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5874 下载APP
“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也不能结好果子。”
——《马太福音》7:18
每年冬天初雪降临的时候,母亲都是在客厅里度过的。客厅里摆放着父亲做的家具,但每当我想起母亲在这里的情形时,总记得客厅里空荡荡的。记忆中的客厅铺着木地板,上面有我们拖曳家具、跑闹或者用小刀留下的划痕。我记得每扇窗户都挂着棉布窗帘,中间摇曳着一把糖浆般颜色的老旧木质摇椅。我的母亲会打开每一扇窗,然后坐在这把摇椅上。她穿着她最漂亮的常服——一件灰粉色的绣着一簇簇奶油色和亮蓝色小花的衣服。我敢保证这些花儿的数量会是一个奇数。母亲光着脚,蜷曲着脚趾,把右脚搁在左脚上。
雪会随着风的方向飘落进来。起初,毛茸茸的雪花没有落地就融化了。后来,雪花像灰尘一样堆积起来,也把寒冷带进了屋子。我能看见母亲在喘息和忍受皮肤刺痛的样子。这就是冬天之于我的模样。雪飘落进来时,母亲穿着春装坐在客厅中央。然后父亲跑到客厅里,关上窗户,把毛毯裹在母亲身上。在俄亥俄州呼吸镇(1)林荫巷的房子里,余下的雪融化成木地板上的积水。这就是冬天之于我的模样。这就是婚姻。
我的家最初是由父亲和母亲一起建造的。上面盖着不会漏水的屋顶,下方是由砖头、石头以及木头搭成的。除此之外还有烟囱、门廊、地下室和阁楼。这些都是由父母亲手参与完成的。我父亲的手是土。我母亲的手是雨。怪不得他们有时无法彼此相拥在一起,因为那样会变成一团泥泞。然而正是在这团泥泞中,他们为我们建造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继而成为我们的家。
家中最大的孩子出生于一九三九年。那一天的色彩是深褐色的,好似一张乌贼墨汁的照片。这个蓝眼睛的婴儿被取名为利兰。从他出生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就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像他的爸爸,又有多么像他的妈妈。
“他有着她的金发。”
“他有着她的苍白肌肤。”
“他有着她的迷人翘唇。”
有了这个新生儿,父母决定在俄亥俄州的呼吸镇定居。这是从肯塔基州移居到俄亥俄州之后父亲长大的小镇。他认为这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好地方。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父亲抱着他刚出生的儿子,迅速地将他浸入河水,就像我们每个人出生时他都会做的那样。
“这样我的孩子就能像奔涌的河流一样强壮了。”父亲说道。
一九四四年,利兰出生五年后,菲雅出生了。利兰爱他的妹妹,但他的爱就像一个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满是污秽。
“是上帝让利兰成为我们的大哥,”菲雅曾说过,“所以我不能说是上帝错了。”
当我想起菲雅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便变幻出千盏摇曳的灯光。那些粒子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然后消失在黑暗中,变成嗡嗡声,我意识到那是蜜蜂的声音。
“像蜂蜜一样甜。”菲雅会这样说。
随着她一天天地长大,父亲总是抬起她的手臂。
“你是我的尺。”他告诉自己的女儿,“要用你来丈量菜园里生长的所有植物之间的距离,要用你来丈量篱笆桩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我是你的尺?”菲雅经常这样追问,即使她知道他会回答什么。
“因为你很重要。”父亲会把她的双臂展平,“你是我的厘米、英寸和英尺。你双手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从太阳到月亮的一切。只有女人能丈量这一切。”
“为什么?”她想要用答案来提醒自己。
“因为你很强大。”
一九四五年,随着亚罗的出生,菲雅变成了大姐。亚罗被浸入河水中的时候,抓到了一只蝲蛄。父亲用蝲蛄的爪子轻轻抓挠亚罗的手掌。
