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素简,情韵长
老舍
冬天在路上,
刮着冷风,
或下着雪,
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儿。
掏出一个来,
剥了,
慌忙往口中送,
闭着嘴嚼,
风或雪立刻不那么厉害了。
——《落花生》
落花生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幸与不幸。不知道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气大。你说,凭良心说,瓜子有什么吃头?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牙上那个干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也好。写文章的时候,三四个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烟,而且有益无损。
种类还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饯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风味,而都好吃。下雨阴天,煮上些小花生,放点盐;来四两玫瑰露;够作好几首诗的。瓜子可给诗的灵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窝里,看着《水浒》,枕旁放着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窝里的暖气,武松打虎……这便是天国!冬天在路上,刮着冷风,或下着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儿。掏出一个来,剥了,慌忙往口中送,闭着嘴嚼,风或雪立刻不那么厉害了。况且,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无忧无虑的,随随便便的,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花生,这个人将来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书,他是不会有官僚气与贪财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朴俭温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没错。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着吃,所以我不给他保这个险。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花生简直比什么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们玩。夹在耳唇上当环子,几个小姑娘就能办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着玻璃球儿,花生也可以当弹儿。玩法还多着呢。玩了之后,剥开再吃,也还不脏。两个大子儿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给他们些瓜子试试。
论样子,论味道,栗子其实满有势派儿。可是它没有落花生那点家常的“自己”劲儿。栗子跟人没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显着疏远。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缘,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这不容易。
在英国,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们到动物园去才带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这个国里真不算很光荣,可是我亲眼看见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这猴豆。花生和苹果好像一样的有点魔力,假如你知道苹果的典故;我这儿确是用着典故。
美国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记得有位美国姑娘,在到中国来的时候,把几只皮箱的空处都填满了花生,大概凑起来总够十来斤吧,怕是到中国吃不着这种宝物。美国姑娘都这样重看花生,可见它确是有价值;按照哥伦比亚的哲学博士的辩证法看,这当然没有误儿。
花生大概还跟婚礼有点关系,一时我可想不起来是怎么个办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轿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晓得这个典故?其实花轿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边落泪一边嚼着。
又是一年芳草绿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这个可也就是我的坏处,它不起劲,不积极。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悲观,所以我不能板起面孔,大喊:“孤——刘备!”我不能这样。一想到这样,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我从脊梁沟上发麻,非笑不可。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别人笑我,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我笑别人,往往招人不愿意;不是别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这样稀松,这样悲观。
我打不起精神去积极的干,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懒,凡是我该做的我总想把它做了,总算得点报酬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往好了说,尽我的本分。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这样,你瞧,我是无大志的人。我不想当皇上。最乐观的人才敢做皇上,我没这份胆气。
有人说我很幽默,不敢当。我不懂什么是幽默。假如一定问我,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我高。谁都有缺欠,谁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谁都说得来,可是他得愿意跟我说;他一定说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报门而进,我没这个瘾。我不教训别人,也不听别人的教训。幽默,据我这么想,不是嬉皮笑脸,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劲儿,我成了个写家。我的朋友德成粮店的写账先生也是写家,我跟他同等,并且管他叫二哥。既是个写家,当然得写了。“风格即人”——还是“风格即驴”?——我是怎个人自然写怎样的文章了。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为辱。我写我的。卖得出去呢,多得个三块五块的,买什么吃不香呢。卖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着写文章吃饭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有。这,咱只好幽默;多咱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不过,这是不很多见的,要不怎么我还没想自杀呢。常见的事是这个,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着了,睡得还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着了,它忽然来了,仿佛故意吓人玩。数目也惊人,它能使我觉得自己不过值一毛五一斤,比猪肉还便宜呢。这个咱也不说什么,国难期间,大家都得受点苦,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掌柜的吃肉,给咱点汤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当皇上,焚书坑掌柜的,咱没那个狠心,你看这个劲儿!不过,有人想坑他们呢,我也不便拦着。
这么一来,可就有许多人看不起我。连好朋友都说:“伙计,你也硬正着点,说你是为人类而写作,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你太泄气了!”真的,我是泄气,我看高尔基的胡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卖自夸的劲儿,打死我也学不来。人类要等着我写文章才变体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我写就是了。
别人的批评呢?批评是有益处的。我爱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头呢,热气腾腾,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许多错儿来。我感谢这种指摘。说得不对呢,那是他的错儿,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驳辩,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件事总得由两面瞧,是不是?
