语速,“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刘老师。”
  
  刘老师的态度不是不好理解的,眼看就要带高三的班了,这个时候竟然插来一个被邻校处分过的学生。虽然来托关系的人反复强调了是一桩“冤假错案”,她也不得不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暂时接受,但心里总是不太舒服的。
  往后我必须谨言慎行,低调做人,尽量不引起老师的注意。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妈妈。
  
  走去对我来说那间全新的教室,要穿过另外一幢教学楼。从窗口望进去,里面的人都在埋头苦学。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间教室里,曾经也坐着周暮晨,和孔颜。
  很久以后,在别人偶尔提起这两个人,但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一点儿涟漪了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最后一次跟周暮晨见面。
  也许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正式的告别,告别只会发生在懵懂年少时的初次心动,和引起初次心动的这个人。而当时我对这件事毫无感知,也不明白它指向哪种意义,我只是出于本能地感应到一种哀愁,但它的核心是什么,我还领悟不了。
  这时的我,实在愚笨,没有悟性,对于告别会贯穿我们的一生这件事,我毫无防备。
  
  如果我能早点预料,也许从第一次开始,我就不该弄得那么狼狈。
  
  
  在妈妈为了给我转学到处奔走求人的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出过门。我不敢也不想见任何人,觉得自己做了极其羞耻的事,犯了天大的过错。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和胆小,就连邻居家关门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儿,我也会受惊。
  外面的一切都让我害怕。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我蜷缩在小小的窝里,一点点积攒消失殆尽的安全感。
  谭思瑶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打来。要说我恨她,是不至于的,但我也没有大度到还当她是朋友。
  在我的世界里,如果有人还算得上是朋友,那也只有康婕。
  
  
  我们小学就相识,读同一个初中,她成绩一直都垫底。中考那年她没有考上,父母两边也都不上心,没有人把她的前途当回事,就连她自己也说“我这种人有什么前途可言”。我们去上高中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家里打了一年游戏,最后还是因为她后妈看她每天在家碍眼,才劝着她父亲花钱找关系给她报了一所技术院校。
  如果勤奋自学,将来也能参加高考,去念个过得去的大学,但她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她很少跟我讲她的烦恼,她生活里的困难,我只知道她喜欢过一个人,但没能够在一起,更多的细节,她也不愿意多说。
  “我和你不一样,你还能拼一拼,我是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的那种人。”她跟我讲过这种话,我听了觉得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鼓励她。
  
  也许真正需要鼓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躲在家中的日子里,她每隔一两天就来找我,带一点儿菜给我妈和零食给我。有时候会留在我家吃饭,再晚点儿就睡在我家。
  我们从来没有叫过对方“宝贝”或是“亲爱的”,但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我最相信的人就是她,而且我知道,她也一样。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乌云忽然聚集在天空中,远方有光亮。闪电过后,炸开一个雷。
  滂沱暴雨过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里冲了出来,我终于厌倦了每天这样窝窝囊囊半死不活地待着,我要去干点儿什么能让自己清醒的事,能让自己疼的事儿。
  “喂,你耳洞在哪里扎的?带我去。”
  康婕瞪大双眼,唯恐自己听错了:“你不是最没用最怕疼了吗?”
  “你少废话,带我去。”
  
  银饰店的店主是和罗素然年纪相仿的女生,脸上一直挂着笑,叫谁都是“亲爱的”。她身上有种好闻的茉莉花香。当她端着打耳洞的工具过来,伸出手轻轻揉我的耳垂时,我才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串茉莉花枝条编的手环。
  “好好闻哦。”我呆呆地说。
  “你喜欢的话等下我给你也编一个。”
  “要不要钱啊?”我又呆呆地问。
  “哈哈哈不要钱啦,送你的……耳洞好啦。”
  
  不知不觉中,我的耳朵上已经有了三个耳洞,其中一个在耳骨上,但都不是特别疼。这和康婕说的不一样呀,难道茉莉花香还有镇痛的功效?
  “现在不疼,过一会儿就疼了,”店主姑娘笑着讲,“好多事都要等人过一会儿才反应得过来呢。”
  “这几天洗澡洗头要多注意,别碰水,小心发炎。”
  带着店主姐姐的谆谆嘱托和她送给我的茉莉手环,我同康婕一起走出店门。我暗自想着,等耳洞完全长好了之后,我要来这里挑一对自己喜欢的耳饰。
  
  暴雨冲洗了城市的灰尘,空气难得如此清新。周五的街头,每张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和快乐。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前三名,在十七岁的我心里排名如下:所有好吃的,蓝天白云,周五下午。
  就是在这样美好的周五下午,我肿着耳垂,心里正在盘算要怎么骗康婕请我去附近新开的甜品店吃蛋糕,网上说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很多人排长队——就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康婕的脸僵住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幕。
  周暮晨,他拎着一只白色纸袋,简约的logo正是我想去的那家店。还有和他一起的人,孔颜。
  周五一下失了声。
  我转过身去,剧烈地咳起嗽来,那种咳法好像要在肺上咳出一个洞来。康婕像是吓坏了,一边急切地问我一边拍着我的背。头发挡住了我的脸,我不知道那两个人走过去了没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见我这副丢脸的样子,更不知道康婕的脸上是一种多么奇怪的表情。
  那种愧疚、羞耻和悲哀混在一起,复杂极了的表情。
  
  也许他们幸福的样子给我造成了太大冲击,我头脑里原本就不多的理智做出了让步,任性占了上风。
  “我想跟踪他们,”我说,“我们跟踪他们吧。”
  康婕被我吓了一跳,连连反对,说什么也不肯陪我一起做蠢事。
  “我保证什么也不干,我就想看看他们去哪里。”我几乎快要哭了,觉得怎么都说不清楚,我没有恶意,也不想打扰他们,我只是想多看他一会儿,“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你说对不对?”
  她同情地看着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劝阻的话,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吧,那就跟一会儿,你不要瞎搞哦。”
  
  我们像业余的狗仔队,也有点儿像偏执的变态,跟了周暮晨他们很长时间。
  他们和所有的普通情侣做的事情差不多,逛街,喝咖啡,到了饭点找地方吃饭,还去看了场电影。
  在那场电影快要开场前,我的好奇心终于彻底被消灭了。就在我们准备停止这件荒唐的事情的时候,孔颜回过头叫我的名字。
  “程落薰,你们也要进去吗?”
  我呆若木鸡,康婕也一样——原来孔颜早就发现了,但她故意到这个时候才拆穿我们,她一直把我们当笑话看。
  
  “落薰,康婕,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周暮晨好像遭到了极大的冒犯,脸上呈现出一种怀疑与震惊的交织。
  孔颜忽然一动:“你就是康婕?”
  康婕咬住嘴唇,面色灰白,没有接她的话,扯了我一把:“走吧。”
  
  如果此刻我还保有平时的敏锐和平静,我应该能够察觉这是一个多么不合常理的景象:孔颜看向康婕的眼神比寒冰还要冷。康婕却是死死地盯着周暮晨,而夹在她们中间,手足无措左右为难的周暮晨,只是迁怒于我。
  “程落薰,你!”
  