“这样你的手就永远能抓牢了。”父亲对亚罗说。
从那时起,亚罗会抓住他所看到的一切——弹球、鹅卵石,以及父亲口袋里的珠子。亚罗经常紧紧抓着这些东西,所以父亲叫他蝲蛄男孩,可我没有机会这样叫他。在他两岁的时候,这个捡拾一切的男孩张开双臂瘫倒在了院子里的七叶树下。一颗坚果卡进他的喉咙,也许他以为这颗外壳闪亮的棕色坚果是一块硬糖。
在他被撒满蓍草(2)种子的泥土埋葬之后,父母带走了利兰和菲雅。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他们不仅离开了呼吸镇,也离开了俄亥俄州和那里所有的薄皮房子以及满是血腥的繁荣。他们无法再继续生活在以七叶树为标志的土地上了。
离开之后,父母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母亲总是在这个州怀孕,然后又在另一个州生下孩子。一九四八年,她在堪萨斯州所罗门河畔生下瓦康达的时候差点儿丧命。婴儿出生时,父亲估摸她足足有14磅(3)重,而且胎盘先于婴儿出来。父亲努力把它塞回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讲的。
这个孩子以瓦康达泉的名字命名。这眼泉水曾经和所罗门河共同存在过。大平原上的印第安人造访过它,他们相信这泉水有神圣的力量。灵水,这就是她名字的含义。
我们的“灵水”只活了十天,而且每一天都在哭泣。父亲说,那是因为有一只在她头顶上盘旋的猎鹰把自己的影子落在了瓦康达身上,让她学会了猎鹰的哭号。他曾经试图用蚯蚓按摩瓦康达的喉咙来驱赶走猎鹰的影响。母亲也会在夜晚到来的时候轻摇瓦康达,希望能哄她入睡。但他们所做的努力全都是徒劳。
到了那一天,瓦康达依然在摇篮里哭泣。父亲正在厨房用棉球轻轻收拾放在毒藤上晒干的红茶叶。
“瓦康达,请安静下来,”他说道,“再哭下去会让你的灵魂注水的。”
母亲在卧室用棉球往自己的脸上敷金缕梅。
“这孩子就不能闭嘴吗?”她问镜中的自己。
九岁的利兰和四岁的菲雅坐在客厅地板上,用更多的棉球制作绵羊玩具。
“瓦康达。”他们同时捂住耳朵喊道。
然后,便是寂静。在寂静中,瓦康达被发现嘴里堵着一团棉球。
三年后,一九五一年,另一个女孩降生在这个家里。她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座楼梯上,被取名弗洛茜。当时母亲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按在墙上,台阶的凸起顶到了她的背。在弗洛茜出生后不到一分钟,父亲拿着一粒干豆子摩擦她的嘴唇,这样她便不会受到头顶上飞过的鸟儿和它们的影子的伤害了。他还把一颗松果压在她的额头上,祈祷她能长寿,至少活过瓦康达和亚罗。
弗洛茜是母亲最顺利的一次生产。
“这个女孩马上就出来了。”
弗洛茜总是渴望出风头。
“毫无疑问,我生来就与众不同,”她后来回忆道,“大多数婴儿都会出生在傻里傻气的床上或者笨重汽车的后座上,但我不一样,我出生在楼梯上,就像葛洛丽亚·斯旺森(4)在电影《日落大道》里走下的那座楼梯。”弗洛茜一边说一边还会模仿斯旺森的表情。
即使不是真的,弗洛茜也会宣称自己和卡罗尔·隆巴德的生日在同一天,有时也会是丽莲·吉许、艾琳·邓恩或者奥莉薇·黛·哈佛兰。在弗洛茜心中,她距离成名只差一首歌和一支舞。而在我的心里,她只是一个在楼梯上出生的女孩,后来变成了一个灵魂分裂的女人,在光明和黑暗之间进退失据。
“跟我干吧。”她会说,“贝蒂,如果你愿意。”
贝蒂,小小的我,一九五四年出生在阿肯色州一个有着爪形支柱的干燥浴缸里。母亲是在马桶上分娩的,她能躺下的最近的地方就是浴缸。在弗洛茜的嫉妒中,我被以贝蒂·戴维斯的名字命名。
父亲说,他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这位女演员的,那时候他们的年龄都还太小,不能找舞伴。
“她让我特别紧张。”父亲说道,“我能感觉到肚子里充满了蝴蝶,它们从我身体的一侧飞到另一侧。那就像是我吸入了一股永不止歇的风。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喝掉了贝蒂递给我的牛奶。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这牛奶坏了。”
