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书名:死生 作者:童庭猫宴 本章字数:4819 下载APP
  “不是的。”阿雪摇头,他动一下浑身就疼,陆照阳再次让他不要乱动。
  
  阿雪低头看着蹲在自个面前的人,可以看见头顶,宽厚的背部,以及让他战栗不止的肌肤相触产生的一阵心悸。
  
  他想陆照阳是个多么好的人,往常他心念这人坏,但都是生了点小气闷在心里抱怨的,他如果不好,为什么要救自个?
  
  在他被抛弃,流落到这,所有的眼神惊奇于这般落魄的人,他并不是富家子,而是经历了非人的待遇后,连被抛弃都是带着侮辱非人的待遇,只能依靠那些薄纱企图遮掩皮肉的暧昧伤痕,可所有人都见着了,温媚红纱下的躯体是怎么经受了并且被丢至一旁,这时阿雪便是所有人都能观赏,践踏的可怜之物。
  
  惊吓的人可以用鄙夷的眼神,带着孩子的娘子可以捂住孩子的眼惊呼着过去,端正的老者可以朝他吐一口痰,好色之徒更可以拿着流连的眼去尝尝这新鲜事物,好像也能拾点残羹,吃了同样的东西,便过了一次贵人的生活,好到外头说道说道。
  
  他在那躲了一夜,有人走到他面前来,搓着手掌,念念叨叨,他强制地让阿雪抬头,端详这张脸,道:“这脸不是太出色,倒是皮肤白,摸得好,就跟玉一样时时把玩,亮了,见了便知道是做过这事的人了。”
  
  阿雪混混沌沌地想,这人是谁,为什么要看自个,他踏出一步就拒绝了那人,小声的叫起来,他几日没吃没喝,声音都是沙哑的,哭着说不跟你走,他那时哭得比现在还要厉害,也不敢咬人。
  
  没人救他,只略看了几眼便低头做其他事了——快带走了罢,坐那许久,那些地痞流氓都往我这摊子过来,生意也不好。
  
  阿雪抓住一人的腿,那人低头看他,阿雪惊魂未定,只想着捉着一人便捉到了一颗救命稻草。
  
  后来僵持许久,那人道:“我带他回去。”
  
  他便跟着人走了。
  
  阿雪想若不是自个抓着他,麻烦他,陆照阳也不会心软收留了。
  
  日子过了至今,阿雪便想兴许有了些亲密。
  
  他还是追着问你为何骗我。
  
  “你明明不是因为杀人,根本就是那人排挤你,你才走的。”
  
  “是啊,你知道了。”陆照阳敷衍他,衣服换好后,他便退了几步,正好是阿雪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阿雪哭着:“你也没杀人,什么官兵都是假的,你赶我走为什么呀?”
  
  “陆雪。你可以一个人生活了。”
  
  “你是这么觉得所以才赶我走的吗?”
  
  “大约是罢。”
  
  阿雪盯着他,吐出两字——骗子!
  
  陆照阳笑起来:“是,我是骗子,我想骗你需要什么理由吗?”
  
  “那你呢?”
  
  “什么我?”
  
  “我走了,你做什么去?你都是骗我的,也不会走,那你以后怎么办?”
  
  陆照阳深吸一口气,问他:“你同情我?”
  
  阿雪闭口不言。
  
  “我如何干你何事?”
  
  阿雪闭上眼,重重地呼吸一声,突然跑下地,拉着陆照阳的手臂,抬头道:“我在意的,我在意的!”
  
  “你在意什么?”陆照阳低头冷笑,“你在意不过是我还有没有钱,还能不能让你留在这,陆雪,你会跟随一个已经什么都没有的人吗?”
  
  “可是我有钱。”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
  
  陆照阳看着他:“陆雪,做人端靠自个,不论是富有还是贫穷,仰仗或被仰仗都是假的,难道还指望着留下什么?我靠我自个,你也要靠你自个,如今缘分已尽,我尽了职责,你在我这已然是得不到什么,你缠着我也没任何意思了。”
  
  阿雪听他讲冷酷的话,哭得是这么真,这么累,还要使劲揪着衣服扶着,还要去明白过来这些话的意思——陆照阳根本不信他。
  
  可是陆照阳不信什么呢!他理不出来,只觉得很伤心,心都要割碎了,这人却还要继续拿过分的话刺他。
  
  他透着朦胧的泪,穿过悲痛的眼,捕捉到陆照阳冷漠地侧过脸。
  
  阿雪呼吸一滞,鼻子里一热就有血留下来,流了两滴渗入地上,他低着头瞪着那两滴血点,虚弱地问:“水缸要满了,你答应我弄个水井的。”
  
  陆照阳叹口气:“忘了罢。我说笑的。”
  
  “所以你这也是骗我的?”
  