  周围的人们往放映厅涌过去,只有我们四个人仿佛被施了什么静止的魔咒,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
  自尊心已经被自己践踏到极点,忽然之间,我反而感觉坦然了。耳骨上的痛感这个时候才显现出来并持续发力。即便是上次我一个人面对他们两个人,那样难堪,我也没有哭出来,为什么今天眼泪无法抑制。
  孔颜从周暮晨手里抢过电影片,狠狠地剜了我和康婕一眼。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真是好朋友,什么事都一起做,什么东西都共同分享。”又推了周暮晨一把,“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收拾。”
  她话里的深长意味,我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明白。
  
  “对不起。”我低下头,竟然是我向他道歉。
  “我和孔颜是好不容易才和好的,落薰,如果你这声对不起是真心的,”他从前从没有用如此森冷的语气对我说过话,“我拜托你,再也不要做这种事,再也不要骚扰我了,好吗?”
  他撇下这一堆狼藉,急急地跑向放映厅。电影已经播放了快十分钟,这时候才入场的人势必会引起周遭人的反感,他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我们走吧。”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只有走出这里的空气我才能重新正常呼吸,我才能当做这一切都没有真正发生过。
  不管怎么样,今天出门是个很蠢的决定,我真的很后悔。
  
  那天晚上,我和康婕各自回家。
  在妈妈告诉我,她终于去对了庙、拜对了佛,一位老朋友愿意帮帮忙给我办转学,我心间大石落下的时候——
  康婕在她家卧室的小阳台上接了一个电话。
  “……孔颜要求我对她没有任何隐瞒,所以我说了。”
   无法言说的委屈,在康婕身体里憋了几个小时,或许是更长久的时间。
  开口就是哭腔:“孔颜孔颜,你说来说去都是孔颜,你只在乎她一个人的想法和感受,落薰不重要,我更不重要。既然这样,你何必打来?”
  那端是持久的沉默,久到康婕以为这次通话已经结束了。
  “康婕,对不起。”
  她挂断电话,剧烈而无声地哭了起来,在那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夜里。
  
  
  后来我居然真的找到了那间教室,里面当然早就没有周暮晨和孔颜的身影。诗意一点儿想,是我在空间里循着一点儿气味追究着时间的印记。但换成残酷的说法,这不过就是我一厢情愿地幻想着往昔的浮光掠影。
  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比起上次在电影院前的不欢而散,这更像一次体面的告别。
  一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的无疾而终的初恋。
  
  
  封妙琴是和我同批插班进来的新生。
  她是舞蹈专业的艺术生,去年已经考过一次。据说成绩很不理想,只好回来复读一年继续考。
  也许是在这个所有同学都没有闲心交新朋友的境地里感到了孤单,她把目标对准了同样是新来的人,每次上厕所都要叫上我一起。
  通常来说,女生之间确实会因为类似的小事而变得亲近起来,但我前不久刚吃过一次大亏,还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对她太过殷勤的示好,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去年是因为病了,没发挥好。”她非要跟我讲她的事情,也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听。
  “我专业分很高的,前几名呢,就是栽在文化分上了……”她是那种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女生。没过几天我便发现,当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其实是在跟所有人说话,她的音量故意提得那么高,就是希望旁边的其他人也能听见。
  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在青春期有点儿自以为是,这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毛病。但封妙琴还有一点很不招人喜欢:太喜欢炫耀。
  她隔三差五就要拿出一样东西让我猜品牌,或是让我猜从哪里买的。大部分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我能猜对,还是猜不对。
  每次我猜对了,她都会高兴地夸我“真有眼光”,但我如果猜错了,她就会更高兴地说我“才不是咧,你好土啊”。
  我倒真不是嫉妒她,只是在周围窃窃的笑声中,我觉得一直配合她的自己好像也成了个蠢货。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高三生活的边角料。跟两百天之后的那场考试相比,封妙琴这些傻里傻气的举动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我和康婕聊天时的一个小话题,当笑话一样讲。
  谁能够想到,这个从最开始主动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女生,我以为她最多也就是笨一点、虚荣一点,但心思并不坏的女生,在我后来的人生中,在那个可能永远也翻不过去的篇章里,承担了一个那么重要的角色。
  
  这一年平安无事,我顺利度过了刘老师给我设置的观察期,除了数学始终卡在及格、不及格的关卡之外,其余各科都有了明显进步。不知道是不是摔过一个大跟头把我彻底摔醒了。没有了周暮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校内;没有了谭思瑶,我甚至连回家路上都在背单词。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谭思瑶,尤其是在封妙琴越来越多地暴露她的缺点时,谭思瑶就显得没那么可恶了,到后来我甚至觉得也许我应该谢谢她。如果不是在我年纪还足够小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后果远比这个要严重。
  “人就算犯错,也要在年轻的时候错,越年轻越错得起。等年纪大了,真是一步也不能够行差踏错。”
  这是罗素然的一条微博,虽然不是写给我看的,我却深深地记住了。
  
  
  寒假时,我偶遇谭思瑶。
  前一天下了很大的雪,清早我被康婕的电话叫起来,看见外面一片雪白。南方的雪融得快,我们要趁白雪融成黑水之前抓紧时间出去玩。
  城市中心的商区依然张灯结彩,新年的气氛还很浓厚,满街都是喜庆。康婕拿她攒的钱带我去夹娃娃,我们就是在那个地方遇到了谭思瑶。
  其实我是先看到和她一起的男生,觉得眼熟——是不是给我买贵奶茶的那个哥们儿?接着,我才看到他身边的谭思瑶。
  趁他们没有看到我们,我拽着康婕飞快地溜掉了,一边溜我还一边骗她:“我刚想起来,李珊珊约了我今天一起吃饭,我差点给忘了……”
  我装腔作势地给李珊珊打电话:“喂,珊珊,吃饭吗?”
  “吃个屁,我都要气死了!”
  我吓得一抖,怎么了这是,我没有得罪她吧?
  “你要没事就赶紧过来找我……”她把地点告诉我,又怒气冲冲地说了一遍,“我要气死了!我今天开新车第一天,被个二货蹭了!”
    
  很快我们就见到了李珊珊,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想杀人,一直在跟对方吵架,确切地说,是她在骂对方,而对方毫无还击之力。
  她的新车还没有上牌照,而另一辆红色的车子,我一看车牌,这不是上次罗素然开的那辆吗?那这个被李珊珊骂得狗血淋头的年轻男生,就是罗素然口中的“孽障弟弟”吗?
  看见我和康婕,李珊珊更有底气了,她大概把我们当成了得力的帮手——事实上,我和康婕的战斗力加起来也不如她的万分之一。
  那男生趁李珊珊分心的时刻,终于捡到了说话的机会:“小姐,你搞清楚到底是谁的责任,我直行,你拐弯,到底该谁让谁啊?你驾照是花钱买的吧?”
  李珊珊一时噎住,正在想要怎么辩解——乱中又添乱,后面的车接连不断地按起喇叭。
  
  为了尽快解决路口的拥堵,为交警叔叔排忧解难,我硬着头皮上前调节。
  “你好,请问你是不是罗素然的弟弟?”
  年轻男生听到我说出他姐姐的名字,有些错愕:“你认识我姐姐?”
  “对……”我指了指他的车,“我还认识这辆车。”
  看眼色能力一级棒的康婕连忙跟上,和我一起打圆场:“既然都是熟人,就私了吧。你们留个联系方式,回头好好商量怎么办,我看两位都不是会赖账的人,先把车都挪走,让其他车过吧。”
  李珊珊指着我们俩:“你们到底来帮谁的啊!”
  