“大多数蝴蝶都设法躲开了,但有一只蝴蝶被牛奶泼到了。肚子里有一只疯疯癫癫的蝴蝶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回忆着,“为了摆脱蝴蝶,我把贝蒂·戴维斯留在了月亮上,独自在树林间散步。没有了戴维斯小姐同行,我不再紧张了,于是所有的蝴蝶都飞走了,只剩下因为碰到牛奶而生病的那只。这只蝴蝶发烧得很厉害,烧到我以为肚子里点燃了一支蜡烛。
“我知道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于是我抓住了一只小小的黑蜘蛛,把它整个吞了下去。蜘蛛做了我想让它做的事,它在我的肋骨之间织了一张网,使得蝴蝶被网缠住。于是我的肚子舒服了,而蜘蛛留在了我的体内。我的肚子现在是它的家。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网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多,但我告诉你,我从此再也没有闹过肚子,因为只要我吃下去坏东西,都会被蜘蛛抓住。我常在思索,为什么上帝没有把所有的蜘蛛都放进我们的肚子里。”
无论他讲的故事如何,我的名字并没有和贝蒂·戴维斯的名字拼写一致。我的名字是以“y”结尾,而不是“e”,因为父亲说“y”让他想起了弹弓和吐着芯子的蛇。
他还说,是我名字里的“y”伴随着我头皮上的黑色形状把响尾蛇吸引到了我的摇篮里。
咝,咝,说话,女孩,说话。
溜进摇篮里的蛇绝对不怀好意,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他把蛇从我的毯子底下抓出来的时候,蛇咬伤了他。在吸出毒液后,他斩下蛇头,把蛇头埋入和他臂长一样深的洞里。他又为剩下的尸体祷告,以安抚蛇的灵魂,然后砍下它的尾巴,用尾巴给我做了一个儿童玩具。
摇啊,摇啊,咔嗒,咔嗒,说话,说话。
父亲的头发是黑色的,而皮肤是棕色的,就像他游过的淤积泥沙的美丽河底。他的脸颊永远是阴沉的,眼睛像是他用胡桃壳制成的粉末的颜色。他把这些特征遗传给了我。大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中、我的皮肤上、我的头发上,以及我的眼睛里。是他给了我这些。
“因为你是切罗基人。”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这样告诉我。那时我的年龄已经足够大,大到可以问他为什么别人叫我黑人了。
“他们会叫得更难听,贝蒂。”他说。
“但‘车厘匙’是什么?”我问。
“切罗基,跟我念,切——罗——基。”他在说“罗”的时候把嘴巴张得很滑稽,引得我咯咯笑起来。
“车——厘——匙……”我反复念着,直到我念对,“但这代表什么意思?”
“切罗基就是你。”他边说边把我抱到大腿上。
然后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鹿皮。
“它看上去像狗的背。”我抚摸着有毛的那一面。
“确实像,不是吗?”父亲把鹿皮翻过来,指向光滑一面上奇怪的字母。书写字母的墨水是蓝色的,边缘模糊不清,仿佛水让字迹变得褪色。
“这就是切罗基文写出来的样子,贝蒂。”他说,“我的妈妈从我的外婆那儿继承了这张鹿皮,她称这是她吸入的空气。因为每当她觉得无法呼吸的时候,她就会看看外婆给她的鹿皮,看看外婆写的字,然后就能找回她的呼吸了。”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胸腔充满空气,再把它们呼出来,吹动我头顶黑色头皮边缘的细发。
“我看不懂。”我用小小的手指抚摸着这些褪色的字母,“写得好古怪,它们说了什么?”
“它们说不要忘记你是谁。”
“奶奶忘记了她是谁吗?”我问道,“这就是她需要被提醒的原因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说自己是切罗基人,”他答道,“我们必须说自己是荷兰移民。”
“那是什么?”
“一类皮肤较黑的欧洲人。”
“为什么我们不能说自己是车厘匙人,我是说,切——罗——基。”
“因为我们必须隐瞒身份。”
“可是,为什么?”
