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2012 下载APP
在伞下
绀野先生送我的雨伞是水蓝色的,明明是雨天用的东西,却像晴天的天空一样明亮。
他突然送我礼物既不是因为纪念日,也不是因为生日,而是因为我一直使用的塑料伞太旧了。
“水青,你不喜欢女生的玩意儿,是吧?”
他清楚地记得我在决定结婚之前——不,是在我们交往之前——说过的话。确切地说,我当时说的是不喜欢可爱的玩意儿。他“嗯,嗯”地点了点头。我心想,在他看来,可爱的玩意儿等于女生的玩意儿啊。
水蓝色的雨伞上印着青色的波点,他之所以判断这把雨伞不像女生的玩意儿,或许是因为它是冷色系的。这把伞,我一次也没用过,因为它的颜色和波点会让我想起父亲送我的那条连衣裙。
起居室的电视里传来一句“梅雨季节还未结束,请大家出门带上雨伞”。从大约十年前开始,母亲每天早上都收看同一档新闻节目。天气预报栏目总是在室外直播。十年间,天气播报员几经轮换,唯一不变的一点是,都是年轻美丽的女性。
下雨天打着伞,下雪天穿着厚外套、呵着白气。我怔怔地想,为什么不在室内播报呢?同时将一块烤吐司放进口中,机械地重复咬和咀嚼的动作。早上的我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带上伞哦!”
天气播报员已经说过的话,母亲特意再说了一次。我不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弟弟清澄听的。我们总是三个人一起吃早餐——外婆早上起不来,这个时间还在睡觉。
“伞、伞、伞!”站在厨房里的母亲像一台坏掉的播放器,不断地重复着。
“啊,好——”
清澄极其敷衍地回应后,母亲终于停止了连续呼叫。
我怔怔地盯着他把牛奶咕嘟咕嘟地倒进咖啡里又随手抓起杯子,感觉他身穿白色校服衬衫的身体看上去又长高了些。他今年成了高中生,最近四肢像植物一样迅速生长。
“带一件羊毛衫什么的比较好。”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母亲的视线不是对着清澄,而是我。
“你的衬衫有些薄。”
母亲做出了抚摸自己肩膀的动作。在她的意识里,内衣在很薄的外衣下隐约可见是件羞耻的事。
“我还要穿外套,没事的。”
我不能像清澄那样敷衍地回应,这是我在这个家里作为姐姐的重要责任。
我现在常穿的两套西装和以前穿的是相同的款式。一套是灰色的,另一套是深蓝色的,我轮换着穿。或许我该重新买一套西装。我夏天也穿长袖衣服,选择不会凸显身体曲线的那种板型——我在入职时就已经决定了。
最先出门的是在市政厅工作的母亲,然后是清澄,最后是我。我们不锁门,因为外婆不工作,整天待在家里。
我偶尔会想象自己结婚离开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感觉和现在相比不会有太大变化。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公司里,常常有人对我说:“原来你在啊?”我在家里的存在感也很弱。
公司里的老师都怕热。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大家一定会将空调调至很低的温度,因此我应该带上毯子,而不是羊毛衫。毯子、雨伞、干劲儿——我喃喃自语着,这些都是我今天的必需品。
我乘电车上下班。雨似乎下了一整晚,铁轨和下面铺着的满满当当的石头都湿得发亮。
我用手指拨开因潮湿而贴在脸颊上的头发。在站台上等车的人们表情冷淡,似乎各有各的烦恼,也许仅仅是因为“下雨好烦”。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课外辅导机构的行政工作。不过,只要不是那种需要在人前讲话的工作,哪怕薪资微薄,只要每月按时发放,我干什么都行。
对于那些有礼貌的孩子、蛮横骄纵的孩子、声音高亢的老师、性情温柔的老师、高高在上的家长、待人和蔼的家长……我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毕竟是工作,会发放薪水,因此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喜好,只是公平地处理被交代的工作。
“松冈小姐看起来很认真。”
当我告知同事我要结婚了,美由纪老师这样对我说。她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真厉害!工作、家庭两不误!”一旁的男老师笑了,“你的结婚对象是来公司维修打印机的人吧?在工作时间寻觅到了结婚对象,难道不厉害吗?”
