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又得浮生半日闲 作者:丰子恺 本章字数:29982 下载APP
这些人,那些事
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
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
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
我的母亲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我的母亲》,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已有放大的挂在堂上,这一张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亲》一文从何处说起呢?看看母亲的肖像,想起了母亲的坐姿。母亲生前没有摄取坐像的照片,但这姿态清楚地摄入在我脑海中的底片上,不过没有晒出。现在就用笔墨代替显影液和定影液,把我母亲的坐像晒出来吧:
我的母亲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从我小时候直到她逝世前数月,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开间的楼厅,右边是我的堂兄家,左边一间是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间是我家。但是没有板壁隔开,只拿在左右的两排八仙椅子当做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亲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发椅子,三面有柔软的厚壁,凌空原无妨碍。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几根木条,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亲坐着没处搁头,很不安稳。母亲又防椅子的脚摆在泥土上要霉烂,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衬在椅子脚下,因此这只八仙椅子特别高,母亲坐上去两脚须得挂空,很不便利。所谓西北角,就是左边最里面的一只椅子。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过退堂的门。退堂里就是灶间。母亲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顾,可以看见灶头。风从里面吹出的时候,烟灰和油气都吹在母亲身上,很不卫生。堂前隔着三四尺阔的一条天井便是墙门。墙外面便是我们的染坊店。母亲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见杂沓往来的顾客,听到沸反盈天的市井声,很不清静。但我的母亲一向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这样不安稳,不便利,不卫生,不清静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母亲为什么老是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冲要。母亲坐在这位子里可以顾到灶上,又可以顾到店里。母亲为要兼顾内外,便顾不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便利不便利,卫生不卫生,和清静不清静了。
我四岁时,父亲中了举人,同年祖母逝世,父亲丁艰在家,郁郁不乐,以诗酒自娱,不管家事,丁艰终而科举废,父亲就从此隐遁。这期间家事店事,内外都归母亲一人兼理。我从书堂出来,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亲的身边,向她讨点东西吃吃。母亲口角上表出亲爱的笑容,伸手除下挂在椅子头顶的“饿杀猫篮”(1),拿起饼饵给我吃;同时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给我几句勉励。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而逝世。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了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或应酬。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成坐在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诫告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
我廿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现出慈爱的笑容。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
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然而我每逢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脑际一定浮出母亲的坐像―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我从呱呱坠地的时候直到三十三岁,不,直到现在。陶渊明诗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这个毛病;我曾经全部接受了母亲的慈爱,但不会全部接受她的训诲。所以现在我每次在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对于她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觉得十分恐惧。这光辉每次给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励。
1937年2月28日
(1) “饿杀猫篮”,一种用细篾制、四周有孔的有盖竹篮,菜碗放此篮中,猫吃不到,故名。
阿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起名字:因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什么大差异。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复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没有什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难!我不再为你嗟伤,我反要赞美你的一生的天真与明慧。原来这个我,早已不是真的我了。人类所造作的世间的种种现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隐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对于扰攘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渐渐习惯,视为人生的当然而恬不为怪。实则坠地时的我的本性,已经斫丧无余了。《西青散记》里史震林的《自序》中的这样的话:
“余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曰:生死也。教余别星,曰:孰箕斗;别禽,曰:孰鸟鹊。识所始也。生以长,乍明乍暗,乍有乍无者,渐不为异。间于纷纷混混之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觉明暗有无之乍乍者,微可悲也。”
我读到这一段,非常感动,为之掩卷悲伤,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赞美你的宝姐姐与瞻哥哥,说他们的儿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们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净,为我所万不敢望。然而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他们的视你,亦犹我的视他们。他们的生活虽说天真,自然,他们的眼虽说清白,明净;然他们终究已经有了这世间的知识,受了这世间的种种诱惑,染了这世间的色彩,一层薄薄的雾障已经笼罩了他们的天真与明净了。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世间的人,本来都有像你那样的天真明净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乱梦,得了狂疾,颠倒迷离,直到困顿疲毙,始仓皇地逃回生命的故乡。这是何等昏昧的痴态!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间干净地了结你在人世间的一生,你坠地立刻解脱。正在中风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与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宝姐姐瞻哥哥的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惋惜他们的黄金时代的将逝,常常作这样的异想:“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生呢?”但现在想想,所谓“儿童的天国”“儿童的乐园”,其实贫乏而低小得很,只值得颠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艳羡而已,又何足挂齿?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绝不撄浮生之苦,不更好吗?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
1927年9月17日
忆弟
突然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向我深深地作揖。我连忙拔出口中的卷烟而答礼,烟灰正擦在他的手背上,卷烟熄灭了,连我也觉得颇有些烫痛。
等他仰起头来,我看见一个衰老憔悴的面孔,下面穿一身褴褛的衣裤,伛偻地站着。我的回想在脑中曲曲折折地转了好几个弯,才寻出这人的来历。起先认识他是太,后来记得他姓朱,我便说道:
“啊!你是朱家大伯!长久不见了。近来……”
他不等我说完就装出笑脸接上去说:
“少爷,长久不见了,我现在住在土地庵里,全靠化点香钱过活。少爷现在上海发财?几位官官了?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气!”
我没有逐一答复他在不在上海,发不发财,和生了几个儿子;只是唯唯否否。他也不要求一一答复,接连地说过便坐下在旁边的凳子上。
我摸出烟包,抽出一支烟来请他吸,同时忙碌地回想过去。
二十余年之前,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和满姐、慧弟(1)跟着母亲住在染坊店里面的老屋里。同住的是我们的族叔一家。这位朱家大伯便是叔母的娘家的亲戚而寄居在叔母家的。他年纪与叔母仿佛。也许比叔母小,但叔母叫他“外公”,叔母的儿子叫他“外公太太”(石门湾方言,称曾祖为太)。论理我们也该叫他“外公太太”;但我们不论。一则因为他不是叔母的嫡亲外公,听说是她娘家同村人的外公;且这叔母也不是我们的嫡亲叔母,而是远房的。我们倘对他攀亲,正如我乡俗语所说:“攀了三日三夜,光绪皇帝是我表兄”了。二则因为他虽然识字,但是挑水果担的,而且年纪并不大,叫他“太太”有些可笑。所以我们都跟染坊店里的人叫他朱家大伯。而在背后谈他的笑话时,简称他为“太”。这是尊称的反用法。
太的笑话很多,发现他的笑话的是慧弟。理解而赏识这些笑话的只有我和满姐。譬如吃夜饭的时候,慧弟忽然用饭碗接住了他的尖而长的下巴,独自吃吃地笑个不住。我们便知道他是想起了今天所发见的太的笑话了,就用“太今天怎么样?”一句话来催他讲。他笑完了便讲:
“太今天躺在店里的榻上看《康熙字典》。竺官(2)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一册来翻。翻了好久,把书一掷叫道:‘竺字在哪里?你这部字典翻不出的!’太一面看字典,一面随口回答:‘蛮好翻的!’竺官另取一册来翻了好久,又把书一掷叫道:‘翻不出的!你这部字典很难翻!’他又随口回答‘蛮好翻的!再要好翻没有了!’”
讲到这里,我们三人都笑不可抑了。母亲催我们吃饭。我们吃了几口饭又笑了起来。母亲说出两句陈语来:“食不言,寝不语。你们父亲前头……”但下文大都被我们的笑声淹没了。从此以后,我们要说事体的容易做,便套用太的语法,说“再要好做没有了”。后来更进一步。便说“同太的字典一样”了。现在慧弟的墓木早已拱了,我同满姐二人有时也还在谈话中应用这句古话以取笑乐。―虽然我们的笑声枯燥冷淡,远不及二十余年前夜饭桌上的热烈了。
有时他用手按住了嘴巴从店里笑进来,又是发见了太的笑话了。“太今天怎么样?”一问,他便又讲出一个来。
“竺官问太香瓜几钱一个,太说三钱一个,竺官说:‘一钱三个?’太说:‘勿要假来假去!’竺官向他担子里捧了三个香瓜就走,一面说着:‘一个铜元欠一欠,大年夜里有月亮,还你。’太追上去夺回香瓜。一个一个地还到担子里去,口里唱一般地说:‘别的事情可假来假去,做生意勿可假来假去!’”