“切罗基人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土地,移居到划定的土著人居留地。如果我们的族人说他们是荷兰移民,那就可以留下,因为拥有欧洲血统的人也可以拥有土地。但你无法欺骗自己太久,谎言会把你累垮。我的爸爸和妈妈经常需要说自己是荷兰移民,这让我的妈妈感到无法呼吸。所以她必须提醒自己她是谁。”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是谁?”我问。
“你就是你,贝蒂。”他说。
“我怎么能确定我是谁呢?”
“因为你的出身,你出身于伟大的战士,”他把手放在我的胸前,“也出身于伟大的酋长们,他们领导我们的族人走向战争与和平。”
他接着一边念着“切——罗——基”,一边握住我的手,在空气中写下这个名字。
我有时候会梦见这些祖先。梦见他们握着我的手,摩擦我的手掌,直到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剥落,直到我可以像他们一样用古老的方式说话。每当梦醒时分,我会把手掌捂在耳边,努力听到他们的声音。我等待这些声音让我焕发活力。
在出生两年后,我变成了姐姐。我的弟弟崔斯汀(5)于一九五六年出生在佛罗里达州。当父亲把他浸入河水时,一条鲈鱼游过,撞到了崔斯汀的后背。父亲说这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名游泳好手。当崔斯汀长到足够岁数后,他总是跳到水里。他喜欢溅起的水花,喜欢河水拍打岸堤礁石的样子。
“就像一幅画,”他能在飞溅的水花中找到画意,“干了就会消失不见的那种画。它在提醒我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一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七年,母亲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决定给他取名叫林特。他们说这是诞生于母亲中年危机中的孩子。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石头。”弗洛茜后来说,“妈妈的中年危机影响到了他。”
对于我们来说,尝试理解林特就像是尝试在黑暗的森林里找到出路。我们只知道他总是愁眉不展。如果他吃得太多或者讲话声音太大,就会担心我们把他赶走。他还愈加担忧父母不会携手终老。待到他八岁的时候,林特站在熨衣板旁边确保他的衣服被熨得足够平整,因为这能让他相信父母之间没有任何嫌隙。
生下林特之后,母亲数了数肚子上的妊娠纹,表示不会再生更多的孩子了。
于是,父亲把林特出生时的胎盘埋了起来。他用石头压好胎盘,确保林特会是最后一个孩子。
父亲过去常说,当一个孩子降生时,他的第一次呼吸会随风飘散,幻化成植物、昆虫,或是一个有羽毛、皮毛或鳞片的生物。他说,这个孩子与这个生物的生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彼此的镜像。
“有些人能触摸天空。他们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是那么高大,就像是参天红杉。”当我们吃惊地坐在他的脚边时,父亲边说边把手臂举过头顶,“还有一些人像牡丹一样美丽和柔软,而另外一些人则像大山一样坚实。你会遇到那些让你难以忘怀的人,他们会在你的记忆中留下皮疹,就像毒藤对你的皮肤所做的一样。”
父亲调皮地挠着我们的胳膊,直到我们大笑起来。
“就像蜘蛛,”他说道,“有些人在生命中不停地结网,要么用他们的舌头,要么用他们的手,”父亲把手指弯曲成蜘蛛腿的形状,然后用舌头抵在牙齿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嗡嗡。有很多人就像讨厌的苍蝇一样烦人。嗡嗡。”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动。
“嗡嗡。”我们的手指和他一起划动。
“你们得留心那些像蒲公英散播种子那样散布谣言的人。”他说,“但真正需要格外留心的是那些食腐者,他们就像长在烂树上的真菌。”
“那我们像什么,爸爸?”我问道。
“嗯,我们卡彭特一家像是莓果,丰饶、多汁的莓果,长在树林深处。莓果——”
“会把悲伤带给所有经过它们身旁的人,”母亲的声音盖过了父亲,“而且味道很奇特。”
(1)呼吸镇(Breathed)也可称作布雷思德镇。
(2)亚罗(Yarrow)与蓍草(yarrow)在英文中拼写一致。
(3)14磅约为6.35千克。
(4)葛洛丽亚·斯旺森以及下文中的卡罗尔·隆巴德、丽莲·吉许、艾琳·邓恩、奥莉薇·黛·哈佛兰、贝蒂·戴维斯皆为美国著名女演员。
(5)崔斯汀(Trustin)名字中包含信任(trusting)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