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3:分家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51022 下载APP
王源离开袓国时刚二十岁,在许多方面还是个未成熟的孩子,胸中充满了幻想、困惑和实行了一半的计划,这些计划他不知如何去完成,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去完成。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有人保护、照料和关怀着他,除了这些爱护,他不知世上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他在牢房里被囚禁过三天,他实际上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愁滋味。在国外,他一待就是六年。
那年夏天准备归国时,他快满二十六岁了。虽然还没有忧愁袭来,在他身上最终形成了成熟的男子气概,但在许多方面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知道,男子气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什么人问他,他会坚定地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了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志向。我的梦想现在已付诸计划。我已完成了学业,准备为我的祖国贡献一生。”确实,对源来说,国外这六年是他过往人生中的另一半。他生命中最初的那十九个年头只是不太重要的较小的部分,而这六年是更有价值的较大的部分,因为这六年使他在许多方面牢固地定了型,虽然他自己未察觉到,在许多方面他已不知不觉地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有人问他:“现在,你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呢?”他会老实地回答:“我已在一个外国的学院取得学位,我的成绩优于我的许多同胞。”他非常自豪地说这些话,但却绝不会告诉别人另外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在他的外国同学中有些人会窃窃地反驳他所说的话,说:“如果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从分数中得到荣誉,做埋头读书的书呆子,他当然可以取得这样的成绩。但我们在学校里还有别的乐趣。这个家伙——他苦心读书,这就是他的一切——他没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在足球比赛和划船比赛中,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谁还顾得上学习?”
是的,源了解这些精力充沛、成群结队、轻松活泼的外国青年。他们当他的面说这些话,从不苦苦地将这些话闷在心中,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们说出来。然而,源总有点志得意满。老师的称赞和授奖时的褒扬使他充满了自信,他的成绩常常名列榜首,授奖人总会说:“虽然他是用外文进行学习,但仍然超过了其他人。”因此,虽然源知道由于这个原因他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但他依然一直自豪地继续努力学习。他很高兴自己显示出了本民族的能力,并对自己不像儿童一样将游戏看得很重而感到欣慰。
如果再有人问他:“那么,你准备怎样度过你男子汉的一生呢?”他会回答:“我已读过几百本书,已钻研过在这异国的民族中我能获得的一切。”
这些都是真的,在这六年中,源的生活孤独得就像一只笼中的画眉鸟。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读书,当他住的地方的铃声响起时,他便下楼吃早饭。他总是一人静静地吃,不想自找麻烦,去与住所的任何一人攀谈,也不与女房东搭讪。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与他们交谈呢?
中午,他在食堂里与许多学生一起吃中饭。下午如果他没有在田间劳动或与他的老师在一起,他便做自己最喜爱的事。他到图书馆大厅去,埋头于书丛中。他读书,记下所需保存的资料,并思考许多问题。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西方人不是野蛮的种族,不是孟那么辛辣地嘲讽的那种野蛮人。除了一些普通人有些粗鲁,西方人在科学方面知识广博。源多次在这异国听到他的同胞说,在运用关于物质的知识方面,西方人胜过别人,但在体现人类精神活动的一些艺术方面,西方人则有所欠缺。可现在,看着汗牛充栋的关于哲学、诗歌和艺术的书,源怀疑自己的民族在这些方面是否真的更伟大。当然,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如果要他大声说出这种怀疑,他宁愿死去。他甚至发现祖国的历代圣人所说的一些箴言警句都已被译成了外文,还发现一些谈东方艺术的书,他在这知识的海洋面前惊愕万分。他对拥有这些知识的民族半是忌妒,半是怨恨。他想忘掉这个事实:在他的祖国,一个普通人常常不能读书看报,而这人的妻子往往还不如他。
自从来到这异国,源一直有两种不同的心境。在那九死一生的三天之后,他的身体在船上逐渐恢复了。他感到又有了力气,庆幸自己能够死里逃生。在旅途中,异国宏伟壮丽的奇异景色不断呈现在他们眼前,盛的快乐也感染着源。就这样,源跨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就像个孩子去看电影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渴望,随时准备从每一件新奇事物上获得乐趣。
他发现一切都新鲜有趣,赏心悦目。当他第一次步入这个新国家西海岸的港口大城市时,他感到他所见到的东西比他曾经听说的更生动。摩天大楼高耸入云,街道平平整整,就像屋里的地板一样整洁干净,人坐或躺在上面都不会沾上灰尘。所有的行人看上去都清清爽爽,丰衣足食。他们皮肤洁白,服装整洁,令人赏心悦目。源感到很愉快,因为这儿没有穷人夹杂在富人中间。富人在街上十分自由地行走,没有乞丐拉住他们的袖子,高声乞求怜悯,乞讨一两个小钱。人们可以在这个国家里尽情游乐,因为一切人都生活得很丰足;人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大吃大喝,因为所有的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起初几天,源和盛对所见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赞叹不已。这些异国人住在宫殿里——对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说来,这些房子仿佛就是宫殿。在这座城市里,出了商业区,便有宽阔的大道伸展出去,道旁绿树成荫。各家各户无须在房屋周围筑起围墙,每一家的草坪都与邻家的草坪连成一片。这对源和盛说来简直不可思议,因为每人似乎都十分信任自己的邻居,不必时时提防或怕有人盗窃。
这城里的一切仿佛完美无瑕。方方正正的高楼大厦背后衬着带有金属色泽的天空,轮廓鲜明,宛如宏伟的神庙,只是其中没有神。在摩天大楼之间,奔驰着成千上万的车辆,车上坐满了富裕的男人和他们的太太,甚至步行的人也似乎是出于愉悦自己而不是由于不得已。开始源对盛说:“这个城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会出事,因为这么多的人以这样快的速度赶路。”他们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些人轻松活泼,常常开怀大笑。他们爽朗地、喋喋不休地讲话,谈话中的快乐远远多于忧伤。他们无忧无虑,之所以急速地行走是因为他们喜欢敏捷。这就是他们的速度。
在这样的空气和阳光中,存在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源的祖国,空气常常使人慵懒怠惰,夏天人们需要很长的睡眠,冬天人们则希望蜷缩在一个封闭的地方睡觉或取暖。在这个新国家,风和阳光中充满了一种野性的、进取的勃勃生机,因此源和盛也加速了步伐。在灿烂的阳光中人们活动着,就像在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在熠熠闪光。
在最初这两天中,虽然他们感到一切都新鲜奇妙,赏心悦目,但有一件事使源的这种快乐笼上了阴影。即使已经过去六年,源也不能说自己已完全忘却了那一刻,尽管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盛到一家普通的饭店去吃饭。那儿顾客盈门,其中有些人可能并不怎么富裕,但仍有足够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点自己想吃的饭菜。当源和盛从街上走进饭店的门时,源感到这些白种男女不知怎的老盯着他们看,源感到那些人有点稍稍回避他和盛,事实上源很高兴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身上有股奇特的异国的气味,有些像他们爱吃的乳酪的味道,但不如乳酪那么难闻。他们走进这饭店时,一个女服务员站在一个柜台旁边接过他们的帽子,然后将它们挂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间,这儿的习惯就是这样。当他们出来取帽子时,那个服务员同时拿出了许多帽子。源前面有一个人挡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手一把抓住源的帽子,那顶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样。那人将帽子戴在头上就出了店门。源当时就看出出了差错,他立刻从后面赶上去,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帽子在这儿。我的帽子没您的那么好,被您错拿了。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后源鞠了一躬,将帽子递了过去。
那人已不再年轻,一副瘦脸上带着焦虑、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烦地听源说话,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后带着极大的厌恶从自己的秃头上摘下了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只说了两个词就走了,而这两个词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吐出来的。
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拿着自己的帽子,他想永远不再戴这顶帽子,因为他厌恶那人闪闪发亮的白色秃顶,而且他极不喜欢那人嗓音中的嘶嘶声。盛走上前来问源:“你站在这儿干吗,好像遭到了什么打击?”
“那个人,”源说,“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这两个词伤了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两个脏词。”
盛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声中也有几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盛说。
“我知道,那是两个脏词。”源恼怒地说,情绪开始低落。
“我们现在是外国人。”盛说。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又说:“天下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堂弟。”
源默不作声。但他不再那么兴高采烈,对所见的一切也不再那么欢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固执而又带着一种抵触情绪。他,源,是王虎的儿子,王龙的孙子,他将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会在成千上万的白种异乡人中丧失自我。
那天,他一直对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于怀。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说:“不要忘记,如果在我们的国家,孟会大声奚落这个瘦小的人,骂他是洋鬼子,所以这种伤害也可能有另一种意义。”过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叫源观看各种奇异景象,终于转移了源的注意力。
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这个国家中有那么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赞叹的东西,源本该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实际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源现在偶然想到这件事,它在他脑海里依然像六年前一样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愠怒的面容,仍能感到当时所受的侮辱,而这种侮辱对他说来是不公正的。
即使他没有忘记,这种记忆在大多数时候也是被掩盖着的,因为在这异国,在他们最初度过的日子里,源和盛共同看到了许多美景。他们乘坐一辆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崇山峻岭。虽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顶仍然白雪皑皑,山背后则衬着又高又蓝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峡谷,谷中有深深的、翻腾着泡沫的湍急的河流。源凝望着这片荒野的美景,觉得它美得动人心魄,几乎有点超越现实,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画家的作品挂在火车外面,充满异国情调,奇谲怪诞,色彩浓烈。这美景完全不是由构成他祖国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构成的。
火车驶出了群山,进入了河谷。那河谷极为宽阔,一块块的农田一望无际,一块就足有几个县大。机器像巨兽一般轧轧轰鸣,耕耘着沃土,以期丰收。源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这对他说来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着那些大机器,想起了那个老农教他怎样握住锄头、怎样挥动它,并使它落在适当的地方。那个老农依旧在耕种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依然一成不变地做着同样的事。源想起了那个老农的一小块一小块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个老农怎样聚积人粪尿,将它施在田里,那种类屈指可数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又肥又壮。每一种植物都尽其可能地长得茁壮,每一种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尽其用。但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绝不会去考虑一两棵植物或一两英尺土地。在这儿,土地以英里来丈量,庄稼多得不可胜数。
在最初的日子里,除了那个人对源说的话,源感到这国家里一切都好,都胜于他国内的那些同样的事物。每个村庄都是既清洁又繁荣,他辨认不出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即使乡下也没有衣衫褴褛的人,没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没有家禽家畜到处乱跑。这一切都值得羡慕,源心里不得不佩服。
但从最初的那些日子开始,源就感到这儿的泥土奇异而充满野性,与他袓国的泥土截然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进一步了解了这种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着乡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国大学里也种了一小块试验田,就像在他的祖国一样,但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两个国家的区别。虽然哺育这些白人的泥土与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样是泥土,可是当源在这种泥土上工作时,知道这种泥土不是那种埋着他祖先骸骨的泥土。这种泥土新鲜洁净,没有人类的残骸,也不那么驯服,因为在这个新的民族中,还没有足够的死者用他们的肉体来渗透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国,人的肉体已渗透了那片土地。这个国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壮。由于这儿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面生息的人也变得野蛮起来。虽然他们丰衣足食、知识广博,他们的精神和容貌中却常带着原始的野蛮。
这片土地是不驯的。绵延数千里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树下的朽木烂叶、野兽自由奔驰的草原、四通八达的漫不经心的野径,这一切都显示出这片土地不驯的气概。人们使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通过艰巨的劳动获得丰硕的、供过于求的收成。他们将树砍倒,只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让其他一部分空闲着,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过了人们的需要,而且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气度恢宏。
在源的祖国,土地是人的奴隶,人是土地的主人。许多山上的树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现在,人们甚至割尽山上的野草用来烧火。人们在那些小块田里苦心经营,力求获得最好的收成。他们迫使土地竭尽全力地生产,一次次地向地中倾注自己的劳动、汗水、垃圾和尸体,直至泥土完全丧失了纯洁。人们自己造就了这种泥土,没有他们,土地早就肥力耗尽,成为空虚的不育的子宫。
每当沉思默想这个新国家和它的奥秘所在,源就会想到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想获得丰收,他必须首先要考虑往田里撒进什么肥料。然而,这块异国的土地由于未经耕耘,依然非常肥沃。只要播下一些种子,这土地便奉献出大量的产品,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们几乎承受不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源将憎恨混合进这种羡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结束的时候,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在火车上的旅程结束时,源和盛早早地分手了,因为盛爱上了一座大城市,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说他喜爱学习诗歌、音乐和哲学,而那座城市里可以学习这些学科的学校要比别处好,他不像源,他对土地之类的事毫无兴趣。而源下定了决心,要在国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学习怎样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他很快就相信这个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他们从土地上获得的丰收使得他们富足起来,这样,他学农的决心更坚定了。于是,源让盛留在那座城市,而自己继续向前,去另一座城市,进了一所他能在那里学到他想学的东西的学校。
首先,源必须在这异乡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睡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他到学校去时,受到一个灰发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礼,给了他一些单子,单子上写着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源选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门口按响了门铃,第一道门开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儿,她青春已逝,粗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正用围裙擦着她裸露的粗壮的红胳膊。
迄今为止,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种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他几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视,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问:“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吗?”