别人总说我看起来很认真——这正是我努力至今的目标,而不是“可爱”或者“有女生的样子”。
身材高挑、五官鲜明的美由纪老师涂着红色的口红,身穿紧身半裙,非常适合她。她身穿的领口大开的衣服明显分散了学生和同事们的注意力,可她本人对此毫不介意。她就像一只野生的老虎,生命力充沛。她这一生都不会理解我用“看起来很认真”来武装自己的心情。
我抓住电车里的吊环,茫然地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混杂着雨滴的线条。
能在课外辅导机构上班挺好的,不用早早出门,也不会赶上通勤高峰期。我在刚入职不久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非常开心。
我上高中时在电车上遭遇过几次色狼。第一次遇到时,因为恐惧和恶心,我一下车就在站台上呕吐了。
脑海里涌出了不想回忆的往事,我只好一只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嘴,反复地轻轻呼吸。
下车时,雨已经停了。我用手里的塑料伞敲打着地面,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走过难波桥就是公司。桥头两侧有石狮子,一只张着嘴,另一只闭着嘴——是阿和吽(6)。
我和绀野先生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像阿和吽一样心意相通(7)。
我想起说到不想举办盛大的婚礼时绀野先生难以言喻的表情。“咦?你不想换颜色吗?不想穿很多可爱的婚纱吗?我倒是没什么,我是男人,不懂那些,也没有憧憬。可女生不是喜欢这些吗?”
绀野先生身边的“女生”或许是这样的,可我不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过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懂吧——这种想放弃的念头硬生生地把我的真心话埋在了心底。
我不想穿可爱的婚纱。可无论我怎么解释,绀野先生和清澄都不会理解,因为他们是男人。
我走到公司前,深呼吸了几次,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要平静、严肃地工作,工作时不要流露过多的情感”,然后推开了玻璃门。
放学后,小学生们都是一副疲惫的表情。我不是老师,很少有机会直接接触他们。不过,偶尔会有学生来找同事们闲聊。他们倚在柜台上,想讨好谁似的带着无辜的眼神汇报糟糕的测试成绩或当天的晚饭是猪排饭之类的事。
绀野先生喜欢孩子,听到这些时,他一脸羡慕地说:“真的吗?感觉很有趣。”
对我来说,孩子只是人生经验尚少、身材矮小的人类而已。我不觉得有趣,但也不会冷淡或疏远他们。遇到因测验成绩不佳而情绪低落的孩子时,我会一边祈祷他能快些振作起来,一边目送他离去;遇到期待吃猪排饭的孩子时,我也会打心底里说一句“太好了”。
他们背负着父母的期望,走路有些驼背。虽然每个孩子情况各有不同,但是自愿来这里的并不多。
我也一样,小学时上过辅导班,因为母亲希望我那么做。“无论是升学还是就业,都要尽量去‘好地方’!”母亲恐怕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番话是“父母的期望”。
“居然有对孩子期望如此高的父母。”不知何时,母亲这样惊讶地说道,“凡人的孩子终究是凡人,我从没指望过你们有天才的头脑和特殊的才能。我只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当我说不去上大学时,母亲哭了,既不是抽泣,也不是啜泣,而是一滴眼泪啪地掉了下来。
“好,我知道了。”我至今仍无法忘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凡人的孩子终究是凡人——母亲指的前一个“凡人”可能是父亲。不过,我并不想过她担心的那种追梦人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我只想努力工作、安静生活,这样的我去大学简直就是浪费钱。我当时的想法仅此而已。
教室门开了,小升初备考班的学生们一齐拥了出来。这个时间段,外面的马路上停满了接学生的车。停了一会儿的雨似乎又开始下了,雨丝在往来车辆的灯光中隐约可见。
让人联想到沙丁鱼或竹荚鱼的人群散开之后,藤枝同学拖着脚步从走廊上走了过来。不知为何,她每次都会向我汇报测验成绩。今天她罕见地一言不发,低着头从柜台前走过。
我跟她打招呼:“辛苦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摩挲着侧腹说:“我肚子痛。”
“一定很难受吧?”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有疲于生活的中年妇女才有的阴影。其他学生都叫她“藤枝”,起初我觉得她的名字很老派,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姓氏。
“今天妈妈没来接我,糟糕透了。”
糟、糕、透、了——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等一下,等一下!”我想阻止她,声音尴尬地破了音,“怎么办?你不会要一个人回家吧?”