  状况解除之后,李珊珊也没有心情和我们吃饭了。她丢下我和康婕,开着被蹭掉很大一块车漆的新车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我和康婕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是亲姐妹,但她和孔颜性格真是大相径庭。
  回过头来,罗素然的弟弟宋远倒是向我们发出了邀请:“我正要去跟我姐吃饭,你们要不要一起?” 
  
  和上一次我见到的罗素然不同,这次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脸上还有浓厚的妆,长发用卷发棒卷过,非常艳丽妩媚,只是眉宇之间透着些许疲惫。
  看到我的时候,她眼睛闪过一点惊喜,不是装出来的。
  但她的声音比面容更疲倦:“这么巧,落薰也来了,这是你朋友吗……康婕你好,你们自己看看想吃什么。”
  虽然是四个人吃饭,罗素然却点了很多食物,担心我们讲客气。
  她自己吃得很少,大概是真的太累了,没有食欲。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振作精神听我们聊天,时不时也加入进来一起聊。
  “素然姐,吃不完的话,我们可以打包带走吗?”康婕傻乎乎地问。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她“哎哟”一声,叉子一晃,南瓜球顺势滚落到地上。南瓜球一直滚到罗素然的脚边,这才停下,我们的目光追随着南瓜球的轨迹,落在了她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银灰色高跟鞋。
  虽然我是个贫穷的少女,但迫于封妙琴总是强制性给我普及时尚类的资讯和常识,就算脑子再不开窍,我也多少认识几个牌子的经典款式。
  罗素然穿的这双鞋,是某大牌的长销款,价格不便宜,女明星也爱穿。
  我小心翼翼地问:“素然姐,你的鞋要好几千吧?”
  
  
  罗素然笑了一下,不作回答。
  宋远从食物中抬起头来搭了一句:“她鞋柜里还有更贵的,也不怎么穿,还不如拿去卖了。”
  罗素然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别人送的”终结了话题。手机响起,她并没有起身,但身体最大程度上向后倾,拉开了和我们的距离。她轻声说:“嗯……收到了,已经穿了。很喜欢,谢谢你……啊,是吗?我也在……”
  我看到她在最后朝某个方向看了看,轻轻地点了点头——而这个时候,康婕和宋远正在分掉盘子里最后的龙虾意面,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节。
  饭后,又点了饮品来喝,宋远向康婕打听李珊珊,他明显被那个跋扈的美丽女生吸引。罗素然问了我一些关于学习的事,又给了我一些考大学的建议。
  闲聊时,外面又下起纷纷扬扬的雪。
  在罗素然悄悄打了第三个哈欠之后,我们一起离开了餐厅。
  
  时间越来越紧迫,也许是因为紧迫才显得时间这么不够用。为了追平数学拉下去的分数,我必须在其他科目上多挣些分回来。
  没有人会想到程落薰天天复习到深夜,所有背过的资料都会再默写一遍。我想用这样高强度而密集的学习填充我脑中所有的空隙,这样就不会再有闲情逸致想起一些不该再想的事情和人。
  可是在入睡之前,摸到耳朵上那几根小小的银针,依然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它们的由来。
  
  一句假话反复念叨一万遍就能变成真话,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一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除了考大学这件事本身真的很重要,还有一个令我做出这种转变的原因,那就是我不能够再让妈妈失望。
  我和康婕刚认识的时候,都是胆大包天的小孩。暑假里,我们徒手赤脚爬到别人家的屋顶上玩。九十年代初期的老房子,屋顶上有砖红色的瓦片,布满了青苔和灰尘。
  那时她还不会抽烟,我们买了一些零食和碳酸饮料,躺在那些陈年旧瓦上吃吃喝喝。
  我问她:“你爸爸总是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吗?那你干吗不去找你妈妈?”
  她在那么小的时候已经显露出彪悍的气质,啃着鸡爪不慌不忙地说:“我爸经济条件好一点,我花他的钱不会内疚,我妈比我爸还笨,老是被人骗钱,我不忍心吃她的用她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家中的情况,出于震惊,好久都没说话。
  她反问我:“那你爸爸又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的。”
  我更加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父亲”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是一片空白。我从来不知道有爸爸——哪怕是一个不尽职尽责的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同学们,下雨天有爸爸接送,儿童节和生日都有爸爸买礼物,但我什么也没有。
  我从来不问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懵懂,但我隐约也知道就算她告诉我,我也不能了解。除了罗素然之外,我最崇拜的就是那些长在墙角里的杂草。我跟自己说,生长的环境越阴暗潮湿,生命力就越顽强。
  虽然康婕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觉得她也未必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我只能说:“不是不能告诉你,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完全没有记忆。”
  她像一个丢了一百块钱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个丢了一千块钱的人,对自己那点自怜自爱全部转化为对我的同情:“那你将来要好好对你妈妈呀。”
  我记得彼时的青空,连一朵云都没有,我们躺在屋顶上,有鸽群从上空飞过。
  我点点头:“那当然。”
  
  可我说过的话没有好好实践。尤其是,遇到周暮晨之后,我整个人就像失了心一般,做出了许多荒唐愚蠢的事情。
  我没有原谅自己。
  
  终于到了决战的那天。
  妈妈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餐,很大一碗面,上面盖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以前一直很羡慕那些能把荷包蛋煎成心型的人,以为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还为此抱怨过我妈手艺不行。
  可是这天早上,我惊奇地发现,这两个煎蛋居然是可爱的心形呢!这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就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妈用她一贯轻淡的语气说:“昨天在超市看到有煎蛋的模具,就买了一个回来试试,你以前不是提过嘛。第一次用,也不熟练,你不要嫌弃。吃两个蛋,考一百分。”
  “可是……”我费劲地吞下嘴里的面条,“每科满分是一百五诶。”
  “啊,呸呸呸……”妈妈连忙作势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乱讲什么鬼话,是考一百五,一百五啦!”
  