讲到“别的事情都可假来假去”一句,我们又都笑不可抑了。
慧弟所发见的趣话,大都是这一类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是一个很别致的人。他能在寻常的谈话中随处发见笑的资料。例如嫌冷的人叫一声“天为什么这样冷!”装穷的人说了一声“我哪里有钱!”表明不赌的人说了一声“我几时弄牌!”又如怪人多事的人说了一句“谁要你讨好!”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借疑问词来加强语气的,并不真个要求对手的解答,但他故意捉住了话中的“为什么”“哪里”“几时”“谁”等疑问词而作可笑的解答。倘有人说“我马上去”,他便捉住他问“你的马在哪里?”倘有人说“轮船马上开”,他就笑得满座皆笑了。母亲常说他“吃了笑药”,但我们这孤儿寡妇的家庭幸有这吃笑药的人,天天不缺乏和乐而温暖的空气。我和满姐虽然不能自动发见笑的资料,但颇能欣赏他的发现,尤其是关于太的笑话,在我们脑中留下不朽的印象。所以我和他虽已阔别二十余年,今天一见立刻认识,而且立刻想起他那部“再要好翻没有了”的字典。
但他今天不讲字典,只说要买一只龛缸,向我化一点钱。他说:
“我今年七十五岁了,近来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三月里在桑树根上绊一绊跌了一交,险险乎病死。靠菩萨,还能走出来。但是还有几时活在世上呢?庵里毫无出息。化化香钱呢,大字号店家也只给一两个小钱,初一月半两次,每次最多得到三角钱,连一口白饭也吃不饱。店里先生还嫌我来得太勤。饿死了也干净,只怕这几根骨头没有人收拾,所以想买一只缸。缸价要七八块钱,汪恒泰里已答应我出两块钱,请少爷也做个好事。钱呢,买好了缸来领。”
我和满姐立刻答应他每人出一块钱。又请他喝一杯茶,留他再坐。我们想从他那里找寻自己童年的心情,但终于找不出,即使找出了也笑不出。因为主要的赏识者已不在人世,而被赏识的人已在预备买缸收拾自己的骨头,残生的我们也没有心思再作这种闲情的游戏了。我默默地吸卷烟,直到他的辞去。
1933年6月24日于石门湾
(1) 满姐,即作者的三姐丰满(梦忍)。慧弟,即作者的大弟丰浚(慧珠)。
(2) 竺官,即店里的伙计。
乐生
乐生是我的远房堂兄。他的父亲叫亚卿,我们叫他亚卿三大伯,或麻子三大伯。亚卿曾在我们的染店里当管账,乐生就在店里当学徒。因此我和乐生很熟悉,下午店里空了,乐生就陪我玩。
乐生的玩法,异想天开,与众不同,还带些恶毒性,但实际上并不怎么危害人。我对他有些向往,就因为爱好这种恶毒性。例如:他看到一条百脚(1),诱它出来,用剪刀把它的两只钳剪去。百脚是以钳为武器的,如今被剪去了,就如缴了械,解除了武装,不可怕了。乐生便把它藏在衣袖里,任他在身上爬来爬去。他突然把百脚丢在别人身上,那人吓了一大跳。有几个小孩,竟被他吓得大哭。有一次,我母亲出来,在店门口坐坐。乐生乘其不备,把这条百脚放在她肩上了。我母亲见了,大吃一惊,乐生立刻走过去把百脚捉了,藏入袋里,使得我母亲又吃一惊。又有一次,他向他的父亲麻子三大伯讨零用钱,他父亲不给。他便拿出百脚来,丢在他臂上。麻子三大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来掸,岂知那百脚落在他背脊上了,没有离身。他向门角落里拿起一根门闩,要打乐生。乐生在前面逃,他背着百脚拿着门闩在后面追,街上的人大笑。乐生转一个弯,不见了,麻子三大伯背着百脚拿着门闩站着喘气。有人替他掸脱了百脚。一只鸡看见了,跑过来啄了两三口,把百脚全部吞下去了。这鸡照旧仰起了头踱来踱去,若无其事。可知鸡的胃消化力很强。这百脚已无钳无毒。倘是有钳有毒的,它照样会消化,把毒当做营养品。记得我的大姐扎珠花,嫌珠子不圆,把它灌进鸡嘴巴里。过了一会,把鸡杀了,取出珠子来,已浑圆了。可见其消化力之强。闲话少讲。
乐生对于百脚,特别感兴趣。上述的办法玩腻之后,他又另想办法。把一根竹,两头削尖,弯成弓形,钉住百脚的头和尾,两手一放,百脚就成了弓弦。这叫做百脚弓。他把百脚弓挂在墙上,到第三日,那百脚还不曾死,脚还在抖动。所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这办法太残忍了。百脚原是害虫,应该杀死。但何必用这等残酷的刑罚呢。但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我也木知木觉。且说百脚干燥之后,居然非常坚韧,可作弓弦,用竹签子射箭,见者无不惊叹乐生这种杰作。
乐生另有一种杰作,实在恶毒得可以。有一天晚上,我同他两人在店堂里,他悄悄地拿出一包头发来,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用剪刀剪得很细,像黑粉末。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你明天自会知道。到了明天下午,店里空了,隔壁的道士先生顾芷塘来坐在店门口,和人谈闲天。乐生乘其不备,拿一把头发粉末来撒在他的后头骨下面的项颈里了。这顾芷塘的项颈生得很长,人们说他是吹笙的,笙是吸的,便把项颈吸得很长了。因为项颈长,所以衣领后头很宽,可容许多头发粉末。顾芷塘起先不觉得什么,后来觉得痒了,伸手去搔,越搔越痒。那些头发粉末落下去,粘在背脊上,顾芷塘只得撩起衣服来,弯进手臂去搔。同时自言自语:“背脊上痒得很,难道生虱子了?我家没有虱子的呀。”终于痒得熬不住,便回家去换衣裳了。
管账先生何昌熙也着过这道儿。何昌熙坐在账桌边写账,乐生假作用鸡毛帚掸灰尘,把一把头发粉末撒在他项颈里了。何昌熙是个大块头,一时木知木觉,后来牵动衣裳,越牵越痒,嘴里不住地骂人。乐生和我却在暗笑。丫头红英吃过不少次数。因为红英常常坐在店门口阶沿上剖鱼或洗衣服,乐生凭在柜台上,居高临下,撒下去正好落在项颈里。此外,乐生拿了这包宝贝上街去,谁吃他亏,不得而知了。这些都是顽皮孩子的恶作剧,算不得作恶为非,但他还有招摇撞骗行径呢。
上午,街上正闹的时候,乐生拿了一碗水在人丛中走。看到一个比较阔绰的人,有意去碰他一下,那碗水倒翻在地上了。乐生惊喊起来:“啊呀!我这两角洋钱烧酒被你碰翻了!奈末(2)我的爷要打杀我了!要你赔!要你赔!”他竟哭出眼泪来了。那人没奈何,只得赔他两角洋钱。
乐生早死。他的儿子叫舜华,听说在肉店经商,现在不知怎样,几十年没消息了。
(1) 百脚,即蜈蚣。
(2) 奈末,江南一带方言,意即这下子。
五爹爹
五爹爹(1)是我的一个远房叔父,但因同住在一个老屋里,天天见面,所以很亲近。他姓丰,名铭,字云滨。子女甚多,但因无力抚养,送给别人的有三四个,家中只留二男二女。
五爹爹终身失意,而达观长寿,真是一个值得记录的人物。最初的失意是考秀才。科举时代,我们石门湾人,考秀才到嘉兴府,叫做小考,每年一次;考举人到杭州省城,叫做大考,三年一次。五爹爹从十来岁起,每年到嘉兴应小考,年年不第。直到三十多岁,方才考取,捞得一个秀才。闲人看见他年年考不取,便揶揄他。有一年深秋雨夜,有一个闲人来哄他:“五伯,秀才出榜了,你的名字写在前头呢。”五爹爹信以为真,立刻穿上钉鞋,撑了雨伞,到东高桥头去看。结果垂头丧气而归。后来好容易考取了。但他有自知之明,不再去应大考,以秀才终其身。地方上人都叫他“五相公”,他已经满意了。但秀才两字不好当饭吃,他只得设塾授徒。坐冷板凳是清苦生涯,七八个学生,每年送点脩敬,为数有限,难于糊口。他的五妈妈非常能干,烧饭时将米先炒一下,涨性好些。青黄不接之时,常来向我母亲掇一借二。但总是如期归还,从不失信。真所谓秀才方正也。