“当然。我妈妈今天上夜班,没办法。”
“太危险了,要不和朋友一起回去?”
“大家都先回去了。”
藤枝同学伸手去推玻璃门,我抓住她的手,不停地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家,“你一个人回去很危险,真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背后传来了美由纪老师的声音,脚步声逐渐靠近了。
“藤枝同学没人接,她说要一个人回家。”
美由纪老师来回打量我和藤枝同学,可能只有三四秒,我却感觉过了很久,仿佛有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老虎正在逼近。
“哦,这样啊。然后呢?哪里有问题?嗯?哪里?”
美由纪老师的脑袋像节拍器一样有规律地左右摇摆。
“太危险了……”
“可能有点儿危险,不过藤枝同学已经上六年级了,不是吗?”
“是的。”
“回家路上小心点儿,再见。”
美由纪老师两手一拍,发出很大的响声,似乎在宣称到此结束。
我还在想该怎么反驳时,藤枝同学已经走出去了。
“松冈小姐待人可真好呀,还为学生担心。”
“待人可真好”?这种说法太疯狂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送她回家?或者帮她叫一辆出租车?你啊,每次见到单独回家的学生都会这样大惊小怪吗?一直都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的……”
“你啊,松冈小姐,”她压低声音,双手抱胸,对我说,“上辅导班的孩子必须习惯独自回家。”这样做是错的,可我说不出来哪里有错,也没有组织好语言。可能是大脑反应迟钝吧。
“不负责任地待人友善,有时也会招致不友善的结果哦。”
不会的!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像一个正在被大人教训的孩子。
清澄趴在厨房的桌子上,在速写本上画画。他似乎很专注,我跟他说“我回来了”,他也没有反应。
起居室的灯关着,外婆和母亲已经睡了吗?我坐在清澄对面的椅子上,观察用铅笔画画的他。他的脸离纸太近了,看上去似乎在闻速写本的气味。
真个是奇怪的孩子,我不禁又这样想。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他有一对看上去意志坚定的直眉,还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跟他聊天我有时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总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清澄还没注意到我。专注是件好事,可现在这样就是近视过头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他才抬起头来。
“……吓到我了。”
“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注意到。”
他握铅笔的姿势很奇怪,弄得手腕一片黑。母亲曾努力地纠正他的握笔姿势,终究是徒劳。不过,母亲说服了自己——他写写画画后洗手就好。
“我要喝牛奶,姐姐,你喝吗?”
他把等量的牛奶倒入两个马克杯,把其中一杯放进了微波炉。我喝不了冷牛奶,他记得很清楚。
“加蜂蜜吗?”
“嗯,我自己加。”
“还是我来吧。对了,你看看那个。”清澄指着速写本,“我考虑了一下婚纱的设计。”
不举办婚礼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在听了绀野母亲的教诲——“举办婚礼是为了告知大家。如果不办,就要带上礼物逐一拜访亲戚家,那不是更麻烦吗?”——之后,我点头同意了。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也不喜欢麻烦。
说是原创婚礼,听起来不错,实际上我只是不想大张旗鼓,只想办一场小型聚会。婚庆公司提供的方案无一不是令人觉得很羞耻的亮闪闪风格,甚至令我头晕目眩。我们尽量自己准备、制作,还能节省开支。这是我和绀野先生商量之后决定的。
听到清澄说“要不我给你做一件婚纱吧”时,我虽然有些惊讶,但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他从小就只喜欢缝纫。起初我以为他崇拜父亲,后来逐渐明白,他只是单纯地享受缝纫的乐趣。
父亲从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就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那是他和母亲结婚时的事。如今,他被服装设计学校的同学黑田先生雇用了,听说在做类似于设计师的工作。清澄似乎经常与他见面,而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所以只能说“听说”。
清澄手扶着水槽,不安地窥视我。
“什么?”