  陆照阳说随你,随后觉得手臂一阵颤动,以为是脱力,便说:“你坐回去罢。”
  
  阿雪抬头望他,又是几滴血,陆照阳皱眉吼道:“鼻子流血了不会说?嘴长在你身上锈了是不是!”
  
  他见阿雪木愣愣的,任由鼻血留了一下巴,又怒又急,只好抱着去厨房,拿些清水洗净了。
  
  阿雪坐在桌子上,幽幽地看着他:“骗子。”
  
  “闭嘴!”陆照阳暴着青筋。
  
  谁知阿雪又站起来,仿佛感觉不到疼,打开了陆照阳的手吼道:“你做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干脆让我死掉不就清净了!你骗我开心吗,跟我毁约,还骂我,我怎么做你开心?你总是骂我……我流血了你也骂我,我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既如此你何必当初带我回来!”
  
  “是啊!我是傻了才带你回来!跟在你屁股后头处理你招惹的麻烦事!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留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陆照阳咣啷一声踢翻了盆,他火也被激起来了,只觉得这缠绕的问题及其烦人。
  
  阿雪痛得快要晕过去,生出百般怨恨,都是为着陆照阳的,他扔了所有能扔的东西,砸向了陆照阳,好笑的是这高大男人居然被东西扔得毫无反手之力,一点也不见砍了皮猴的爆煞之气。
  
  阿雪一边哭,一边扔,喘不过气,陆照阳心里虽然有火,但注意到他被血塞住了鼻,到未真朝他动了手。
  
  阿雪握着鸡蛋,终扔不出去,他虽想砸了,但一想至砸了便是钱,叫陆照阳饿,便收了回去,握着鸡蛋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哭一阵会被自个呛到,咳得满面涨红,除此之外又讨厌极了陆照阳,哪怕说不顺溜,也要把控诉的话说出来,这就造成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一会憋住,一会咳嗽,更何况他不会骂人,说的最严重的也不过骗子一词,阿雪急起来越是想说顺了,越是堵了胸口的气,最后只好蹲在地上。
  
  陆照阳也随着一起蹲在他面前,有几次想要给他拍拍背,都被阿雪推开了,明明哭得手也湿漉漉软绵绵,用了大半的力气去控制话头,还要一遍又一遍推开陆照阳。
  
  他倒是记着手里的鸡蛋不能扔,也不能捏太紧,陆照阳便问他:“你这到底给鸡蛋个痛快。”
  
  又被阿雪软绵绵推了一记。
  
  陆照阳火气便消了,他有预感这阵阵撕心的哭声皆是为了他的,好像化作了一双固执的手,环在了心上。
  
  他默默看着阿雪哭涨的小脸,以前哭的时候是胆小懦弱的,叫人看了厌烦,觉得不争气,这次见了不知怎么便是不愿叫他哭了,怕哭坏了眼睛,怕哭了又是病了。
  
  更何况又有一种想要询问到底的期盼,他想问问阿雪为何而哭,叫他平日不大吐露声音的嘴说出哭声下层层剥去的真心话。
  
  他已经被哭声的主人弄得完全妥协了。
  
  “陆雪,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呢?”
  
  陆照阳低着声音,十分柔和,阿雪拼了命地摇头,他一边想要推开陆照阳,一边听了这柔和嗓音不自觉要回应他。
  
  可是陆照阳叫他这么伤心,便不想说话了,死也不要回他。
  
  陆照阳伸出手捧起阿雪湿透的小脸,阿雪没出息地一撇嘴,直滚泪。
  
  陆照阳见他自虐似的在胸口喉咙梗着一团气,忙叫他松开唇,阿雪不听他的,陆照阳就伸手撬开他的嘴,掼几把新鲜空气,阿雪要挣开,陆照阳便把人抱紧了,嘘了一声,不断替他梳着头发,捋开湿在面颊上的发丝。
  
  “陆照阳……我也什么都没了呀……”
  
  “嗯……我听到了。”陆照阳将他抱在怀里,这样便不会让阿雪看到他的脸,他的眼虚虚盯着某处,一开始是虚无着的状态,没一处是想要落下的焦点,他抚着阿雪的脑袋,在耳边问:“你会走吗?”
  