后来,地方上人照顾他,给他在接待寺楼上办一个初等小学,向县政府请得相当的经费。他的进益就比设塾好得多了。然而学生多起来,一人教书来不及,势必另请人帮助,这就分了他的肥。物价年年上涨,经费决不增加。他的生活还是很清苦的。然而他很达观。每天散课后,在镇上闲步,东看西望,回家来与妻子评东说西,谈笑风生,自得其乐。上茶馆,出五个大钱泡一碗茶,吃了一会,叫茶博士“摆一摆”,等一会再来吃。第二次来时,带一把茶壶来,吃好之后将茶叶倒入壶中,回家去吃。
这时候我在杭州租了一间房子,在那里做寓公。五爹爹每逢寒假暑假,总是到我家来做客。他到杭州来住一两个月,只花一块银元,还用不了呢。因为他从石门湾步行到长安,从长安乘四等车到杭州,只需二角半,来回五角。到了杭州,当然不坐人力车,步行到我家。于是每天在杭州城里和西湖边上巡游,东看西望,回来向我们报告一天的见闻,花样自比石门湾丰富得多了。我欢迎他来,爱听他的报告。因为我不大出门,天天在家写作,晚上和他闲谈,作为消遣。他在杭州也上茶馆,也常“摆一摆”,但不带茶壶去,因为我家里有茶。有时他要远行,例如到六和塔、云栖等处去玩,不能回来吃中饭,他就买二只粽子,作为午饭。我叫人买几个烧饼,给他带去,于是连粽子钱也可以省了。
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年。后来发生变化了。当小学教师收入太少,口食难度。亲友帮他起一个会,收得一笔钱,一部分安家,一部分带了到离乡数十里外的曲尺湾去跟一位名医潘申甫当学徒。医生收学徒是不取学费的,因为学生帮他工作。他只出些饭钱。学了两三年,回家挂招牌当医生。起初生意还好,颇有些收入。但此人太老实,不会做广告,以致后来生意日渐清淡,终于无人问津。他只得再当小学教师。幸而地方上人照顾他,仍请他办接待寺里初等小学。这是我父亲帮他忙。父亲是当地唯一的举人老爷,替他说话是有力的(2)。
五爹爹家里有二男二女。大男在羊毛行学生意,染上了一种习气,满师以后出外经商,有钱尽情使用,……生意失败了,钱用光了,就回家来吃父亲的老米饭。在外吸上等香烟,回家后就吸父亲的水烟筒,可谓能屈能伸。大女嫁附近富绅,遇人不淑,打官司,离婚,也来吃父亲的老米饭。后来托人介绍到上海走单帮,终于溺水而死。次男和次女都很像人。次男由我带到上海入艺术师范,毕业后到宁波当教师,每月收入四十元,大半寄家。五爹爹庆幸无限。但是不到一年,生了重病,由宁波送回家,不久一命呜呼。次女在本地当小学教师,收入也尚佳,全部交与父亲。岂知不到一年,也一病不起了。真是天道无知啊!
五爹爹一生如此轗轲失意,全靠达观,竟得长寿,享年八十六岁。他长寿的原因,我看主要是达观。但有人说是全靠吃大黄。他从小有痔疮病,大便出血。这出血是由于大便坚硬,擦破肛门之故。倘每天吃三四分大黄,则大便稀烂,不会擦破肛门而流血。而大黄的副作用是清补。五爹爹一生茹苦含辛,粗衣糠食,而得享长年,恐是常年服食大黄之力。
(1) 五爹爹,是按儿女们的称呼。作者家乡一带称爷爷为爹爹 。
(2) 从年代上看,作者父亲出力帮忙的可能是另一件事。
邻人
前年我曾画了这样的一幅画:两间相邻的都市式的住家楼屋,前楼外面是走廊和栏杆。栏杆交界处,装着一把很大的铁条制的扇骨,仿佛一个大车轮,半个埋在两屋交界的墙里,半个露出在檐下。两屋的栏杆内各有一个男子,隔着那铁扇骨一坐一立,各不相干。画题叫做“邻人”。
这是我从上海回江湾时,在天通庵附近所见的实景。这铁扇骨每根头上尖锐,好像一把枪。这是预防邻人的逾墙而设的。若在邻人面前,可说这是预防窃贼的蔓延而设的。譬如一个窃贼钻进了张家的楼上,界墙外有了这把尖头的铁扇骨,他就无法逾墙到隔壁的李家去行窃。但在五方杂处,良莠不齐的上海地方,它的作用一半原可说是防邻人的。住在上海的人有些儿太古风,“打牌猜拳之声相闻,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邻人的身家性行全不知道,这铁扇骨的防备原是必要的了。
我经过天通庵的时候,觉得眼前一片形形色色的都市的光景中,这把铁扇骨最为触目惊心。这是人类社会的丑恶的最具体,最明显,最庞大的表象。人类社会的设备中,像法律,刑罚等,都是为了防范人的罪恶而设的;但那种都不显露形迹。从社会的表面上看,我们只见锦绣河山,衣冠文物之邦,一时不会想到其间包藏着人类的种种丑恶。又如城、郭、门、墙,也是为防盗贼而设的。这虽然是具体而又庞大的东西,但形状还文雅,暗藏。我们看了似觉这是与山岭、树木等同类的东西,不会明显地想见人类中的盗贼。更进一步,例如锁,具体而又明显地表示着人类互相防备的用意,可说是人类的丑恶的证据,羞耻的象征了。但它的形象太小,不容易使人注意;用处太多,混迹在箱笼门窗的装饰纹样中,看惯了一时还不容易使人明显地联想到偷窃。只有那把铁扇骨,又具体,又明显,又庞大地表示着它的用意,赤裸裸地宣示着人类的丑恶与羞耻。所以我每次经过天通庵,这件东西总是强力地牵惹我的注意,使我发生种种的感想。造物主赋人类以最高的智慧,使他们做了万物之灵,而建设这庄严灿烂的世界。在自称文明进步的今日,假如造物主降临世间,一一地检点人类的建设,看到锁和那把铁扇骨而查问它们的用途与来历时,人类的回答将何以为颜?对称的形状,均齐的角度,秀美的曲线,是人类文化最上乘的艺术的样式。把这等样式应用在建筑上,家具上,汽车上,飞机上,原足以夸耀现代人生活的进步;但应用在锁和这铁扇骨上,真有些儿可惜。上海的五金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四不灵”(1)锁。有德国制的,有美国制的;有几块钱一把的,有几十块钱一把的;有方的,有圆的,有作各种玲珑的形状的。工料都很精,形式都很美,好像一种徽章。这确是一种徽章,这是人类的丑恶与羞耻的徽章!人类似嫌这种徽章太小,所以又在屋上装起很大的铁扇骨来,以表扬其羞耻。使人一见就可想起世间有着须用这大铁扇骨来防御的人,以及这种人的产生的原因。
我在画上题了“邻人”两字,联想起了“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诗句。虽然自己不喝酒,但想象诗句所咏的那种生活,悠然神往,几乎把画中的铁扇骨误认为篱了。
1932年12月14日
(1) “四不灵”,英文spring(弹簧)的音译,指弹簧锁。
四轩柱
我的故乡石门湾,是运河打弯的地方,又是春秋时候越国造石门的地方,故名石门湾。运河里面还有条支流,叫做后河。我家就在后河旁边。沿着运河都是商店,整天骚闹,只有男人们在活动;后河则较为清静,女人们也出场,就中有四个老太婆,最为出名,叫做四轩柱。
以我家为中心,左面两个轩柱,右面两个轩柱。先从左面说起。住在凉棚底下的一个老太婆叫做莫五娘娘。这莫五娘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莫福荃,在市内开一爿杂货店,生活裕如。中儿子叫莫明荃,是个游民,有人说他暗中做贼,但也不曾破过案。小儿子叫木铳阿三,是个戆大(1),不会工作,只会吃饭。莫五娘娘打木铳阿三,是一出好戏,大家要看。莫五娘娘手里拿了一根棍子,要打木铳阿三。木铳阿三逃,莫五娘娘追。快要追上了,木铳阿三忽然回头,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莫五娘娘回转身来再追,木铳阿三又忽然回头,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这样地表演了三五遍,莫五娘娘吃不消了,坐在地上大哭。看的人大笑。此时木铳阿三逃之杳杳了。这个把戏,每个月总要表演一两次。有一天,我同豆腐店王囡囡坐在门口竹榻上闲谈。王囡囡说:“莫五娘娘长久不打木铳阿三了,好打了。”没有说完,果然看见木铳阿三从屋里逃出来,莫五娘娘拿了那根棍子追出来了。木铳阿三看见我们在笑,他心生一计,连忙逃过来抱住了王囡囡。我乘势逃开。莫五娘娘举起棍子来打木铳阿三,一半打在王囡囡身上。王囡囡大哭喊痛。他的祖母定四娘娘赶出来,大骂莫五娘娘:“这怪老太婆!我的孙子要你打?”就伸手去夺她手里的棒。莫五娘娘身躯肥大,周转不灵,被矫健灵活的定四娘娘一推,竟跌到了河里。木铳阿三毕竟有孝心,连忙下水去救,把娘像落汤鸡一样驮了起来,幸而是夏天,单衣薄裳的,没有受冻,只是受了些惊。莫五娘娘从此有好些时不出门。