“速写本。快看!”
我的回应介于“啊”和“嗯”之间,没多少热情。
我翻开四角卷起的白色封面,首先看见了一件鱼尾婚纱的设计图。完全贴身的轮廓,没有肩带,胸前画了一个箭头,还写了注意事项——这里会加上蝴蝶结刺绣。皮肤露得太多。我按着太阳穴,继续往后翻。第二件婚纱的裙摆非常蓬。他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要求——朴素?
“怎么样?”
“像迪士尼公主。”
“是吗?哪个公主?”
公主就是公主,问我是哪一个,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腰上这个巨大的蝴蝶结是什么?”
“蝴蝶结就是蝴蝶结喽,是装饰。”“我不是说要朴素的吗?”
“这些很朴素啊,作为婚纱来说。”“胸口敞得太开了。”
“婚纱就是这样的呀!”
“这些衣服,我可不穿哦。”
……
几个回合之后,清澄一边夸张地叹气,一边把速写本推到一旁。他手里转着铅笔,气鼓鼓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你画画看。”
我不擅长画画。以前无论我多么努力,音乐和美术的成绩都是等级三(8)。可是这样下去,我就会被迫穿上不喜欢的婚纱。
“长袖,别太凸显曲线。长度的话,太长或太短都不喜欢……”
“这哪是婚纱?!”清澄瞥了一眼我在速写本上画的画,大喊道,“这不是长袖围裙吗?!”
要不干脆就穿长袖围裙吧,正好也是白色的。我闷闷不乐地想,把下巴浸到洗澡水里。我盯着浴室墙壁瓷砖上的裂缝,反复回味清澄说的话——“穿婚纱到底哪里讨厌?我完全无法理解。”
他似乎不是想责备我,只是把“无法理解”这一纯粹的感受传达给我,而我无法反驳。因为你是男人,所以无法理解——我只有这样的想法,可我在开口前就放弃了。也许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而是因为他是别人。
我钻进被窝,吹过的头发似乎还有些湿。如果这样睡着,头发就会翘起来,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浴室了。
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疲惫,明明很多人都说我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也许正是因为别人都这么说,我怀疑,如果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以后就不会那么幸福了。
“到底哪里讨厌?”清澄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正好和现在的藤枝同学同岁。晚上从辅导班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夏天的傍晚总是很明亮,可转眼间就到了晚上。我仍然记得当时的震惊。那是发生在秋天的事。
当时,一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起初我以为是父亲,因为两人身影很像。当我意识到他不是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我条件反射地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别跑!别跑!”他边笑边追赶我,似乎以为追赶一个孩子是件容易的事。我听见他在后面悠闲地哈哈大笑。
我想大喊,却发不出声来,只能听到自己无力的喘息声。我听到了唰的一声,那个男人已经跑到我前面去了,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好可爱”。
好可爱——黏糊糊的声音伴随着不悦,久久地在我耳边回响。
我跑回家,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外婆。
“裙子被划破了。”
听了外婆的话,我才注意到这件事。原来当时我听到的唰的一声是用刀划破裙子发出的声音。我的裙子上有大量褶子,上面覆了一层玻璃纱,看起来很有分量,所以刀没能伤到我的皮肤。那时的我总是穿这种款式的衣服。
“也许会痛苦,可还是应该说出来。”外婆说服了我,当天我们就报警了。
第二天到学校里说明情况的人也是外婆。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男教师,在场的教导主任也是男性。他们一看到我那条被划破的裙子就说什么“轻飘飘的”“是因为穿着小女生的衣服,所以特别引人注目吧”之类的话,听上去像是因为我穿了轻飘飘的裙子才成了受害者。
“松冈同学,反正你没有受伤,没什么大事吧?”
