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李白的妻子

书名:乘风破浪的唐朝女子 作者:扶兰 本章字数:10746 下载APP
日月灿烂掩星汉
天才的伴侣,常常要承受很多普通人的伴侣不必承受的重负。
诗人的伴侣,往往也是如此。
天才诗人的伴侣,要承受的或许是双倍的重负。
而天才的大诗人如李白,他的妻子,要承担的便更多更重了。
李白二十五岁离开家乡蜀地,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此后再也
没有回过家乡。
  出川之初,李白结识了当时的道教领袖之一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对 李白极其赞赏,称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则 赠以《大鹏遇稀有鸟赋》,这是李白第一篇广为传诵的作品—时人绝 对没想到这篇赋只是李白文坛之路的一块踏脚石,后面的作品是一山更
比一山高,以至于大家经常不太想得起这篇赋了。
司马承祯不但是有名的道士,也是有名的诗人,李白就此踏入了他
的文学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主要成员后来被称为“仙宗十友”,即司马
承祯、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 贺知章。李白后来与孟浩然的相识相知,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的
推崇赞许,应该都与司马承祯有几分渊源。
李白出川之后, 先往扬州等地游历, 之后折返至楚地, 与孟浩然结识。
一般认为,李白是在孟浩然的介绍之下,在襄阳与许氏结婚。这一
年是开元十五年(727 年),李白二十六岁。
  许氏的祖父许圉师是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唐高宗时曾经当过 宰相,死后陪葬乾陵(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之陵,唐陵中唯一没有被盗 的一座)。《新唐书·宰相世系三》称许圉师有三子许自牧、许自遂和 许自正(任泽州刺史) 。古人云: “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又云: “富 不过三代。”从许圉师的儿子这一代来看,能够有一个刺史显然这个家 族还没有到真正败落的时候,而许圉师的六世孙许浑,则是晚唐时期著
名诗人。
李白与许氏结婚后,定居于安陆。
  这桩婚姻中,李白实际上是入赘于许家,如李白自己在《上安州裴 长史书》所说: “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 霜焉。”—许相公家招他为婿,将孙女嫁给了他,于是移居于安陆,
至今已历三年了。
学者查屏球在《唐人婚姻习俗与李白成名前的家庭生活》一文中考
证说:初盛唐时贵族高门有招才俊之士为婿的风尚,这些娶了高门仕女
 的才俊之士, “夫随妻居”,或者“夫居妻家”“寄室妻家”,是他们 在出名或者出仕前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同时承担了为妻家争得荣誉、 提升妻家的社会地位和门户声望的责任;因此,可以从这个角度判定李 白的组诗《寄远十二首》便写于安陆时期,反映了他在外游历时对妻子
的思念,以及妻子去世后的悼念之意。
  这位许氏夫人,给李白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取名为伯禽,这是周 公旦的长子、第一任鲁国国君的名字,李白拿来做自己长子的名字,可 见寄望之深。当然,怀疑李白是太子李建成或者齐王李元吉后人的研究
者,也有理由怀疑李白为长子取名“伯禽”或许另有深意。
李白的长子,还有一个小名,叫做“明月奴”。大概因为李白太钟
爱明月?所以用自己钟爱的事物来给儿子起个小名。
许氏夫人所生的女儿,起名为平阳。
  汉景帝的女儿、卫青的妻子,封号平阳;大唐开国之际,高祖李渊 也有一个女儿封号平阳,率七万大军,征战有大功,所驻守的关隘因她 而命名娘子关,死后以军礼下葬—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以军礼下葬
的公主。
作为唐人的李白,为自己的女儿起名平阳,也是寄望甚深啊。
李白与许氏夫人的感情应该挺不错。这一点不仅仅反映在《寄远
十二首》中,从李白对伯禽与平阳的思念中也可以看得出来:“ ……娇
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 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犹煎。裂 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寄东鲁二稚子》) 。安史之乱时,李白 一个门人武谔曾试图替李白将处于战乱区的伯禽带出来, 李白很是感激, 作《赠武十七谔》一诗, 序言中说: “余爱子伯禽在鲁, 许将冒胡兵以 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这里只提到伯禽,没有提平阳,是因为平