第二个轩柱,便是定四娘娘。她自从把莫五娘娘打落水之后,名望更高,大家见她怕了。她推销生意的本领最大。上午,乡下来的航船停埠的时候,定四娘娘便大声推销货物。她熟悉人头,见农民大都叫得出:“张家大伯!今天的千张格外厚,多买点去。李家大伯,豆腐干是新鲜的,拿十块去!”就把货塞在他们的篮里。附近另有一家豆腐店,是陈老五开的,生意远不及王囡囡豆腐店,就因为缺少像定四娘娘的一个推销员。定四娘娘对附近的人家都熟悉,常常穿门入户,进去说三话四。我家是她的贴邻,她来得更勤。我家除母亲以外,大家不爱吃肉,桌上都是素菜。而定四娘娘来的时候,大都是吃饭时候。幸而她像《红楼梦》里的凤姐一样,人没有进来,声音先听到了。我母亲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刻到橱里去拿出一碗肉来,放在桌上,免得她说我们“吃得寡薄”。她一面看我们吃,一面同我母亲闲谈,报告她各种新闻:哪里吊死了一个人;哪里新开了一爿什么店;汪宏泰的酥糖比徐宝禄的好,徐家的重四两,汪家的有四两五;哪家的姑娘同哪家的儿子对了亲,分送的茶枣讲究得很,都装锡罐头;哪家的姑娘养了个私生子,等等。我母亲爱听她这种新闻,所以也很欢迎她。
第三个轩柱,是盆子三娘娘。她是包酒馆里永林阿四的祖母。他的已死的祖父叫做盆子三阿爹,因为他的性情很坦,像盆子一样(2);于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其实,三娘娘的性情并不坦,她很健谈。而且消息灵通,远胜于定四娘娘。定四娘娘报道消息,加的油盐酱醋较少;而盆子三娘娘的报道消息,加入多量的油盐酱醋,叫它变味走样。所以有人说:“盆子三娘娘坐着讲,只能听一半;立着讲,一句也听不得。”她出门,看见一个人,只要是她所认识的,就和他谈。她从家里出门,到街上买物,不到一二百步路,她来往要走两三个钟头。因为到处勾留,一勾留就是几十分钟。她指手画脚地说:“桐家桥头的草棚着了火了,烧杀了三个人!”后来一探听,原来一个人也没有烧杀,只是一个老头子烧掉了些胡子。“塘河里一只火轮船撞沉了一只米船,几十担米全部沉在河里!”其实是米船为了避开火轮船,在石埠子上撞了一下,船头里漏了水,打湿了几包米,拿到岸上来晒。她出门买物,一路上这样地讲过去,有时竟忘记了买物,空手回家。盆子三娘娘在后河一带确是一个有名人物。但自从她家打了一次官司,她的名望更大了。
事情是这样:她有一个孙子,年纪二十多岁,做医生的,名叫陆李王。因为他幼时为了要保证健康长寿,过继给含山寺里的菩萨太君娘娘,太君娘娘姓陆。他又过继给另外一个人,姓李。他自己姓王。把三个姓连起来,就叫他“陆李王”。这陆李王生得眉清目秀,皮肤雪白。有一个女子看上了他,和他私通。但陆李王早已娶妻,这私通是违法的。女子的父亲便去告官。官要逮捕陆李王。盆子三娘娘着急了,去同附近有名的沈四相公商量,送他些礼物。沈四相公就替她作证,说他们没有私通。但女的已经招认。于是县官逮捕沈四相公,把他关进三厢堂。(是秀才坐的牢监,比普通牢监舒服些。)盆子三娘娘更着急了,挽出她包酒馆里的伙计阿二来,叫他去顶替沈四相公。允许他“养杀你”(3)。阿二上堂,被县官打了三百板子,腿打烂了。官司便结束。阿二就在这包酒馆里受供养,因为腿烂,人们叫他“烂膀(4)阿二”。这事件轰动了全石门湾。盆子三娘娘的名望由此增大。就有人把这事编成评弹,到处演唱卖钱。我家附近有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叫做“毒头(5)阿三”。他编的最出色,人们都爱听他唱。我还记得唱词中有几句:“陆李王的面孔白来有看头,厚底鞋子寸半头,直罗(6)汗巾三转头。……”描写盆子三娘娘去请托沈四相公,唱道:“水鸡(7)烧肉一碗头,拍拍胸脯点点头。……”全部都用“头”字,编得非常自然而动听。欧洲中世纪的游唱诗人(troubadour,minnesinger),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毒头阿三唱时,要求把大门关好。因为盆子三娘娘看到了要打他。
第四个轩柱是何三娘娘。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场隔壁。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何三娘娘生得短小精悍,喉咙又尖又响,骂起人来像怪鸟叫。她养几只鸡,放在门口街路上。有时鸡蛋被人拾了去,她就要骂半天。有一次,她的一双弓鞋晒在门口阶沿石上,不见了。这回她骂得特别起劲:“穿了这双鞋子,马上要困棺材!”“偷我鞋子的人,世世代代做小娘(妓女)!”何三娘娘的骂人,远近闻名。大家听惯了,便不当一回事,说一声“何三娘娘又在骂人了”,置之不理。有一次,何三娘娘正站在阶沿石上大骂其人,何老三喝醉了酒从街上回来,他的身子高大,力气又好,不问青红皂白,把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走进门去。何三娘娘的两只小脚乱抖乱撑,大骂“杀千刀!”旁人哈哈大笑。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生的病总是肚痛。这时候,何老三便上街去买一个猪头,扛在肩上,在街上走一转。看见人便说:“老太婆生病,今天谢菩萨。”谢菩萨又名拜三牲,就是买一个猪头,一条鱼,杀一只鸡,供起菩萨像来,点起香烛,请一个道士来拜祷。主人跟着道士跪拜,恭请菩萨醉饱之后快快离去,勿再同我们的何三娘娘为难。拜罢之后,须得请邻居和亲友吃“谢菩萨夜饭”。这些邻居和亲友,都是送过份子的。份子者,就是钱。婚丧大事,送的叫做“人情”,有送数十元的,有送数元的,至少得送四角。至于谢菩萨,送的叫做“份子”,大都是一角或至多两角。菩萨谢过之后,主人叫人去请送份子的人家来吃夜饭。然而大多数不来吃。所以谢菩萨大有好处。何老三掮了一个猪头到街上去走一转,目的就是要大家送份子。谢菩萨之风,在当时盛行。有人生病,郎中看不好,就谢菩萨。有好些人家,外面在吃谢菩萨夜饭,里面的病人断气了。再者,谢菩萨夜饭的猪头肉烧得半生不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亦复不少。我家也曾谢过几次菩萨,是谁生病,记不清了。总之,要我跟着道士跪拜。我家幸而没有为谢菩萨而死人。我在这环境中,侥幸没有早死,竟能活到七十多岁,在这里写这篇随笔,也是一个奇迹。
1972年
(1) 木铳和戆大都是指戆头戆脑的人。
(2) 坦,按作者家乡方言是慢的意思。与盆子(即盘子)平坦的坦谐音。
(3) 养杀你,意即供养你一辈子直到老死。
(4) 烂膀,意即烂腿。
(5) 毒头,意即神经病或傻瓜。
(6) 直罗,即有直的隐条的丝织品。
(7) 水鸡,即甲鱼。
三娘娘
我的船停泊在小桥堍的小杂货店的门口,已经三天了。每次从船舱的玻璃窗中向岸上眺望,必然看见那小杂货店里有一位中年以上的妇人坐在凳子上“打绵线”。后来看得烂熟,不须写生,拿着铅笔便能随时背摹其状。我从她的样子上推想她的名字大约是三娘娘。就这样假定。