  
  也许每一个经历过高考的人在多年后都还会记得一切结束之后的那个下午。有些人很疯狂,把所有的书和卷子都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或是从楼上“哗”的一声扔下去,将心中长久以来的压抑发泄出来。但也有些人很平静,仿佛已经提前预知这只是人生战场中的第一战,往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大场面要应对。
  这两种我都不属于。我只觉得空乏,好像身体里所有的精气都耗尽在这两日,而前景会是怎样,我连想都不敢想。
  毕业典礼之后,全班同学一起拍毕业合照。我站在女生的最后一排的最左边,封妙琴挽着我的手臂。
  
  后来我给林逸舟看过这张合照,他在人群里迅速找到了我。
  他说:“你的样子好呆哦。”
  那张合照中,我是唯一没有笑容的人——在大家跟着摄影师齐声喊“茄子”的时候,我错过了——我紧闭着嘴唇,因为太过刺眼的阳光而没能好好睁着眼睛,在告别这个班级时,我依然是那个格格不入的“插班生”。
  
  一个多月之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妈比我激动,但康婕比我妈妈更激动。
  我高考前,她曾经独自去过一趟寺庙,在菩萨面前磕下三个头,祈愿我能在考试中好好发挥,考的题目全是我会做的,我不会做的全都不要考。
  我最好的朋友康婕,她没有什么大本事,也不是多么聪慧优秀,但她对我的真心,没有人比得上。
  她说:“落薰,菩萨保佑了你,你要去还愿。”小小的面孔上是十分认真的神情,我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说好。
  
  出乎我意料,我们去的这座寺庙在山上,而城里明明有一座更有名、香客更多的古寺,她当初为什么舍近求远?
  “你好蠢呀,你想想,那边每天有多少人去找菩萨求荣华富贵,菩萨怎么记得住啊!”她狡黠地笑,“这边就不同了,访客很少,所以菩萨能记住每个人。
  “所以你要好好谢谢菩萨哦,落薰,你会有很好的前程。”康婕轻声说。
  缆车只能到山腰,这原本就是提供给游客的观光工具。寺庙在山顶,后半段的路程只能依靠步行。
  寺庙前有一片竹林。虽然是盛夏时节,但竹林里阴暗清凉,走在小径上只觉得内心安宁,不想说话,不想惊扰这片静谧。碎石子铺成的小径的尽头,我看见“无尘”二字。
  想起一首宋词:
竹隐高深,夏凉日有清风度。苎衣绳屦。鹤发空相顾。
翠扑流烟,又向溪翁去。青山路。要当同住。长古无尘处。
  寺庙里安静得连我们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楚听见。蒲团已经很旧,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端端正正跪下。
  我在心中说:“菩萨,我是程落薰,我来过了,谢谢您保佑我。”
  爬山走累了,我们决定要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
  在长椅上坐下之后,听了片刻风过竹林声,我才问康婕:“这次你求什么?”
  如果她说“说出来就怕不灵验”了,我还能理解,但她说的是“不能告诉你”,这就让我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无话不讲的,怎么今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怪怪的话来。
  
  等到罗素然休完年假,和宋远一起从日本旅行回来,离我开学的日子也只有十天了。
  她发来信息:“我回来了,给你带了礼物。晚上一起吃饭吧,叫上你的好朋友一起。”
  紧接着,宋远也传来一条信息:“你把李珊珊也叫来。”
  到这个时候,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傻子也知道。但我真心觉得他们很相配,愿意帮他出一点力。
  这晚气氛很好,所有人都很开心。吃完饭,罗素然似乎还不尽兴,又让宋远去找地方唱歌,说是要给我庆祝“毕业+成年”。
  到了地方,她叫住我,示意我慢几步,让他们几个先上去。
  只剩下我们俩时,她这才从随身的小羊皮包包里摸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白色小盒子,细细的白色缎带系成小小的蝴蝶结。原来她特意支开其他人,是为了给我礼物。
  “我可以现在就打开吗?”我有点儿兴奋,等不到晚上回家再拆。
  “当然可以。”她笑笑说。
  
   是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饰,式样简单,光泽温润。我虽然完全不懂珍珠,但盒子内侧那枚小小的logo我曾经在杂志上见过。对我来说,这礼物价格不菲,一时之间不敢轻易收下。
  罗素然看出了我的诚惶诚恐,便说:“在东京逛街时看到这对耳钉,简单大方没有花样,觉得很适合你,不是专门去给你买的。”
  “但是,太贵重了,素然姐,我不能收。”我关上盒子。
  “收下吧,是给你的成年礼,”罗素然轻轻皱眉,“这点东西姐姐还是负担得起的。”
  我不是不识好歹,也真的感激她这样善待我,只是内心深处,隐约有些疑惑:要维持她和宋远这样奢侈的吃穿用度,仅凭着她的收入,真的够吗?
  当然,这是她的隐私,我不会蠢到去刺探朋友的私生活。
  
  我羞于告诉任何人,我有多么憧憬自己将来也能像她一样,温柔善良、细腻、周全。我希望成长为有能力照顾别人,给别人温暖和力量的人——尤其是对康婕。
  那天在寺庙里,很突然地,康婕问我:“等你进了大学,就能认识新的朋友了,你会不会和我疏远?”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在一刹那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很快,我便反应过来,她是在认真地表达她的忧虑。
  我们都已经过了十八岁,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但心底里,她其实是一个没有安全感、只会用嘻嘻哈哈的方式掩饰自卑的女孩。从童年到青春,她一直活在一种饥饿里——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需要爱、需要肯定、需要友谊。
  我们躺在屋顶看天的那个夏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它对于我们的意义是非凡的。
  
  “你蠢不蠢啊。我再认识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你和我要好。”我说。
  
  我人生最初的坚实的承诺,不是给爱情,而是给我最信任的女孩。
  之所以这样相信她,是因为我确定,她也同样是这样地相信我。
  既然决定收下耳钉,我干脆当场直接戴上,把耳垂上的小银针收进盒子。这才哄得罗素然笑意盈盈。送礼物的人当然希望自己的心意和品味都被对方赞赏,这是心理层面的期待。
  “谢谢素然姐。”我由衷地说,“等我将来挣钱了,我给你买包。”
  她拍手大笑:“哈哈哈,好呀,那还是我赚了。” 
  明明说好是为我庆祝,可是推开包间重重的门,只看到康婕一个人,她握着麦克风,对着屏幕专注地唱着歌,点歌机器上一长串全是她的曲目。
  那两个人去哪里了?罗素然不以为然:“去买吃的了吧,别管他们,给我一个话筒,康婕我跟你一起唱。”
  我出去找洗手间,七拐八拐也没找对方向,最后终于在男厕所门口跟一个男生撞了满怀,他身上有酒精跟香水混合的气味。我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当下有片刻失神——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生。
  他笑了一下,连正眼都没有看我一眼,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在洗手间里,我用冷水扑了扑脸。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神情黯淡,就像某个晚上昏暗的车厢里,脏兮兮的车窗玻璃上的投影。
  
  高考结束之后,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出走过一趟短途。
  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的心情,奄奄一息却偏偏还是一息尚存,耻感里依然有所眷恋。为了省钱,我坐的是最便宜的那趟车。清早出发,我算好了时间,夜里回来。
  我想过这一趟未必能看见他,但我还是想去他平时生活的地方看一看。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为那次的失礼感觉羞愧,所以才想制造一点新的回忆覆盖掉那层霉斑。
  自始至终,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但我到底还是看见他了,就在足球场上,他奔跑着的样子对我来说太熟悉也太好辨认了。我本想看他踢完那场球就走,却万万没有想到还能看到更多。
  比赛暂停时,一个女孩跑过去给他送毛巾和水——周暮晨这个王八蛋——这个女生,不是孔颜!
  我如遭雷击。
  
  他再也不能引起我的痛苦了。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我彻底被粉碎,又迅疾地愈合。事实上,还是有一点点悲哀的,这悲哀不来自于我终于印证了他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我,爱过我,而是来自于我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个人的情感基因里没有丝毫忠诚。
  我在当天坐上了回去的车,车厢里很空,我先是笑了一会儿,然后又哭了。
  