那个女人将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门答道:“这是我的房子,它不属于任何男人。”听到这话,源转身就走,他宁愿换一个地方试试。他想,在这个国家里,竟也有许多像这个女人一样满怀恶意的女人,他宁愿住到一座属于一个男人的房子里去。这个女人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腰身和胸脯硕大无朋,她的短发的色泽很奇怪,源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不会相信那头发是从人类的皮肤上长出来的,它本来鲜艳刺目,黄得发红,但由于厨房的油腻和烟尘,它变得暗淡了。奇怪的头发下面就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满面红光,但红得有些发紫,这副脸上安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蓝,发出一种新瓷器有时会发出的那种光。再看她一眼源简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两只铺开来的肥得没有线条的脚,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礼貌地与那个女人告了别,到别处去找房子了。
可是,在走访另外一两个标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时,他却都被谢绝了。起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个女人说:“我的房间客满了。”源知道她在撒谎,因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记号。这样的事反复发生。源最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个男人粗鲁地说:“我们这儿不收有色人种居住。”起初源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不认为他淡黄色的皮肤与通常的人类皮肤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他的黑色眼睛和头发与常人相异。但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可见的黑人,并注意到白人极不尊重他们。
刹那间他的血往上涌。那个男人见他脸色阴沉、怒气冲冲,便带点歉意说:“我妻子在这个困难时期要帮我找出一条生路来。我们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们接纳外国人,他们就不肯住在我们这儿了。有些别的地方接纳外国人。”那个男人说出了一个门牌号码,那正是源看到那个满怀恶意的女人的地方。
这就是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他带着十足的傲气,彬彬有礼地向那个男子道了谢,又回头来到第一家。他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敢正视那个女人可怕的形体。他告诉那个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间。他非常喜欢那间屋子,那是靠近屋顶的一间小屋,非常清洁,被楼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个女人,那间屋子似乎就相当不错了。他可以想象他在其中孤独安静地工作,他喜欢看屋顶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面斜伸下来。就这样,他决定住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在这六年中,这间屋子成了他的家。
事实上,那个女人的心肠并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可怕,他年复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里,每天去上学。那个女人渐渐地对他好起来,他也渐渐地了解到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恶煞般的外表和粗鲁的举动之下,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在那个房间里,源生活得像个教士,清贫整洁,他屈指可数的几件物品总是放置得井井有条。那个女人开始非常喜欢源了,她叹了一口粗气,说:“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这样规规矩矩就好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几天之后,源发现那个粗壮的女人虽然做事咋咋呼呼,但心地非常善良。虽然源听到她大声嚷嚷的声音会畏缩,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壮的红胳膊会颤抖,但他仍然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因为他发现有人在他的房间里放了几个苹果。他们吃饭时,她高声地在桌子对面向源大声嚷嚷,但源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她说:“王先生,我为你做了些米饭!我想,没有你习惯吃的东西,你会觉得吃不下饭的……”她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高声说着,“米饭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东西了——蜗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惯了的东西我却无法供应。”
源说实际上他在家中并不吃这些东西,可她好像并不理会源的争辩。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个笑话,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强迫他多吃一点,饭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间经常保持着温暖和清洁。当她知道源喜欢吃某一种菜时,就不辞劳苦地做了给他吃。终于,源学会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脸,而只想到她的善良。随着时光的流逝,源越来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认识了几个与他处境相同的同胞,发现他们的房东都不如那个女人心肠好,许多女房东的嘴尖酸刻薄,将外国学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视那些与她们种族不同的人。
有一件事使源十分惊讶,那就是这个粗壮的大嗓门女人竟然曾经结过婚。在他的祖国,这种事就不会令人奇怪,因为在新时代到来之前,姑娘或小伙子都不得不与选定的某个人结婚。男人必须接受别人为他选择的那个新娘,即使那个人是个很丑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这异国,很久以来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选择妻子,竟然有男人出于自愿选择了这个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临死之前,她有了一个女儿。现在这个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姑娘居然很漂亮。源从来也不认为一个白种女人会真正地美艳绝伦,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确实很美。她十分妩媚,说她漂亮一点也不过分。她继承了母亲的那种像火焰在燃烧一般的金属丝状的头发,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铜色鬈发。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弯弯曲曲地沿着她漂亮的头和洁白的脖子的线条,优美地披散下来。她有与母亲一样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温柔。她用化妆术将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亲的那种苍白色。她的嘴唇丰满柔软,色泽鲜红。她的身体袅袅婷婷,宛如一棵小树。她的手纤细柔长,十分匀称,指甲长长的,染得通红。她穿着轻薄质料的衣服,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乳房以及她身上所有运动着的线条都清楚地显示了出来。源就像一个年轻男人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轻男人以及源在看什么。源也知道她明白这一点,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厌恶她,因此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躬来回答她的问候。
他庆幸她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无论她说什么,嗓门总是太大,通过鼻腔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尖锐刺耳。她外表的温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尔他们俩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时,他暗自庆幸自己不喜欢她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她不愿帮助她母亲整理家务。吃饭时,如果她母亲请她去取一样忘了带上桌的东西,她总是噘着嘴站起来,还常常说:“你准备开饭总要忘记什么东西。”她也不愿将手放在肮脏油腻的水里,因为她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爱护自己的手。
在这六年中,源庆幸他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断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满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宁的纤手在他旁边,便想起它们是懒散的,除了侍候自己,绝不会去为别人服务。源认为姑娘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感到她近在身边,有一次甚至激动起来,可他忘不了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听到的那两个骂人的脏词。对这个姑娘来说,他也是个外国人。他忘不了他和这个姑娘属于不同的种族,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异乡人。他下定决心继续保持疏远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不,他自言自语,他心中曾有过许多姑娘,但她们最后都背叛了他。如果在这异国有人背叛了他,没有人会前来帮助他。不,他最好对姑娘们还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愿看那个姑娘,学会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寻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时大胆地邀请他到某个舞场去,他会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
可是源有时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死去的姑娘。他伤感而激动,惊奇地想知道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烈火燃得这般炽热。他的这种探求是毫无结果的,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而她最终却暴露出了她的邪恶。特别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即使他睡着了,也会不时醒来。他躺在床上,守着夜的寂静,看婆娑的树影映在室中的白墙上,月光皎洁,室内通明。他心中终于开始骚动不宁。他挡住双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这使我渴望某种东西——就像渴望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家。”
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闭自己,躲进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面上他彬彬有礼,与一切跟他说话的人交谈,但他从来不首先与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将自己与这个国家中他厌恶的东西隔绝开来。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这种自豪感使他觉得祖国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远流长。他学会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视;他懂得了在市里可以进什么样的店去买生活必需品、刮脸或理发。有一些店主不愿为他服务,一部分人会不客气地拒绝他,另一部分人会讨双倍的价钱,还有一部分人装得很客气,说:“我们在这儿求条生路,人们不欢迎我们与外国人做生意。”无论对方粗鲁还是有礼,源都学会了一言不发。
他可以一连数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交谈,结果他像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可能会迷失在快节奏的异国生活中。没有人向他询问关于他祖国的事。那些白种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听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也只是宽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于无知而做错事的人一样。源发现他的同学、替他理发的理发师以及他的女房东都有些偏见,例如认为源和他的同胞会吃老鼠、蛇,会抽鸦片,在他的祖国所有的女人都裹脚,所有的人都把头发编成辫子,等等。
一开始源非常急切地企图破除这些无知的偏见。他发誓他从来也没有尝过老鼠或蛇,他告诉那些外国人,爱兰和她的朋友能轻盈地翩翩起舞,不比其他任何国家的姑娘逊色。但他的辩解只是白费唇舌,他们很快就忘了他的话,只记得他们原来知道的那些事。源对这种无知的偏见时常感到异常恼火,他深深地恨这些人的无知,终于,他不再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中会有公道和真理,而开始相信他的整个祖国都像那个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国的姑娘都像爱兰。
在上土壤课的时候,源认识了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心肠极好的憨厚的小伙子。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上课时,他在源身旁坐下,源没有跟他说话,他先开口与源交谈起来。后来他有时跟源一起走出校门,有时他们一起在阳光中溜达。他与源攀谈。有一次他请源与他一起散步,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个年轻人的邀请。散步时源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因为他一直生活得那样孤独。
很快源开始向他的新朋友讲自己的故事。路旁有棵树,树的枝杈伸向路边。他们坐在树下休息,继续他们的谈话。不久,那个小伙子急躁地喊起来:“哦,叫我吉姆!你叫什么名字?哦,王,源王。我的名字叫巴涅斯,吉姆•巴涅斯。”
他听到那个小伙子把自己的名字念颠倒了,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向那个小伙子解释,在他的祖国,姓应放在名的前面。这又将那个小伙子逗乐了,他试着颠倒着念他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类闲谈中,笑声不断,他们的友谊慢慢发展起来。他们开始进一步交谈。吉姆告诉源,他这一生都住在一个农场里,他说:“我父亲的农场有二百公顷土地。”源说:“他一定很富有。”吉姆惊讶地看着他,说:“在这个国家,这只是个小农场。在你的祖国,这算得上大吗?”
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觉得要说出他祖国的农庄是多么地小简直使人不堪忍受。他怕说出来会受到吉姆的嘲笑,只是说:“我祖父有很多土地,人们称他为有钱人。但我们的田非常肥沃,一个人只需为数不多的土地就能生存。”
谈着谈着,源渐渐讲到了那座在镇上的大房子以及他的父亲王虎,王虎现在被称作司令而不是军阀。源也对吉姆谈到了那座沿海城市,谈到了那位太太、他的妹妹爱兰以及爱兰的种种时髦的乐趣。一天又一天,吉姆倾听着,提出他的问题,而源侃侃而谈,几乎不觉得自己竟说了那么多。
源发现讲话很快活。在这异国他乡,他一直都非常孤独,实际上比他主观感觉到的更孤独。对于那些小小的怠慢,如果有人问到他,他会自傲地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值一提的事,但实际上他耿耿于怀。他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受到伤害,他几乎都不习惯再保持自傲了。可现在,源坐下来,对那个白人小伙子讲他种族的光荣,讲他的家庭以及他的民族,这使他自己感到慰藉。吉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源听到他非常自卑地说:“你一定觉得我们看上去很穷——你是个司令的儿子——有那么多仆人——我想请你夏天到我家去玩,但又有些不敢,因为你过去是那么富裕。”吉姆的表情和话语像某种药膏,医治着源所有的创伤。
源彬彬有礼地向吉姆表示谢意,很客气地说:“我相信你父亲的房子对我说来一定很大,很舒适!”源带着快意啜饮着吉姆的羡慕。
但在这场谈话中,源并不察觉自己心中有颗秘密的种子。他在心中把祖国看成他所描绘的那副样子。他忘了自己曾经憎恨王虎的一切战斗和他那些充满贪欲的士兵,而把他想象成一个伟大崇高、运筹帷幄的将军。他忘了那个鄙陋的小村,王龙曾在那儿生活、挨饿,用劳动和计谋挣扎奋斗。他只记得童年时镇上那座大房子里的许多院子,那是他祖父造的。他甚至忘了狭小破旧的土坯屋和成千上万像土坯屋一样的房子。它们都是用土坯垒成,顶上盖着稻草,庇护着穷苦的人们,有时也庇护着牲畜。他只清楚地记得那座海边的大城市,它拥有巨大的财富和许多游乐场。因此当吉姆问“你们有我们这样的汽车吗?”或“你们有我们这样的建筑吗?”时,源会很简单地答道:“是的,这一切我们都有。”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撒谎。在某一点上看,他说的是局部真实。如果全面地看,他相信他说出了总体真实,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遥远的祖国在他眼中日臻完美。他忘记了一切丑陋的东西,忘记了到处可见的苦难。在他看来,在祖国,所有的农民都诚实知足,所有的仆人都忠心耿耿,所有的主人都仁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孝顺父母,所有的姑娘都贞洁温柔、谦恭有礼。
源渐渐相信他遥远的祖国真是那么美好。终于有一天,他对祖国的信心驱使他在公众面前为他的祖国进行辩护。事情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某座教堂里。那天教堂里来了一个人,他曾经在源的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告诉人们他要放一些电影给他们看,这些电影与那个远方的国度有关,他还告诉人们,他将谈谈那个国家以及那儿的风俗习惯。源既然不信宗教,当然从来没进过教堂,但那天晚上他去了,想听听那个人的演讲,看看他会放什么样的电影。
源坐在人群中,看了看那位旅行家,第一眼就觉得他讨厌,因为他发现那个人是个教士。源只听说过教士但从来没见过,他早年在军校上学时,老师曾教育他们反对教士。那个教士到国外去,用宗教进行贸易,诱惑贫穷的人参加他的教派,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对这种目的许多人只能猜测而不能完全了解,人们只知道,一个人如果不为任何目的或不想获得某种私有财产,是不会离开他的祖国的。现在那个教士高高地站在讲坛上,嘴角上的线条冷酷无情。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长着两只深深地凹陷的眼睛。他开始讲起来。他向人们描绘源的祖国的穷人和饥荒,他告诉人们,在那儿,部分地区的女婴一出生就被杀死,人们住在茅棚里等。总之,他讲的事都肮脏丑陋、可憎可恶。源听着这一切。然后那个人开始放电影,影片上的据说是他亲眼所见的事物。源这时看到乞丐从屏幕上向他拥过来,还有脸部溃烂的麻风病人、饥饿的孩子,他们虽然腹中空空,但肚子膨胀着。电影里还有狭窄拥挤的街道、负着牲畜也不堪承受的重荷的人。源在他幽居的生活中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丑恶。最后,那个人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在这块可悲的大陆上,我们的福音书是多么不可缺少。我们需要你们的祈祷,需要你们的捐助。”然后他坐了下去。
源忍无可忍了。在这段时间里,看到他祖国的缺点在这些好奇、无知的外国群众面前暴露无遗,他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其中还夹杂着耻辱和忧伤。这不是他祖国的缺点,源心里这样想,因为他从未亲眼看过那人所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喜欢窥探的教士搜集了他所能发现的一切丑恶,并苦心地把这些丑恶展现在西方世界冷漠的眼睛面前。那人在结束时竟厚颜无耻为那些被他无情地损害了的人乞求金钱,这对源说来更是一种奇耻大辱。
源怒火中烧,心都要爆炸了,他跳起来,两手紧紧抓住前面的座位,眼中燃着黑色的火焰。他双颊通红,浑身颤抖。他高声喊:“这人说的话和他放的电影都是谎言!在我的祖国绝没有这样的事!我自己就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我没有见过这些麻风病人,没有见过这样饥饿的孩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屋!我家里有二十几间房间,我国有许多像我家一样的房子。这个人造谣骗你们的钱。我,我代表我的祖国在这儿说话!我们不需要这个人,也不需要你们的钱!我们不需要从你们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源就这样高喊着,然后他抿紧嘴唇,防止自己哭出来,又坐了下来。人们坐着,鸦雀无声,对刚刚发生的事惊讶万分。
至于那个教士,他听着,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他站了起来,温和地说:“我看出这个年轻人是个当代青年学生。好了,年轻人,我能说的一切就是我在穷人中间生活过,他们就是那些我在电影里展示出来的人,我在他们之中生活过大半生。当你回到你自己的祖国,到内地我居住的那个小城市里,我会将这些东西展示给你看……我们现在一起祈祷,结束今天的一切,好吗?”
但源不愿留下来参加这种虚情假意的祈祷。他站起来走出去,踉踉跄跄地走过街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久,他身后传来了人们往回走的脚步声。这时,源又遭到了那晚的最后一次打击。当时两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并不清楚他是谁,他听到一个人说:“怪事,那个中国家伙竟然那样站了起来,真怪——不知他们两人到底谁对。”
另一个说:“我想,两人都有正确的地方。最好不要全信你从某个人那儿听到的话。但外国人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呢?这与我们毫不相干!”那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漫不经心地说:“有道理——看来明天要下雨,是吗?”他们又继续走他们的路了。
听了他们的话,源不知为什么觉得,如果这些人关心这些事,他还不会这么伤心。他觉得,如果那个教士说的是对的,他们就应该关心这些事;既然那个教士撒了谎,他们也应该关心,应该搞清事实真相。他闷闷不乐地上了床,在床上辗转反侧,气得哭了,然后他发誓要干一番事业,让这些人知道他祖国的伟大。
这件事发生之后,源的新朋友平息了他的怒气。从那个纯朴的农村小伙子那儿,源得到了真诚的安慰。源向他倾吐自己对祖国的信心,跟他讲那些圣贤,那些圣贤塑造了他祖先的高尚心灵,制定了人们沿用至今的制度。因此,在那个遥远可爱的国度,绝没有在这个国家中到处可见的奢侈享乐和固执任性。在那儿,男男女女作风正派,循规蹈矩,他们的德行产生了美。他们不需要法律,而在别的国家,到处都是法律,儿童妇女也必须有法律保护。源热切地说,他相信他的祖国不需要法律,在那儿没有人会伤害孩子。这时他忘了太太告诉他的那些弃婴。他说妇女们总是很安全并在家中受到尊重。那个白人小伙子问道:“那么女人裹脚不是真的?”源骄傲地回答:“那是陈年的风俗习惯,就像你们也有过女人束腰的习俗一样。现在这早已成了过时的事,随便什么地方都看不到这种现象了。”
源昂首挺胸地捍卫着他的祖国,现在这成了他的使命。这使他有时想起孟,现在他能实事求是地来评价孟了。他想:“孟是对的,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被别人瞧不起,我们现在应该同心协力使她强大起来。我要告诉孟,无论如何,他看问题比我客观,比我深刻。”他希望能知道孟的地址,这样他就可以写信给他。
他想给父亲写信,也这样做了。源发现自己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写得更加温柔,更加充满真情。刚刚萌发的对祖国的爱使他更爱自己的家庭了。他写道:“我常常渴望回家,对我说来没有一个国家胜过祖国。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我们的食物是最好的。一旦我回国,我将十分乐意回家。我在这儿停留只是由于我要学些有用的东西,用它为祖国服务。”
在这些话下面,他加上儿子向父亲问候的客套话,封上信,贴上邮票,走上街将信扔进邮箱里。这是个周末的傍晚,街上的店铺里灯火辉煌,年轻人正欢闹嬉戏,大声吼着他们会唱的歌,姑娘们与他们一起哗笑喧闹。看到这番野蛮的景象,源撇了撇嘴,冷漠地笑了笑。他让他的思绪追随着那封信,步入了威严和寂静,在那儿,他父亲正孤独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至少他父亲左右有几百名部下,至少他,一个军阀,正按照他的准则荣耀地活着。源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就像他过去常见的那样,父亲高贵庄严地坐在雕花的太师椅上,老虎皮披在父亲身后,燃着木炭的铜火盆在他前面,卫兵们守候在他周围,他是一个真正的大王。听着那吵吵嚷嚷的下流话,听着粗俗刺耳的音乐从舞场上传来,源这时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骄傲。他悄悄地离开了,单独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分坚定地专心读起书来。他感到自己比周围的人都更高贵,因为自己来自一个古老的君主制国家。
这是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三步。
第四步接踵而至,它来自与过去不同的原因,但离源更近,它是源的新朋友干的一件事。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之间的友谊渐渐不如以前深厚了,源的谈话也变得冷淡而疏远,他总是谈工作或老师说的某些事情。一切都是由于源现在知道吉姆常到他的住所来,不是为了看他,而是为了看房东太太的女儿。
这件事是很自然地发生的。一天晚上,源将他的新朋友带回房间。由于天气潮湿,他们不能按他们已经养成的习惯一起去散步。当他们走进源的住所时,一阵音乐从前面的一个房间里飘出来,房门半开着。这是房东太太的女儿在弹琴,她肯定知道房门是开着的。走过那个房间门口时,吉姆往里瞧,看见了那个姑娘,姑娘也看见了他,并向他送了道秋波,他捕捉住了它,悄悄地对源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这儿有这么个桃子c?”