从船舱的玻璃窗中望去,三娘娘家的杂货店只有一个板橱和一只板桌。板橱内陈列着草纸、蚊虫香和香烟等。板桌上排列着四五个玻璃瓶,瓶内盛着花生米糖果等。还有一只黑猫,有时也并列在玻璃瓶旁。难得有一个老人或一个青年在这店里出现,常见的只有三娘娘一人。但我从未见过有人来三娘娘的店里买物。每次眺望,总见她坐在板桌旁边的独人凳上,打绵线。
午后天下雨。我暂不上岸,靠在船窗上吃枇杷。假如我平生也有四恨,枇杷有核该是我的四恨之一。我说水果中枇杷顶好吃。可惜吃的手续麻烦。推了半桌子的皮和核,弄脏了两手。同吃蟹相似,善后甚是吃力。但靠在船窗上吃,省力得多。皮和核可随时抛在水里,绝没有卫生警察来干涉。即使来干涉,我可想出理由来辩解:枇杷叶是药,枇杷核和皮或者也有药力。近来水面上浮着死猪、死羊、死狗、死猫很多,加了这药力或者可以消毒,有益于公众卫生。这般说过之后,卫生警察一定“马马虎虎”。
以前我只是向窗中探首一望,瞥见三娘娘的刹那间的姿态而已。这回因吃枇杷,久凭窗际,方才看见三娘娘的打绵线的能干,其技法的敏捷,态度的坚忍,可以使人吃惊。都会里的摩青与摩女(1),恐怕没有知道“打绵线”为何物;看了我这幅画,将误认为打弹子,放风筝,抽陀螺,亦未可知。我生长在穷乡,见惯这种苦工,现在可为不知者略道之:这是一架人制的纺丝机器。在一根三四尺长的手指粗细的木棒上,装一个铜叉头,名曰“绵叉梗”,再用一根约一尺长的筷子粗细的竹棒,上端雕刻极疏的螺旋纹,下端装顺治铜钿(康熙,乾隆铜钿亦可)十余枚,中间套一芦管,名曰“锤子”。纺丝的工具,就是绵叉梗和锤子这两件。应用之法,取不能缫丝的坏茧子或茧子上剥下来的东西,并作绵絮似的一团,顶在绵叉梗上的铜叉头上。左手持绵叉梗,右手扭那绵絮,使成为线。将线头卷在锤子的芦管上,嵌在螺旋纹里。然后右手指用力将竹棒一旋,使锤子一边旋转,一边靠了顺治铜钱的重力而挂下去。上面扭,下面挂,线便长起来。挂到将要碰着地了,右手停止扭线而捉取锤子,将线卷在芦管上。卷了再挂,挂了再卷,锤子上的线球渐渐大起来。大到像上海水果店里的芒果一般了,便可连芦管拔脱,另将新芦管换上,如法再制。这种芒果般的线球,名曰绵线。用绵线织成的绸,名曰绵绸:像我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由三娘娘之类的人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扭出来而一寸一寸地卷上去的绵线所织成的。近来绵绸大贱,每尺只卖一角多钱。据说,照这价钱合算起工资来,像三娘娘这样勤劳地一天扭到晚,所得不到十个铜板。但我想,假如用“勤劳”的国土里的金钱来定起工价来,这样纯熟的技能,这样忍苦的劳作,定他每天十个金镑,也不算过多呢。三娘娘的操持绵叉梗的手,比闲人们打弹子的手更为稳固;扭绵线的手,比闲人们放风筝的手更为敏捷;旋锤子的手,比闲人们抽陀螺的手更为有力。打一个弹子可赢得不少的洋钱,打一天绵线赚不到十个铜板。如使三娘娘欲富,应该不打绵线打弹子。
三娘娘为求工作的速成,扭的绵线特别长,要两手向上攀得无可再高,锤子向下挂得比她的小脚尖还低,方才收卷。线长了,收卷的时候两臂非极度向左右张开不可。看她一挂一卷,手臂的动作非常辛苦!一挂一卷,费时不到一分钟;假定她每天打绵线八小时,统计起来,她的手臂每天要攀高五六百次。张开五六百次。就算她每天赚得十个铜板,她的手臂要攀五六十次,张五六十次,还要扭五六十通,方得一个铜板的酬报。
黑猫端坐在她面前,静悄悄地注视她的工作,好像在那里留心计数她的手臂的动作的次数。
1934年6月16日
(1) 日本人略称modern boy(男性摩登青年)为moba,略称modern girl(摩登女郎)为moga,今仿此。
阿庆
我的故乡石门湾虽然是一个人口不满一万的小镇,但是附近村落甚多,每日上午,农民出街做买卖,非常热闹,两条大街上肩摩踵接,推一步走一步,真是一个商贾辐辏的市场。我家住在后河,是农民出入的大道之一。多数农民都是乘航船来的,只有卖柴的人,不便乘船,挑着一担柴步行入市。
卖柴,要称斤两,要找买主。农民自己不带秤,又不熟悉哪家要买柴。于是必须有一个“柴主人”。他肩上扛着一支大秤,给每担柴称好分量,然后介绍他去卖给哪一家。柴主人熟悉情况,知道哪家要硬柴,哪家要软柴,分配各得其所。卖得的钱,农民九五扣到手,其余百分之五是柴主人的佣钱。农民情愿九五扣到手,因为方便得多,他得了钱,就好扛着空扁担入市去买物或喝酒了。
我家一带的柴主人,名叫阿庆。此人姓什么,一向不传,人都叫他阿庆。阿庆是一个独身汉,住在大井头的一间小屋里,上午忙着称柴,所得佣钱,足够一人衣食,下午空下来,就拉胡琴。他不喝酒,不吸烟,唯一的嗜好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手法纯熟,各种京戏他都会拉。当时留声机还不普遍流行,就有一种人背一架有喇叭的留声机来卖唱,听一出戏,收几个钱。商店里的人下午空闲,出几个钱买些精神享乐,都不吝惜。这是不能独享的,许多人旁听,在出钱的人并无损失。阿庆便是旁听者之一。但他的旁听,不仅是享乐,竟是学习。他听了几遍之后,就会在胡琴上拉出来。足见他在音乐方面,天赋独厚。
夏天晚上,许多人坐在河沿上乘凉。皓月当空,万籁无声。阿庆就在此时大显身手。琴声宛转悠扬,引人入胜。浔阳江头的琵琶,恐怕不及阿庆的胡琴。因为琵琶是弹弦乐器,胡琴是摩擦弦乐器。摩擦弦乐器接近于肉声,容易动人。钢琴不及小提琴好听,就是为此。中国的胡琴,构造比小提琴简单得多。但阿庆演奏起来,效果不亚于小提琴,这完全是心灵手巧之故。有一个青年羡慕阿庆的演奏,请他教授。阿庆只能把内外两弦上的字眼―上尺工凡六五乙仩―教给他。此人按字眼拉奏乐曲,生硬乖异,不成腔调。他怪怨胡琴不好,拿阿庆的胡琴来拉奏,依旧不成腔调,只得废然而罢。记得西洋音乐史上有一段插话:有一个非常高明的小提琴家,在一只皮鞋底上装四根弦线,照样会奏出美妙的音乐。阿庆的胡琴并非特制,他的心手是特制的。
笔者曰:阿庆孑然一身,无家庭之乐。他的生活乐趣完全寄托在胡琴上。可见音乐感人之深,又可见精神生活有时可以代替物质生活。感悟佛法而出家为僧者,亦犹是也。
1950年
歪鲈婆阿三
歪鲈婆阿三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只因他的嘴巴像鲈鱼的嘴巴,又有些歪,因以为号也。他是我家贴邻王囡囡豆腐店里的司务。每天穿着褴褛的衣服,坐在店门口包豆腐干。人们简称他为“阿三”。阿三独身无家。
那时盛行彩票,又名白鸽票。这是一种大骗局。例如:印制三万张彩票,每张一元。每张分十条,每条一角。每张每条都有号码,从一到三万。把这三万张彩票分发全国通都大邑。卖完时可得三万元。于是选定一个日子,在上海某剧场当众开彩。开彩的方法,是用一个大球,摆在舞台中央,三四个人都穿紧身短衣,袖口用带扎住,表示不得作弊。然后把十个骰子放进大球的洞内,把大球摇转来。摇了一会,大球里落出一只骰子来,就把这骰子上的数字公布出来。这便是头彩的号码的第一个字。台下的观众连忙看自己所买的彩票,如果第一个数字与此相符,就有一线中头彩的希望。笑声、叹声、叫声,充满了剧场。这样地表演了五次,头彩的五个数目字完全出现了。五个字完全对的,是头彩,得五千元;四个字对的,是二彩,得四千元;三个字对的,是三彩,得三千元……这样付出之后,办彩票的所收的三万元,净余一半,即一万五千元。这是一个很巧妙的骗局。因为买一张的人是少数,普通都只买一条,一角钱,牺牲了也有限。这一角钱往往像白鸽一样一去不回,所以又称为“白鸽票”。
只有我们的歪鲈婆阿三,出一角钱买一条彩票,竟中了头彩。事情是这样:发卖彩票时,我们镇上有许多商店担任代售。这些商店,大概是得到一点报酬的,我不详悉了。这些商店门口都贴一张红纸,上写“头彩在此”四个字。有一天,歪鲈婆阿三走到一家糕饼店门口,店员对他说:“阿三!头彩在此!买一张去吧。”对面咸鲞店里的小麻子对阿三说:“阿三,我这一条让给你吧。我这一角洋钱情愿买香烟吃。”小麻子便取了阿三的一角洋钱,把一条彩票塞在他手里了。阿三将彩票夹在破毡帽的帽圈里,走了。