  
  李珊珊把我从洗手间里抓出来:“干吗呢你?都在找你呢。”
  她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黏着我,一摇一摆地往包间那边走,忽然,她一把甩开我,兴奋地叫:“林逸舟,你还没死啊!”
  她话音还没落,已经一把抱住了迎面过来的那人——正是我先前撞上的那个男生。
  那男生把她两条手臂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说:“你还没死呢,我怎么舍得死。”
  这不是……赤裸裸的……调情吗?
  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站在旁边也只觉得尴尬,赶紧溜了。
  刚推开门,宋远便冲我喊:“看到姗姗没?她去找你了。”
  鬼使神差一般,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在走廊上,好像碰到情人了。”
  顷刻之间,宋远的眼睛瞪得老大,起身杀气腾腾地拉开门就往外冲。我再一看,沙发上,罗素然已经紧闭双眼,睡着了。
  那个晚上李珊珊跟宋远之间究竟确定了什么?我只知道后来他们在停车场的楼梯间亲吻了——是的,好死不死,被我撞见了。
  我当即热血沸腾,长舌妇属性开启,八卦的因子全部调动,兴奋地跟康婕分享这个消息,她却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等你以后挣钱了,也要给我买珍珠耳环哦!”
  ……
  晚上回家,我睡意深沉,康婕靠在我的肩上。我们都喝了一点儿酒,在微醺的醉意里说了些自己也记不得的话。我好像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可能还有更矫情的,但康婕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骂她,发什么神经呢,可是困意太强大,我实在是睁不开眼睛。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上大学了!
  
  
  我自己一个人去报道。就在本地,轻车熟路。
  原本我妈想陪我去,被我严词拒绝,康婕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我也不愿意。我把这一天看做是我“独立”的标志——从今往后,程落薰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按照流程指示办理手续、缴费、分配寝室……一切都顺利,我就是没想到会碰上封妙琴。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有着过度的精力和热情,隔得老远就叫我的名字:“程——落——薰!”
  彼时,我手里拎着我妈强迫我带到学校来的一只大红色水桶,桶里还有毛巾、洗发水之类的生活用品,最离谱的是还有一条大花毯子,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滑稽。
  不怪封妙琴一靠近我就咯咯笑:“我的天,你这是进城务工呢?”
  我从喉咙里干笑了两声勉强附和。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傻乎乎地跟她讲实话?这个时刻,我觉得自己遭到了命运的伏击。
  区区一个暑假,封妙琴的做派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她先是向我介绍了她的新行李箱,又貌似无意地扬了扬手,顺势展示了她的新手机,就连看不见的东西她也要炫耀:“你闻得出我的香水是什么牌子吗?”
  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吗?我这个土鳖,哪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她又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微笑——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怜悯。其实我一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找优越感。我的意思是,她即便要比,也应该去跟和她等级相同的女生比,我这么平凡普通,有什么好和我比的?
  “落薰,我们又在一起了,这是缘分你知道吗?”她眨着眼睛,让人看不穿她到底有几分真诚,“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我们要互相照顾,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你觉得吗?”她又问了一遍。
  
  但跟我有这种缘分的人不止她一个。
  军训的第二周,我的“大姨妈”来了,严重的痛经让我实在没办法在烈日下继续坚持,得到教官批准,我可以请两个小时假,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了背后嫉妒的目光比太阳更炽烈。
  我想回宿舍吃颗止疼药,再躺一会儿。
  但还没等我走到宿舍,我就看见了她——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看错了——但就是这么巧,谭思瑶,我们竟然又见面了。
  虽然是同届新生,但不知道她家里给她想了什么办法,竟然躲掉了军训。我们都穿迷彩服,她却可以穿漂亮裙子。我们都穿粗布胶鞋,她脚上却是一双时髦的拖鞋。
  我们四目相视,避无可避——神奇的是,这一下我好像不疼了?
  
  我转身想走,她就跑过来拉住我:“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理她,想继续走,却苦于被她拖住不能脱身。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要不然我扇她一耳光,看看她明年会不会原谅我?
  就在僵持中,她忽然哭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周围的人都看向这边。我又急又气,明明现在难受的人是我,可是不管在谁看来都更像是我欺负了她吧?
  “你放手啦,我痛经,没力气跟你耗。”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哭,抽泣了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程落薰,你不要生我气了……我失恋了……”
  
  她讲得断断续续,碎不成章,还是靠我自己的聪明才智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索整理清楚。那个男生,我见过,他给我买过一杯奶茶。他和谭思瑶两个人的父亲曾经一起做生意,是多年好友。谭思瑶从小就暗恋他,到了高中,终于没忍住,表白了。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那时候一直说要等我上大学再说,我还以为他是要等我……”谭思瑶表情恨恨的,不知道究竟是在埋怨他还是埋怨自己,“原来他只是不想我高考前出什么意外,故意稳着我,等我毕业了才跟我讲清楚。”
  我迟疑着:“可是,他不是还去学校接过你吗?还和你一起出去玩,我都碰见过。”
  “是我让他去接我的啊……呜呜呜……”谭思瑶脸都哭红了,“许至君就是这种性格,明明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为了让别人不难过,他就会去做。”
  许至君,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虽然只有过一次短暂的照面,可是没有任何来由地,他让我觉得有点亲切,大概我就是这样容易被小恩小惠感动的人吧?
  谭思瑶一直在哭,陪在她身边的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不是因为我还记恨她,而是因为我有过同样的遭遇和经验,我深知别人的劝解不会有任何作用。
  年少挫败的爱情,让我们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无可奈何的滋味。少女们矜持贵重的灵魂,经受过这种失落、难堪和自我嘲弄之后,才会慢慢长成独一无二的样子。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谭思瑶大概是误以为我真的原谅她了,我们的关系又回到高中时候一样亲近——不对,她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更亲近——有办法的人总是有办法,总之,她换到了和我一个宿舍。
  坐在堆满玩偶的床上,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兮兮地说:“落薰,你不要嫌弃我嘛。”
  并不是嫌弃,而是烦好吗?谁受得了一个人整天跟你倾诉她失恋的事啊……为了逃避她的絮叨啰唆,我无家可归,只能天天躲在封妙琴的宿舍里。
  但时间一长,我发现这是另一种折磨。封妙琴虽然没有失恋的苦水倒,但她过于充沛的精力如果无处释放,就一定会主动寻找刺激。
  
  她整天拿着手机刷,企图找到比校园社团好玩得多的东西。在她看来,学生们组织的活动都太幼稚了,是给小孩子玩儿的。
  她严肃地对我说:“我们要走出去,social,懂吗?”
  我似懂非懂。
  