源看到吉姆色眯眯的表情简直受不了,他严肃地回答:“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不懂这个词,但懂其他的一切,他觉得心中极不舒服。后来他稍稍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思索着这件事。他自言自语,说要忘了这事,不让关于一个姑娘的区区小事妨碍他们俩的友谊,因为在这个国家,人们对这种事看得很随便。
但这种事又发生了第二次,源这次感到深受伤害,几乎要哭出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已在别处吃了晚饭,以便晚上继续用功。当他走进他的住所时,听到吉姆的声音从大家合用的客厅里传出来。这时源很疲倦,长时间地读外国书使他眼睛发痛,读那些从左至右横排的外国书对习惯读从上到下竖排的中国书的人说来,是相当吃力的。听到朋友的声音时,源非常高兴,他渴望有人陪伴他一小时。因此他推开开着的门,高兴地喊了起来,神态中有一种一反常态的随便,他喊道:“我回来了,吉姆——我们一起上楼去好吗?”
客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吉姆,他拿着一盒糖,正在笨拙地抚摸盒上的包装纸,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在他对面,那个姑娘慵懒而优美地躺在一张深深的沙发里。看到源进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将卷曲的铜色头发向后抛,开玩笑地说:“他这次是来看我的,王先生……”紫色的血渐渐地涌上了源的面颊,他本来开朗热情的脸变得阴沉、平板而沉默。源气得满脸通红,吉姆的眼光中带着敌意,好像他做了一件随心所欲的事而被人发现了。那个姑娘看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视,挥着她漂亮的、指尖红红的手,恼怒地说:“当然,如果他想走……”
两个男人中间一片死寂,忽然那个姑娘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后源文雅而平静地说:“为什么他不能做他喜欢做的事呢?”
他不愿再看吉姆一眼。他上了楼,仔细地关好门,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对他心中由忌妒而产生的痛苦和愤怒感到奇怪——他心中最难过的是,他不能忘记吉姆单纯美好的脸上那副傻乎乎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倒胃口。
从此之后,源变得更骄傲了。他对自己说,他所听说过的白人是最散漫、最淫荡的种族,他们极不严肃地交流彼此最隐秘的思想。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想起了他们爱去的剧院,剧院门口总张贴着许多广告,这些广告在商业区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上面画着一些半裸的女人。他痛苦地想到,没有一次他晚上回家时不在黑暗的角落看到罪恶的景象——某个男人贴身搂着个女人,他们的手臂缠着手臂,手以某种邪恶的方式抚摸着。这样的景象城中比比皆是。源十分厌恶这一切。面对这种到处可见的粗俗,源心中又不由得生起一股自豪感。
此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接近吉姆了。当他在那座房子里听到吉姆在什么地方说话时,他就默默地独自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一头钻进书本里。如果吉姆过一会儿到他这儿来,他与吉姆说起话来就有点拘谨、刻板。而吉姆常来,吉姆觉得那个姑娘不应成为他与源之间长期友谊的障碍,他不知道源对此无法理解,因此总还是高高兴兴的,好像没有发现源的沉默和疏远。有时候,源确实忘了那个姑娘,又很随便很融洽地与吉姆交谈,甚至温和地开些玩笑,但现在他总是等吉姆先到他这儿来。以前那份出去会见吉姆的热情已不复存在。源平静地对自己说:“如果他需要我,我就在这儿,我对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如果他需要我,让他来找我。”但他已经变了,实际上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又感到孤独了。
为了安慰自己,源开始注意这座城市和学校里他不喜欢的所有东西,但每一件他厌恶的小事都像尖刀一样刺在他赤裸的心上。他听到街上人群中那喋喋不休的外国话,感到那些声音沙哑粗糙,不像他的祖国语言一样溪水般流畅。他注意到,有时在老师面前,一些学生学习心不在焉,发言结结巴巴。他变得更加注意保护自己,处处小心翼翼,总是使自己的发言尽善尽美。即使他身处异国他乡,为了祖国,他觉得应比别人学得更好。
他不知不觉地开始蔑视这个民族,因为他需要蔑视他们,可是他不得不羡慕他们的自由和富有,羡慕他们肥沃的土地和宏伟的建筑,也羡慕他们的发明创造以及他们关于风、水、空气和闪电的学问。可正是他们的智慧和他的羡慕使他更不喜欢这个民族。他们是怎样窃得这样的力量,将它带到这片土地上来的呢?他们为什么对自己的力量如此自信?为什么他们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恨他们?一天,他坐在图书馆里,钻研一本非常奇妙的书。这本书清楚地指出,在一颗种子种下之前,人就可以预言它好几代的生长情况,因为人们清楚地掌握了它的生长规律。这种知识使源感到惊奇万分,他觉得这远远超出了人们的一般常识。他十分心酸地想:“在祖国,我们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觉。我们放下帘子,以为黑夜还没有结束,以为整个世界在与我们一起睡觉。可是天早就亮了,这些外国人一直醒着并且干着活……我们究竟要不要去寻找在这么多年里我们失去的东西?”
就这样,源在国外陷入了隐秘的深深的失望。这种失望使源想起了王虎不屈不挠的斗志。源决心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于国家的事业,过了一些时候,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在外国人之间行走谈话,不再将自己看作王源,而将自己看作他的人民,看作一个在异国的土地上代表了整个民族的人。
只有盛能使源感到自己还年轻,感到自己没有背负这种使命。在这六年里,盛一次也不愿离开他选择的那座大城市。他说:“为什么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儿的东西我一辈子都学不完。我宁愿透彻地了解这一个地方,而不愿去肤浅地了解许多地方。如果我了解了这座城市,我就会了解这个民族,因为这座城市是整个民族的象征。”
盛不愿到源那儿去,但又想见源。源经不住盛的来信的诱惑,因为那信中充满了措辞雅致而调皮的恳求。于是他们决定两人一起在盛住的那座城市过暑假。源在盛的小起居室里睡觉。他常坐在那儿,听别人的各种各样的讨论。有时他参与,但更多的时候他保持沉默。盛很快看出源的生活面是多么地狭窄,看出他生活得十分孤单,但是他没有将他的想法告诉源。
盛身上透露出一种源以前不知道的精明,他告诉源应该了解什么、看些什么,他说:“我们在祖国一直崇拜书。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周围这些人比地球上任何民族都不把书放在眼里。他们只关心生活中的乐趣。他们不崇敬学者——学者只被他们耻笑。他们的笑话中有一半同他们的老师有关。他们付给教师的钱比付给仆人的还要少。你难道只想从那些老人那儿学到这个民族的奥秘吗?仅向一个农夫的儿子学习难道就足够了吗?源,你的眼界太窄了。你将自己拴牢在一件事、一个人、一个地方上,而忽视了其他的一切。我发现这些人在书本上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少。他们从世界各地将书搜集到他们的图书馆里来,像使用粮仓或金库一样使用它们——书只是他们做出计划的材料。源,你可以读上千本书,但丝毫找不到他们繁荣富强的奥秘。”
盛反复对源说这些。在盛的潇洒从容和聪慧敏捷面前,源感到非常自卑,最后他问:“盛,那么我该怎么办,再多学点吗?”盛说:“去走遍天下,见识一切,了解你可能了解的所有人。让这一小块土地休息一会儿,让书也一样歇歇。你学到了些什么,我已经洗耳恭听。现在让我给你看看我学到了些什么。”
盛的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老于世故、信心十足的神气。他将香烟上的灰弹去,用优柔的象牙色的手向下捋了捋乌亮的黑发。那手总使源在他面前局促不安,感到自己就像个乡下佬一样。源觉得盛真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自己见多识广。盛过去是个瘦弱、充满梦想的漂亮孩子,而他现在的变化多大啊!他在几年之间迅速而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他已充分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英俊、漂亮,并充满了自信。某种热力催促着他成熟。在这个新国家的电气化中,他的慵懒消失了。他像其他人一样说话、行动、开怀大笑。然而,在这种勃勃的生气中,依然留存着一些属于他自己那个种族的儒雅、从容和内向。源看到盛现在的言谈举止,心想,没有人能像他一样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源非常谦卑地问:“你还像过去一样写诗和小说吗?”
盛快活地答道:“写,比以前写得更多。我的诗已可以编成一本诗集了,我希望我写的一些小说能获得一两种奖。”盛这么说时似乎带着几分谦虚,但显示出一种充分了解自己的自信。源缄默不语。他觉得自己所取得的成绩确实微乎其微。他还像初来时一样无朋无友,一样笨拙。所有他能用来说明这几个月生活的只是一堆笔记本和一些长在一畦土地中的籽苗。
有一次他问盛:“我们回国时你将干些什么?你会永远住在这座城市里吗?”
源问这话是想试探试探,看看盛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为祖国的贫困而忧国忧民。但盛轻松愉快、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永远!我不能住在别处。源,事实上,我们可以在这里说说心里话。除了在这样的城市里,我不能在别处居住。在我国,找不到一个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居住的地方。一个人除了在这儿,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找到适合聪明能干的人享受的娱乐呢?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清洁舒畅得足以让人居住呢?对于我们村庄的任何一个方面的回忆都使我感到厌恶——人们肮肮脏脏,孩子在夏天一丝不挂,狗又野又凶,任何东西上都有层黑压压的苍蝇,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能,也不愿住到别处去。毕竟西方人在追求舒适享受方面的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孟恨他们,但我不能忘记,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没有想到过使用清洁的自来水、使用电、看电影或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就我来说,我决心要尽情享受我能获得的一切,我将一辈子住在最好、最舒适的地方,写我的诗。”
“也就是说,自私地活着。”源直率地说。
“可以这么说吧。”盛冷冷地答道,“可是谁不自私呢?所有人都自私。孟在他了不起的事业中也自私。这种事业!看看它的领袖,源,你敢说他们不自私吗?一个头头儿曾经做过强盗;一个像顺风旗似的不断改变方向,倒向得胜的一方;还有一个靠为他们的事业征集来的钱过活!我是自私,但我认为说话坦率更光荣。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我享我的福,这样我就自私,但我不贪婪。我爱美,我需要我的住所和环境处在优雅的氛围中。我不愿过穷日子,但我只要求能有足够的一份财富,使我处于和平、美好、快乐的氛围之中。”
“你祖国的人民是否生活得和平、快乐,你就不管了吗?”源问,他的心中热血沸腾。
“我有什么用?”盛答道,“多少个世纪以来,穷人出生,饥荒到来,战争爆发,一向如此。我会这么蠢,认为我的一生能改变这一切吗?我只会在斗争中丧失自己,丧失我最高尚的自我,我——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民族的命运而战?我大概还能跳进大海使海水干涸变成良田呢——”
对这种滔滔不绝的议论,源无言以对。那晚他临睡之前躺在床上,倾听着那惊雷在这日新月异的城市上空炸响,在他寝室的墙壁外面轰鸣。
听着听着源害怕起来。他心灵的眼睛,透过那堵又小又窄的安全之墙看到了许多东西,那堵墙将他与外部那个奇异、黑暗、咆哮的世界隔开了。他不能忍受他的渺小。他在心里不断琢磨着盛的话中的道理。街灯的光照进室内,他依恋着屋中的那片温暖、那张桌子、那些椅子和生活中的那些普通事物。在这充满变化、死亡和不可知的生活的几千里里,居然有这么一小片安全的乐土。真奇怪,盛对安全舒适的毫不犹疑的选择竟使源觉得自己那种伟大的梦想真蠢,只要他靠近盛,不知为什么就失去了主见,既不勇敢坚强,也不疾恶如仇,而只是一个寻求实惠的孩子。
但源不可能总是与盛如此接近并单独地与他在一起。盛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熟人,他经常晚上出去与他能遇到的任何一个姑娘跳舞,即使源跟盛一起去,源依然是孤独的。起初源只是坐在边上,艳羡盛的英俊倜傥和翩翩风度,以及他与女人交往时的大胆风流。有时源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效法盛,但过了一刻他又觉得无形中有某种东西使他退缩。他发誓绝不与任何女人说话。
原因是,盛以这种方式交的女朋友常常是外国女人。她们是白种或混血女人。源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这样的女人,由于某种奇怪的肉体上的原因。过去当他晚上与爱兰一起出去时,常常看到这样的女人,因为在那座海滨城市里,各种肤色的人自由地混合在一起。但他从来也没有邀请一个女人一起跳过舞。一个原因是他觉得她们的穿着打扮寡廉鲜耻,她们袒胸露臂,与她们跳舞的男人必须将手搭在她们裸露的白色皮肉上,可他不能这样做,这会使他心中产生反感。
现在源不愿这么做也没有其他原因。他注视着盛,看着盛走近时便向他频送秋波的那些女人,觉得只有某种女人才卖弄风情;那些最高雅、不那么寡廉鲜耻的女人在盛走近时,总将目光投向别处,或避开盛,只与那些与她们属于同一种族的人在一起。源越观察越觉得真是这样,他感到盛好像也知道这一点。盛只找那些笑得真切自如的女人。不知是为堂兄的缘故,还是为他自己和祖国的缘故,源心中不禁愤然起来。虽然他不完全理解为什么这些女人采取这样的态度,但他羞于启齿,怕伤了盛。他只是在心中嘀咕:“但愿盛自重些,压根儿别去同她们跳舞,如果他配不上她们之中的佼佼者,我希望他至少藐视她们每一个人。”
源又伤心又恼怒,因为盛不怎么自重,正不择手段地寻欢作乐。但有件事也真怪,孟对外国人的所有愤懑并没有能使源仇视外国人,但现在,当他看到许多高傲的女人在盛走近时将目光转向别处时,源感到他开始恨她们了,而且真正地恨了起来,由于这几个人的缘故,他可以恨她们整个民族。因此源常常走开,不愿看到盛被人歧视。他常常独自一人过夜,有时读书,有时仰望星空,有时凝望城市中的街道,审视心中的疑问和迷惘。
在暑假期间,源耐心地跟着盛在那座城市里到处逛。盛的朋友很多。每当他走进一家他常去光顾的饭店,总有一个男人或姑娘欣喜地喊起来:“喂,约翰尼!”他们都这样叫盛。源第一次听到他们这样叫时,被这种随随便便的做法惊呆了。他低声对盛说:“你怎么受得了这么个粗俗的名字呢?”盛哈哈大笑,答道:“你应该听听他们是怎样相互称呼的!他们用这么个亲切的名字喊我只为了是使我高兴。此外,出于友谊他们才这么做。他们在对最喜爱的人说话时才是最无拘无束的。”
看得出来,盛的确有许多朋友。他们晚上到他的房里来,有时两三个,有时五六个。他们在盛的床上或地上挤成一团,边抽烟边谈话。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争着看谁能想出最出格、最有趣的念头,看谁第一个使另一个人刚说的话意义混乱。源从来也没听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谈话。有时他认为他们反对政府,就为盛担起心来。但终于会有阵新奇的风吹来,这时,这几个小时的谈话便会转向,他们又开始兴高采烈地接受现有的一切,蔑视任何新生事物,谈话便在这种气氛中结束了。然后,这些年轻人身上散发着烟酒的气味,嘻嘻哈哈地笑着,陶醉在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欢乐之中,心满意足地高声道别。有时他们大胆地谈女人。源在这个他所知甚少的话题上总是保持缄默,除了碰过一个姑娘的手,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坐着静听,对听到的一切很反感。他们走后,源很严肃地问盛:“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吗?这个国家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吗?难道这儿没有贞洁的姑娘,没有贤良的妻子,没有不受诱惑的女人?”盛逗趣地笑了,答道:“他们很年轻,这些人——只是像你我一样的学生。关于女人,你知道些什么,源?”