大年夜前几天,大家准备过年的时候,上海传来消息,白鸽票开彩了。歪鲈婆阿三的一条,正中头彩。他立刻到手了五百元大洋(那时米价每担二元半,五百元等于二百担米),变成了一个富翁。咸鲞店里的小麻子听到了这消息,用手在自己的麻脸上重重地打了三下,骂了几声:“穷鬼!”歪鲈婆阿三没有家,此时立刻有人来要他去“招亲”了。这便是镇上有名的私娼俞秀英。俞秀英年二十余岁,一张鹅蛋脸生得白嫩,常常站在门口卖俏,勾引那些游蜂浪蝶。她所接待的客人全都是有钱的公子哥儿,豆腐司务是轮不到的,但此时阿三忽然被看中了。俞秀英立刻在她家里雇起四个裁缝司务来,替阿三做花缎袍子和马褂。限定年初一要穿。四个裁缝司务日夜动工,工钱加倍。
到了年初一,歪鲈婆阿三穿了一身花缎皮袍皮褂,卷起了衣袖,在街上东来西去,大吃大喝,滥赌滥用。几个穷汉追随他,问他要钱,他一摸总是两三块银洋。有的人称他 “三兄”“三先生”“三相公”,他的赏赐更丰。那天我也上街,看到这情况,回来告诉我母亲。正好豆腐店的主妇定四娘娘在我家闲谈。母亲对定四娘娘说:“把阿三脱下来的旧衣裳保存好,过几天他还是要穿的。”
果然,到了正月底边,歪鲈婆阿三又穿着原来的旧衣裳,坐在店门口包豆腐干了。只是一个崭新的皮帽子还戴在头上。把作司务(1)钟老七衔着一支旱烟筒,对阿三笑着说:“五百只大洋!正好开爿小店,讨个老婆,成家立业。现在哪里去了?这真叫做没淘剩(2)!”阿三管自包豆腐干,如同不听见一样。我现在想想,这个人真明达!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来路不明,去路不白。他深深地懂得这个至理。我年逾七十,阅人多矣。凡是不费劳力而得来的钱,一定不受用。要举起例子来,不知多少。歪鲈婆阿三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可给千古的人们作借鉴。自古以来,荣华难于久居。大观园不过十年,金谷园更为短促。我们的阿三把它浓缩到一个月,对于人世可说是一声响亮的警钟,一种生动的现身说法。
1972年
(1) 把作是“把持作坊”的意思。把作司务就是在作坊中负责技术的司务。
(2) 没淘剩,作者家乡话,意即没出息。
癞六伯
癞六伯,是离石门湾五六里的六塔村里的一个农民。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过十几户人家,癞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时候,看见他约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头上有许多癞疮疤。因此人都叫他癞六伯。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并无家属。既然称为“六伯”,他上面一定还有五个兄或姐,但也一向不传。总之,癞六伯是孑然一身。
癞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乐。他每日早上挽了一只篮步行上街,走到木场桥边,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亲。“奶奶,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来,也很新鲜。”我母亲很欢迎他的东西,因为的确都很新鲜。但他不肯讨价,总说“随你给吧”。我母亲为难,叫店里的人代为定价。店里人说多少,癞六伯无不同意。但我母亲总是多给些,不肯欺负这老实人。于是癞六伯道谢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卖东西。大约九点多钟,他就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的板桌上吃酒了。这汤裕和是一家酱园,但兼卖热酒。门前搭着一个大凉棚,凉棚底下,靠河口,设着好几张板桌。癞六伯就占据了一张,从容不迫地吃时酒。时酒,是一种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过二十度,远非烧酒可比,价钱也很便宜,但颇能醉人。因为做酒的时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画一个“十”字,酒中含有极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无害而有益的,它能养筋活血,使酒力遍达全身,因此这时酒颇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过之后一两个钟头,酒便完全醒了。农民大都爱吃时酒,就为了它价钱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农民都要工作,长醉是不相宜的。我也爱吃这种酒,后来客居杭州上海,常常从故乡买时酒来喝。因为我要写作,宜饮此酒。李太白“但愿长醉不愿醒”,我不愿。
且说癞六伯喝时酒,喝到饱和程度,还了酒钱,提着篮子起身回家了。此时他头上的癞疮疤变成通红,走步有些摇摇晃晃。走到桥上,便开始骂人了。他站在桥顶上,指手划脚地骂:“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皇帝看见让三分!”骂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反复地骂到十来分钟。旁人久已看惯,不当一回事。癞六伯在桥上骂人,似乎是一种自然现象,仿佛鸡啼之类。我母亲听见了,就对陈妈妈说:“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时间大约在十点钟光景,很准确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做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两条板凳、一只行灶之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服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来请我吃:“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花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有《马浪荡》《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鸡,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癞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的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
不久,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我道谢告别,癞六伯送我过桥,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远了,他还在喊:“小阿官(1)!明天再来玩!”