对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是呀,当写作的时候,我是卖了力气,我想往好了写。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的,谁也不敢保了老写得好,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才须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我常想客观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做到,我究竟不能像别人看我看得那样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要的,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
对做人,我也是这样。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骂。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做的呢,就做。做得好不好,咱们大家凭良心。所以我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见面的人,我可是不大爱说话;特别是见着女人,我简直张不开口,我怕说错了话。在家里,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对别的女人老觉着恐慌,我不大明白妇女的心理;要是信口开河的说,我不定说出什么来呢,而妇女又爱挑眼。男人也有许多爱挑眼的,所以初次见面,我不大愿开口。我最不喜辩论,因为红着脖子粗着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欢好吹腾的人,可并不拒绝与这样的人谈话;我不爱这样的人,但喜欢听他的吹。最好是听着他吹,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几位生朋友都这么说:“没见着阁下的时候,总以为阁下有八十多岁了。敢情阁下并不老。”是的,虽然将奔四十的人,我倒还不老。因为对事轻淡,我心中不大藏着计划,做事也无须耍手段,所以我能笑,爱笑;天真的笑多少显着年轻一些。我悲观,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我就怕什么“权威”咧,“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我爱小孩,花草,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比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一大块。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再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我不大爱说自己,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过,刚过完了年,心中还慌着,叫我写“人生于世”,实在写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当材料。万一将来我不得已而做了皇上呢,这篇东西也许成为史料,等着瞧吧。
买彩票
在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听听!二姐发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计了好大半天,原来还短着九元四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分头去宣传,五十万,五十万,五十个人分,每人还落一万,二角钱弄一万!举村若狂,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账簿。
上哪里去买呢?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到利成记去买。可是,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只卖卷烟煤油,万一把十元拐去,或是卖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从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说;不但是行,他细掐过手指,还比东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记,大买卖,二姐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今年是鸡年,总得找属鸡的,还得是男性,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还是交给了三姥姥,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大家谁也没睡好觉。以我自己说,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就分两万,这两万怎么花?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买房子,还是作买卖好,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边的水泡,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夜半的虫声,都说着“五十万”。偶尔睡着,手按在胸上,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连气也出不得!特意买了一副骨牌,为是随时打卦。打了坏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几块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羡妒,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也许被钱烧死;自己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心中有点发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还是没咱们的事,这才想起对尾子,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我们的是个“三”,大奖的偏偏是个“二”。没办法!
二姐和我是发起人呀!三姥姥向我们俩要索她的五分。没法不赔她。赔了她,别人的二角也无意虚掷。二姐这两天生病,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心里一想就会生病。剩下我自己打发大家的二角。打发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
自 谴
去年在北碚养病的时候我作了一首小诗:“雾里梅花江上烟,小三峡外又新年;病中逢酒仍须醉,家在芦沟桥北边!”
既病,又值新年,故有流离之感。可是,这只是那一时的感触。及至身体好了一些,便又忘了病痛与乡思,而想打起精神去作事;即使终身流浪,只要儿辈能“家祭无忘告尔翁”以胜利的消息,便死也安心了。
可是,直到今天,身体还未全好,每逢说多了话,或写多了字,头就发晕。非常的着急,但心越急头便越昏!病是我自己的最大的仇敌!医生嘱咐多吃猪肝脑菠菜与豆腐。可是住在别人的家里,怎好意思发号施令呢?况且,肉已难买到手,还能强使人家专为我自己去找肝与脑么?有时候,我后悔结过婚;假若我是独身汉,大概就不会在无聊的时候因想念儿女皱眉。没有闲愁,或者就可多写出一些东西。及至遇到猪肝这一类问题,我又否定了这个悔意,而切盼着家眷能够西来;人生要有多少小小的矛盾才算及格呢?!