“有事。”外婆的声音颤抖着,“请不要用那种话来安慰人,听上去只是在轻视别人的伤痛。”
如果外婆没有这样斩钉截铁地说,我恐怕会陷入更长久的痛苦。直到毕业,我都讨厌见到班主任。我也不再穿裙子了。一旦开始在意裙子,就会开始在意其他东西,诸如衬衫上的蕾丝、袜子的颜色以及头发的长度。我开始讨厌“可爱”,讨厌女生的打扮。
那年临近圣诞节的时候,父亲来家里了。我还记得,当时来送抚养费的父亲站在玄关,不自在地把鼻子埋进围巾里。
“礼物,给你。”
没有包装纸,也没有丝带,只有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没有标签,我立刻意识到这是父亲亲手缝制的。
一旁的清澄已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同样的纸袋。我还记得里面的东西是一只蓝色的手提包,帆布质地,没有装饰,或许也是父亲亲手制作的。可能是因为看上去不像上幼儿园用的书包,清澄一脸不高兴。也难怪,没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因为收到这样的包而感到开心。
“怎么样,水青?”
裙子上的花纹乍一看是圆点,仔细看才发现是水滴的形状。裙摆不惜用料,一提起来就充满了空气,轻飘飘的。
“我不要!”
“咦?”看着站在那里的父亲嘟囔着,我真想大声喊出来。如果是不久前,我一定很高兴,会笑着对他说:“好可爱的裙子!谢谢爸爸!”可现在不同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不喜欢这条裙子的原因。谁让他当时不在家呢?谁让他不在我们身边呢?他不知道,我已经变了。
“我绝对不穿!”
我把连衣裙狠狠地摔在地上,径直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我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还有母亲说的“你先回去吧”。之后又听到了清澄的询问:“爸爸,你还来吗?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用被子蒙住耳朵,因此没听见父亲的答复。
如果有人说我“可爱”,我的耳朵里至今还会嗡嗡作响。我怀疑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污浊的意味,例如想用刀划开孩子身穿的裙子的冲动、阴暗的东西、恶意。我在喧嚣声中努力想听清“可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所说的“可爱”到底是哪种意思。
藤枝同学安全到家了吗?我至少应该把伞借给她。我翻了个身,凝视着黑暗,却只能看见熟悉的家具轮廓。
“清澄真是个好孩子。”绀野先生说。
我打开他端给我的盖饭的盖子,一阵热气飘了出来,他领带上的花纹变模糊了。鸡蛋、汤汁和饭上盖着的鸭儿芹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天下午我原本两点上班,可由于和绀野先生约好在他的午休时间见面,于是早早地出门了。我把婚礼的宾客名单递给他,他说了一句“好的,我收下了”,像对待一份重要的文件那样双手接过,收进包中。
对于我不想办夸张婚礼的提议,最高兴的恐怕是绀野先生的母亲。她还充满善意地称我为“质朴无华的小姐”。我预感将来可以和她和睦相处。
绀野先生上小学时父亲病故了,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他们非常相似,譬如在看到孩童和动物时会高兴地眯起眼睛,绷直后背,还有经常笑。
“想为姐姐缝制婚纱,你弟弟真了不起。”
“了不起……”
绀野先生见过清澄一次。清澄话不多,所以大概看上去是个老实、规矩的男孩子。
清澄让我联想到激流或瀑布。他考虑的不是“亲手为姐姐缝制婚纱来取悦她”这样惹人疼爱的事,而是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想要尽情摆弄布料和针线的渴望。正因如此,他才闪闪发光,同时还有些许令人害怕。一个内心没有激流的人面对他强大的气势只能呆站着。
“我明明说过想要朴素的设计,可他完全不懂。”
“你真的好好对他说了?而不是被反驳就立刻放弃了?”