  终于让封妙琴找到机会了。那天她又兴奋又怕被同寝室的其他人听见,把我叫到阳台上,压低声音悄悄告诉我,同城社区里有个楼主周末办“趴体”,只要报名就可以参加,最重要的是“趴体”有抽奖,抽现金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贼眉鼠眼:“我帮你也报名了,我们一起去,要是你中奖了,分我一半。”
  我觉得哪里不对:“那要是你中奖了呢?”
  “我会请你吃好吃的,还给你充饭卡。”
  我差点气死——虽然一毛钱都还没拿到,但我已经感觉被人占了大便宜。喂喂喂,你平时给自己营造的可是千金大小姐的形象,怎么这会儿,竟然好意思说出就给我充饭卡?
  经过一番拉锯协商,最终以“不管谁中奖,都要给对方分一半”为条件,我答应和她一起去。
  大概是心有不甘,最后她还是挖苦了我几句。
  “你到时候穿漂亮点啦,整天就穿个白T恤,你是洗衣粉的推销员啊?”
  人一生的走向,往往就在于几个关键的决定。
  如果我那天没有被“抽奖”诱惑,没有答应和封妙琴一同去参加活动,也许我和林逸舟的人生都将全部改写。
  可是有那么多假设吗?
  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哪怕乘坐时间机器回到一切的初始,你依然会抬起同一只脚,再次踏入这既定的结局。
  
  周末,我们到地方才知道聚会场地在一幢小别墅里。这个区域前些年刚发售就被富人们抢购一空,但真正的入住率很低,大概是因为距离中心商圈太远,生活并不便利。有些房主脑子转得很快,将房子装成北欧式风格,委托给承接各种活动的中介公司或摄影工作室用于商业服务。
  我们去的这幢也是其中之一。屋前有一片花园,种满了大丽花和绿色植物。光是站在门口,我已经有点儿失神。
  玄关处有一张名册,来了的人在自己名字后面打钩。我粗粗一看,名单上有二三十个名字,打过勾的已经过半。
  从二三十个人里抽,那中奖的概率还是蛮大的,我心想。
  
  虽然有很多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各种游戏玩——封妙琴已经迅速地融进了在大沙发上聊天的那四五个人中间——只坐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很无聊了。这就是她说的social吗?我有点儿后悔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可能挨不到抽奖我就要溜了吧。
  环顾四周,我发现所有人的装束都很时尚,尤其是女生们,可以说是过于隆重了。每个人都在拍照,拍完房子拍自己,然后又是三三两两地合照。我这才意识到封妙琴叫我穿得漂亮点是为什么——果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我。
  我今天还是穿的白T恤,而且,我发现,这种衣服让我的胸看起来更平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独自走进花园。这里倒是清静,也许是因为太热了,没人愿意待在室外。花园比我以为的要大,往里走得深了才看见有一片小小的池塘,水面浮着几片残荷,旁边有一只木秋千。
  秋千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正在抽烟。
  草坪柔软,我并没有发出脚步声,但也许是这里太安静了,这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我。
  
  当时我不知道,这会是我将铭记一生的画面。
  
  如果不是他手中那节烟灰刚好掉落进烟缸,我会以为这一刻时间是凝固的。
  我们曾经见过,他或许完全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是在我收到珍珠耳钉的那个夜晚,在KTV的洗手间门口,我们撞在一起,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掉,后来又跟李珊珊抱在一起。
  我听过她叫他的名字,但我忘了。
  
  为什么我才刚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就已经嗅到了悲伤的气味,
  这天下午的风,云,阳光,鲜艳的花和郁郁葱葱的绿色,通通都隐去,在无声无色的静止里,我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很自然地,他歪了一下头,示意我:“过来坐。”
  我不应该过去,我是多么笨嘴拙舌的一个人,和一个陌生的异性单独相处会有多尴尬我应该知道。可是我双腿不受控制,一步一步走向秋千,在他旁边空余的地方坐下来。
  奇怪的是,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尴尬,虽然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但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寂静。
  好一会儿,他问我:“里面不好玩吗?”
  我老老实实地讲:“挺热闹的,但我都不认识,所以觉得不好玩。”
  “那你来做什么?”他流露出一点儿好奇。
  我又老老实实地讲:“我同学说有现金抽奖,就帮我一起报了名。我们说好了,抽中就平分。”
  我不知道这句话竟然有那么好笑——他差点从秋千上摔下去,连带着我也跟着秋千一起晃了好几下。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他还在笑:“那我帮你做个弊,反正是我抽,我就抽你吧。”
  我心里一惊,原来这个“趴体”是他弄的……可是这很诡异啊,他组的局,他自己却跑到外面荡秋千?
  “诶,你说嘛,要不要我帮你作弊?”他突然凑近,离我只有几分米的距离。我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憋得通红。我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慌乱之中,目光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这才看见,他额头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缝过针。或许时间已经久远,这印记已经淡了。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程落薰。”
  
  并不是想要抽奖作弊才告诉你我的名字,而是因为这是我们生命中必须交换的一个时刻,因为这个刹那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所以我应该让你知道,我是谁。
  这个和我一样穿着简朴白色衣服的人,额头上有浅浅疤痕的人,这个主动邀请了一大群人来玩却又把他们丢在一边的人。
  我想起那三个字了——
  林逸舟。
  
  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对我毫无印象,记忆里毫无觉察我们曾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尽管我对自己的平凡早有自知之明,但心底里还是有小小失落。
  如果我长得像孔颜和珊珊那么美,又或者,我有和封妙琴同样的纤细长腿,也许会让人印象深刻得多吧。
  我忽然鼓起勇气说:“我们以前见过。”
  “是吗?”他看着前方,但眼神是失焦的,对我说的话很不以为意,“我小时候也看过《红楼梦》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舒服——难道他以为我在编造什么浪漫情节故意跟他套近乎?
  时间接近傍晚,太阳迅速往西边跌落,余晖映在池塘里,细小的波纹反射出金色涟漪。房子里传来众人的热烈欢呼,不知道是什么游戏,让大家这么开心,但我只觉得那声音过于吵闹。
  我没有再说话。
  “你觉得我有病吗?”他突然说:“我把这堆人聚集起来,花钱租下这里,还花钱给他们抽奖,我有什么好处?”
  “你只是想让别人觉得你牛。”我不客气地说,作为他冒犯我的报复,“可能你没什么朋友吧,所以你想花钱买朋友。”
  他又笑了。
  “程落薰,你这个人,蛮有意思的。”他说,“那我就买你这个朋友吧。”
  
  事实上,最终他并没有抽中我,而是在一堆写了名字的纸条中随便抽了一个。我本来以为封妙琴会沮丧或是会生气,但完全没有——在看到林逸舟的时候,中不中奖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猎人看到猎物的目光。她缠着我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跟你一起进来?你认识他吗?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诶,程落薰你太没义气了吧!这个活动可是我带你来的诶,你怎么背着我搞这种小动作,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城府这么深!”
  一大通罪名,不由分说,全扣在我头上。
  我真是冤死了,我要是有她说的这样的心机,当初还能让孔颜欺负成那样?但我知道,和封妙琴讲不清楚,她已经给我定罪了。
  “我不管,你要报答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我哪有他的联系方式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他连奖都没抽给我,很明显过了今天就谁也不认识谁了好不好。
  
