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叔被下葬之后我整日郁郁寡欢,活在愧疚和痛苦里。
沈暄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耐心又温柔。
还给我买最漂亮的钗裙首饰,带我去最热闹的商街,去最好的酒楼吃糕点看烟花。
他说。
“想必柳叔看到你愈来愈好,才会放心,他不会怪你的”
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暄只是笑。
“你倒是像我一个故人”
“是宴昭吗?”
沈暄别过头去看烟花,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正当我以为话题就此结束的时候。
“你在外颠沛流离,身子落下许多毛病,改日我请昌黎兄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莫非是传说百年不死的杜神医杜昌黎?”
沈暄摸摸我的头。
“哪有人百年不死啊,传言罢了”
我不再应声,也转头看烟花,却忽略了沈暄眸中那抹复杂……
我甘愿我把自己囚禁于沈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偶尔爬树掏鸟蛋,贪玩掉进水池,毁掉了沈暄珍藏的画,也都不会被责怪。
宅子中的下人也只当我是个寄人篱下长不大的孩子,有沈暄在,我翻不出个天来。
沈暄不住在这里,但时常来看我,我也从不过问他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连服侍我的孙嬷嬷都说我这温柔乖巧的性子,真是讨喜。
若哪天和沈公子结个姻缘,倒也般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只当沈暄是我救命恩人般,但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也难免带着些甜意和憧憬。
他对我,不应当只是因为我像那位故人吧?
我找了张软塌,让孙嬷嬷放在府中那棵大槐树下,
沈暄不在我无聊得紧,便去他的书房偷书来看。
我虽认得字不多,磕磕绊绊的,倒也能看懂个大概。
有一日我在书房撞见《异闻录》那本书,翻看着觉得有趣,便据为己有。
整日躺在软榻上,去看书中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
偶尔沈暄来看我,给我带糖葫芦,西市的桂花糕,聚香阁的荷花酥。
我从书中翻到什么有趣的,也招呼他一起来看。
“来看,这书中说真有人能百年不死呢,还有个什么‘永生蛊’,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在人身上下了蛊就能永生?”
我实在是觉得这个有趣得紧,便拿着书兴高采烈地让沈暄来看。
他也只是淡淡笑。
“奇闻故事罢了,怎可当真呢?”
说罢便合上我手里的书,爱怜地抚摸我的头发。
“这几日昌黎兄游历正好经过江南,我让他来给你看看,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我正忙着啃沈暄带来的糖葫芦,赶忙点点头,殷红的糖衣入口,当真是甜到了心里。
我从未想过,传闻百年不死的杜神医杜昌黎竟是个青年男子。
身形颀长,青衣斗笠,不像位医者,倒颇有些少年侠客的风骨。
他见了我,微微颔首,转身向沈暄道一句“好久不见”。
冰丝帕搭在手腕上,说不出的异样。
杜昌黎眼眸微闭,手指轻轻搭在帕上,表情镇定,额头上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我知道我的身体这么多年来折腾着,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但是能让杜神医觉得棘手的,莫不是和我身体里那股力量有关。
“杜神医,不知您能否感觉得到我身体里有一股不属于我的力量,强大时甚至能够操控我的意志……”
我出声询问。
杜昌黎抚了抚额上的汗水,但是唇角却失去血色。
“姑娘见外了,叫我昌黎就好……
我的确在姑娘体内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不过姑娘近日是否觉得它日渐低弱,已经很少能够占据姑娘的意志了”
我点点头。
“是了,自我有意控制以来,它确实逐渐低弱,不过杜先生可有法子根治它?
我……十余年来受这股力量的折磨,想过上常人的生活……实属不易”
我叹了口气,
“不瞒杜先生,因为这股力量,我自小被称作不祥,克死父母,就连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的柳叔,也被我亲手杀死……我分不清……什么是我……什么是她……我甚至不知道这股力量到底从哪来……”
那些雨夜,那些雷鸣闪电,那些黏腻暗红的血,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近乎癫狂。
看见杜昌黎似乎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我抬起头,眼泪却落下来。
“杜神医,求求你了,我也只是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愿再失去任何人,我也不愿……再失去自己”
杜昌黎什么也不说,可我分明能看得到他的嘴唇变得苍白,笑得也极不自然。
“姑娘放心,这股力量不会再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了……你只需要服几日汤药好好调理,定能摆脱受控制之痛”。
说完他便一句“好生休养”,就步履匆匆地往沈暄的书房走去。
我不知杜昌黎的这些话里几分真假,甚至——他在对我隐瞒着什么,我一概不知。
我抱着腿蜷缩在墙角里,抬头看见窗外那一轮明月,清透皎洁。
洒下的月光都带着疏离,我浑身冰冷,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滑下。
突然,那股力量在我身体里慢慢上升,她相比之前已经弱了很多,
但是,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她在我的脑海里说,
“宴昭”
“我不是宴昭!我是宛卿卿!”
我疯了般厌恶这个名字,我拼命地摇头想把她驱逐出我的脑海。
我打碎杯盏用琉璃碎片握在手心,企图用疼痛感留住意志。
一些不属于我的片段涌入脑海,我头痛得要命,还是那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努力分辨,她说的是“对不起……”。
我张口欲答,她再无声息,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那是个少女,婉转多情,只是听起来虚弱得紧。
我想叫孙嬷嬷,却是眼睛一黑,失去了意识。
然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但纷乱的梦。
梦里是我和沈暄,我们驰骋在草原上。
我一袭红衣骑着烈马像一抹骄阳,沈暄紧随其后,月白色的衣诀飞扬。
我们一直往前走,好似没有尽头……
沈暄神色焦急,嘴唇微动,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我听不清,
回过头将那口型比对,得到的却是——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