源自卑地回答:“真的,关于她们,我一无所知——”
后来,源经常注意那些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女人,她们是这个民族中的一部分,但他看不出什么名堂。她们急急忙忙地赶路,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脸上浓妆艳抹。可当她们妩媚大胆的目光落在源脸上时,那目光却是空泛、无情的。她们扫视他一秒钟就走过去了。对她们来说,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异乡的过客,不值得得到男人应有的礼遇,她们的目光说明了这一切。源不完全理解这一切,但他感觉到了她们的冷漠无情,并深深感到羞愧。她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冷漠无情地坚信自我的价值,这使源对她们感到害怕。甚至在擦肩而过时,他总是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由于疏忽而碰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唯恐这种偶然的事引起不快。她们鲜红的嘴唇有棱有角,她们油光锃亮的头左顾右盼,大胆孟浪,她们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这些都使源望而却步。他感到她们身上缺乏女人的魅力。可她们的确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一种生气勃勃的魅力。经过许多的日日夜夜,源能明白为什么盛说这些人读书心不在焉了。源觉察到,当一个人仰望着摩天大楼那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尖顶时,他是不能将这样的东西放进书中去的。
起初源看不出他们建筑的美。他的眼睛习惯了温带地区房屋那种低矮的瓦屋顶和屋顶平缓的坡度。可现在他看出了美——异国情调的美,它是真实的,也是美的。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他第一次觉得非写首诗不可。一天晚上在床上,当盛睡着之后,他苦思冥想,试图写一首诗。总押不好韵,他不想用常见的、平和的音韵,不想用那种他曾用来歌咏田野和云彩的音韵。他需要强烈、粗犷、明确贴切的词汇。他不能用他母语中的词,它们经过长期的琢磨,已变得圆滑而失去了棱角。不,他要在这种年轻的外国语言中找出别的词来。可是这些词对他来说像新工具,沉重得使他不能得心应手,他还不习惯它们的形式和声音,因此他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他不能赋予这首诗一种形式,它无形地藏在他心中,使他激动了一两天或更长一点时间。最后他感到,如果他能设法赋予它一个形式的话,那么他就能对这个民族了如指掌了。可是他不能。他们的灵魂始终回避着他,他只是在他们急速运动的躯体中间走来走去。
盛和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盛的灵魂像那些诗韵,这些诗韵从容自如地从那个灵魂中涌流出来。一天,他将他写的诗给源看,这些诗写在烫有金边的厚纸上,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当然,它们没什么了不起——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以后要写些更好的。这些只是些在我脑海中涌现的有关这个国家的随想,我将它们记了下来。我的老师夸奖我写得好。”
源一首首地仔细读那些诗,默默无言但充满崇敬。他觉得那些诗很美,个个词都经过推敲,恰如其分,就像一颗钻石嵌在一只镶金戒指中那么干净利落。盛轻松地说,其中一些诗已由他认识的一个女人谱上了音乐。在提起这个女人一两次之后,他便带源到她的家去,听她为他的诗谱的曲子。在那儿源又看到了另一种女人,以及盛的生活的另一面。
她是某个音乐厅的歌手,不是个一般的歌手,也还不是如她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她住在一座许多人同住的公寓里,在公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她住的房间光线暗淡,但很安静。虽然室外阳光灿烂,却没有阳光照进她的房间。蜡烛在高高的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线香的香味浓烈地弥漫在混浊的空气中。每把椅子上都有坐垫,坐上去软软的,房间的尽头还有一张长沙发。那个女人躺在床上,修长、姣好,源猜不出她的年龄。看见盛时她喊了起来,挥舞着一只她用来抽烟的烟嘴,她说:“盛,亲爱的,我好久不见你了!”
盛很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已在那儿坐过许多次了。她又说起话来,她的声音深沉、奇特,不像女人的声音。“你的可爱的诗——‘寺钟’——我已替它谱了曲!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盛说:“这是我堂弟源。”她几乎没有看源一眼。盛说话时,她站起身来,她修长的腿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她口中含着烟嘴,吐出一两个模糊不清的词:“哦,你好,源!”她好像根本没看见源。然后她径直走向她的钢琴,将口中的烟放到一边,手指开始轻柔地从一些琴键滑向另一些琴键,深沉缓慢的音符飘了出来,源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音乐。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唱歌,声音低沉得像她奏出来的音乐,微微颤抖,充满了激情。
她唱的那首歌很短,是盛在祖国时写的一首小诗,但这段音乐以某种方式改变了它的情调。因为盛的这首诗写得充满愁思,轻悠、淡远,飘逸得像月光下的竹影在寺墙上摇曳。但这个外国女人唱这些精巧的词时使它们充满了激情,那竹影变得浓重、坚实,那月光变得热情奔放。源感到不舒服,觉得这段音乐的形式同这些词创造出来的意境相比,浓烈得有点不相称。这个女人也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一种使人不安的因素,她所唱的每一个词和她的每一次顾盼都不单纯。
在一刹那,源感到自己不喜欢她。他不喜欢她住的屋子,也不喜欢她的眼睛,它们衬着她的金发,显得颜色太深。他也不喜欢她对盛的顾盼。她老是喊盛“亲爱的”。她演奏完之后在室内徘徊,经过盛时常常碰到他。她将写好的乐谱交给盛,倚在他身上,有一次甚至将脸贴上他的头发,并漫不经心地低低地说:“你的头发没有染过,是吗,亲爱的?它总是这么光亮……”对这一切源都不喜欢。
源十分沉默地坐着,感到这个女人令人反胃,虽然他的祖父遗传给他的胃很健康。他父亲传给他一种简单的知识,这种知识告诉他,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和外貌都不得体。他盼望盛对她表示厌恶,哪怕只是婉转地表示厌恶。但盛没有。他没有去碰她,这倒是真的,也没有以同样的措辞答她的话,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他接受了她所做的和所说的。她将手在盛的手上放了片刻,他听任它待在那儿,并没有像源所希望的那样将手抽回来。她频送秋波,他也回眸凝睇,微笑着接受了她的大胆和恭维。源几乎不能忍受他所目睹的一切了,他像一尊高大而沉稳的塑像一样坐着,似乎目无所视,耳无所闻,直到盛站起身来。甚至那时,那个女人还用双手紧抓住他的胳膊,哄着盛来参加她的宴会,说:“亲爱的,我想把你介绍给人们,你知道,你的诗是新颖的,你这人本身也是新颖的。我爱东方——这音乐相当美妙,不是吗?我想让人们都听到它——但也不希望太多,你知道,只是几个诗人和那个俄国舞蹈家。亲爱的,我有个想法,她可以给这音乐配上舞蹈——一种东方色彩的舞蹈——你的诗配上舞蹈将是非凡的,让我们试试看……”她不断诱劝着,直到盛握了握她的手,答应了她的请求。盛答应得仿佛有些不情愿,但也许是由于源在一旁看着,盛才表现得仿佛不大情愿。
他们终于离开了她的家,又来到街上,源深深地呼吸了一两口新鲜空气,高兴地看着遍地的阳光。他们缄默不语,源不想先开口,因为他怕说出自己的感想会得罪盛,而盛却沉没在自己的思想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终于,还是源先开口了,他带着几分试探:“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过这种话,我几乎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话。她真的这么爱你吗?”
盛哈哈大笑,说:“这些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对任何男人都会用这些词——这是这种女人的方式。那段音乐不差,她把握住了我诗中的情绪和意境。”源看着盛,在他脸上看出一种盛自己察觉不到的神情。这种神情明白地显示出盛喜欢那个女人说的甜蜜而无聊的话,他喜欢她对他的称赞,喜欢她的音乐对他的诗的美化。源便没有再说什么。但源在心中说,盛的生活方式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绝不会像盛那样生活。他的生活道路将是最完美的,虽然他几乎还不清楚他的道路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会与盛走同样的道路。
为了使堂兄高兴,源虽然在这座城市和它的旖旎风光中逗留了一段时间,观看了地铁和街道商店,但是他知道,无论盛怎么说,这里并不包含全部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不在这儿。他像只孤雁,这里没有他熟悉或理解的东西。
有一天,天气十分炎热,盛热得懒洋洋的,躺下睡了。源独自漫步街头,随意乘了几辆公共汽车,来到一个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城市里会有的地方。因为他看惯了它的富足。他认为城中的建筑是宫殿,城中的每个人都认为吃得饱、喝得足、穿得暖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期望的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预料会得到满足的。除了这些基本需求,他们还要求有娱乐和更好的衣食,他们不是借此生存,而是希望给生活增添情趣。在源看来,这座城市里的每个公民都是这样。
可这一天,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置身于一座穷人的城市里。他不知不觉地偶然闯进了这个地方,一下子就身在其中了。他看出那个地方的人是穷人,他了解他们。虽然他们的肤色是白的,但脸色也苍白,还有一些人皮肤黝黑,像野蛮人一样,源了解他们。他们困顿的眼睛、肮脏的身体、龌龊的手、女人的大声尖叫和过多的孩子的啼哭说明他们是穷人。在他的记忆里,有另外一种生活在远隔重洋的另一座城市里的穷人,但他们与这儿的穷人何其相似啊!源认出了他们,他喃喃自语:“原来这座宏伟的城市也是建筑在一座穷人之城的基础上的!”爱兰和她的朋友曾经在半夜里出去,看到过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源带着某种喜悦想:“这个民族的人也在掩饰他们的贫穷!在这座富足的城市里,这些穷人暗暗地挤在这几条街上。就像别的国家可以见到的景象一样,一切都显得拥挤、肮脏。”
在那儿,源确实发现了某种书本上找不到的东西。他茫然地在这些人中间穿行,向狭小阴暗的房屋中看去,在街上的垃圾中间小心翼翼地走。饥饿的孩子在大热天里半裸着身子。源抬起头,只见满目凄苦,他想:“他们住在高楼大厦中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中也有人住在棚子里——一样的棚子……”
天黑时,他终于回去了。他走进了其他的街道,清冷的灯光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街。他走进了盛的房间,盛已醒了,又快活起来,正准备与一两个朋友到剧院大街去寻欢作乐。
一看到源,盛就喊了起来:“你到哪儿去了,堂弟?我真害怕你迷了路。”
源慢慢地回答:“我看到了你告诉我的书本上没有的某种生活。这个民族虽有这样的财力,仍不能消灭贫穷。”他说出他去过哪儿,谈了一点他的见闻。盛的一个朋友像法官一样谨慎地说:“当然,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解决贫穷的问题。”另一个说:“如果这些人能干些,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多少有些缺点。飞黄腾达的机会总是有的。”
源飞快地说:“事实是你们掩饰你们的贫穷——你们为他们感到羞愧,就像一个人为某种讨厌的暗疾感到羞愧一样……”
但盛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我们让我这堂弟开个头,然后展开一场论战的话,我们就要迟到了!半小时之后戏就要开场了。”
在这六年里,源与三个人比较接近。在他生活周围的陌生人中,这三个人对他很友好。源有个老教师,他是个白发老人。一开始源就很喜欢看他的脸,因为它非常和蔼可亲,并带着温和的思想和完美的生活方式的印记。随着时光的流逝,源有了更多的老师,但只有这个老人向他披露他自己。老人心甘情愿地花费大量时间与源进行亲密的交谈。他阅读源计划写的一本书的提纲,帮他修正,并指出一两个有错误的地方。无论何时,只要源讲话,他就总是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蓝眼睛始终微笑着,总是充满了理解,于是源终于十分信任他了,后来也终于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源告诉老人,他怎样在许多美好的事物中发现了这座城市里的穷人,在如此巨大的财富中间竟有穷人悲惨绝望地活着,这使他万分惊讶。讲到这些,源又想起一些别的事,他告诉老人那个传教士的谈话,以及那个传教士怎样用那些可恶的电影来糟蹋他的人民。那个老人温和沉默地倾听了一切,然后说:“我认为,不是每个人看问题都能做到面面俱到,俗话说,我们每人只看见我们寻找的东西。你和我,我们看着土地,想到的是种子和收获;一个建筑师看着同样的土地,想到的是房子;而一个画家想到的是土地的颜色;教士只看到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因此他自然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看得最清楚。”
源思索了一会儿,不大情愿地承认这是事实,但在心平气和的心境中,他不像以前那样对那个传教士深恶痛绝了,也许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因为他还是认为那个教士是错的,源说:“至少他只片面地看到我们国家极小的一部分。”那个老人总是温和地回答说:“可能是,如果他心胸狭窄的话,就一定是。”
在别人离去之后,在田野里、教室里,源通过这样的谈话,开始喜欢这个白种老人。他也爱源,并带着与日俱增的温情关注他。
一天,他犹豫不决地对源说:“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今晚到我家来。我们是很朴素平常的人,家中只有我妻子、我女儿玛丽和我,一共就三个人。如果你愿意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将会很高兴。我已跟她们谈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她们也想认识你。”
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源讲这样的话,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对源说来,一个老师请一个学生到自己家去是件暖人肺腑、非同寻常的事。因此他以他母语中那种彬彬有礼的口气说:“不敢当。”
那个老人听了瞪大了双眼,然后微笑着说:“你会看到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地简单朴素!当我第一次对我妻子说,如果你来我会很高兴时,她说:‘我怕他已过惯了那种比我们好得多的生活。’”
源然后又客气地推辞,但最后终于同意了。就这样,那天晚上,他沿着或明或暗的街道,走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庭园,又向前走向一座年代久远的木屋。那座木屋隐蔽在树丛后面,四周都有走廊。一位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使他想起那位自己称作妈妈的太太。这两个女人之间,远隔着千山万水,她们的语言、肤色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有同样的表情。柔滑的白发、十足的母性、自然朴素的风度、诚实的眼睛、平静的声音、镌刻在眉宇间和口角旁的智慧和耐心,这一切使她们相像。当他们在大客厅里坐下来之后,源发觉她们之间的确存在着区别,因为这位太太的神情中有种灵魂上的充实和满足,而他家中的那位太太没有。这一位仿佛已在生活中获得了心中欲求的一切,而那一位没有。但两人殊途同归,正安度恬适平静的晚年,但一位经历的是一条有伴侣的愉快的道路,而另一位经过的却是一条孤独而黑暗的道路。
太太的女儿走了进来。她不像爱兰,一点也不像,这个玛丽是个不同类型的姑娘。她可能比爱兰年长一些,身材高得多,但不如爱兰漂亮。她好像很文静,声音和表情有些拘谨。但当你听她说话时,会发现她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她深色的灰黑眼睛在沉静时是严肃的,但在她妙语连珠时又闪出熠熠的光芒。在她的父母面前,她显得娴静、拘谨,但也并不惧怕他们。源觉察到,她的父母听从她就像听从一个平辈的人一样。
源很快就发现,她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姑娘。当那个老人谈起源写的东西时,玛丽也知道。她迅速敏捷地向源提了个问题,使源吃了一惊。源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对中国的历史如此了如指掌,竟问出像晁错这样年代久远的人物呢?”