且不提新的工作,去年未写完的东西到今天还都秃着尾巴。《剑北篇》,到去年秋季,只成了28段。所余的材料,大概还够写12段的。28加12,整40。即使40段未能有一万行——原本是想写成一万行的——可是40这个数倒还齐整,就此结束,未为不可。可是过半年了,并没在28段之外多添上一个字。每逢空袭,我必抱着那足以再成12段的材料入洞;纸已有了破烂的地方,而我还没能把这些将要模糊的字变成韵语。这简直是块心病!是的,即使我能写成40段,它们能算作诗不算,还是个问题,我知道。那么,写完或写不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把戏是假的,工夫是真的”,我愿把它写完。假若我去扫地,我愿把地扫干净。同样的,虽然写得完整并不就是写得美好,我还愿把它写完。我总觉得有始有终是个好的习惯,虽然这个办法也许并不适用于文艺习作上。
今年春天,《新蜀报》决定出文艺丛书,就把《剑北篇》的前20段要了去,先出上册;等全篇写完,再出下册。上册刚刚印好,恰遇上新蜀印厂失火,同归于尽。莫非这是一个什么谴责么?虽然我并不迷信。
《无形的防线》是个四幕的剧本,从去冬到现在只有了两幕。已写成的两幕,经朋友们看过之后,必须大加改正,才能使三四幕有好戏。可是,这该改正的几十张纸也只作了我的伴侣,别无关系。看见它们,我就伤心;拿起笔来,我就头晕!
《面子问题》——三幕剧本——算是写完了。写完它的那一天,我的头晕开始。有好多新的意思,写完才想起来,都应当加进去,势必得从头另写;头晕阻止了我那么办。
旧欠未清,新的工作就无从说起。今天,可已又到了七七——半年多,什么也没写出来!
头一个七七,我在青岛。第二个七七,在武昌。第三个,在留侯祠。第四个,在陈家桥。今天,这第五个七七,是我头一次在陪都纪念它。
像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人,遇到这样伟大的日子,实在不敢讲说什么,要说,只好说说自己。我总以为每个人要都能尽力于他所能作的,而且经过客观的评判——是最有意义的事,大概社会上就会得到应该由他那里得到的好处。我自己没有什么本事,除了能写点平庸而有时候还清楚的文字。写出来的小说也好,剧本也好,虽然说不到什么文艺,可是也许碰巧能使一个青年,或一个老人,或一个受伤的士兵,得到一点往好里去的鼓励,或一点安慰;这就没白耗费了工夫。这是我能够作的,而且客观的觉得并非全无意义,所以我就这么作了;在抗战前,与抗战中,我始终是这么老老实实的拿定了我的笔。
一个人也许不见得充分了解他自己吧?假如我去作些别的事,说不定或许比写文章更有好的成绩呢。可是,我不冒险。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消极的”态度,却足以保证自己不是以文艺为敲门砖,而到时候就可以放下纸笔,另有所图。有些人,我曾看见,以为别人从事文艺是为了给他们自己搭一座浮桥,等到走过了河便把桥拆掉,而永远不再提起文艺。因此,这些人在一开始弄文艺的时候,便先要打倒别人,诟骂别人,不过也是给自己搭起浮桥而已。这样的人,我永远不愿说什么;即使他们骂到我自己的头上来,我还是相应不理,而只为文艺伤心罢了。在这个消极的态度中,我保持着些积极的精神,文艺决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同时,我也切盼浮桥主义渐次消灭,而使文艺得到它应有的尊严。
可是,我已有半年多没能写东西了!在抗战中,不是一个人应当作三个人的事么?我却作了半年的废人!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呢!没有身体,便没有一切;用脑子的人应当怎么看清他的身体啊!七七,这伟大的日子,我敢说什么呢?没有尽到心力的,就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只能谴责自己!
