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让人易遭受情感暴力?
每年夏天,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好朋友的两人会到湖边的旅社见面,这已经成为两人都很喜爱的年度仪式。他们会在大自然中一起度过几天,白天四处走走,走到走不动为止,晚上美餐一顿,然后好好睡一觉。游玩不光是为了见面叙旧、运动运动,其中一个人每次都会详细说起在学校的艰难时光,并提到一个特别严厉、总是批评他的老师。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但依然困扰着他,让他经常痛苦地回忆起。另一个人却说:“奇怪,我都记不得这个老师了。那段时间的许多事我都忘了,有些事也被美化了,但总体而言,我觉得那是一段快乐、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
两人的人生都已有一些收获,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生活不能说有多糟糕,所以他们哪个都不会被认为有过严重的心理创伤或挫折经历,当然他们会有自己的特点和不足,不过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但其中一个还是无法放下对严厉老师的糟糕回忆,每每总是要说起;另一个——和几乎所有人一样,上学时也曾被老师训斥过几回,却只记得那是一段幸福的童年记忆,是一段快乐的校园时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有些人在几十年后依然痛苦地记得不愉快的对话、老师的批评及其他伤心事,而另一些人有类似经历却早忘了,或者只当作有趣的往事?为什么有时能不在乎或至少很快忘记别人恶意的举动,有时却又被伤得很深,会一再痛苦地想起?
特别容易受伤的阶段
马尔堡大学的心理学家温弗里德·里夫说:“我们都会在某个时刻经历恶意事件,但它们很少被量化分级。伤害是否严重到构成情感暴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多少和时间点。”创伤的时间点和持续时长有极为重要的作用。比如,在罗马尼亚(1),如果孤儿被忽视的时间少于6个月就很快进入悉心照料他们的家庭,忽视只会稍微影响大脑发育;但如果超过6个月,就会出现明显的大脑发育迟缓现象。
总体而言,情感上的排斥发生得越早,越可能造成伤害;短暂创伤造成长期伤害的风险要比心灵经受长期暴力的小。所以,情感暴力是否会让人生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是一次性的还是长期发生的。
是谁施加了伤害也很关键,如果是重要的依附人物,比如父母、伴侣或其他亲近的人,那后果通常比一般认识的人严重得多。同样的恶语,如果从所爱之人口中说出,那真的可以让人深受打击;如果是关系普通的人说的,那就可以当耳旁风,没什么影响。
伤害背后的动机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图宾根大学附属医院心身科主任斯特凡·齐普费尔说:“永远要弄清楚,恶语伤人是不是故意的、有针对性的。”气头上说的话、盛怒之下的攻击可以很吓人,就好像突然的电闪雷鸣一样,但这样的爆发也会很快过去,且它们通常不是故意的伤害,也就会很快被忘记,不会有什么毁灭性的力量,过去就过去了。
但如果加害者刻意侮辱对方、打击对方、贬低对方,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时,对受害者来说,不管加害者是要展示力量,表现自己不依赖对方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要利用对方,其影响都是一样的。虐待癖、心理投射、想让人服从都可能是情感暴力的原因。
因此,如果因某句难听的话感到受伤,想想这话到底是一时的气话还是真的有恶意可能会有帮助。俗话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让人明白,家庭、伴侣等关系中一时冲动说出的话有时不用太当真。一方在平心静气以后诚恳道歉,另一方也不要记仇,学会忘记对方的无心快语。
什么情况下的攻击行为才是“有害的”?