阳刚出嫁不久就早逝了。
只是,天才狂放的李白,委实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丈夫。
首先,李白爱酒如狂,随时随处皆可饮。他自嘲说: “酒隐安陆,
蹉跎十年。”(《赠钱征君少阳》) 山中遇隐士, 便“两人对酌山花间, 一杯一杯复一杯”(《山中与幽人对酌》) ;花间无人相伴,便“举杯
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 ;春夜与兄弟们宴于桃花园,
 则 “开琼筵以坐花, 飞羽觞而醉月”(《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喝   醉了就地睡倒, “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冬夜醉宿龙门,觉起   言志》);在友人家里投宿时自然要饮酒为欢, 一醉方休, “欢言得所憩,  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 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 陶然共忘机。”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 …
旁人眼中, 举杯畅饮的李白, 是“斗酒诗百篇”的才气纵横, 是“天
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潇洒肆意。
但是这样的纵酒, 对于家中的妻子来说, 就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了。
  还有研究者认为, 李白因为纵酒, 对子女的身心健康都有不利的影响, 主要理由之一,便是伯禽寂寂无闻、半点也没有遗传到李白的天才— 不过这个理由其实不太能成立,诗人从来不是培养出来的,更不是能够
遗传的。
李白因为自己的爱酒如狂,对妻子许氏是深怀歉意的。
  他给许氏写了一首《赠内》: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 李白妇,无异太常妻。”—我一年到头总是喝得烂醉如泥,你虽然 是我李白的夫人, 但是同那个整天都不顾家的周太常的妻子又有何不
同呢!
  太常,这里指的是东汉时掌管天子礼乐祭祀事务的太常周泽, 周 泽也嗜酒如命,祭祀之前又总要斋戒,因此常年待在斋宫之中,其妻
怜他年老,前去看他,周泽大怒,将妻子收送诏狱谢罪。
李白这种常年到处喝酒、总是不在家的情形,放在今天,差不多可
以叫作“丧偶式婚姻”了。
也无怪乎他写给妻子的这首诗里,有几分歉疚,有几分心虚。
不过同时又有几分轻快的调侃与被偏爱的肆意。
其次,李白是个挥金如土的豪放性格。
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回忆自己初出蜀中、东游扬州的情形时说:
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
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
  扬州的繁华富丽,隋唐以前便已经闻名。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 一文中说: “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  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南朝时人已将扬州视为天下繁华地, 心心向往之。唐代扬州为大运河中枢, “广陵当南北大冲,百物所集”(《唐会要》卷 86) ,“江淮之间,广  陵大镇,富甲天下。”(《旧唐书》卷 182)。《元和郡县志》称:“扬  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 故称扬、益”。时人称“扬一益二”,也就是说,
天下最繁华的都市,第一是扬州,第二是益州,也就是成都。
所以,扬州是那个时代的销金窟。
身处最繁华的都市,又是挥金如土、喜欢呼朋唤友纵酒为乐的豪放
性格, 李白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花了多少钱, 囊中重金, 便已经如水泻出。
  唐代货币制度大致是铜币一个称为一文,一百个铜币为一钱,十钱  为一两银子, 十两银子为一金。后人统计, 盛唐时的物价大约是斗米 20 文、
普通生绢 470 文一匹、铁锄头 50 文一把、普通酒约 150 ~ 300 文一斗。