1972年
(1) 小阿官,作者家乡一带对小主人的称呼。
白采
今年正月初六的上午,忽然白采君冒雨到我家来道别。说即晚要上船赴厦门集美学校,又讲了许多客气的话。我和白采君虽然在立达同事半年,因为我有无事不到别人房间里或家里的癖,他也沉默不大讲话,每天在教务室会见时只是点头一笑,或竟不打招呼,故我对他很生疏。这一天他突然冒雨来道别,使我发生异常的感觉:我懊恼从前不去望望他,同他谈谈,如今他要去了,我又感激他对我的厚意,惭愧我对他的冷淡。他穿着浑身装点小水晶球似的雨点的呢大衣,弯着背坐在藤椅上。我觉得在教务室中寻常见惯的白采君的姿态,今日忽然异常地可亲可爱了!我的热情涌了起来,立刻叫人去沽酒办肴,为他饯别。他起初不允,我留之再三,他才答允。他自己说不大会喝酒,但这一次总算尽量,喝了一满碗。我送他出门时,他用他的通红的老鹰式的大鼻头向我点了好几次而去。
暑假中的某日,我在从故乡到上海的火车中坐得气闷了,偶然买一份《申报》来翻。素不看报的我,无心去读专电或时评,只是看看本埠小新闻,就不要了。已把报纸丢在对座的椅子下面,偶然视线落在那报纸上的“白采家族戚友鉴”的几个大字上。重番拾起来看,才知是白采君死在从广东来的轮船上,立达学园为他料理后事,登报通知他的家族戚友。我不肯立刻相信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白采!仔细再读,到无可疑议了的时候,我半晌如入梦中,感到了无限的惊讶与悲哀。我偶然认识白采君,偶然与他同事,偶然为他饯别,今又从偶然中得到他的最后的消息!
我回学园后,检阅他的遗稿,见油印的讲义上有一段日记:“元宵初六,醉别于丰子恺家,雨中登舰……”他记念着我家的饯别。我觉得回想中的白采比前日坐在藤椅上的愈加可亲爱了!我的热情又涌起来。就写了这篇短文,以代永远的饯别。
1926年
怀太虚法师
我和太虚法师是小同乡,同是浙江崇德县人。但我们相见很晚,是三十二三(1943,1944)年间在重庆的长安寺里第一次会面的。一见之后,我很亲近他,因为他虽然幼小离乡,而嘴上操着一口崇德土白,和我谈话,很是入木。我每次入城,必然去长安寺望望他。那时我常常感到未见面时的太虚法师,与见面后的太虚法师,竟判若两人。
未见面之前,我听别人的传说,甚是惊奇。有人说他是交际和尚,又有人说他是官僚和尚,还有人说他是出风头和尚。我不相信,亲去访问他。一见之后,果然证明了外间的传说都是误解。他是正信、慈悲,而又勇猛精进的,真正的和尚。我这话绝不是随便说的。正信者,他对佛法有很正确的认识与信仰。慈悲者,他的态度中绝无贪嗔痴的痕迹。勇猛精进者,他对弘法事业有很大的热心。真正的和尚者,正信,慈悲,勇猛精进之外,又恪守僧戒,数十年如一日,俱足比丘的资格。我每次访问他之后,走出长安寺,下坡的时候,心中叹羡不置。我诧异:“崇德怎么会出这样的一个人?”
外间对他的误解,实在是他的对世间的勇猛精进所招来的。凡对于佛法,佛教,僧人有利的事业,他都关心;不避艰难,不怕麻烦,他都要尽心竭力去计划、维持,或发起。凡和社会发生关系,总难免有招摇、议论,或谣诼。太虚法师受一部分人的误解,全是他的护法的热心所招来的。但他对于这些误解,绝不关心,始终勇猛精进,直到圆寂。
我在重庆与太虚法师最后的会面,是复员前几天在紫竹林素菜馆。那天我请客,邀在家、出家的七八位好友叙晤,作为对重庆的惜别。我不能忘记的,是我几乎教他开了酒戒。紫竹林的酒杯与茶杯是同样的。酒壶也就用茶壶。席上在家人都喝酒,而出家人之中也有一二人喝酒。我不知道太虚法师喝不喝酒,敬他一杯,看他是否同弘伞法师一样谢绝。大约他那时正和邻席的人谈得热心,没有注意我的敬酒,并不谢绝。我心中纳罕:“太虚法师不戒酒的!”既而献樽,太虚法师端起杯子,尽量吸一口,连忙吐出,微笑地说道:“原来是酒,我当是茶。”满座大笑起来。我倒觉得十分抱歉,我有侮蔑这位老法师的罪过。倘换了印光法师,我说不定要大受呵斥。但太虚法师微笑置之而已。太虚法师已经不在人间了,这点抱歉还存在我的心头。我只有祝他往生极乐,早证菩提。
1947年5月9日于杭州
再访梅兰芳
去年梅花时节,我从重庆回上海不久,就去访梅博士,曾有照片及文章刊登《申报》。今年清明过后,我同长女陈宝、四女一吟,两个爱平剧的女儿,到上海看梅博士演剧,深恐在演出期内添他应酬之劳,原想不去访他。但看了一本《洛神》之后,次日到底又去访了。因为陈宝和一吟渴望瞻仰伶王的真面目。预备看过真面目后,再看这天晚上的《贩马记》。
这回不告诉外人,不邀摄影记者同去,但托他的二胡师倪秋平君先去通知,然后于下午四时,同了两女儿悄悄地去访。刚要上车,偏偏会在四马路上遇见我的次女的夫婿宋慕法。他正坐在路旁的藤椅里叫人擦皮鞋,久寇侵石门湾,用迂回战,从后面突至。我不及携带书物,率家人及亲戚老幼十余人仓皇逃出,只携铺盖两担,其余书物,尽被焚毁。我迤逦西行,由长沙而桂林,任桂林师范国文教师。次年郑晓沧兄邀我入浙大任课。廿九年南宁失守,随浙大迁贵州遵义。住三年,迁居重庆。辞浙大课,恢复闲居生活。时陈宝,宁馨,华瞻已入大学,元草入高中,一吟入艺专,林先已与宋慕法结婚。而在桂林所生之幼子新枚,已五岁,依之膝下,慰我闲居之寂寥。回思杭州时代,宛如隔世。卅四年夏陈宝,宁馨,华瞻同时毕业于大学,开始当公教人员。不久胜利忽至。后一年,全家东归。除“去日儿童皆长大”外,又添得幼儿新枚一人。我家的复员,良可庆幸。唯见“昔年亲友半凋零”,感慨无量!我离浙大已四年,到上海后,竺可桢、张其昀二先生来函邀我返校。我爱杭州,遂应其聘。此后又须暂作教师生活了。刘狮先生,嘱写自传。草草书平生事实,以告知我者而已,不足称为自传也。卅五年十月十七日于上海鲍寓。听见我们要去访梅先生,擦了半双就钻进我们的车子里,一同前去了。陈宝和一吟说他,“天外飞来的好运气!”因为他也爱好平剧,不过不及陈宝、一吟之迷。在戏迷者看来,得识伶王的真面目,比“瞻仰天颜”更为光荣,比“面见如来”更多法悦。所以我们在梅家门前下车,叩门,门内跑出两只小洋狗来的时候,慕法就取笑她们,说:“你们但愿一人做一只吧?”
坐在去春曾经来坐过的客室里,我看看室中的陈设,与去春无甚差异。回味我自己的心情,也与去春无甚差异。“青春永驻”,正好拿这四字来祝福我们所访问的主人。主人尚未下楼,琴师倪秋平先来相陪。这位琴师也颇不寻常:他在台上用二胡拉皮黄,在台下却非常爱好西洋音乐,对朔拿大(1),交响乐的蓄音片(2),爱逾拱璧。他的女儿因有此家学,在国立音乐院为高才生。他的爱好西洋音乐,据他自己说是由于读了我的旧著《音乐的常识》(亚东图书馆版)。因此他常和我通信,这回方始见面。我住在天蟾舞台斜对面的振华旅馆里。他每夜拉完二胡,就抱了琴囊到旅馆来和我谈天,谈到后半夜。谈的半是平剧,半是西乐。我学西乐而爱好皮黄,他拉皮黄而爱好西乐,形相反而实相成,所以话谈不完。这下午他先到梅家来等我们。我白天看见倪秋平,这还是第一次。我和他闲谈了几句,主人就下来了。
握手寒暄之间,我看见梅博士比去春更加年轻了。脸面更加丰满,头发更加青黑,态度更加和悦了。又瞥见陈宝、一吟和慕法,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好像城隍庙里的三个菩萨,我觉得好笑。不料他们的视线忽从主人身上转到我身上,都笑起来。我明白这笑的意思了:我年龄比这位主人小四岁,而苍颜白发,老相十足;比我大四岁的这位老兄,却青发常青,做我的弟弟还不够。何况晚上又能在舞台表演美妙的姿态!上帝如此造人,真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发笑呢?