那个姑娘眼中带着微笑,闪闪发亮,她谦虚地说:“我想,我与你的祖国总是有种亲密的关系,我读过关于你的国家的书。我跟你谈谈我所知道的关于晁错写的文章好吗?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是个绣花枕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懂。他写了一篇关于农业的散文,是不是?我读过这篇文章的译文,还记得一些。似乎是这样的:‘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d
源熟知的这些词句,现在由这个姑娘用珠圆玉润的声音诵读了出来。显然她喜欢这些词句,因为这时她的脸变得严肃,眼中充满了神秘,仿佛一个人正在回味某种已知的美。她的父母肃然起敬地听着,为她感到自豪。她的老父亲转向源,就像一个激动得要在心中呼喊但依然表现得很礼貌而得体的人那样,他说:“你看出我的孩子是多么聪明机智吗?你以前见过像她这样的吗?”
源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他的欣喜。此后,每当她说话时,源就倾听着,并觉得自己与她有了某种亲密的关系,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即使说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那么恰到好处,正如他若处在她的地位会说的一样。
虽然那晚他第一次进入这座房子,但他觉得自己已非常习惯这座房子和这些人,以至忘了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但他还是不时发现某种陌生而奇怪的东西,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异国风情。后来,他们走进一个小一些的房间,在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正放在桌子上。源拿起汤匙准备吃,但他看见别的人似乎都不慌不忙。不一会儿,那个老人低下了头,除源以外的其他人也跟着低下了头。源不懂这种事,他东张西望,看看会发生什么。那个老人好像对着无形的神大声祷告什么,虽然只说了几个词,但却充满了感情,好像他由于接受了一件礼物而感谢某个人。之后再没有什么别的仪式了。他们开始吃,源这时没有问任何问题,但他后来在谈话中问起了这件事,并得到了回答。
在此之前,源从未见过这种仪式,他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饭,他们在宽阔的阳台上坐了下来,沐浴在幽暗的暮色之中。源问他能不能知道在这种时刻他应该遵守何种礼节。那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抽着烟斗,平静地将目光投向笼罩在阴影中的街道。后来,老人握着他的烟斗,终于开了口:“源,好多次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讲我们的宗教。你看到的是一种宗教仪式,我们在为那些每天放在我们面前的食物而感谢上帝。这种仪式本身并不重要,然而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崇高的事物的象征——我们对上帝的信仰。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的繁荣和强大吗?我相信这是我们宗教的果实。我不知道你们的宗教是什么,源,但我知道,如果我让你在这儿生活,让你天天去上课,在这儿进进出出,而不告诉你我们的信仰,这对你以及我自己都是不诚实的。”
老人这样说时,那两个女人来了,然后她们坐了下来。那个母亲坐在一把摇椅上,她轻轻地前后摇动,好像风在吹动椅子。她坐在那儿听她的丈夫说话,脸上挂着温和而赞同的笑容。老人停了片刻,在他继续讲到神和上帝创造人类的奇迹时,他太太带着一种温和的感情说:“哦,王先生,当威尔逊博士告诉我你在班上是那么出类拔萃,你写的文章是那么才华横溢时,我还以为你信基督教呢。如果你能信奉基督教,回国去现身说法,那对你的祖国将会多么有益啊!”
源听到这些话后惊讶万分,因为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出于礼貌,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低下了头。他正要开口,玛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声音像金属一般又尖又脆,其中带着一种源从没有听到过的音调。她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她父亲说话时,她默默地坐着,手捧着下巴,似乎在听。她的声音在暗淡的光线中响起,激动不安,陌生、奇特,而且有点不耐烦,像一把小刀一样划破了这场谈话:“我们进去好吗,爸爸?椅子更舒服,我喜欢灯光……”
老人听到她的话,茫然不解而又惊讶地说:“怎么,哦,好,玛丽,如果你愿意,就进去吧。但你一向喜欢坐在这儿度过黄昏。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儿坐一会儿的……”
但那个姑娘越发烦躁不安,她固执任性地说:“爸爸,今晚我喜欢灯光。”
“很好,亲爱的。”那个老人说。他缓缓站起身来,大家一起进屋去了。
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老人没有再提起圣餐礼的事。这时他女儿主导了谈话。她将上百个问题一股脑儿向源提出来,像连珠炮似的,有时问得很深,源只得坦率地承认自己才疏学浅,说不清楚。她说话时,源感到很愉快。源虽知道她算不上美人,但她热情、聪颖,皮肤细腻洁白,薄嘴唇透着淡淡的红色,头发光亮柔滑,几乎像他的一样黑,但要比他的漂亮。他看出她的眼睛是美丽的,现在它们带着诚挚的光芒,几乎变成了黑色,当她微笑时,它们又变成一种可爱的闪闪烁烁的灰色。她从不纵情大笑,但常常妩媚地莞尔一笑。她的手也会说话。它们柔软细长,好动不宁。虽然它们并不小巧玲珑,也许还显得过于清瘦,也不够光滑细腻称得上美丽,但在它们的外表和运动中含有一种力量。
源在这些外表本身中并不能汲取什么乐趣。因为他将她看成这么一种人,这种人的肉体仿佛并不是它本身,而只是其心灵的外壳。这对源说来很新鲜,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当他认为在她身上发现那种稍纵即逝的美丽时,它又在刹那间消失了。在她心灵的光辉的闪现中,在她机智的谈吐中,源完全忘了那种美。精神在这儿使肉体活跃起来,但精神并不费心去考虑肉体。因此这时源几乎不把她看作一个女人,而只是将她看成一个物体,它变幻无穷,光辉灿烂,热情洋溢,有时有点冷漠,常常会突然沉寂。但并不是由于无话可谈才出现沉默,这种沉默只是出现在她的思想把握了源所说的东西的时候。这时她细致地将她的思绪理出来,追根问底。在这种沉默中,她常忘了自我,忘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源的眼睛,而他已讲完了。在这种沉默中,源发现自己不止一次越来越深地向那柔妙地渐渐变黑的明眸中看去。
她一次也没提起圣餐礼的事,那两个老人也没有再提,直到最后源起身告辞时,那个老人紧握住他的手说:“孩子,如果你希望的话,下星期天与我们一起到教堂去,看看你是否喜欢它。”
源将这作为进一步的好意接受了,他说他愿意去。他愿意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再见这三人是件乐事。他们待他亲如手足,虽然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
源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临。他想着那三个人,想得最多的是那两个老人的女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与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同,这种材料比爱兰更有光彩。爱兰有着快乐而漂亮的小猫眼和妩媚的倩笑,而这个白种女人虽然常常很严肃,却有种耀眼的内在光彩。如果你将她与她母亲糊涂而温柔的好心肠相比,她有时显得生硬、刚强,但总是显得清晰、明朗。她绝没有不规矩的举动。在她身上,没有那种连续而无用的扭动,只有看不见的肌肉的运动。她绝不会像房东太太的女儿一样,渐渐地、越来越清楚地亮出她的大腿、腰或脚。她的话语和声音都与那个替盛的小诗配上热情奔放的音乐的女人不一样。因为这个玛丽的言语中绝不夹带任何暧昧的意思。她绝不这样,她说起话来干脆利落,清晰、明朗,每个词都有自己的分量和意义,除此就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它们是她的思想的工具,而不是传达模棱两可的暗示的信使。
源想到她时,总想起她精神的部分,它被包容在一种色彩和她的肉体的物质之中,但没有被掩盖起来。他想起她说过的话,想起她有时说出的那些他从未想到过的东西。有一次,当他们谈到对祖国的爱时,她说:“理想和热情不是一回事。热情只是肉体上的,肉体的青春活力使人热情洋溢。但肉体会衰老或垮掉,理想却不依赖肉体而存活,因为理想是包容在灵魂中的实质。”她的脸神采飞扬,迅速地变化着,她非常温柔地看着她父亲,说:“我想,我父亲有真正的理想。”
那个老人平静地答道:“我将它叫作信仰,我的孩子。”
源记得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想着这三个人,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心灵充实地睡着了。他似乎感到他们是实在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那天到来时,为了参加那个老教师所说的宗教仪式,源仔细地穿上他的好衣服,又到那个老人家去了。他家的门开着,玛丽正站在门口,源开始有点胆怯,玛丽看到他显然很惊奇,因为她眼睛的颜色变深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大衣,戴了一顶颜色相同的小帽。她好像要比源的记忆中高一点,显得稳重而朴素。源结结巴巴地说:“你父亲叫我今天来和他一起到教堂去。”
她严肃、忧郁,眼中带着烦恼的神情,注视着源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愿意进来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因此源又进屋去,他记得那儿有美好的友情。但那天早晨,那个地方似乎对他不怎么友好。壁炉里不像上次那样燃着炉火。秋晨的阳光寒冷而单调,它穿过窗户照进屋来,显出地毯和椅垫的破旧。在幽暗的夜色、火光和灯光中看起来深沉、亲切和习惯的一切,在无情的阳光下显得过于破旧,似乎需要更新了。
但那个老人和太太进来时非常客气,依然像往常一样慈祥,他们为了做礼拜穿得很体面。那个老人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只说了一遍,因为我不想过分影响你。”
但他的太太柔和而又热情地说:“可我祈祷过!我祷告上帝指引你来。我每晚为你祈祷,王先生。如果上帝答应了我的祈祷,我将是多么骄傲。如果通过我们——”
他们女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像穿透这陈旧的房间的一道光线,令人愉快,毫无恶意,音调非常清晰完美,但比以前源所听到那种声音要冷淡些:“我们现在走好吗?剩下的时间刚够到达那儿。”
她在前面走,别的人跟着她。她坐在汽车的方向盘前,这辆车将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去。两个老人坐在后面,她将源安置在她旁边。然而她转动方向盘时却一言不发。源出于礼貌也没有说话,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有时转过头去看看沿途的奇景。源虽没有直接看她,但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他所看到的景物衬着她的脸。现在她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光彩,它严肃得近乎悲哀,笔直的鼻子并不小巧;棱角分明而柔嫩的嘴紧闭着;清爽的圆下巴从黑毛皮领上露出来;灰色的眼睛笔直地遥望着前方的道路。她敏捷而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笔直而沉默地坐着,源甚至有点惧怕她。她好像不是那个曾与他无拘无束地谈过话的人。
他们来到一座大房子前。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走进这座房子。他们也走进去,坐下来,源坐在两个老人之间。源这时不禁好奇地四处张望,因为这仅是他第二次进教堂。他在祖国虽见过许多寺庙,但他一生中没有崇拜过任何神,那些寺庙是为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善男信女而设的。有几次他走进庙去,仰望着巨大的塑像,倾听着敲钟时大钟里传出的深沉、警世、孤寂的钟声。他带着轻蔑看着那些穿着灰袍的和尚,因为他的家庭教师早就教导过他,这些和尚都是邪恶无知、掠夺人民的人。因此源从没有崇拜过任何神。
现在,他在这外国教堂里坐着观望,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穿过狭长的窗户,早秋的阳光像巨大的光柱似的倾泻进来,照在讲坛的花上、妇女们五彩缤纷的服装上和表情各异的人脸上,但那儿年轻的脸庞不多。一阕音乐从某个隐秘的地方飘出来,起初很柔和,渐渐音量加大,直到整个室内的空气随着音乐震颤起来。源转过头去看音乐来自哪儿时,看到了身边的老人。老人的头垂在胸前,眼睛闭着,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仿佛已心醉神迷。源四处张望,观察到其他人也沉浸在这种不由自主的静默中,出于礼貌,他不知应该做什么。他看到了玛丽,她像在方向盘前一样,笔直而高傲地坐着。她的下巴高昂着,双目睁着凝视远方。见她这么坐着,源也就没有为任何他不了解的信仰而低下头去。
想起那个老人曾说过,这些人从宗教中汲取力量,源观察着,想知道这种力量是什么,但他不能轻易地发现它。庄严的音乐一会儿又变得柔和,终于归于沉寂。一位穿着袍子的教士走了出来,诵读着什么经文,所有的人仿佛都很有教养地听着。然而源在观察中发现,也有一些人正在注意别人的服饰和面容等。但那个老人和他的太太专心致志地听着。玛丽的脸似乎仍注视着遥远处,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动声色,因此源不知她是否真的在听。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有人念起了源不理解的词句,那是穿袍子的教士在读一本大书,他在布道。
源倾听着,听出这好像是由一个愉快的、神圣的人传布的有益的劝世箴言,他劝人们应对穷人更仁慈,应克制自己,服从上帝。他所讲的与其他任何地方的教士讲的一模一样。
那个教士讲完,便大声向上帝祈祷,这时他要求大家低下头来。源又一次不知所措,他看到那对老夫妇虔诚地低下了头,可在他旁边的那个姑娘依然高傲地昂着头,因此他又没有低头。他睁大眼睛看那个教士是否能唤出神的形象,因为人们都低头准备膜拜神灵,但那个教士并未唤出任何形象,到处都看不到上帝的影踪。过了一会儿,他讲完了,这时人们不再等上帝降临,而是动了起来,站起身来回家。源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对所见所闻一点也不理解,而他记得最深的就是那个高傲的女人的头清晰的轮廓,那颗头从未低下来过。
可是自从这天开始,源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有一天,他到他播种冬小麦的田里去,看许多垄麦子里哪些长得最好。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在外国,源孤独的生活中很少有信。他知道每隔三个月他会在桌上找到一封他父亲的信,每次信中那些用毛笔写的字句几乎重复同样的内容:王虎很好,但到来年春天,他要重新上阵打仗。源必须努力学好他所想学的东西,学习一结束就必须回家,因为他是个独子。或者他会收到一封爱兰母亲寄来的信,这总是封恬静美好的信,信中谈些她所做的琐事。她认为爱兰应该结婚。到现在为止她已答应过三家人家,都是征得爱兰自己的同意的,但每次爱兰都任性地拒绝与那个人结婚。源读到爱兰的任性时笑了笑。那个母亲提到此事时,常加上几句自我安慰:“但梅琳是我的依靠。我已将她带回家与我们一起住了。她学习很好,每件事都做得十分妥帖,她仿佛知道一切该怎么做。她好像是我应该有的孩子,有时她比爱兰更像我的孩子。”
源能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些信。爱兰也写过一两次信,信中夹杂着两种语言,充满了任性、玩笑和可爱的威胁。她说,如果源不给她带回些西洋的小玩意儿,她就会怎样怎样,并发誓她期望有一个西方的嫂嫂。盛有时也会写信,但很难得,从没定数。源带着几分悲哀意识到,盛的生活中充满了风流倜傥、谈吐机智的年轻人所追求的一切,那些城市里的人骚动不安地到处猎奇求新,盛的异国情调使他在这些城市居民的眼中更增了几分风采。
但这封信不是来自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它躺在桌上,方方正正,洁白清爽,源的名字是用黑墨水写成的,十分清晰。源把信拆开,它是玛丽·威尔逊寄来的。她的名字写在信纸下方,朴素刚劲,在这字的形式中蕴含着一种力量和热情,它与房东太太每月账单上的粗俗字截然不同。在信中,她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请求源随便哪天有空就到她那儿去。因为从他们一起到教堂去那天开始,她就一直非常烦恼,心中有话没说出来,因此她很想向源倾吐她的肺腑之言。
源感到十分惊讶。当天晚饭后,他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礼服就出去了。他临出门时,房东太太在他身后大声嚷嚷,说她那天放了一封一个女士寄来的信在他的桌上,她估计他现在是去看那个女士了。旁边的人哗笑起来,年轻的姑娘笑得最响。源一言不发,他只感到生气,气这粗俗的笑声竟会与玛丽·威尔逊有关,她太高洁了,这些人不配提起她的姓名。源恨透了他们,发誓绝不让他们知道她的姓名。他希望他到她那儿去时,哪怕是在心里,也绝不要想起这些笑声和面容。
但他摆脱不掉这种记忆,当他站在她家门口时,这种记忆使他感到窘迫,所以当门开了,她站在门口时,源显得冷淡而羞怯。她热情地伸出手来,源却没有去握,而是假装没有看见。他仍然在心中诅咒那些人的粗俗。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的脸色暗淡下来,她收起了欢迎的笑容,严肃地请他进屋,声音平静而又冷淡。
他进了屋,屋里像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一样,温暖而亲切,壁炉中跳动的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那把陈旧的高靠背椅子仿佛请他坐下,一种宁静和空虚正接待着他。
源等着瞧她将坐在哪儿,这样他就可以坐得离她远一些。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炉前的一条矮凳上满不在乎地坐下了。然后她向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在附近的一把大椅子上。源坐上去之后,想设法使它往后移一移,这样他虽靠近她,近得能看清她的脸,但如果他伸出一只手,或者她这样做时,这个距离又远得使他们的手不能相触。他希望他们能这样坐着,同时心中还想着那件事,认为那些普通人的笑声真是粗鲁、下流。
他们两人坐在那儿,听不见两个老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两个老人的身影。那个姑娘出其不意地开始说话了,她没有提起她的父母,好像她要说的话很难出口,但又非说不可。她开门见山地说:“王先生,我今晚请你来,你可能会认为我很唐突,因为我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但我读过许多有关你们国家的书——你知道我在图书馆工作——我略微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人民的事,我非常羡慕他们。我现在与你探讨一些问题,不仅是由于你自己的缘故,也是由于我将你看作一个中国人。我对你说话,就像一个当代美国人对当代中国人说话一样。”
她停了停,凝视着炉火,从火炉旁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树枝。她用树枝悠闲地拨弄着埋在燃烧的木柴下面的红色木炭。源等待着,不知说什么好,感到跟她在一起有些拘束,因为他不习惯与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事实上,由于我父母努力想使你对他们的宗教感兴趣,这使我感到很窘。关于他们,我不想说什么,只知道他们是我所知的最好的人。你了解我父亲——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人们谈论着圣人,他就是一个。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做出什么残忍的举动。没有一个姑娘或一个女人,曾有过更好的父母。遗憾的是,如果说他没有传给我他那份仁慈,他事实上传给了我他的头脑。在我的时代我使用了这个头脑,这个头脑转过来反对宗教,而宗教正是充实我父亲的生命的精神力量,真的,因此我不信宗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像我父亲这样的人,虽有发达的智力,却并不把它花在宗教上。他的宗教满足他的情感需要。他的理智生活在宗教之外——这两者之间没有通道……我的母亲当然不是个智力很高的人。她更简单些,我们也更容易理解她。如果父亲像她,当他们想使你成为基督徒的时候,我只会感到有趣——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这时玛丽的目光直视着源,她的手停住了拨弄,那根树枝悬挂在她的指间。当她注视着源时,她变得更加热切了:“可是,我害怕父亲会影响你。我知道你崇敬他。你是他的学生,你研究他写的书,你比任何学生都更倾心于他。我想,他有一种幻想,希望你能回国做一名基督教领袖。他曾告诉过你他曾经想成为一个传教士吗?他属于那一代人,那一代人中最诚挚的少男少女都面对着所谓传教的召唤。但当时他与我妈订婚了,她身体较弱,不能陪他去传教。我想,他们俩都曾有过一种感觉——一种失意的感觉……奇怪!一代人与另一代人是多么地不同啊!我们,也就是他们和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她深沉可爱的眼睛直接注视着源的眼睛,落落大方,毫无媚态。她接着说:“可是他们和我之间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啊!他们感到,如果能赢得你加入他们的行列,那是多么光荣,因为你本无信仰!对我说来,想到你可能被宗教改造成另一种样子,我便感到这是多么专横!你属于你的民族和时代。别人怎能将异国的东西强加在你身上呢?”