夏丏尊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
才出书斋,
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
花木的影映在墙上,
轮廓分明地微微摇动着。
他信步跨出庭间,
方才画上的题句,
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
“明日事自有明日,
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长闲》
长 闲
他午睡醒来,见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皱折了倒在枕畔。午饭时还阴沉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丝摇曳,也和方才转过了方向。新鲜的阳光把隔湖诸山的皱褶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绿杂在旧绿中,带着些黄味,他无识地微吟着“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揉着倦饧饧的眼,走到吃饭间。见桌上并列地丢着两个书包,知道两女儿已从小学散学回来了。屋内寂静无声,妻的针线笾里,松松地闲放着快做成的小孩单衣,针子带了线斜定在纽结上。壁上时钟正指着四点三十分。
他似乎一时想走入书斋去,终于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见老女仆正在檐前揩抹预备腌菜的瓶坛,似才从河埠洗涤了来的。
“先生起来了,要脸水吗?”
“不要。”他躺下摆在檐头的藤椅去,就燃起了卷烟。
“今天就这样过去罢,且等到晚上再说了。”他在心里这样自语。躺了吸着烟,看看墙外的山,门前的水,又看看墙内外的花木;悠然了一会。忽然立起身来从檐柱上取下挂在那里的小锯子,携了一条板凳,急急地跑出墙门外去。
“又要去锯树了。先生回来了以后,日日只是弄这些树木的。”他从背后听到女仆在带笑这样说。
方出大门,见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园圃里,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这片大,这片大!”地指着。
“阿吉,阿满,你们看,爸爸又要锯树了。”妻笑了说。
“这丫杈太密了,再锯去它。小孩别过来!”他踏上凳去,把锯子搁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
小孩手臂样粗的树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树的姿态为之一变,就是前后左右各树的气象及周围的气分,在他看来,也都如一新。携了板凳回入庭心,把头这里那里地侧着看了玩味一会,觉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了。于是仍去躺在檐头的藤椅上。
妻携了篮进来。
“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满跟在后面叫着说。手里捻着许多小柳枝。
“哪,这样大了。”妻揭起篮面的桑叶,篮底平平地叠着扁阔深绿的豆荚。
“啊,这样快!快去煮起来,停会好下酒。”他点着头。
黄昏近了,他独自缓饮着酒,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豌豆,阿吉、阿满也伏在桌上抢着吃。妻从房中取出蚕笾来,把翦好的桑叶铺撒在灰色蠕动的蚕上,二女孩几乎要把头放入笾里去,妻擎起笾来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们的攀扯。
“就可三眠了。”妻说着,把蚕笾仍拿入房中去。
他一壁吃着豌豆,一壁望着蚕笾,在微醺中又猛触到景物变迁的迅速,和自己生活的颓唐来。
“唉!”不觉泄出叹声。
“甚么了?”妻愕然地从房中出来问。
“没有甚么。”
室中已渐昏黑,妻点起了灯,女仆搬出饭来。油炸笋,拌莴苣,炒鸡蛋,都是他近来所自名为山家清供而妻所经意烹调的。他眼看着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只管继续饮,等妻女都饭毕了,才放下酒杯,胡乱地吃了小半碗饭,含了牙签,踱出门外去,在湖边小立,等暗到甚么都不见了,才回入门来。
吃饭间中灯光亮亮的,妻在继续缝衣服,女仆坐在对面用破布叠鞋底,一壁和妻谈着甚么。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处摊了《小朋友》看着,阿满把她半个小身子伏在桌上指着书中的猫或狗强要母亲看。一灯之下,情趣融然。
他坐下壁隅的藤椅子去,燃起卷烟,只沉默了对着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后山上采来的红杜鹃,已在壁间花插上怒放,屋外时送入低而疏的蛙声。一切都使他感觉到春的烂熟,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沉浸在这气分中,陶醉得无法自拔了。
“为甚么总是这样懒懒的!”他不觉这样自语。
“今夜还做文章吗?春天夜是熬不得的。为甚么日里不做些!日里不是睡觉,就是荡来荡去,换字画,换花盆,弄得忙煞,夜里每夜弄到一二点钟。”妻举起头来停了针线说。
“夜里静些啰。”
“要做也不在乎静不静,白马湖真是最静也没有了。从前在杭州时,地方比这里不知要嘈杂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吗?无论甚么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这几天为了几条蚕的缘故,采叶呀,甚么呀,人坐不牢,别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满这件衣服,本来早就该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还未完工呢。”