大声、冲动、暴躁并不意味着某人就是坏人。一个4岁的孩子想看看捏死一只虫子会发生什么,那他是个坏孩子吗?应该不是。他的举动当然让人有点儿倒胃口,对动物也不友好,但也只是出于好奇,是童心的探究。可能他也会感到很满足,因为可以如此残暴地对待小虫子,让他这个“小小人”感觉很有力量。
但如果这孩子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了惩罚呢?那他就会学到,这样做不对,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他可能也会学到,要表现好一点儿,控制住自己。但他还是会有攻击性行为。瑞士巴默尔韦特医院的心身医学主任乔拉姆·罗内尔说:“如果孩子不能通过游戏来处理彼此之间的攻击,他们以后也无法处理好攻击性行为。所以我更建议培养在愉快的氛围中解决各方冲突的能力,而不是生硬地规定这个不准做那个不准做。”
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这一呼吁:越早学会合理控制自己的攻击性行为,日后越不容易伤害到他人。罗内尔还说:“‘只是’冷嘲热讽、言语相讥却不正面攻击的人,往往才是让别人过得特别糟心的人,毕竟大部分人都不太会应对这种‘被动式’攻击。”所以,友好和尊重当然需要,但如果发生正面口角,那也不是世界末日。
在生命的发展中,人很早就会受到伤害。胎儿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能“切身”感受到母亲的压力和心理负担。在生命的第一年,童年早期关系建立并稳定下来的时候,孩子对亲密感缺失、关系紊乱尤其敏感。他们就算还不会讲话,也能灵敏地感觉到周围环境中的情绪。
青春期也有不少很棘手的时刻。心理学家里夫说:“大家都见过:写错一个字,被老师训了几句,孩子就非常受不了,因为人在那个阶段还没有发展好,依然很敏感,所以也很脆弱。”慕尼黑工业大学附属医院心身科主任马丁·扎克说:“人越年轻越容易受到心理伤害。”童年和青春期的飞跃式发展阶段带着怀疑和不安,正是在这时,贬低可留下长久的印记。“上了岁数以后同样更容易受伤害。老人通常不再有那么多可用来抵御不愉快体验的正面经历,所以负面经历会对他们有更大的力量。”
然而,汉堡大学附属埃彭多夫医院的心理医生伊冯娜·内斯托里乌克这样说:“人会覆盖不好的经历,让它们变得不完整,或永远被抹除,被许多好的经历替代。”对于轻微的恶行和严重的虐待都是如此。这种机制是人类大脑处理事情的策略。心灵懂得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自己,只要没有遭受太严重的虐待。
这位心理医生微笑着回忆道:“玩躲避球的时候,我总是最后被选的人之一,但后来我就不在乎了。我在其他活动中找到了乐趣,比如田径和舞蹈,我告诉自己,球类运动不一定适合我。”
其他研究者在与病人进行许多对话后也表示,如果多次的成功经历能跟上,将负面经历覆盖,就算是很严重的虐待,也会退居幕后。这不是要将曾经历坏事之人的痛苦弱化或相对化,毕竟他们确实一再被其折磨,这只是指出人可以有哪些资源,心灵可以有多强大、多坚韧。
一切突然重现
总有些少年喜欢欺负周围比他们小的孩子,冬天抢帽子、手套,夏天拿走他们的足球,时不时还动手打他们几下。被欺负的10岁小孩因为害怕被报复,很久都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父母。领头的几个喜欢穿皮夹克,所以有个孩子远远看到穿类似夹克的人就害怕。有一次,他远远看到一个欺负过他的人,就躲进了加油站,求已经生气的工作人员让他留下。他非常惊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到那个人离开。
几天后,那个男孩和朋友走在路上,结果又遇到了那三个领头的,但这次他很平静,镇定地说:“你们可以抢走我的书包,作业本没了确实挺烦的,不过我可以得到一个新的书包,也还不错。”
面对这种麻烦的情况,为什么人有时候会恐慌,有时候会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时候却又什么事都没有?目前尚无详细的解释。为什么有些人有相似的经历,或相近的基因,却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为什么现在有些人稍微忙一点儿就受不了,不一会儿就表现出压力过大的症状,或动不动就恐慌发作、抑郁发作,而另一些人就算工作繁忙,要照顾孩子,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也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却依然镇定?可能只是走运,可能是由于大脑的神经构造就不容易导致发作。环境、基因、创伤、神经的特殊,所有这些还有其他许多因素都决定了我们如何面对压力。
比如,一个熟练的滑雪者,小时候有一次从山上滑下来时遭遇浓雾,转了很久才找到路,他吓坏了,但此后也多次去滑雪,也遇到过恶劣的天气。然而,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瑞士恩加丁滑雪,雪道上可见度渐渐变差,他忽然不安起来,甚至到了恐慌的地步。朋友花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平静下来,但为什么他会现在恐慌发作,而不是在之前的那十多次滑雪中?
心理疾病比许多人想象的更常见。三分之一以上的欧盟公民每年都有一次短暂的或持续更长时间的心理疾病发作。德累斯顿工业大学的汉斯-乌尔里希·维特迅说:“我们可能都会在某个时刻受到影响。”确诊的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多一些,病症在较低社会阶层中也更常见。三分之二的心理疾病在早年就会发作。他又说:“这对青少年的发展有严重的影响。据统计,患心理疾病的人通常受教育程度更低,更难适应社会,也就更容易得焦虑症。”
对于个人和社会来说,心理疾病都意味着巨大的健康及金钱负担,然而治疗却滞后到荒谬:在美国,病人平均要等9年才能得到适当的治疗,在德国要等6年。在此之前,他们到处求医,看了一家又一家,做了各种检查,就是找不到真正的病因。就算在发达国家,人们对于心理健康问题还是不甚了了。维特迅不满地表示:“学校里几乎不教相关知识。在公共领域,除了‘职业倦怠’,大家也很少谈到心理疾病。就算在医学院,心理疾病也依然是非常小众、非常精专的领域。”
就算讨论一时很热烈,就像2009年11月足球守门员罗伯特·恩克自杀后那样,也会很快归于平静,而情况发生改变的几乎没有。足球运动员佩尔·默特萨克在2018年春提到职业体育的心理压力在他在役期间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负担,他不满地说,足球产业金额以数十亿美元计,却至今没有花钱花力来更好地照顾球员的心理健康。说要让足球多点儿人性也不过是美好的话语,至于具体的行动和改善,完全没有。
不过研究者还是找到了一些可能让人更易患心理疾病的情况。妈妈保护过度、什么都要控制和情感冷漠一样可能导致孩子日后患上焦虑症或抑郁症;抑郁症患者的孩子也更容易患抑郁症。但准确预言是做不到的,为什么有的人会生病而有的人又好好的,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基因问题还是大脑沟回问题?