算一算李白在扬州一年,挥霍掉的三十余万金,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李白在《将进酒》中说: “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是真的曾经散尽
了数十个千金的。
  常年喝酒的李白,仅仅是这一项开支,就很惊人。他自己说: “颜 公二十万,尽付酒家钱。兴发每取之,聊向醉中仙。”(《赠宣城宇 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我的钱, 都存到酒家了, 想喝的时候径直去喝,
喝到沉醉,飘飘欲仙。
  普通酒大约 300 文一斗,至于上等美酒,唐人诗中常以斗酒十千来 描述, 十千即是一金。李白说“金樽清酒斗十千”(《江上吟》) 、“斗 酒十千恣欢谑”(《将进酒》) ,他未必常喝此等美酒,但以爱酒人的
性格来讲,恐怕很难不追求这等美酒。
  喝酒喝到高兴了,“五花马, 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将进酒》) 这也是爱酒人的通病。贺知章初见李白,相逢恨晚,两个爱酒人自然要  一道去喝酒, 贺知章随身带的钱不够, 于是解下腰间佩的金龟来换酒—  金龟,是高级官员的配饰,因此世人又有“金龟婿”一说,指的便是身
居高位的乘龙快婿。
  李白在《对酒忆贺监二首》里记载了这个“金龟换酒”的故事: “太 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
酒为乐。”
贺知章只是一时不方便, 用金龟换酒, 过后便可以赎回来。但是“主
人何为言少钱”的当头, 拿出去换酒的五花马千金裘, 多半是回不来了。
这个时候,家里的妻子一定非常恼火。
遇上挥金如土的朋友,大家都欢迎。
遇上挥金如土的丈夫,妻子们大约总要忧心忡忡、恨不能伸手掐住
那个漏底的钱袋。
最后,李白的豪侠精神,极为突出。
《新唐书》中说, 李白 “喜纵横术, 击剑, 为任侠, 轻财重施。”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自己: “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在 《酬崔五郎中》中自云: “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据称他后来曾 经向当世第一剑术高手左金吾大将军裴旻学剑。崔宗之在《赠李十二白》 中云: “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则
李白爱好剑术,必然给时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年轻的李白,在扬州城里散尽三十余万金后,去向时任襄阳县尉的 堂兄李皓求助,写了一首《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中说自己“结发未 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我少年时代 就喜欢结交那些豪侠人物,行侠仗义,出生入死。唐人魏颢(李白的崇
拜者)所作《李翰林集序》云: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
  李白作《侠客行》,对于那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 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心向神往。而他自己,和朋友叙旧时, 也曾兴致勃勃地回忆当年杀出五陵恶少重围的往事: “风流少年时,京 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 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
余北门厄。” (《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李白的任侠, 多是在少年时。婚后的诗文中, 很少再见到此类描述。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作为朋友,可以与李白一起仗剑任侠。
作为妻子,恐怕更多的还是焦虑与担忧。
李白与许氏只一起生活了大约十年时间,许氏便病逝了。
  许氏既逝,李白在安陆也住不下去了。他移居山东,此后还有两次 非正式的婚姻,一次正式的婚姻。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记载: “白 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
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宗)。”
  按后人的考证,天宝元年(742 年) ,李白在亲友的撮合下,和一个 姓刘的寡妇草草结婚。可能婚礼不太正式, 所以魏颢说“合”而非“娶”,
但是李白自己还是视刘氏为妻子,这一点在他的诗中可以看到。