她热情洋溢地侃侃而谈,源被她的话打动了,但并不激动万分。因为她仿佛不仅将他看作他本身、一个男人,而且将他看作他民族中的一员,好像她正通过他向成千上万的人说话。在他们之间有道微妙的心灵的墙,一道往后退却的民族之墙。他感激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即使我知道他信仰那种我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也不会减少对他的钦慕。”
她的眼睛又转向炉中的火苗。这时火焰已弱下去,变成了炭和灰烬,火光不稳定地照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手上和深红色的衣服上。她沉思着说:“谁能不钦慕他呢?我可以告诉你,在他所教导我的一切中,要我抛弃我幼稚的信仰是很难的。但我对他以诚相见,我能这么做,我们一次次地交谈。我对母亲什么都不能谈,一谈她就哭,真使我不耐烦。但父亲在每一点上都理解我,我们能够交谈,他总是尊重我的怀疑,我总是越来越尊重他的信仰。我们同样探讨一个特定的问题——什么时候人的理智会停止活动,而一个人不凭理解就能去信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分歧。他在转瞬间就能做到这一点——在信仰和希望中,虔诚地相信上帝。我不能,我们这一代人都不能。”
突然,她生气勃勃地站起身来,捡起一块木头,将它扔进炉里去,许多火星从宽畅漆黑的烟囱里飞升出去,火焰又熊熊地燃烧起来。源又一次看见她在新生的火光中熠熠生辉。她转向他,站在他面前,倚着壁炉架,虽严肃,但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她说:“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主要就这些。不要忘记,我没有信仰。当我的父母影响你时,想想他们是哪一代人。他们不是我们这代人,不属于你我的时代。”
源非常感激她,他也站起身来。他站在她身旁,心里正在考虑要说些什么,一些词句却已出乎意料地脱口而出,而这些都不是原来他心中想说的话。
“我希望,”他看着她,缓缓地说,“我能用我祖国的语言对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们的语言对我说来总有些别扭,你已使我忘记了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踏上你们的国土,我第一次感到有个心灵毫无隔阂地与我的心灵对话。”
他诚实而简单地说了这些。她像个孩子似的坦诚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平静而温和地说:“源,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是吗?”
源有些胆怯,好像他伸出了脚要跨上未知的彼岸,又不知身在何处,如何落脚,但依然得跨上前去,他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他依然看着她,又加上一句,很低的声音中带着羞涩,“玛丽。”
她微笑了,笑得迅速、粲然而顽皮。她接受了他所说的话,显然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就好像她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已谈够了。”然后他们谈论了一会儿书中或别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听到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马上说:“他们来了——我可爱的二老。他们参加祈祷会去了——每星期三晚上他们都去。”
她飞快地走到门口,开了门,迎接两位老人。他们走进屋内,寒冷的秋风使他们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两位老人很快在火炉前坐下了,他们对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近,仿佛把他当成家里人。他们请源坐下来,这时玛丽送来了水果和热牛奶,这些都是他们睡觉前喜欢吃的。源虽然天生对牛奶反感,还是端了一杯,啜了一小口,体会更好地成为他们之中一员的滋味,直到玛丽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笑着说:“我怎么忘了?”她泡了一杯茶递给源,大家一起乐了。
但后来源想得最多的是这样一件事。在谈话中,当他们偶然停下来时,那个母亲叹息着插进来,说:“亲爱的玛丽,我本希望你今晚会来的。这是个很好的会,我认为琼斯博士讲得好极了——你不这么想吗,亨利?他说,有了足够的信仰,我们就能经受最大的考验,这一点讲得真好。”然后她慈祥地对源说:“你一定常常感到非常孤单,王先生。我常想,你离你的双亲那么远,一定很难过,他们让你走这么远是多么不容易。如果你愿意,我们很乐意请你星期三来与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源感觉到了她的善意,但只是说:“谢谢你。”这样说时,他的目光落在玛丽身上。这时她又坐到了凳子上,她的目光低于他的视线,但离得不远。在她的脸上和眼里,源看出一种可爱温柔而又快活的表情,这表情意味着她对母亲很宽容,但也十分理解源。于是,这种目光将相互理解的他们俩连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源开始生活在一种隐秘的充实感之中。这个民族的人不再完全是他的异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再完全不可理解。源常忘记了他恨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蔑视他们了。他现在有两个大门可以出入。一个就是他住所的大门,另一个是那座他进出自由、总受到欢迎的房子的大门。那座破旧的棕色房屋在这异国成了他的家。他曾认为孤寂很美,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可是现在他进一步地认识到,如果一切的存在都是令人厌倦和不必要的,而孤寂能使人从这种存在中摆脱出来,这时孤寂对一个人说来才是甜美的。可一旦人发现了可爱的存在物,孤寂便不再甜美了。在这座房子里,源发现了这种可爱的存在物。
这里有少量的旧书不起眼地、默默无闻地存在着。有时源一个人来到这个房间里,独自坐在那儿,这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拿起一本书,发现自己能同它谈得很投机。书在这儿比在其他任何地方对他都要亲近,因为这个房间在高雅的宁静和友谊中拥抱着他。
这里也常有他尊敬的老师存在。在这儿,源比在任何课堂上或田野里都更能发现那个老人的完美。老人一直过着简单、清贫、孩童般的生活。他本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学生,最后成了一名教师。许多年来,他对世事所知甚少,人们会说他好像并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生活在理智和精神两个世界里。源常提出许多问题,探索着这两个世界。他常常坐在那儿,久久地静听,听那个老人谈他的学问和信仰。源感觉到老人所说的一切中没有狭隘和偏见,只有超越时空的心灵的博大精深,它简单纯洁,广阔无涯。对这样的心灵来说,任何事对人或对神来说都是可能的。这是一个聪颖的儿童心灵的宽广,对它来说,在真实和神奇之间没有界限。然而,这种单纯中充满了智慧,源不得不爱它,并苦恼地认为自己的理解力贫弱。有一天,玛丽走进屋来,发现源独自一人在苦恼,他烦恼地对玛丽说:“你父亲几乎说服我做一个基督徒了。”
玛丽笑道:“难道他没几乎说服我们吗?你会像我一样发现,关键在于‘几乎’这个词。我们的心灵截然不同,源,不那么单纯,不那么笃信,而是更富有探索精神。”
她明确而镇静地说着,源将这些话与她联系起来,感到自己被从某种边缘拉了回来,而他本是既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又自觉自愿地被吸引向那边缘的,因为他爱那个老人。可是她每次都能将他拉回来。
如果这座房子是外层的大门,这个姑娘就是深入内部的入口。源通过她学到了许多东西。她讲她的人民的历史给他听,告诉他她的祖先怎样来到他们后来定居的这片土地的海岸上,他们本是由几乎地球上所有的民族混合形成的,他们用武力、诡计和各种战争手段从本地人手中争夺这块土地,将它占为己有。源像在童年时听《三国演义》的故事那样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又告诉他,她的祖先总是那样勇敢顽强、不顾一切地向最远的海岸开拓。他们有时在屋里的炉火前谈,有时一起去树林里漫步,边走边谈。深秋的树叶飘落下来,源似乎感觉到这个姑娘外柔内刚,这种刚强隐含在她的血液中。她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果敢,时而冷漠。她的下巴端正地位于笔直的嘴唇下面,说话时她会激动起来,对自己民族的过去感到非常自豪。源有些害怕她。
有件事似乎很奇怪,在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中,他感到她身上有种近乎男子的力量,而他自己身上却有种阳刚不足、需要依附的气质,这种气质不足以称为男子气概。好像他们在一起时,可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但他们相互融合了,说不清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她眼中有种表情,似乎他从属于她,好像她觉得自己比他强。这时,他不禁感到有点畏缩,直到她的表情起了变化。他常常注意到她的美丽,她的身体带着青春的活力,挺拔、敏捷而轻盈。他不能不被她果敢的心灵所感动。可他从来也不能用自己的肉体去抚摸她实在的肉体,或把她作为一个被抚摸、被热爱的女人,因为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有点怕她,因此他抑制了渐渐滋长的对她的爱慕。
他对这一点感到高兴。因为他还不想考虑爱情和女人。他对这个女人依依不舍,因为她对他有种吸引力,可他庆幸自己不想去触碰她。如果当时有人问他,他会说:“两个属于不同种族的人结婚既不明智也不合适。这两个种族会有外部的障碍,两个种族都不喜欢这种结合。而且两个人之间也会有内部的斗争,这两者之间的离心力会像不同血统之间的离心力一样大——在两种不同的血统之间,这种争斗永无休止。”
但有几次,他那种觉得能安全地防御她的信心动摇了,因为有的时候,仿佛她在血统上对他说来也不完全是异国的,她不仅向他展示她自己的人民,也向他揭示他的人民。他自己从来也没以这种方式观察过他的人民;关于他的民族,他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他只是以某种方式生活在人民中间,他曾是他父亲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军校和那些对事业充满热忱的青年的一部分,是土屋的一部分,也是那座宏伟的新城的一部分,但在各部分之间,没有将它们连为一体的纽带。当任何人问他关于他的祖国或人民时,他所说出的知识零碎松散,甚至有时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事实上某些事与他所说的话互相矛盾,他终于明白他根本没有真正地谈他的祖国,而只是由于骄傲的缘故在否定那个高个子教士所显示的一切。
这个西方姑娘从没见过他的人民在上面生息的那片土地,但通过她的眼睛,源看到了理想中的他的祖国。他知道,现在由于他的缘故,玛丽已尽可能地读了有关他的祖国的一切书籍,所有译成英语的中国书、旅行家的游记、故事、传说,还有诗,她都读了。此外,她还钻研图画。所有这些在她心中组成了一种幻化出来的知识,形成了一个关于源的祖国的梦。对她说来,它是个美丽绝伦的地方,在那儿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在一个由圣贤的智慧建立起来的完美的社会里。
源倾听着她,自己也将祖国看成了这个样子。她说:“源,依我看,仿佛你的祖国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一切问题。父子之间、朋友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美妙关系——这一切都被想到了,并被简单完美地表达了出来。你的人民痛恨暴力和战争,我真羡慕这一切!”源听着,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只记得他确实痛恨暴力和战争,既然他恨,他就觉得他的人民也像他一样。他想起那些村民,他们是怎样地恳求他反对任何战争的啊!因此,她的话对他说来好像是真的,也只会是真的。
有时她凝视着一张画,这画是她找到并留着与他一起欣赏的。画上画的可能是座细长高耸的塔,正从某个峻峭的山顶上刺向天空,可能是乡间的池塘,周围长着倒挂的垂柳,白鹅在树荫下嬉戏。她屏住呼吸轻轻地说:“哦,源——美啊——真美!为什么当我看这些画时,我似乎觉得它们是我曾经住过并十分熟悉的地方呢?我心中对它们有种奇异的向往。我想,你的国家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源凝望着那些画,通过她的眼睛去欣赏它们,并想起他在乡下的那几天,在那块土地上看到过的美,在那儿他看到过这样的池塘。他简单自然地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很诚实地答道:“的确,那是一片美好神奇的土地。”
然后,她有点烦恼地看着他,继续说:“我们对你来说是多么的原始、粗野,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粗俗,我们多么先进但又是多么落后啊!”源忽然觉得这也是真的。他想起了他的住所,那儿那个大嗓门的女房东常常对她女儿发脾气,吵吵嚷嚷地使整座房子充满了叫骂。他也想起了城市里的穷人,但他还是充满善意地说:“至少在这座房子里,我找到了我所习惯的和平和礼貌。”
当她处于这种心境时,源几乎要爱上她了。他自豪地想:“我的祖国对她有种力量,当她想起或梦到它时,她便变得温顺娴静起来,她的刚强也就消失了,她全然成了个女人。”他不知是否有一天他会不顾自己的愿望而爱上她。有时他想会这样,但随即他又对这个念头做出解释:“她已经将我的祖国当成了自己的祖国,如果她住在我的祖国,她就会永远像这样温柔贤淑、谦恭礼让,具有女人风度,她将依赖我供给她的一切。”
在这种时刻,源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一切都会是很甜蜜的,教她怎样讲中文也将是很妙的事。他们将住在她安排布置的家里,那个家就跟他已开始喜欢的玛丽的现在这个家一样,舒适亲切,暖融融的。
但当他被这个念头吸引过去时,他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玛丽又变了,她的刚强常会闪现出来,最突出的就是她处于支配人的地位的自我常会表现出来。在争论、谴责、评判和探究一个观点时,她能用一两个一针见血的词,一下子说到问题的要害,甚至对她的父亲也一样,但她对源比对任何人都温和。这时源又惧怕起她来,他感到她身上有股不驯的野性,他不可能驯服她。就这样,许多次她将他吸引过去,又将他从她身边推开。
在第五年和第六年里,源继续与这个姑娘若即若离。她不是超越女人的性情而使他害怕,就是女人味不足而使他没有欲望要得到她,可他从来也不能完全忘记她是个女人。无论怎样,最终的结果是,由于他的性格又内向又褊狭,她仅仅是他的朋友。
毫无疑问,他迟早会被她吸引,或与她更亲近,或对她更冷淡。但他终于躲避了她,由于一件本身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事。
源从来也不参加他的同伴们荒唐的活动。一年前,学校里来了弟兄两个,他们是源的同胞,但来自南方,那儿的人头脑和语言都很轻率。他们朝三暮四,嘻嘻哈哈。这两个年轻人非常轻松活泼,他们轻易地将自己交付给周围的下等生活。他们受到了普遍的喜爱,并常常寻找出风头的机会。他们学会了唱学生们喜欢的那种歌,这种歌往往只是一阵狂喊乱叫,它们滑稽可笑,节奏感强。他们唱得不比任何一个小丑逊色。他们来到人群面前,会像小丑一样舞蹈,露出牙齿哈哈大笑,不分好歹地喜欢任何观众的掌声。在源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深渊,比他与白人之间的深渊还要深。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方言与他的不一样,由于南方和北方的语言不同,而是由于源暗暗地为他们感到羞愧。他想,让这些白人愚蠢地到处扭动他们的身体吧,他的同胞却不该在外国人面前出丑。当源听到喧哗的笑声和赞扬的吼声时,他的脸变得静默而冷淡,因为他辨别出,或相信自己辨别出了这种欢乐下的戏谑和嘲讽。
有一天,他尤其不能忍受。那天晚上,他们要在一个大厅里举行晚会。源也去了,并邀请了玛丽·威尔逊。她现在常常与他一起到公共场所去。他们一起坐在那儿。那两个广东人在轮到他们时上了台,一个扮成老农民,另一个扮他的妻子。那个农民有根假的长辫拖在背后,那个妻子非常粗俗,像个咋咋呼呼的女人一样大叫大嚷。源不得不坐在那儿看这两个人装扮傻子。他们为了一只家禽争吵咒骂起来,那只家禽是用布和羽毛制成的,他们两人在台上争夺那只家禽,一点一点地将它瓜分完了。他们说的话每人都懂但又好像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这种情景的确很可笑,那两人非常聪明机智,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甚至源有时也稍微笑了笑,尽管心中不舒服,而玛丽却常常大笑起来。那两人走后,玛丽转向源,她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她说:“源,可能这番表演直接源于你的祖国!我看到它感到非常高兴。”
听了这些话,源笑不出来了,他生硬地说:“这根本不是我的祖国的样子,现在没有农民留辫子了,这不折不扣是你们纽约舞台上喜剧演员演出的闹剧。”
看出不知为什么源被深深地刺伤了,玛丽立即说:“哦,我当然看出了这一点。这都是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它别有风味,是吗,源?”