被猜中,我只能沉默不语。
“可就算如此……”
绀野先生不知不觉间已经吃了一半鸡蛋鸡肉盖饭,从包里拿出了宾客名单。这家餐厅位于地下,虽然还没到中午,但七成以上的座位坐满了。大多是男职员,偶尔有几个女职员夹在中间,比母亲年长,又比外婆年轻些。我感觉,无论是电车里还是大街上,最常见的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她们正处于精气神最佳的年纪。
“不少吗?只邀请这些人?”
我只写了几个亲戚和朋友的名字就停手了。我没有邀请同事,因为我对他们说过只邀请家人。
“我们家和亲戚来往少,也没见过爸爸那边的亲戚。”
“至少得邀请你爸爸吧?”
我沉默不语。绀野先生一脸为难,用食指挠了挠眉毛。
长大后,我不再对父亲抱有“坚决不让他来我的婚礼”这一执念。不过,如果我邀请他,母亲一定会不高兴。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父母离婚了,父母永远是父母。”
绀野先生似乎邀请了他父亲那边的亲戚。父母永远是父母。这个想法很有他的风格。即使父亲去世了,他依然继承父姓,新年和盂兰盆节必定会去父亲的老家(他用的词是“本家”)拜访。
“今天还要去几家公司?”
我将视线下移,转移了话题。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我盯着他手看的时间似乎远多于与他对视的时间。
“下午还要去两家。”
打印机维修人员绀野先生——这是我当时对他仅有的印象。他的脸,我也没认真看过,直到他帮我捡起了掉落的笔。
我掉落的笔骨碌碌地滚到了蹲在打印机前的绀野先生脚边。他捡起来,迅速用指尖拂去了笔上的灰尘,伸手阻止了作势起身的我,径直走来。
“这支笔很好写吧?我也爱用。”
他把笔放在我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那双像对待宝石一样对待在便利店花一百多日元就能买到的笔的手、温柔的笑容以及维修打印机时额头渗出的汗珠一齐闯入了我的视野。我想不出能用什么更好的词语来形容它们,这令我十分沮丧。
绀野先生看了看手表,呼出了一口气。
“到时间了?”
“嗯,对不住了。”
我手拿账单,刚想站起来,一只手轻柔地放在我头上。我不讨厌被眼前的这个人、这只手触摸。我当时的直觉是对的——他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牛肉饼、咖喱、乌冬面的汤汁……饮食店林立的地下商店街气味混浊。
“水青真可爱。”绀野先生以前常常这样说。
在我表示拒绝后,他十分诧异地歪了歪头,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正色道:“知道了。虽然不懂,但我知道了。不会再说了。”他举起双手,就像在说“投降”。
他是个守信用的人,从那以后再也没说过“可爱”。
“你最好和清澄好好聊聊关于婚纱的事。”
“怎么说呢……他是个凡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孩子。”
“那就干脆由他做主?”
“那可不行……”
“啊!真是的!”绀野先生苦恼地挠着头,停下了脚步。走在后面的人超过我们的时候,投来包含“别挡道”意味的目光。
“你应该认真告诉他你希望他怎么做。你认为的‘朴素’和……”说着,他举起一只手,“清澄认为的‘朴素’……”他又举起另一只手,“差了这么远!把它们这样……”他交叉双臂,“你明白吗?”
“什么?会发射光线?”
“不是,又不是在说那个。”
他有些生气,可我觉得他的动作酷似奥特曼,才忍不住这样问。
“我是说,你们好好聊聊,直到意见一致。”
他动了动肩膀,强调交叉的部分。
“嗯……”
“你明明没有努力与他沟通,却抱怨‘他不懂’,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又有几个人超过了我们。“是啊。”我沙哑的回应被地下商店街的嘈杂声淹没了。
“努力与他沟通,努力与他沟通……”我一边反复嘀咕,一边盯着打印机里源源不断地出来的纸叠在一起。
我不讨厌复印文件,也不讨厌制作文件或打扫办公室。虽说这些谁都能做,但一旦没人做,就会耽误其他工作。
美由纪老师站在我身旁。
“要复印文件吗?”