  刘氏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妇人,对李白的名气抱有很高期望, 但是迟迟不见这名气变现为富贵,于是很不满。不久,李白得到唐玄宗 召他入京的诏书。他异常兴奋,满心以为实现政治理想的时机到了,立 刻回到南陵(一说在东鲁,曲阜市南有陵城镇,人称南陵;一说在今安 徽南陵县)家中,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作《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诗 中云: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
岂是蓬蒿人。”
从李白的角度,从读者的角度,奉诏入京的李白,此时此刻的仰天
大笑,自然是大快人心的打脸。
不过从刘氏这个普通妇人的角度来看, 她的抱怨, 其实也情有可原。
普通人对生活的理解与要求,与天才是不一样的。
今人说,三观不合,没法共同生活。
刘氏与李白,的确不是同一路人,因此,即使生活在一起,到底还
是维持不下去。
  刘氏与李白断绝关系,具体在什么时候,说法不一。有的说是李白 在入京之前就与刘氏断绝了关系。也有的说法是:李白满怀抱负入京, 却郁郁不得志,只被视为御用文人,不久便被“赐金还山”,刘氏大为
失望,于是离李白而去。
不管哪一种说法,刘氏大概是主动离李白而去的,因此魏颢说“刘
诀”—刘氏与李白诀别,而不是“与刘诀”—李白与刘氏诀别。
于唐代的风俗而言,这次诀别,可说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双方都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抛弃朱买臣的那个会稽愚妇,在朱买臣穷困潦倒时,还和后来的丈 夫一起给过他饭吃。朱买臣任会稽太守后,如果没有将前妻夫妇都带回 到自己府中后院来供养, 让他们在周围人的异样目光、窃窃指点之中生活, 这个普通的妇人,未必会在撑了一个多月后到底撑不下去了、最终自杀
身亡,而更可能像刘氏一样,重新开始过自己的普通生活。
  在刘氏之后的那位“鲁一妇人”,事迹不详。有人认为李白《咏邻 女东窗海石榴》一诗中的“邻女”,可能就是这个为李白生了次子颇黎 的鲁女, 并且李白对这个女子很有爱慕之心, 以诗为证: “鲁女东窗下, 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无由共攀折,引领望金扉。”这首诗既是 写邻女窗下的石榴, 也是写那个美丽的邻女, 诗人恨不能化身为那石榴枝, 可以低下枝丫,轻轻拂拭邻女的衣裳;望而不得,于是只能翘首凝望那
华美的窗扉。
  也有研究者认为,这首诗作于开元二十五年(737 年) ,所以肯定不 是写给刘氏之后的那位“鲁一妇人”的。诗的主题,也不是思慕邻女,  而是“君子在野, 思见君子尽心事之”( 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 也就是说,诗中的邻女,并不是真的“邻女”,而是香草美人之思中  的“美人”,身处江湖之远的君子,思慕君王便如思慕美人一般,期望
美人垂青,实际上是期望君王的垂青与任用。
这么一分析,难得看到的李白心中那份浪漫爱情,荡然无存。
不过, 个人觉得, 这首石榴诗, 更可能还是李白写给他思慕的邻女的。
有句话说,人无法掩藏两件事情:爱情与贫穷。
是写给君王的期盼,还是写给姑娘的思慕,其中的情感表达,在李
白的笔下,是不太可能出现偏差的。
在《长相思》里, “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缥
缈的云端美人, 显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的象征。对美人的相思, 虽然是“摧
心肝”,但总也带着一份距离感。
在《怨情》之中,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这里的美人虽然
是实指的美人,但李白显然是旁观者的视角。
然而在这首石榴诗中, 我们看到的, 却是李白那份热切而真挚的本心。
也许李白第三次婚姻的对象— “鲁一妇人”,就是这个他思慕的
邻女。
这个鲁女,为李白生下了次子颇黎。
  颇黎这个名字,研究者认为可能是来自西域吐火罗国的颇黎山,山  中富藏水晶, 唐人称水晶为“颇黎”(《册府元龟》),开元二十九年(741  年)三月, 吐火罗国遣使献红颇黎、碧颇黎、生玛瑙、生金精及质汗等药。
后来《本草纲目》里也录了这味药, 说“其莹如水, 其坚如玉, 故名水玉。”
名为颇黎的天然水晶,是珍贵的宝物,可以让吐火罗国采来作为进
献大唐的贡品。
  一般认为,李白生于西域碎叶城,五岁时才随家人回到中原。他很 可能幼年时便已知晓颇黎。即使如一部分研究者所认为的, 李白生于中原,
不过在胡商众多的唐代,李白从胡商胡人处知晓颇黎,也很正常。
晶莹剔透的天然水晶,如明月一样皎洁光亮。
李白的长子,小名明月奴。
他为次子起名颇黎,既是将次子视同这天然宝物一样珍贵,大约也
有喜爱这明月般的宝物的缘故。