可源不愿回答。整个晚上他都闷闷不乐地坐着,直到晚会结束。到了玛丽的家门口时,他向玛丽鞠了一躬。她请他进去时,他拒绝了,虽然最近他热切地渴望进去,想在那温暖的屋子里与她一起坐一会儿。可是他现在拒绝了,玛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她对他有点不耐烦,感到他是外国人,与自己不同而且难于理解,于是她让他走了,只是说:“那么下次再来吧。”他走了,心中格外委屈,因为她没有劝他一下。他悲伤地想:“那两个广东人对中国的丑化使她瞧不起我了,因为她看到了我的民族是如此愚昧。”
他走回家去,心中生着闷气,并想着她的冷漠。他走进那两个小丑的住处,敲了敲门,进了他们的房间。他们衣冠不整地站着,正准备上床睡觉,源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的桌上正放着那根假辫子和长长的假胡须,还有所有那些他们用来装扮的东西。看到这些,源的口气中不禁又添了几分严厉。源非常冷漠地说:“我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今晚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你们自己大出风头,只为了博得人们的一笑,而这些人一向随时准备笑话我们,这不是爱国的行为。”
那兄弟俩愣住了,起初他们俩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另一个跟着也笑起来。由于他们说的中文各不相同,那个哥哥用外语说:“大哥,我们让你去保持祖国的荣耀,你去为成千上万别的人保持你十足的尊严吧!”他们又哄然大笑起来。源对他们的阔嘴巴、快活的小眼睛以及矮胖的身体讨厌透顶。他看着他们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这些南方人,”他喃喃自语,“我觉得,他们不属于真正的中国血统——只是些小部落里的人……”
那天晚上,源躺在床上,光秃秃的树枝在银色月光照亮的墙壁上投下了影子,形成了奇异的图案。他庆幸自己与他们没有交往,庆幸自己过去没有待在他们的军校里。他感到,在这异国,他与那些别人以为是他的同胞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他独自屹立着,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唯一能真正显示他民族的本质的人。
源集中了所有的自豪感使自己振奋起来。他那天晚上的感情微妙,他知道自己最看重玛丽对他的夸奖,因此他受不了他的同胞在她面前愚蠢地出丑。这对他说来就好像她看见他自己出丑一样,他简直无法忍受。他自傲而又孤寂地躺在床上,由于这两个人,他甚至觉得所有的祖国同胞都成了异己,这使他格外孤寂。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没有恳求他到她的家里去。他辛酸地想:“现在她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现在认为我真的是那两个傻瓜中的一个。”
他决定要表现得毫不在乎。他在心中搜寻有关她的不可爱之处的一切记忆:她有时是多么地强硬;她的声音有时像刀锋一样锐利;有时她那么自信,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该这样;他还想起她坐在汽车方向盘前面,驾着车好像在驱使一只牲口,强迫它飞奔再飞奔,而她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不喜欢这一切回忆。他终于傲慢地结束了这些回忆,对自己说:“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干,我要将它做好。等到我完成了我必须做的工作的那一天,我发誓,名单上不会有他人的名字在我之上,这是为我的人民争光。”
他终于睡了。
虽然源孤独寂寞,但他不能重新回到他过去那种隐居生活中去,因为玛丽不许他这样。她三天之后又给他写信了。看到桌上那封方方正正的信时,他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他的孤独比以前还要沉重,他迅速地拿起信,急切地想知道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当他拆开信时,他的心稍稍冷静了下来,因为信中措辞平常,不像她已三日没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是她已习惯朝夕相处的。信中只有四行字,说她的母亲有一种花,正含苞欲放,她希望源去看看,他是否愿意第二天去,到那时花就要怒放了……就这些。
这时源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趋向爱这个女人,可她的冷漠也刺痛了他,他带着往日孩子气的固执,对自己说:“好,既然她说要我去看她的母亲,那么我就去看她的母亲!”他有些赌气地计划第二天只对那位母亲表示他的热情。
他真的这么做了。第二天他与那位太太一起站在花旁,欣赏着冰清玉洁的花姿。玛丽来了,将自己的手套往上拉了拉。可是源只是一言不发地稍稍向她点了点头。玛丽不愿接受他的冷漠,虽然她没有停留脚步,只是对母亲谈了几句家常话,她直盯着源看了一眼,这一瞥如此镇静并完全充满了友情,竟使源忘记了他的痛苦。她走了之后,源突然发现那花可爱极了,对玛丽的妈妈和他说的话也感兴趣起来,以前他一直认为她很啰唆,她总是唠唠叨叨地说出些夸奖和爱慕的词来,源觉得她无论对谁都会不费力气地重复这些话的。但现在,在这个花园里,他想到她只是表现了她自己的本质。她是一个简单纯朴、善良仁慈的女人,对年轻的生命总是非常温柔亲切。她会抚摸一棵努力向土中扎根的小苗,如同它是一个小孩。如果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上的嫩枝被无意地折断了,或者有人偶尔踩在一株植物上,她几乎会哭起来。她喜欢用双手在藏着根和种子的泥土里摸索。
那天,源分享到了她的这种感情。他在露珠晶莹的花园里帮她拔野草,教她怎样移植小苗,告诉她,只要很有信心地将苗的小根散开,放进新的泥土中,它就不会枯萎。他许下诺言,说他将从祖国找来些种子,他要看看是否能搞到一种白菜,它的颜色又青又白,味道很好,他保证她会非常喜欢它。这些细微的小事又一次使他感到他是这个家中的一员。现在,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这位老太太说话既啰唆,也没有热情和母性。
然而,即使是那一天,他与那位老太太的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他们只谈了谈她种的那些花或蔬菜。他很快就发现她的心跟他自己的乡下母亲的心一样简单,一样善良,一样狭窄。她只关心要做什么菜、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己的花园和它的收益,以及饭桌上的一盆花什么的。她的爱是对上帝以及家中其他两个人的爱,她生活在这种爱中,十分虔诚、单纯。源有时对这种单纯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发现这位太太能熟练地阅读,随便拿起一本什么书,她都能很好地理解。然而,她像他自己国家里那些无知的村民一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信仰。源是通过亲自与她谈话才了解到这一点的。有一次,她提起某个春天的节日时说:“源,我们称这个节日为‘复活节’,在这一天,我们亲爱的主死而复生,升向天堂。”
但源没有心思微笑,他清楚地知道,每个民族在民间都有许多这样的传说,他自己在童年时也读过这样的故事。他起初并不认为这位太太相信这些故事,但他听到了她慈祥的声音中的敬畏,看到了她的白发下诚实的眼睛中的善良,那眼睛像孩子的眼睛一样碧蓝清澈,充满宁静,这时他知道她的确相信这些故事。
源消磨在花园里的时光使他忘了玛丽那平静的目光所引起的一切感觉。当她回来时,源已将他的一切苦恼置之脑后。他对他的苦恼只字不提,而是向她问候,好像他们并没有三天不见。当只剩下他们俩时,她微笑着说:“你这两小时都是在花园里与我母亲一起度过的吗?一旦你在她身旁,她就变得烦人起来!”
她的微笑使源自在起来,他也微笑着说:“她真的相信她所讲的耶稣复活的故事吗?我们也有这样的故事,但我们常常不相信它们,甚至妇女也不信,如果她们受过些教育的话。”
她答道:“她确实相信,源。我要进行斗争,使你不做这种信仰的俘虏,因为对你来说它们是不真实的,同时我要努力使我母亲坚信这种信仰,因为对她来说它们是真实和必要的,你能理解我吗?没有它们,她就会无所适从,因为她借此生存,也必须借此死去。但是你和我——我们必须有自己赖以生存和死亡的信仰!”
那位太太那天上午显得非常喜欢源,喜欢得常常忘了源的种族。如果源谈起他的家,那位太太会有些忧伤地说:“源,我承认,大多数时间里,我忘了你不是个美国男孩。你在这儿简直如鱼得水。”
玛丽听了马上说:“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妈妈。”她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加上一句,“我为这一点感到高兴,我喜欢他的本色。”
源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因为玛丽说话时带着一种隐秘的力量。那位母亲一时没有答话,但那双望着女儿的眼中显露出一丝忧虑。源心里想,现在她一定不像过去一样对他那么热情了。但后来当他与她又共处了一两次之后,那种小小的不快也就消散了。当时正是早春天气,有一种甲虫落在玫瑰上,源热心地帮玛丽的母亲灭虫,忘却了她对他的冷淡。但甚至在杀虫这种小事上,源也感到心中一团纷乱。他痛恨那种残酷的小东西,它们在生存的每一刻都在摧毁花苞和花叶的美丽,他想将它们全部消灭干净。然而他的手指讨厌从树上捉虫这种工作,捉过之后他身上感到肉麻,他一遍遍洗手,总洗不够。但那位太太没有这种感觉,每捉掉一个,她就感到非常高兴,她快乐地杀死它们,因为它们会带来灾祸。
就这样,源与那位太太又友好起来,同时他也尽量与他的老教师亲近。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与这个老人十分接近。他是一个复杂而又简单、有信仰而又有智慧的混合体,即使在关于某种科学定律的学术讨论中,那个老人的思想也会偷偷溜进一个遥远而朦胧的世界里去,源跟不上他的思路。老人会大声地说出他的冥想:“源,可能这些定律只是打开一个封闭的花园的大门的钥匙,我们必须满不在乎地将它们扔在一边,凭借想象大胆地走进这座花园。源,这种想象力也可叫作信心。这座花园是上帝的花园。无处不在、永恒不变的上帝,在他的存在中,包含了智慧、正义、善良和真理。而这些,正是我们可怜的人类的定律试图引导我们去获得的理想。”
他就这么冥想着,直到有一天,源听后仍感茫然不解,便说:“先生,将我留在门口吧,我不能扔掉这些钥匙。”
老人听到他的话悲哀地笑了笑,答道:“你就像玛丽。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雏鸟,害怕试试你们的羽翼,飞出你们所知的那个狭小的世界。哦,一直要到你们不再抱住理性不放,而开始相信梦幻和想象,你们之中才会出现伟大的科学家。像你们现在这样,你们之中不会有伟大的诗人、伟大的科学家——这两者往往出现在同一时代。”
在老人所有的话中源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就像玛丽”。
源的确像玛丽。他们两人的出生地远隔千山万水,他们的血统也毫无联系,但他们之间有着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双重的:一是任何时代的青年的叛逆精神相似,二是无论属于什么时代或血统,少男少女之间的感情相似。
现在阳春临近,树木返青,玛丽家附近的小树林里,小花从枯萎的冬叶中冒了出来。源从有关血统的想法中解脱,感到一种新的自由。在玛丽家中,没有事情使他畏首畏尾。在那儿他已忘了自己是个异乡人。他可以注视着他们三个,而忘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因此他觉得那对老夫妇的蓝眼睛更自然了,而玛丽的眼睛也由于它们的变幻无穷而变得可爱,不再陌生、奇怪了。
他觉得她越来越可爱。现在她总是很温柔,不再那么泼辣了。她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锐;她的嘴唇更加柔软,不再紧紧地抿在一起;她行动起来更为从容,并带着某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潇洒。
有时源到她家,她好像非常忙,来来去去像穿梭似的,他很少见到她。但当春天到来时,她变了,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他们开始计划每天早晨在花园里见面。她在花园里来到他面前,像春天一样新鲜,她深色的头发在耳鬂周围光洁柔软。源觉得她穿蓝色衣服时最可爱,因此有一天他微笑着对她说:“在我国人们喜欢穿蓝色。你穿蓝色的衣服很合适。”她微笑着回答:“我很高兴。”
有一天,源很早来到她家,同他们一起吃早饭。当他在花园里等她时,他在三色堇的苗床上弯下腰,仔细地将野草从花的根旁拔掉。这时玛丽来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热情洋溢,她伸出手,从他头上捡掉沾在上面的一片叶子或一根草。当她敏捷的手落下来时,碰到了他的脸。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碰到他的,因为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接触。她好像对路上别人粗鲁地给予的帮助也常常回避。她不像许多别的姑娘一样,会找个借口伸出手去碰碰男人。除了在问候时冷淡而又小心的接触,这的确是第一次他接触到她的手。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从她坦率的眼中和她面颊上迅速消褪的红晕上,他知道她感觉到了这次接触,同时她也知道他同样感觉到了。他们迅速地对视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开。她平静地说:“我们进去吃早饭好吗?”