“藤枝同学平安到家了。”
我们二人同时开口说道。
“后来我给她家打了电话。”美由纪老师低着头,不愿意和我对视。
“是吗?”
我想说“谢谢”,可是又感觉奇怪,只好继续盯着叠在一起的纸。
“……小时候,我害怕许多东西。”
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边说边感到诧异。我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呢?一直默默听我讲述的美由纪老师也盯着打印机里不断出来的纸。
“可是当自己害怕的东西被别人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时,就更加可怕。现在还是这样。”
嘀——打印机停止了工作。小小的操作屏上出现了“纸张不足”这个提示。
“大家都一样。”
美由纪老师拿起堆在打印机旁的一沓纸,作势要递给我。这时,我们终于面对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因为大家都一样,所以必须要忍耐啊。”
“嗯。”
我的视线和美由纪老师的视线相遇了。我看着她张开嘴又闭上,总感觉比平时多了些踌躇。
“谢谢你总是帮我复印东西。”
她把打印纸塞到我手里,转身背对着我。这时,打印机需要补充纸张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
“水青,你打算怎么办?”绀野先生总是这样问我。
没有努力与他沟通——或许绀野先生指的不仅是我和清澄之间的关系,也是对平日的我的一番苦言。
外婆跪坐在我身边,手执软尺,抬起头来对我说:“那我要开始量尺寸喽!”
今天我休息,本打算在家里悠闲度日。晾晒衣物时,外婆走了过来,说起了量尺寸一事。
“可设计图还没定啊。”
“无论是什么样的设计,都必须量尺寸。”
于是,我时隔多年再次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赶在小清和佐津子回来之前搞定吧!”
“好。”
“量完尺寸,咱们去吃蛋糕吧!对他俩保密哦。”
外婆调皮地眨着眼,似乎提出了什么重要建议。刹那间,我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以前外婆会说着“保密哦”,偷偷给我零食吃。她常担心我作为姐姐不得不忍耐,因为她自己正是家中的长姐。
环顾她的房间,我感觉比以前更清爽了。不仅是因为过去矮几上杂乱堆放着的碎布和毛线球没有了,更是因为东西本身减少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要开始慢慢整理东西。”
外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如此解释道。听了她的话,我怔住了。
“您说什么呢,您这么精神!”
“过了七十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了。”
外婆居然在考虑这些,我完全没有想过。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紧闭双唇。
外婆用软尺一一测量我的肩围、臂围,记录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叹了口气。
“你真瘦啊。”她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送走了你外公,你也要结婚了,没有让我不能安心老去的事情,多幸福啊!佐津子嘛……”她唤了母亲的名字,觉得好笑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管发生什么,她总会有办法的。”
“小清呢?”
“他没问题的,他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我羡慕被外婆如此认定的弟弟,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浊色——一股肮脏阴暗的情绪,令我不由得愤愤地叹息:“真羡慕他啊!”
“我不知道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很天真,我只是觉得稳定的人生比较好。如今不是那种可以不切实际地幻想的时代了。”
手持铅笔写写画画的外婆突然移开了老花镜,抬头看我的脸。
“时代?”
“是的。”
“在这个时代,稳定是靠不住的。”
外婆脸上浮现出了浅笑,我不知道那是震惊、怜悯,还是其他东西。我难为情地移开视线,看到了一本夹着大量便笺的书。
“我能看看吗,那本书?”
“当然。”
A字廓形礼服、胸下拼接的高腰礼服……板型本身并不复杂。我翻到“缝制顺序”这一页看了几遍,可内容丝毫没进入大脑。
书里有几处清澄手写的笔记,他用荧光笔在不认识的单词旁做了记号,在空白处写下了含义。
“他要是学习也这么认真就好了。”
“这就是小清的特点嘛。”
“外婆,您觉得这本书里的哪件礼服最朴素?”