妻的话,这时在他,真比甚么“心能转境”等类的宗门警语还要痛切。觉得无可反对,只好逃避了说:“日里不做夜里做,不是一样的吗?”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你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着甚么‘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吗?我也听见的。”女仆羼入。
“昨夜月色实在太好了,在书房里坐不牢。等到后半夜上云了,人也倦了,一点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
“你看!那岂不是与灯油有仇?前个月才买来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书的时候,一箱可点三个多月呢。——赵妈,不是吗?”妻说时向着女仆,似乎要叫她做证明。
“火油用完了,横竖先生会买来的。怕甚么?嗄,满姑娘!”女仆拍着阿满笑说。
“洋油也是爸爸买来的,米也是爸爸买来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买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是爸爸买来的。”阿满把快要睡去的眼张开了说。
女仆的笑谈,阿满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引起了他生活上的忧虑,妻不知为了甚么,也默然了,只是俯了头动着针子,一时沉默支配着一室。
三个月来的经过,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开了:三个月前,他弃了多年厌倦的教师生涯,决心凭了仅仅够支持半年的贮蓄,回到白马湖家里来,把一向当作副业的笔墨工作,改为正业,从文字上去开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月创作若干字,翻译若干字,余下来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当时的计划,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艳羡,妻也赞成。三个月来,书斋是打叠得很停当了,房子是装饰得很妥贴了,有可爱的盆栽,有安适的几案,日日想执笔,刻刻想执笔,终于无所成就。虽着手过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满足,都是半途辍笔,或愤愤地撕碎了投入纸篓里。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乐自然,结果做了自然的奴隶,想做湖上诗人,结果做了湖上懒人。这也是他所当初万不料及,而近来深深地感到的苦闷。
“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他近来常常这样自讼。无论在小饮时,散步时,看山时。
壁间时钟打九时。
“咿呀!已九点钟了。时候过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满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
他懒懒地从藤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向书斋去。
“不做末,早睡啰!”妻从背后叮嘱。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从今夜起!”又暗自坚决了心。
立时,他觉得全身就紧凑了起来,把自己从方才懒洋洋的气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进了书斋门,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灯点起,从抽屉里取出一篇近来每日想做而终于未完工的短篇稿来,吸着烟,执着自来水笔,沉思了一会,才添写了几行,就觉得笔滞,不禁放下笔来举目凝视到对面壁间的一幅画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为他做的山水小景,画着一间小屋,屋前有梧桐几株,一个古装人儿在树下背负了手看月。题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爱这画,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清趣,才将这画寻出,把别的画换了,挂在这里的。他见了这画,自己就觉得离尘脱俗,做了画中人了。昨夜妻在睡梦中听到他念的,就是这画上的题句。
他吸着烟,向画幅悠然了一会,几乎又要踱出书斋去。因了方才的决心,总算勉强把这诱惑抑住。同时,猛忆到某友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也不能抵一钱用”的话,不觉对于这素所心爱的画幅,感到一种不快。
他立起身把这画幅除去。一时壁间空洞洞的,一室之内,顿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东西是非挂些不可的,最好是挂些可以刺激我的东西。”
他这样自语了,就自己所藏的书画中,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进”四字的小额来。
“好,这个好!挂在这里,大小也相配。”
他携了灯从画箱里费了许多工夫把这小额寻出,恐怕家里人惊醒,轻轻地钉在壁上。
“勇猛精进!”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会,复取了一张空白稿子,大书“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把图画钉钉在横幅之下。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