  但我又错了。
  
  聚会散场,封妙琴和下午认识的几个新朋友一起走,他们显然下午还没尽兴,约着晚上要再玩一轮。而我明明什么也没干,却比他们谁都累,只想尽快打车回家吃饭。
  手机软件显示叫车地点太偏,附近没有车辆,我在路口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到出租车。
  正是心烦意乱,后悔加郁闷的时候,有辆车在我面前停下了。
  车窗降下来,林逸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你没跟你同学走啊?我看见她上了别人的车。”
  我翻了个白眼,就是因为你这个家伙,封妙琴走的时候都没跟我打招呼,我都不知道上哪儿说理去。
  见我不理他,他又正经了一点:“你家住哪儿啊?我送你吧。”
  去你的——我心里骂了一句,但毕竟没胆量真的骂出声。
  “别犟了,上来吧,这片儿晚上没人,你一个人不安全。”他端正神色,认真跟我讲,“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并不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但我还是上车了。不管怎么样,他说得对,我这么一直站着也不是办法。
  
  可是他并没有直接送我回去,半路找了个地方停下,强迫我陪他去吃汉堡——真是神经病,汉堡有什么好吃的?我想回家吃我妈煮的饭啊!
  在汉堡店,他一个人吃了两份套餐,而我为了回家还能吃得下饭,忍着饥饿,只喝一杯果汁。我想催他快点吃,我着急回家,可试着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都怪我妈,我从小就听她说“不管多要紧的事,都不要影响别人吃饭”,这几乎是我的家教中最重要的部分。
  好不容易,熬到他吃完,这冗长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我们离开汉堡店去停车场,要穿过一条堆了杂物的黑黢黢的小巷,我有点儿害怕,不由自主地贴近他一起走。
  电光火石之间,他停下,返身拦住我——我惊得呆住——他低下头,声音轻轻的:“怎么办?我克制了一晚上,还是想吻你。”
  这一定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对一个女生说。
  但这是我生平头一回遇到的状况。短短几秒钟,我心跳紊乱,精神错乱,整个人像被火烧着一般,体温迅速上升,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
  “算了。”他突然退后一步。
  那股强烈的张力消失了,我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呼吸恢复正常——取而代之的,是连我自己也没搞懂的一瞬间的失落。
  我是不是疯了?难道说,我刚才竟然真的希望发生点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以前康婕对我说过的话:“你的呆板和故作正经,其实都是装的!只要给你一个合适的场地一个合适的对象,你的真面目就会露出来!”
  如果她说的是对的,那么,刚刚那一瞬的期待和失望就不是我的错觉?
  怎么会这样……虽然没有流露出丝毫破绽,但我内心的秩序其实已经静静地崩塌了。
  
  “诶,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他咧着嘴笑,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孩儿。
  
  李珊珊回到住处,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她没有想到,今晚这里有人。
  悬挂在墙上的高级音箱里流淌着优美的钢琴曲。这是去年某天她心血来潮,随口说想要的礼物。过了一个半月,快递送来一只大箱子,是从国外邮寄过来的。
  送这音箱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沙发上。
  事实上,他送给她的远不止这点。衣帽间里的不重样的衣服鞋子包包,车库里的那辆车,就连她现在住的这套两居室,如果她想要,也可以过到她的名下。
  烟灰缸里只有两三枚烟蒂,这几年他几乎已经成功戒掉了,但今晚等她等得焦灼,他又抽了几支。
  
  李珊珊打开灯,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走去阳台,把气窗打开。
  她故意讲:“喂,烟味也太重了。”
  
  即便是从背后看,也能看出她真是大了几岁,比刚认识的时候胖了一圈——不过,那时候的她也瘦得太夸张了。
  他曾经有过好几个这样的年轻女友,有的是自己看上的,有的是别人为了求他,故意推到他身边的。大家各取所需,最后也都和平分手。但李珊珊和她们都不一样,她特别蠢。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一张巴掌脸,眼睛恨不得占了脸的三分之一,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想学什么——他原本真是想过要送她去念书的,可她笑嘻嘻地说:“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我就喜欢玩。”
  这一玩就是两三年,现在她也到了别人大学毕业的年纪,一纸学历证书都没有,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他们的关系并无任何契约,但也从没见她为此担忧过。
  这是他喜欢她的地方,不聪明,但也不多事。知足常乐,从不过问他是否还有其他的莺莺燕燕。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过几年还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你最近在干什么,经常这么晚回来吗?”他耐着性子问。
  她原本在浴室里卸妆,听到他说话,便走了出来,满脸的白色泡泡:“反正回来也是一个人,这么大的屋子,我也会怕的呀。”
  她以前从来没说过这里有什么不好,现在这是怎么了?
  “等我闲下来会多花时间陪你的。”他说。
  她又进了浴室,传来一阵水花声,当她再走出来,已经是一张干净洁白的脸,还是和当初一样清纯的模样。
  “不用了,那次因为买车的事,我差点被你太太当街打死……”她想起当时的场面,至今心有余悸,“你可别害我了。”
  他知道她说的那件事,后来他花了好大精力才把两边安抚好,实在不想再提。
  “那你想怎么样?我就想让你开心点。”
  李珊珊换好了睡衣,倚着门,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我想换个地方住,这里太大了,”她又强调了一遍,“我有时候半夜会醒来,会怕。
  “我自己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找到了再和你讲,可以吗?”
  她的话里并没有底气,他知道她只是在试探一种可能性,一条底线,但眼下她还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事情,他也不想太计较。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以。”
  
  
  两个多月之后的某一天,我收到珊珊的信息:“你这周哪天没课,来帮我打包东西吧,我要搬家啦。”
  虽然有点突然,但我也不意外。
  前段时间我们经常聚餐,要么是她和宋远,还有我,要么是我、林逸舟,还有她,四个人轮番组合成饭搭子。她向我们抱怨过一两次找房子太麻烦了,地段好的租金高,价格划算的周边设施又不行。
  我搞不懂,她现在住的地方无可挑剔,又不是快要到期,为什么要搬。
  她也有搞不懂我的事——“你和林逸舟?这是哪儿跟哪儿?”
  有次她特意拖到最后不走,等到只剩自己和我两个人,终于抛出了疑问:“落薰你是哪根筋不对,林逸舟这样的人,你也招惹?”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我不是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珊珊是在社会中长时间混迹的女孩,经历复杂,对人情世故的确比还在校园中的我要成熟老练,连她都这样讲,按照情理,我应当三思。
  可我只是沉默,无法应答。
  
  有了联系方式之后,林逸舟经常找我。
  直觉不是没有警告我,这个男生身上有某种危险的气息,自己应该和他保持距离。可奇怪的是,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毫无原则地跟他走。
  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意思明确的话,没有任何能引起我的误会的表达,狡猾而无情。多数时间里,我们吃吃喝喝嬉嬉笑笑,相处过程中不是不开心的,我总以为离在一起只差一步了,可那一步就是迟迟走不到。
  我们离暧昧越近,离爱情就越远。
  
  他这样问过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主动约你,你从来不约我。”
  你要多久以后才会知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才最想你。
  
  
  我没课的那个下午,珊珊和宋远一同来接我。他们俩并肩站在银杏树下,满地金黄色落叶,画面美好得就如同一部青春电影。
  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春天的花,冬天的雪,夏天的大海和秋天的落叶,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吗?但对我来说,却好像是不能实现的事情。
  李珊珊的车技已经比当初好太多了,但宋远还是会紧张兮兮地在旁边一直念叨“小心……打灯啦打灯啊,变道前打灯啊”。到底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能让一个原先那么洒脱的男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又能让原先脾气那么火爆的女生变得这么乖顺听话。
  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潜移默化,旁观者清,我才知道原因。
  