  阿雪没回答,他哭累的,再也支撑不下去,没出息地在怀里睡着了。
  
  陆照阳来到梦境,一如既往的宽,一如既往的冷,他向前走去,再次遇见了一个略矮的剪影,朝他说:“陆照阳,你我缘分如此,不必强求,你在好生在牢里待着罢,从此权当没我这人了。”
  
  陆照阳冷眼看了会,那道剪影又从头开始重复这句话,随后突然如烛泪般化了。
  
  从黑色的烛泪中又塑成一具插着匕首的黑色影子,张开红色的口尖叫道:“陆照阳!陆照阳!你已死了,陆家族谱再没你的存在!你什么都不是了,既如此你替我顶命又有何难!来年不过一柱香!又有何难——!”
  
  陆照阳掀开眼,他举起手,手上一把剑,再次将这道影子斩杀成了两半,影子红色的口喷着红色的血,一张一张咯咯笑道:“杀人了,杀人了,陆照阳你杀了我!”影子又叫:“别杀我!”
  
  陆照阳将剑捅入影子的胸膛,他记得这位置,无丝毫犹豫,他面容冷肃,一丝动摇也无。
  
  他拔出剑,随意扔至一边,在他身后出现一个跪在地上的影子,陆照阳转过身,看着影子伸出手说救我!不是我杀的!
  
  他突然变了脸色,十分痛苦地看着想要爬向他的影子,一声声喊着救命,最终这道影子被带走了,被一根绳子套在了脖子上吊死了。
  
  影子在晃,突然冒出许多血来,即便死了也拼命张着嘴说救命。
  
  那方向正对着陆照阳,陆照阳向后后退一步,那叫着救命的影子逼近他,变得越来越大,救命声越来越密,随着愈加接近,影子的五官愈发的清晰,陆照阳瞪大眼,突然清醒过来。
  
  他最后见到一张阿雪的脸。
  
  陆照阳掀开一点被子,阿雪睡成了一团,完全滚进了被子里,差点没被闷死。
  
  他将阿雪拖出来,露出鼻子呼吸,又望了一会他,是活着的,身上还有些发烫,不是那个可怜的被他害死的人。
  
  陆照阳记得梦境每一片细节,昨日未死,恍恍如生。
  
  纵横恣意富有时,转眼如一片瓦砾,纷纷林中鸟,他是那只断了腿失了丰羽的鸟,早已无用,再也没了指望。
  
  有人冷漠地走了,有人恬不知耻叫他顶罪,白称了一声好友。
  
  他暴怒,撕碎了名,践踏之痛使他一剑捅死同窗好友,叫这人下地狱赎罪,一眨眼就死了。他扔了剑,嫁祸他人,他不后悔从前种种,却后悔这无辜之人,他跟阿雪一样,是作乐用的,谁都会叫他死。
  
  无辜之人已死,待陆照阳回到墓前,却早已被埋入了大雪。
  
  ——早没了,几年前便倒了,只有枯草了。
  
  陆照阳拨开阿雪缠在脸上的头发,尚在都城时他留不了事与人,落魄时却叫人打着好计谋算着这条命,最终也是很快便没了,叫他倍感狼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打在心上那不叫痛,却叫一朝井绳,再不信人。
  
  那么陆雪呢?
  
  他为什么要留下?他凭的是什么?自个又能凭什么让他留下?
  
  阿雪突然醒了,陆照阳看他,抵着额头说:“这次烧退得快了。你也做噩梦了?”
  
  阿雪哑着嗓子道:“我梦见许多官兵在家门口。”
  
  “不会的。”
  
  陆照阳说:“他们不会抓我的,因为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雪奇怪地问为什么。
  
  陆照阳望着一处,“往那个方向,便是都城,我离开的时候都城便已没了我的名字了。”
  
  阿雪往他那边挤了挤。
  
  陆照阳说:“我已经没机会回去了,每日望着那里,或许还能想想阿娘阿爹,还有小妹。”
  
  “他们还在吗?”
  
  “在的,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总归没了我便不至叫他们受罪。”
  
  阿雪听了,抿着唇,很想问他是为什么离开的,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来。
  
  他还是有些胆小,所以他问陆照阳你真的没杀人吗?
  
  陆照阳说真的。
  
  阿雪信他。陆照阳显得很平和。
  
  他继续心平气和地想起都城里的事,想得最多的便是家中宅邸,“若有机会带你去瞧瞧。”
  
  阿雪嗯了一声。
  
  陆照阳笑起来,“你就这么应了?”
  
  阿雪慢慢睡着了,这句话没有回。
  
  他隐去笑,心道这句也骗了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