亲近和身体接触能帮人抵抗恐慌、负担和压力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也值得一说。麦吉尔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迈克尔·米尼通过许多项分子级别的研究,跟踪调查了童年早期经历如何表现在身体上。首先,他在大鼠身上证明,经常被舔舐、拥抱的后代明显更少受压力困扰。6决定糖皮质激素受体数量的基因似乎最终是由母亲对孩子的亲近程度来调节的。
如果后代享受到很多身体接触,就会明显多出很多应激激素皮质醇的内源性受体,于是对压力环境的反应远没有那么激烈。应激反应依然会有,但要平和得多,因为相关激素很快就被已有的众多受体吸附、分解,从而不再有危害。
这些重要发现在人身上也得到了验证。亲近和爱护让孩子的心理更强大、更能抗压。经历虐待和忽视之后,以及在自杀者身上,应激激素的受体则明显少得多,于是身体也会经受更大的刺激,患病的风险也更高。精神上受到打击的人,其身体的抵抗力也会一辈子被削弱。
糖皮质激素受体具有解压作用,而在经历童年早期创伤之后,与这些受体形成有关的基因更少被激活,导致这一现象的细胞机制之一可能很快就会被破解。7这也就在分子层面上展现了情感暴力如何体现在基因及最小标志物质上。许多专业文章也详细展示出人际关系的紧密如何增加信息物质的受体并抑制其他因素的活动,以使得——在理想情况下——人能更好地面对压力。
一方面,伤害是否会造成精神上、身体上的长期后果,要看其时间点和严重程度;另一方面,基因差异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由于基因型的组成和多态性,人遭受情感虐待和长期冒犯后可能会一辈子易紧张、易激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痛苦,也可能情绪上大体稳定,能够面对日常生活,保有一定的抵抗力。8
米尼坦诚表示:“不过我们依然不清楚,为什么有些人就算在最糟糕的境况下依然能保持心理健康,而另一些人则不能。就算在俄克拉何马市爆炸事件和骇人的‘9·11’袭击之后,在后来几年中出现心理问题的居民也仅占当地人口的40%,并不比平常更多,和其他地区相比也是一样多。”早期创伤经历、出生体重不足、贫穷等都是更易患心理疾病的“预兆”。米尼说:“但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能作为干预的理由,我们还是需要更准确的风险因素!”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杰伊·吉德在青少年的大脑中寻找各种心理疾病的易患特征,但他也不认为,经他多年不断优化的核磁共振能最终解开精神稳定性之谜。9 图像显示,患有精神疾病者,其大脑构造更经常有异常,这使得我们对这些疾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有这些特征的人最后一定会发病。10 吉德说:“通过这些图根本看不出是女孩的大脑还是男孩的大脑。”他确实找到了一些易患特征,但它们并不是决定性的。
内容要点
■ 许多因素共同决定了伤害和忽视是否会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留下持久的印记。伤害的方式、时间点、持续时长、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关系都非常重要。另外,个人的资源、环境和基因组成也有重要的作用。
■ 现在有许多独立研究发现,心理、神经、基因的一些特征能让人更有耐受力,但尚无法准确预言谁更易患病、为什么更易患病。说的只是“更可能”,而不是“一定会”。
■ 早期创伤经历通常会导致早发的严重问题,因为大龄受害者可能已经有足够的机会创建稳定的心理。不过伤害的持续时间也有重大意义,一时的伤害经常可以被很好地覆盖,长期的侮辱则需要更长时间才会退居幕后。
■ 越来越多的基因和神经因素被认为有助于建立一个具有抵抗力的心理基础。对自己好也受别人良好对待的人更不易受打击。基因及大脑构造并非一成不变,比如亲近和关爱就会激发出不少细胞分子机制,让人更能长期抗压。
■ 好消息是,就算是严重的问题也有办法面对。加害者对受害者的伤害也有限,并不总会超过严重的伤害和漠视程度。
(1) 罗马尼亚曾颁布法令,禁止避孕和堕胎,因此生育率大幅增加,但也因此出现了一批被抛弃的孩子。——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