  我说:“以后你们的小孩,肯定特别好看。”
  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空气骤然停顿——他们竟然没有笑,反而陷入了沉默。
  我说错什么了?
  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我们进入珊珊的居所,我一进门,就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如果这是我住的地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要轻易搬走。
  虽然现在每个房间里都乱七八糟,堆着搬家专用的大纸箱,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一所舒适、宽敞、宜居的住处。
  为什么要搬?我更费解了,稍微有点儿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她不可能以更低的价格找到比这更好的房子。
  “因为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她小声和我说,不好意思让宋远听见似的,“太孤单啦。”
  “落薰,我现在才真正觉得快乐,不是多买一只包,一件首饰那种快乐,是真正的快乐。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受困于表达,可我真的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在客厅打包封箱的宋远,他正在撕扯透明胶带,发出“嗞——”的声音。她转过头来,对我笑。
  这个笑容,让我觉得任何人喜欢上她、爱上她都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你见过五月的芍药花苞在一个夜晚缓缓绽放,那么你便能够明白这笑容有多动人。无论往后时光如何侵蚀我的记忆,这笑容,我记得。
  惭愧地说,我从前其实对她有些看法——第一次相遇,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人厮打——自己不守交通规则,却咄咄逼人,怪责对方。还有她扑到林逸舟身上的样子,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最重要的是,她明明不工作,却始终有花不完的钱。
  我不是傻子,我能猜到一二。
  但今天以后,这些看法全都烟消云散。连我自己也想不到,阴差阳错,我竟然和孔颜的妹妹成了朋友。
  
  纸箱全部用完也只是打包好了一半的行李,她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宋远要去机场接出差回来的罗素然,只能先走。临走时悄悄叮嘱我“万一哪天你和我姐见面,不要告诉她,我和珊珊的事”。我一怔,有什么不能讲的原因吗?但我没有问。
  “你放心,我不是喜欢多嘴的人。”
  
  珊珊送我回学校,半路突然一拍额头:“我差点忘了,我今天要回一趟父母家,你不着急的话,先陪我去那边吧。”我还没有开口,她又急急地补上一句,“今天我姐姐也在,我不想待太久,求求你,落薰。”
  我没能说我不愿意。这是我的一个坏毛病,我不懂得如何拒绝。因为不想让别人失望或为难,很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最后也只好做了。
  在路上她和我闲聊,有一次说起林逸舟,但她不再执着给我劝告。
  “真要喜欢,谁能拦得住你。”她注视着前方,语气里有少见的严肃意味。
  
  她父母家在一片很大的老式社区,是过去隶属于某个单位的宿舍房子。社区里有菜市、卫生所、五金店、饭馆和小卖部、棋牌室,基本满足了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一个人所有的生活需求。
  但李珊珊已经不能适应,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太陈旧,不合时宜。
  她开着车在旧楼房之间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处小小空地,勉强停车。我没有随她一起上去,就在楼下等她。
  她保证很快就下来,不会耽误我太长时间。
  
  我在一把木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谁家落在外边儿没有收回去。秋天的夜晚来得早,暮色在一瞬间笼罩下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老旧的单元门里走出来,那一瞬间,我自然而然以为是李珊珊。
  “你真的蛮快的嘛。”我站起来,迎着她走过去。
  我弄错了。而孔颜比我还要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妹妹口中说“我还有朋友在下面等我”,这位朋友竟然是自己也认识的人。
  我们都瞪着眼睛,面孔僵硬,没有想好该作何反应。
  
  一条小黄狗慢悠悠地从我们之间走过去,启动了静止的空气。
  孔颜先恢复神智,她轻声咳了一下,才说:“程落薰,好久没见了。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我干巴巴地说,并没有给予相应的问候。
  她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和迫切,便误以为我还在为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你还在恨我?”
  没有,真的,她说得太严重了——是否因为时过境迁,我以局外人的立场审视年少时的闹剧,才觉得那是不值得纠结的故事,我们没有必要敌视彼此。
  我定了定神,决定和她彻底讲清楚,这是我早就想说的话:“我不恨你,不光是现在,我以前也不恨。我喜欢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就算我错了,我也付出过很重的代价。都过去了,你们的事情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仿佛因为我的话而松懈下来,原本环抱着的手臂松动了,换成了一个没有防备的姿势。神情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既然你说都过去了,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珊珊比自己预计下来的时间要迟得多,一出现就忙不迭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落薰,我跟父母吵了一会儿,他们不同意我搬家。”这才发现我失魂落魄,像丧家犬一般呆坐着,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她蹙着眉,大惑不解——只是晚了十几分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她推了推我:“程落薰,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珊珊,你有康婕的手机号码吧?我的手机关机了。”
  
  一秒钟也不能多等,哪怕多一个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用尽生平最大的勇气,拿李珊珊的手机拨通了康婕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我就一直打。
  前些日子她告诉过我,她现在找到工作了,在一个二线品牌的化妆品柜台当柜员,上班时间不方便看手机。她说,我会想办法留很多小样给你。
  谁稀罕你的施舍,我胸口一阵愤恨腾起——如果孔颜说的是真的,再难听的话我也讲得出来。
  我必须马上、立刻、现在就确认真假。
  打到第六通,她终于接了,以为是珊珊:“你有毛病啊,一直打,我刚在给客人推荐产品呢。”
  “是我,”我根本听不进一句废话,“我要问你一件事,你不能骗我。”
  她听到是我,已经有了明显的迟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着第二只靴子掉下来,她对此早有准备。
  “你和周暮晨,是不是睡过?”
  
  我的声音轻不可闻。一旁的李珊珊受到了巨大惊吓,呈现出扭曲的表情,同时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我,像是担心我会晕过去。这举动太多余了,我没有那么脆弱。
  手机那端是一阵漫长迂回的静默。我手脚冰凉,心像被一双手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一口气卡在喉头,提不起来,也吐不出去。
  问出问题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感,我只是不能相信——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起长大,陪我度过青春中所有的创痛。
  在我来大姨妈把裙子弄脏的时候,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遮住的康婕。
  攒下自己的早餐钱,在我生日时候给我买蛋糕和鲜花的康婕。
  一个人去寺庙,为我考试祈愿的康婕。
  如果这个人都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如果这个人都不能够让我交出自己全部的信任,我还可以相信什么?
  
   “落薰,我去找你,你在哪里?”
  她的不否认,碾碎了我。我挂掉了电话。
  
  珊珊送我回去,一路不敢出声,好像是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我未经她同意便打开了汽车广播,找到罗素然的节目所在的频道,广播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
  
  ……
  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我从前不知道,人在某些情绪的极致时刻,反而会想起一些与之毫无关系的人和事。我的身体还沉浸在剧烈的悲恸中,思绪却不由控制地飘去了另一个地方。
  此刻林逸舟在做什么,我很想知道。
  
  一滴雨落在挡风玻璃上,无数滴雨落在玻璃上。秋天的第一场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