“是的,要勤靡余暇,才能心有常闲。我现在是身安逸而心忙乱啊!”他大彻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顿完毕,提出笔来正想重把稿子续下,未曾写到一张,就听到外面时钟“丁”地敲一点。他不觉放下了笔,提起了两臂,张大了口,对着“勇猛精进”的小额和“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打起呵欠来。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才出书斋,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墙上,轮廓分明地微微摇动着。他信步跨出庭间,方才画上的题句,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读诗偶感
数年前,经朱佩弦君的介绍,求到了黄晦闻(节)氏的字幅。黄氏是当代的诗家,我求他写字的目的,在想请他写些旧作,不料他所写的却不是自己的诗,是黄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那诗如下:
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
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
字是写得很苍劲古朴的,把它装裱好了挂在客堂间里,无事的时候,一个人看着读着玩,字看看倒有味,诗句读读却感到无意味,不久就厌倦了把它收藏起来,换上别的画幅。
近来,听说黄氏逝世了,偶然念及,再把那张字幅拿出来挂上,重新来看着读着玩。黄氏的字仍是有味的,而山谷的诗句仍感到无意味。于是我就去追求这诗对我无意味的原因。第一步把平日读过的诗来背诵,发见我所记得的诗里面,有许多也是对我意味很少或竟是无意味的,再去把唐宋人的集子来随便翻,觉得对我无意义的东西竟着实不少。
文艺作品的有意味与无意味,理由当然不很简单,说法也许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现在所觉到的只是一点,就是:对我的生活可以发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则就无意味。让我随便举出一首认为有意味的诗来,如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从小就记熟,觉得有意味,至今年纪大了,仍觉得有意味。第一,这里面没有用着一定的人名,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首诗的主人公。“疑”,谁“疑”呢?你疑也好,我疑也好,他疑也好,“举头”“望”“低头”“思”这些动作,任凭张三李四来做都可以。诗句虽是千年以前的李白做的,至今任何人在类似的情景之下,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创作来念。心中所感到的滋味,和作者李白当时所感到的可以差不多。第二,这里面用着不说煞的含蓄说法,只说“思故乡”,不加“恋念”“悲哀”等等的限定语。为父母而思故乡也好,为恋人而思故乡也好,为战乱而思故乡也好,甚么都可以。犹之数学公式中的X,任凭你代入甚么数字去,都可适用。如果前人的文学作品可以当遗产的话,这类的作品,的确可以叫作遗产的了。
再回头来读山谷的那两首诗:第一首是写米元章的船中书画生活的,米元章工书画,当时做着名叫“发运司”的官,长期在江淮间船上过活,船里带着许多书画,自称“米家书画船”。第二首是说要将自己所郑重珍藏的晋人谢元晖的印章赠与米元章的儿子虎儿(名友仁),说虎儿笔力好,可取字元晖,使用这印章,继承父业。这两首诗在山谷自己不消说是有意味的,因为发挥着对于友人的情感,在米元章父子也当然有意味,因为这诗为他们而做。但是对千年以后的我们发生甚么交涉呢?我们不住在船中,又不会书画,也没有古印章,也没有“笔力能扛鼎”的儿子,所以读来读去,除了些记得一件文人的故事和诗的本来的平仄音节以外,毫不觉得有甚么了。如果用遗产来做譬喻,李白的《静夜思》是一张不记名的支票,谁拿到了都可支取使用,籴米买菜。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是一张记名的划线支票,非凭记着的那人不能支取,而这记着的那人却早已死去了的。于是这张支票捏在我们手里,只好眼睛对它看看而已。
山谷的集子里当然也有对我们有意味的诗,李白的集子里也有对我们无意味的诗,上面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现在的选择见解。依据这见解把从来汗牛充栋的诗集、文集、词集来检验估价,被淘汰的东西将不知有若干。以前各种各样的选本,也不知该怎样翻案才好。这对于古人也许是一种忤逆,但为大众计,是应该的,我们对于前人留下来的文艺作品,要主张读的权利,同时要主张有不读的自由。
黄包车礼赞
自从到上海做教书匠以来,日常生活中与我最有密切关系的要算黄包车了。我所跑的学校,一在江湾,一在真茹,原都有火车可通的。可是,到江湾的火车往往时刻不准,到真茹的火车班次既少,车辆又缺,十次有九次觅不到座位,开车又不准时,有时竟要挤在人群中直立到半小时以上才开车。在北站买车票又不容易,要会拼命地去挤才可买得到手。种种情形,使我对于火车断了念,专去交易黄包车。
每日清晨在洗马子声里掩了鼻子走出宝山里,就上黄包车到真茹。去的日子,先坐到北站,再由铁栅旁换雇车子到真茹。因为只有北站铁栅外的黄包车夫知道真茹的地名的。江湾的地名很普通,凡是车夫都知道,所以到江湾去较方便,只要在里门口跳上车子,就一直会被送到,不必再换车了。
从宝山里的寓所到真茹须一小时以上,到江湾须一小时光景,有时遇着已在别个乘客上出尽了力的车夫,跑不快速,时间还要多花些。总计,我每日在黄包车上的时间,至少要二小时光景,车费至少要小洋七八角。时间与经济,都占着我全生活上不小的部分。