他同样平静地回答:“我必须立刻洗手。”
这一刻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他又想起这件事,同时他的心飞向遥远的地方,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次与女人的接触,那个与他接触的姑娘现在早已香消玉殒。真是不可思议,与那一次热情而大胆的接触相比,这新鲜而轻柔的接触好像微不足道了,那一次接触依然火一般燃烧着,似乎更加真实。他喃喃自语:“毫无疑问,玛丽不知道她做了这件事,我是个傻瓜。”他决定将它忘却,严格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并不追求这种想法。
在晚春的日子里,源一直过着一种奇特的双重生活。他在心中守着自己特定的地盘,安全地防御着这个女人。在明媚的春光中,在温柔的月夜里,他们会双双徜徉在新叶初生的树下,从城里的街上一直走到通往乡间的孤寂的路上。或者他们单独坐在宁静的房间里,听音乐一般有节奏的春雨敲打着玻璃窗。即使在这些与她独处的时刻里,他也打不破围着他心中那块地盘的樊篱。源对自己感到不可理解,因为他有时知道了自己的本性但又不想屈服于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会如此激动。
那个白种姑娘在某些方面能使他激动,可同时又拒他于千里之外。她身上具有某种品质使他既爱又不爱。他爱美,从来也不回避它。他常常看出她的美丽,她深色的头发衬得她的前额和脖子雪白雪白,但他不爱这种白。他常看到她神采飞扬的眼睛,它们是灰色的,在深色的眉毛下面,清澈明亮。他羡慕那使这双眼睛闪光的心灵,但却不喜欢灰色的眼睛。她的手漂亮敏捷,会说话会行动,有棱有角,充满力量,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手。
然而他一次次地被她身上的力量吸引过去。在这繁忙的春季,无论在田间、在教室还是在阅览室里,他常常陷入沉思,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她的形象,这时候他会问自己:“如果我离开她,会思念她吗?由于这个女人,我与这个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吗?”他玩味着这么个念头:他可能将在美国继续待下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可是他又会很清醒地问自己:“为什么我真的要待下去?如果的确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我又清楚自己不愿与她的民族中的任何一位结婚,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可当他进一步想下去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痛楚:“不,我要回家。”然后当他再进一步想下去时,觉得,他一旦回家,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因为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呢?想到这一点时,他又感到必须推迟归期。
可能这种内心的斗争终于有了个结果,他继续留了下来,但是有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像祖国的声音一样召唤着他。
在源离家的这些年里,他几乎不知道祖国变得怎样了。他知道那儿总有些局部战争,但他一点也不关心这样的新闻,因为那儿一直战事频繁。
在这六年里,王虎写信告诉过他一两次他自己参加的一些战斗,一仗是与一小伙土匪的头子打的,另一仗是与一个军阀打的,那个军阀未受邀请就擅自经过王虎的地盘。源很快地浏览这样的消息,部分是因为他从来就不好战,部分是因为这种事情对他似乎一点也不真实,因为他毕竟正生活在这个和平宁静的异国。因此,当某个同学冒冒失失地大喊:“喂,王,在中国新发动的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某个张或唐或王……”源总是非常羞愧,他会飞快地回答:“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到处都会有的抢劫而已。”
爱兰的母亲忠实地一个季度写一封信给他,有时她在信中写道:“革命正迅速发展,但我不知怎么办。现在孟已走了,我们家中没有革命者了。我听说新的革命终于在南方爆发。孟无法回家,他在南方是革命军中的一员,他写信来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想回家,他也不敢,因为我们当地的统治者惧怕革命者,依然在到处搜捕像他一样的人。”
源从来也没有完全将祖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有可能,他总在能找到的消息中追寻着这场革命的踪迹。他热切地在字里行间捕捉新闻中所报道的中国的变化,如“旧式阴历已被改成新式的西式阳历”,间或他会读到“禁止再替女人裹脚”或“新法令禁止一夫多妻”。在那些日子里,他读到许多这样的新闻,源欣喜地读着每一条新闻,并信以为真。通过这一切,他能看出他的祖国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他心中这么想,也把他的想法写信告诉了盛:“当我们今夏回国时,我们将会认不出这片土地了。在短短的六年里,我们的国家竟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似乎快得不可思议。”
许多天之后,盛在回信中写道:“你今年夏天就回家吗?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如果我父亲愿意寄钱给我,我还想在这儿生活一两年。”
读到这些话,源不禁反感地想起那个给盛的小诗配上慵懒凝重的音乐的女人,他从心里不愿想到她。但他希望盛能加快速度返回祖国。虽然盛在这儿已超过了规定的时间,他仍然还没有获得学位。源忧心忡忡,百思不解为什么盛从来不愿接受在祖国出现的那些新生事物。但他又迅速地替盛找到了借口,因为在这片丰衣足食、和平静谧的土地上,去想革命和为了某种事业的战斗确实是困难的,源自己在和平的日子里也常常忘记这一切。
然而,正像他后来知道的那样,当时革命已进入高潮。无疑革命正沿着它的老路,从南方开始北上。那时源正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一边诘问自己究竟对那个他既爱又不爱的白种女人的感觉是什么。而这时穿着灰色军装的革命队伍已越过中原到达长江边,孟也在其中。在那儿战斗已打响,而源,远隔着万水千山,正陶然地生活在和平之中。
在这种怡人的和平中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因为突然有一天,他和那个姑娘之间的脉脉温情加深了。到那时,他们一直处在自己的位置上,比朋友关系亲密,比情人关系疏远,源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每晚,当那两位老人睡觉之后,他们俩要一起散一会儿步或谈一会儿话。在两位老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流露。玛丽会坦率诚实地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之间除了友谊,没别的。”确实,在他们之间,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不能听,没有一次谈话别人会在其中找到明显的证据。
但每天晚上他们俩总觉得一天还没有完结,除非他们已在一起单独相处了一会儿,虽然他们在一起时只是悠闲懒散地谈些白天发生的事,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对彼此的精神和心灵的了解要比在任何时候都多。
在一个春夜,他们徜徉在玫瑰丛中,这些玫瑰长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旁,他们在那儿流连忘返。在幽径的尽头,有六棵围成一圈的榆树,这些榆树高大挺拔,树影婆娑。在婆娑的树影中,那位老人放置着一条木凳,因为他喜欢到这儿来,坐在凳上沉思默想。那天晚上树影浓黑,因为那是个月光如水的春夜,除了榆树生长的那个地方,整个花园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有一次他们在那圈树影中停住了脚步,那个姑娘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看这树影多么浓重,我们一跨进来就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们默默无语地站着,源感到一种不可言喻、局促不安的快慰。看到月光如此清澈明净,他说:“月光如此明亮灿烂,我们都能看出新叶的颜色了。”
“我几乎能感觉到树影的清凉、月光的温暖。”玛丽说。她跨出树影,走进月光中。
当他们在花园中徘徊时,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源先停了下来,说:“你冷吗,玛丽?”现在他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答道:“不……”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忐忑不安地站在树影之中,然后玛丽迅速地向他靠拢过去,触到了他的手。刹那间源感到这个姑娘已在他怀里,他的胳膊搂住了她,他的脸颊靠在她的秀发上。他感到她在颤抖,他自己也在颤抖,他们像连成一体似的向板凳上沉落下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托着他的脸,喃喃低语:“吻我!”
源在一些娱乐场的电影里见到过这种事,但自己还从来没有尝试过,他的头低垂了下来。她狂热的唇贴上了他的唇。两人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整个身心在这亲吻中陶醉了。
但在刹那间他退缩了。他不知他为何退缩,因为在他的心底有一种欲望想要吻了又吻,吻得更深情、更长久。但有一种他不可理解的厌恶压倒了这种欲望,它是一个肉体对另一个异族的肉体的厌恶。他退缩了。他迅速地站了起来,又狂热又冷漠,又羞愧又迷惘。但那个姑娘继续坐着,迷惑不解,惊诧万分。甚至在树影中他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脸正仰视着他,那张脸惊奇诧异,正诘问他为什么要退缩。但为了他真正的生命,他什么也不能吐露,绝不能!他只知道他必须退缩。最后他用与平时异样的稍高些的声音说:“这儿冷——你必须进屋去,我必须回家。”
她依然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非走不可你就走。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源也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既惋惜自己不能使她如愿以偿,又知道自己只能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带着一种做作的礼貌,源说:“你必须进屋去,你要受凉了。”
她依然纹丝不动。然后她不紧不慢地故意说:“我已经受凉了。这有什么关系?”
源听出她的话音异常冷漠无情,心灰意懒。他迅速地转过身,离开她,走了。
回家之后,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只思念她一个人,心中担忧不知她是否还孤独地坐在树影里。她使他烦躁不安,忧心忡忡,然而他又知道他非这样做不可。像个孩子一样,他喃喃低语,为自己开脱:“我不喜欢这种事,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源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事会怎样发展。无论如何,即使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尴尬,他的祖国现在也已经在召唤他回国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知道他必须去看玛丽,但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因为这天早上事实仍然清楚地摆在他面前:他已莫名其妙地使玛丽深感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最后他终于到玛丽家去了,他发现他们三个正十分严肃而惊愕地看着一张报纸。当源进屋时,那个老人焦虑地问:“源,这难道是真的吗?”
源与他们一起读那张报纸。报纸上粗大的黑体字报道着新闻,有一则新闻说,在源的祖国的某个城市里,新生的革命者袭击了白种人。他们将白人赶出家门,甚至杀了一些人,包括一两个教士、一个老教师、一个医生,还有其他一些人。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喊了起来:“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个老太太坐在一边等源说话,她喃喃地说:“哦,源,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玛丽一言不发。虽然源进来时没有看她,现在也没有注视她,但他发现她缄默不语地坐着。她的下巴搁在交叉的双手上,眼睛凝视着他。但他不愿正眼看她。他迅速地浏览了那张报纸,不断地喊道:“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祖国!如果是真的,一定有某种可怕的原因……”
他的眼睛在报纸上寻找原因。玛丽这时说话了。他现在已十分了解她,并能从她说话的方式中体察她的思想。她的话简洁明朗,条理清楚,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她的声音显得既刚强又随便:“我也找过原因了,源,但报上没有。似乎那些白人都十分无辜而友好,他们与他们的孩子在家中受到袭击时惊恐极了……”
源听了看着她,她也在看他。她的眼睛像冰块似的清澈、灰黑、冰冷。这双眼睛谴责着他,他无声地向她喊:“我只做了我不得已才做的事!”但这双眼睛依然固执地谴责着他。
源努力想做到像平常一样镇静,他坐了下来。但他说话时一反常态,他急切地说:“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堂哥盛,他会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因为他住在大城市里。我了解我国人民,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我们是文明的民族,不是野蛮的民族。我们爱和平,恨流血。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
那个老太太在一边热诚地重复:“我知道这一定是搞错了,源。我知道上帝不会让这种事降临到我们善良的传教士身上的。”
蓦地,源觉得太太这几句简单的话使他停止了呼吸,他几乎喊出声来:“如果他们是那样的传教士……”然后他的眼光又落在玛丽身上,他欲言又止。因为现在她依然凝视着他,她的目光中包含着巨大、深沉、默默无言的悲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心渴望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又是这颗心退缩回来,唯恐去寻求这种宽恕,因为虽然他的心愿意向这种宽恕屈服,他的肉体却不愿向它屈服。
他没有再说什么,除了那个老人,此后没有人再开口。那个老人听完他们的话,站起身来对源说:“源,你愿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新闻吗?”这时源也站起身来,他突然不想留下来与玛丽单独在一起,他怕太太也离开他们。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不希望这个新闻是真的,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他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更多的还因为他感到那个姑娘在暗暗地评判他的退缩,并认为他是个懦夫。因此他尤其想证明在这件事上他的人民是无可指责的。
他们俩不会再亲近了。时光一天天流逝,源被卷进一股狂热的激情之中,他竭力要证明他的祖国的清白。他意识到,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可以为自己辩护。在繁忙的学年即将结束的几个星期里,源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一步步证明这不是他祖国的过错。盛说,这是真的,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那一天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镇静得恰如其人。源不耐烦地反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盛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过来,源甚至可以想象他正耸了耸肩:“谁知道?一群乌合之众——为了某种狂热的事业——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源恼怒了:“我不相信,一定有某种原因,那些白人一定做了什么冒犯中国人的事!”
盛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永远也搞不清事实真相……”然后他改变了话题问道,“源,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源只能说:“很快!”他知道他必须回家。如果他不能为祖国澄清事实,那么他必须在办完该办的事之后尽快回国。
他没有再到花园里去,也再没有时间与玛丽在一起。他们表面上依然很友好,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共同语言了。源打算不再见她,因为他越来越无法证明他的祖国是无可指责的,这时他不知怎的转过来反对起自己真正的朋友来。
那对老人觉察到了这一点。虽然他们一如既往,依然对他非常温和友好,但他们也稍稍与他疏远了一些。虽然他们并不理解他,但他们丝毫不责怪他,并敏锐地感到了他的苦恼与忧伤。
但是源觉得他们在责怪他。他背负着整个民族的重荷。他天天读报纸,读到革命军正节节胜利,正穿过一片被征服的土地向前挺进,源感到焦躁不安。有时他想不知父亲怎样了,因为这支军队正稳步向北方平原进发,捷报频传。
但他的父亲仿佛远在天边。附近的、近在眼前的是这些温文尔雅、沉默寡言的异国人。源必须在某个时刻再到他们家里去,因为他们欢迎他去。他们从不谈论报上的新闻,在他面前提起可能会使他羞愧、折磨他的事情。尽管他们默不作声,但他们是在谴责。他们的沉默本身是在谴责。那个姑娘的严肃和冷漠、两位老人的祈祷,都使源如坐针毡。有时他们硬留源吃饭,饭前那个老人声音低沉、惶惶不安地祈祷,在感谢上帝之后还要加上这样的话:“哦,上帝啊,救救他们吧!他们是在遥远的异国的你的仆人,他们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个老太太最后十分虔诚地加上一句柔和的“阿门”。
对这种祈祷源简直不堪忍受,对这个“阿门”他也受不了。使他越发不能忍受的是,玛丽曾警告过他抵御那两个老人的信仰,可现在她却低下了头,对他们有了一种新的崇敬。他知道,她并不比过去更加相信他们的宗教,她只是在他们为之愤怒的事上与他们有同感,因此她便与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他。也许这仅仅是他自己主观的想法。
源又像一只孤雁了,他形单影只地工作到学年结束的最后一刻。这时他与其他人站在一起等待接受学位。在所有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他获得了他的学位证书。源孤独地站在那儿,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原来是由于成绩优秀,他受到了学校的表彰。这时有几个人走上前来向他祝贺,但源心中想,他们来不来他都无所谓。
他独自一人整理书籍和衣物。最后他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对老夫妇看到他走会感到十分高兴,虽然他们的善良仁慈并没有变。源高傲地思忖:“我不知他们是否曾坐立不安,生怕我与他们的女儿结婚,现在他们看我走了,可能会很高兴!”
他酸楚地微笑了一下,相信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想起了玛丽,他心中想:“为了一件事,我要感谢她——在我可能会转变为一个基督徒的时候,她救了我。是的,她救过我一次,但还有一次,是我自己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