我提出关于《洛神》的舞台面的话,希望能摄制有声有色的电影,使它永远地普遍地流传。梅先生说有种种困难,一时未能实现。关于制电影,去春我也向他劝请过。我觉得这事在他是最重要的急务。我们弄书画的人,把原稿制版精印,便可永远地普遍地流传;唱戏的人虽有蓄音片,但只能保留唱功;要保留做工,非制电影不可。科学发达到这原子时代,能用萝卜大小的一颗东西来在顷刻之间杀死千万生灵,却不肯替我们的“旷世天才”制几个影片。这又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长叹呢!
话头转入了象征表现的方面。梅先生说起他在莫斯科所见投水的表演:一大块白布,四角叫人扯住,动荡起来,赛是水波;布上开洞,人跳入洞中,又钻出来,赛是投水。他说,我们的《打渔杀家》则不然,不需要布,就用身子的上下表示波浪的起伏。说这话时,他就坐在沙发里穿着西装而略作桂英儿的身段,大家发出特殊的笑声。这使我回想起以前我在某处讲演时,无意中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头而在听众中所引起的笑声。对于平剧的象征的表现,我很赞赏,为的是与我的漫画的省略的笔法相似之故。我画人像,脸孔上大都只画一只嘴巴,而不画眉目。或竟连嘴巴都不画,相貌全让看者自己想象出来。(因此去年有某小报拿我取笑,大字标题曰“丰子恺不要脸”,文章内容,先把我恭维一顿,末了说,他的画独创一格,寥寥数笔,神气活现,画人头不画脸孔云云。只看标题而没有工夫看文章的人,一定以为我做了不要脸的事。这小报真是虐谑!)这正与平剧的表现相似:开门,骑马,摇船,都没有真的门、马,与船,全让观者自己想象出来。想象出来的门、马,与船,比实际的美丽得多。倘有实际的背景,反而不讨好了。好比我有时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画出;相貌确定了,往往觉得不过如此,一览无余,反比不画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
想起他晚上的《贩马记》,我觉得要让他休息,不该多烦扰他了,就起身告辞。但照一个相是少不得的。我就请他依旧到外面的空地上去。这空地也与去年一样,不过多了一只小山羊。这小山羊向人依依,怪可爱的。因为不邀摄影记者,由陈宝,一吟自己来拍。因为不带三脚架,不能用自动开关,只得由二人轮流司机,各人分别与伶王合摄一影。这两个戏迷的女孩子,不能同时与伶王合摄一影,过后她们引为憾事。在辞别出门的路上,她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悔不该”。
我却耽入沉思。我这样想:
我去春带了宗教的心情而去访梅兰芳,觉得在无常的人生中,他的事业是戏里戏,梦中梦;昙花一现,可惜得很!今春我带了艺术的心情而去访梅兰芳,又觉得他的艺术具有最高的社会的价值,是最应该提倡的。艺术种类繁多,不下一打:绘画,书法,金石,雕塑,建筑,工艺,音乐,舞蹈,文学,戏剧,电影,照相。这一打艺术之中,最深入民心的,莫如戏剧中的平剧!山农野老,竖子村童,字都不识,画都不懂,电影都没有看见过的,却都会哼几声皮黄,都懂得曹操的奸,关公的忠,三娘的贞,窦娥的冤……而出神地欣赏,热诚地评论。足证平剧(或类似平剧的地方剧)在我国历史悠久,根深柢固,无孔不入,故其社会的效果最高。书画也是具有数千年历史的古艺术,何以远不及平剧的普遍呢?这又足证平剧不但历史悠久,而且在其本质上具有一种吸引人情,深入人心的魔力,故能如此普遍,如此大众化的。只可惜过去流传的平剧,有几出在内容意义上不无含有毒素,例如封建思想,重男轻女,迷信鬼神等。诚能取去这种毒素,而易以增进人心健康的维他命,则平剧的社会的效能,不可限量,拿它来治国平天下,也是容易的事。那时我们的伶王,就成为王天下的明王了!
前面忘记讲了:我去访梅先生的时候,还送他一把亲自书画的扇子。画的是曼殊上人的诗句“满山红叶女郎樵”。写的是弘一上人在俗时赠歌郎金娃娃的《金缕曲》。其词曰: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书画都是在一个精神很饱满的清晨用心写成的。因为这个人对于这样广大普遍的艺术负有这样丰富的天才,又在抗战时代表示这样高尚的人格,―我对他真心的敬爱,不得不“拜倒石榴裙下”。(别人讥笑我的话。)我其实应该拜倒。“名满天下”,“妇孺皆知”(别人夸奖我的话)的丰子恺,振华旅馆的茶房和账房就不认识。直到第二天梅先生到旅馆来还访了我,茶房和账房们吃惊之下,方始纷纷去买纪念册来求我题字。
1948年5月22日梅兰芳停演之日于杭州
(1) 即奏鸣曲。
(2) 即唱片。
我与弘一法师―厦门佛学会讲稿
弘一法师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法师影响很大。厦门是法师近年经行之地,据我到此三天内所见,厦门人士受法师的影响也很大;故我与厦门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学会要我演讲,我惭愧修养浅薄,不能讲弘法利生的大义,只能把我从弘一法师学习艺术宗教时的旧事,向诸位同窗弟兄谈谈,还请赐我指教。
我十七岁入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廿岁(1)毕业以后没有升学。我受中等学校以上学校教育,只此五年。这五年间,弘一法师,那时称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图画音乐教师。图画音乐两科,在现在的学校里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当时我们的那间浙江第一师范里,看得比英、国、算还重。我们有两个图画专用的教室,许多石膏模型,两架钢琴,五十几架风琴。我们每天要花一小时去练习图画,花一小时以上去练习弹琴。大家认为当然,恬不为怪,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学习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于他人。大约是我的气质与李先生有一点相似,凡他所欢喜的,我都欢喜。我在师范学校,一二年级都考第一名;三年级以后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为我旷废了许多师范生的功课,而专心于李先生所喜的文学艺术,一直到毕业。毕业后我无力升大学,借了些钱到日本去游玩,没有进学校,看了许多画展,听了许多音乐会,买了许多文艺书,一年后回国,一方面当教师,一方面埋头自习,一直自习到现在,对李先生的艺术还是迷恋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艺术而升华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还彷徨在艺术宗教的十字街头,自己想想,真是一个不肖的学生。
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师在闽中,留下不少的墨宝。这些墨宝,在内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艺术的―书法。闽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师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艺术修养。我这初次入闽的人,看见这情形,非常歆羡,十分钦佩!
前天参拜南普陀寺,承广洽法师的指示,瞻观弘一法师的故居及其手种杨柳,又看到他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广义法师要我为养正院书联,我就集唐人诗句:“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写了一副。这对联挂在弘一法师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里,我觉得很适当。因为上联说佛经,下联说艺术,很可表明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的意义。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做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故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最高的艺术家有言:“无声之诗无一字,无形之画无一笔。”可知吟诗描画,平平仄仄,红红绿绿,原不过是雕虫小技,艺术的皮毛而已。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师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语:“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所谓“文章”“言”“文艺”,便是艺术;所谓“道”“德”“器识”,正是宗教的修养。宗教与艺术的高下重轻,在此已经明示;三层楼当然在二层楼之上的。
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故我希望:学宗教的人,不须多花精神去学艺术的技巧,因为宗教已经包括艺术了。而学艺术的人,必须进而体会宗教的精神,其艺术方有进步。久驻闽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还有一位太虚法师。他是我的小同乡,从小出家的。他并没有弄艺术,是一口气跑上三层楼的。但他与弘一法师,同样地是旷世的高僧,同样地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间,宗教高于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识重于一切。太虚法师与弘一法师,异途同归,各成正果。文艺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愿与闽中人士以二法师为模范而共同勉励。
1948年11月28日
(1) 作者22岁毕业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悼夏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丏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卢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灵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喑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做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予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匐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电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做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做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做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1946年5月1日于重庆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