听说吴稚晖先生是不坐黄包车的。我虽非吴稚晖先生,也向不喜欢坐黄包车,当专门坐黄包车的开始几天,颇感困难,每次要论价,遇天气不好,还要被敲竹杠,特别是闸北华界,路既不平,车子竟无一辆完整的,车夫也不及租界的壮健能跑,往往有老叟及孩子充当车夫的。无论在将坐时,正坐时,下车时,都觉得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他走得慢而动气,就是因为他走得吃力而悯怜,有时还因为他敲竹杠而不平。至于因此而引起的对于社会制度的愤闷,又是次之。
可是过了一二个月以后,我对于一向所不喜欢的黄包车,已坐惯了,不但坐惯,还觉到有时特别的亲切之味了。横竖理想世界不知何日实现,汽车又是不梦想坐的,火车虽时开时不开,于我也好像无关,我只能坐黄包车。现世要没有黄包车,是不可能的梦谈。没有黄包车,我就不能妓女出局似地去上课,就不能养家小,我的生活,完全要依赖黄包车,黄包车才是我的恩人。
因为所跑的地方有一定,日日反复来回,坐车的地点也有一定,好许多车夫都认识了我,虽然我不认识他们。每日清晨一到所定的地点,就有许多老交易的车夫来“先生先生”地欢迎,用不着讲价,也用不着告诉目的地,只要随便跳上车子,就会把我送到我所要到的地方,或是真茹,或是江湾。到了“照老规矩”给钱,毫无论价的麻烦,多加几个铜子,还得到“谢谢”的快活回答。
上海的行业都有帮的,如银钱业多宁绍帮,浴堂的当差的,理发匠多镇江帮,黄包车夫却是江北帮,他们都打江北话,有许多还留着辫子。为什么江北产生黄包车夫?不待说这是个很有深远背景的问题,可惜我从他们口头得来的材料还不多,不能为正确的研究。
近来我又发见了在车上时间的利用法,不像最初未惯时的只盼快到江湾,把长长的一小时在焦切中无谓耗去了。到江湾,到真茹所经过的都是旷野,只要车子一出市梢,就可纵览风景,特别是课毕回来,一天的劳作已完,悠然地把身体交付了黄包车,在红也似的夕阳里看那沿途的风物,好比玩赏走卷,真是一种享乐,有时还嫌车子走得太快。
在黄包车上阅书也好,我有好几本书都是在黄包车上看完的。一本四五百页的书,不到一星期,就可翻毕了。大家都知道,上海的学校,是只许教员跑,不许教员住的。不但住室没有,连休息室也或许没有,偶有空暇的—二小时,也只好糊涂地闲谈空过,不能看书。在自己的寓所里呢,又是客人来咧,邻居的小孩哭咧,大人叉麻雀咧,非到深夜实在不便于看书。这缺陷现在竟在黄包车上寻到了弥补的方法。我相信,我以后如还想用功的话,只有在黄包车上了。
我近来又在黄包车上构文章的腹案,古人关于作文有“三上”的话,所谓三上者,记得是枕上,马上,厕上。在现在,我以为应该增加一“黄包车上”,凑成“四上”的名词。在黄包车上瞑了目就一项问题。或一种题材加以思索,因了车夫有韵律的步骤,身体受着韵律地颤动,心情觉得特别宁静,注意也很能集中于一处,很适宜作文。有一个作家,因为他的作品都是在亭子楼中伏居了作的,自怜其作品为“亭子间文学”,我此后如果不懒惰,写得出文章出来,我将自夸为“黄包车文学”了。
这样在黄包车上观风景,看书,作文,也许含有享乐的意味,在态度上对于苦力的黄包车夫,是不人道的。我常有此感觉。但一想到他们也常飞奔似的拉了人家去嫖赌,也就自安了。并且,我坐在车上观风景与否,看书与否,作文与否,于他们的劳苦,毫无关系。这种情形正如邮差一样,邮差不知递送了多少的情书,做过多少痴男怨女的实际的媒介,而他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却毫没主张矜夸,也毫不吐说不平的。
说虽如此,但我总觉得黄包车是与我有恩的,我要有出息,才不负他们日日地拉我,虽然他们很大度,一视同仁地拉好人也拉坏蛋。
日日做我的伴侣,供给我观风景读书作文的机会的黄包车啊!我礼赞你!我感谢你!我愿努力自己,把我自己弄成一个除了给钱以外,还有别的资格值得你拉我的。
周作人
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
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
真种花者以种花为其生活,
——而花亦未尝不美,
未尝于人无益。
——《自己的园地》
喝 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燉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择庵”(即福建的黄土萝葡,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谈 酒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手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麻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蟹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槟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筒”,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饷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著,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像一定是个与“三酉”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勃阑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葡萄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葡萄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勃阑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功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避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吧?