外婆的视线落在我翻开的书页上,若无其事地应道:“全部。全都很朴素。”
朴素——对于同一个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含义同理。
“你那么讨厌穿婚纱?”外婆问我,语气非常温和,“比如这件,我就觉得很可爱啊。”她指着的那件A字廓形礼服上没有任何装饰,但穿它的人并不会是我。
“就是因为可爱才讨厌。”
外婆没有像清澄一样问我为什么,只是说着“是吗”,垂下了眉头。
“你看这个!”她突然掀起了衬衫下摆。
“咦?什么呀?”
“你看,多可爱!”她在衬衫里面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衫,下摆绣着一朵玫瑰,“这是小清为我绣的。”
尖锐的刺,鲜红的花瓣,虽然只是刺绣,但能让人感受到植物的生命力。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弟弟的刺绣作品。我眼中生命力顽强的玫瑰在外婆眼中却是可爱的,就像“朴素”一样,“可爱”也因人而异。
外婆放下衬衫下摆,说:“这件T恤衫,我不单穿,因此谁都看不见这朵可爱的玫瑰哦。”
“那刺绣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着一朵玫瑰,这简直是最棒、最奢侈的‘可爱’!”外婆用手指抚摸着藏在衬衫下面的玫瑰。
“对外婆来说,‘可爱’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外婆用手托着脸颊,思索了一会儿,“是让自己振奋的东西,能让自己打起精神的东西……水青,你讨厌可爱的东西,这没什么不好。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追求可爱。只是……”
外婆后面的话,我没听到,因为我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在振动。是绀野先生打来的电话。
“西瓜。”
我一接起电话,绀野先生就唐突地说出了一种水果的名称。莫非是什么暗号?
“突然说这个干吗?”
“一个西瓜,要不要?嗯……我也不知道,刚才在公司里领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夹杂着喘息声。
“怎么不和你妈一起吃?”
“我妈不喜欢吃西瓜……那个……其实我已经走到你家附近了。”
“啊?”
“我拿过去……你等我啊。”话音刚落,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他说要拿西瓜来。”
“哎呀。”外婆向窗外望去,有些担心地把手放在脸颊旁。
“可正在下雨呢。”
“我去看看。”
我在玄关拿起一把塑料伞又放下了,最后选择了水蓝色雨伞——绀野先生送给我的那把。
丝线般又轻又细的雨落了下来,河水似乎比往常混浊。
其实我明白,不是可爱的衣服不好,我的裙子被划破不是因为其设计。别人说我的裙子“轻飘飘的”,我应当发怒的,要是当时发怒了就好了。
为了避免被人说是我的错,我避开了“可爱”。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而已,不是“可爱”的错。我应该对那些划破我裙子的人、指责是我裙子的错的人发怒,而不是限制自己的着装和行为。可事到如今,都晚了吧?
今后我恐怕仍然不会选择可爱的衣服,不过我会停止把很多事情归咎于“可爱”。把它冲走吧,和这场雨一起。然后重新选择能让我振奋的东西。
我一过桥就看到绀野先生抱着西瓜走过来。他不是一个人,清澄走在他的斜后方。
清澄放学途中碰见了他?只见清澄为他撑着伞。绀野先生的额发淋湿了,贴在脑门上,或许是之前没打伞的缘故。为了不让西瓜掉落,他一脸认真,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
“可爱。”这个词脱口而出。绀野先生真可爱。无论是检查打印机的时候,还是对我说什么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副表情。拼命努力的绀野先生可爱极了!
虽然雨还在下,但我觉得自己的头顶一下子亮了起来。啊,原来如此!像迎着风,像沐浴着阳光,我终于明白了。啊,原来如此!我说的“可爱”,就是喜欢啊!
“绀野先生!”
我大声唤他,他终于向我看来。他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伞——我从他移动的视线中看出来了。在清澄的伞下,他的脸颊缓缓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