爱 竹
我对于植物的竹有一种偏爱,因此对于竹器有特别的爱好。首先是竹榻,夏天凉飕飕的顶好睡,尤其赤着膊,唯一的缺点是竹条的细缝会得挟住了背上的“寒毛”,比蚊子咬还要痛。有一种竹汗衫,说起来有点相像,用长短粗细一定竹枝,穿成短衫,衬在衣服内,有隔汗的功用,也是很好的,也就是有夹肉的毛病。此外竹的用处,如笔,手杖,筷子,晾竿,种种编成的筐子,盒子,簟席,凳椅,说不尽的各式器具。竹的服装比较的少,除汗衫外,只有竹笠。我又从竹工专家的章福庆(“闰土”的父亲)那里看见过“竹履”,这是他个人的发明,用半截毛竹钉在鞋底上,在下雨天穿了,同钉鞋一样走路。不见有第二个人穿过,但他的崭新的创意,这里总值得加以纪录的。
这时首先令人记忆起的,是宋人的一篇《黄冈竹楼记》。这是专讲用竹子构造的房子,我因小时候的影响,所以很感得一种向往,不敢想得到这么一所房子来住,对于多竹的地方总是觉得很可爱好的。用竹来建筑,竹劈开一半,用作“水溜”,大概是顶好的,此外多少有些缺点,这便是竹的特点,它爱裂开,有很好的竹子本可做柱,因此就有了问题了。细的竹竿晒晾衣服,又总有裂缝,除非是长久泡在水里的“水竹管”,这才不会得开裂。假如有了一间好好的竹房,却到处都是裂缝,也是十分扫兴的事,因此推想起来,这在事实上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在有竹的背景里,找这么一个住房,便永远与竹为邻。竹的好处我曾经说过,因为它好看,而且有用。树木好看的,特别是我主观的选定的也并不少,有如杨柳,梧桐,棕榈等皆是,只是用处较差,柳与桐等木材与棕皮都是有用的东西,可是比起竹来,还相形见绌,它们不能吃,就是没有竹笋。爱竹的缘故说了一大篇,似乎是很“雅”,结果终于露出了马脚,归根结蒂是很俗的,为的爱吃笋。说起竹谁都喜爱,似乎这代表“南方”,黄河以南的人提到竹,差不多都感到一种“乡愁”,但这严格的说来,也是很俗的乡愁罢了。将来即使不能到处种竹,竹器和竹笋能利用交通工具,迅速运到,那么这种乡愁已就不难消灭了。
自己的园地
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福禄特尔做了一本小说《亢迭特》(Candide),叙述人世的苦难,嘲笑“全舌博士”的乐天哲学。亢迭特与他的老师全舌博士经了许多忧患,终于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种园过活,才能得到安住。亢迭特对于全舌博士的始终不渝的乐天说,下结论道:“这些都是很好,但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这句格言现在已经是“脍炙人口”,意思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么注脚。但是我现在把他抄来,却有一点别的意义。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丁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他认定的不论大小的地面上,尽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说话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园地,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这是要在先声明的。我并非鄙薄别种活动而不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种的才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对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园地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了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丁,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所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药材,却也一样迫切的需要蔷薇与地丁。——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用了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会心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的不合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略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人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然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工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为人生”——于人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的种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