如果颇黎的生母真的是那位石榴花下的邻女,从他的名字里,也可
以看到,李白对那位邻女的确曾有过真切的思慕。
  可惜的是,次子颇黎只在魏颢的记载中出现过,在李白笔下和其他 人的笔下,都未曾出现,生平经历,再无考证处,因此也有人怀疑其真 实性。这就使得颇黎的生母、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留下的鲁女,存在感更
低了,更无从得知她是否便是那石榴花下的邻女。
这个鲁女,便如那骄阳身畔的小小星辰。
在骄阳的光辉里,世人是看不到这一点细微星光的。
李白最后娶的是宗氏夫人—实际上这还是一次入赘。
  李白奉诏进京,又被“赐金还山”之后,便开始了以开封为中心的 长年漫游的日子, 这便是他自己所说的“一朝去京国, 十载客梁园”(《书 情题蔡舍人雄》)的时期。梁园位于西汉梁国都城睢阳(今河南省商丘 市睢阳区) ,为梁孝王刘武所建,是以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 公孙诡、羊胜等为代表的西汉梁园文学主阵地,后世文人词客多有游览
吟诵之作,李白即有《梁园吟》一诗。
李白在客居开封之时,同定居于此地的已故宰相宗楚客的孙女举行
了婚礼,做了宗家的招赘之婿。
  宗楚客是武则天堂姐的儿子, 三度为相, 曾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岭南, 最后一次为相,是因逢迎韦皇后及武三思而得来的,所以李隆基起兵诛
灭韦后集团时,将宗楚客也一并处死了。
  宗楚客在朝在野的声名都不怎么样。他的家族,后来定居于开封。 大致说来,这是一个不太体面、半没落的贵族家庭。不过相对于普通平
民来说,他们还是有一定的社会资源与地位的。
据说这段婚姻的成就,还有一个“千金买壁”的故事。
  天宝三年(744 年) ,李白失意地离开长安,在洛阳遇到神交已久的 杜甫,相见恨晚,相偕游览梁园,在梁园又遇到另一位著名诗人高适, 三人携手同游, 饮酒作诗, 酒酣之际, 李白在墙上留下了《梁园吟》一诗, 咏怀古人,感慨自身,抒发济世安民之志向,以“歌且谣,意方远,东
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结尾,酣畅淋漓。
  李白三人尽兴而去时,游园的宗氏也要归家,路经此地,首先被壁 上龙飞凤舞的书法吸引,大为赞赏,立即向僧人提出以一千两买下整面
墙壁。
宗氏被李白题在壁上的书法所吸引,是很合乎情理的。
始见其字,再识其文,李白此时,诗名又早已传扬天下,也就无怪
乎宗氏爱才心动。
梁园中的僧人不识货,要将被写脏的墙壁重新粉刷,宗氏愿以重金
买下这面墙壁,留下了李白的这首诗,是谓“千金买壁”。
知音难觅,何况是红颜知己?
一面是宗氏爱才, 一面是李白感动。
这一番佳话,让李白的朋友们十分热心地撮合了这段姻缘。
李白与宗氏夫人的感情,又不同于年轻时与许氏夫人的感情,更多
了几分历经世事、成熟沉淀后的志同道合。
  这个时期,李白仍然常年漫游在外,在秋浦时,看到主人家的燕子 归来,感慨自己不能如燕子一样归家,写诗给妻子倾诉思念之情: “岂 不恋华屋?终然谢珠帘。我不及此鸟,远行岁已淹。寄书道中叹,泪 下不能缄!”(《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 。他又以妻子的口吻写了《自 代内赠》一诗,描述两人聚少离多、妻子怀念自己的情形,以妻子对自 己的相思之情, 侧写夫妻感情之深厚, 以及不得不长年分离的无奈: “鸣
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游云落何山? 一往不见归。”
  有的研究者说,李白虽然与宗氏感情和谐,却常年不归家,是因为 他与宗家的其他人难以相处,所以李白的子女,一直留在山东,没有接
到开封来。
不过, 李白终其一生,都在四处奔波, 寻找能够让他一展抱负的机会。
他的漫游、分离与思念,恐怕更多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天宝十四年(755 年) ,在李白五十四岁时,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 仓皇之间逃往成都。李白也上了庐山避难。不久,宗氏为躲避战火,也
到了庐山。
当时玄宗的儿子永王被避难蜀中的唐玄宗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
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任江陵郡大都督,坐镇江陵(今湖北荆州) ,招
兵买马,数次派人征召名满天下的李白入幕。李白是否意识到永王的政 治立场有风险,这个不太好确定。但是无论他意识到没有,到底还是太
想要一展抱负了,终究没有抵挡住这个诱惑,接下了永王的征召。
临行前他写了《别内赴征》三首赠给宗氏。
第一首是写自己应诏出山,妻子在家中恐怕要常登望夫山了: “王
命三征去未还, 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 相思须上望夫山。”
  第二首则是写宗氏对李白此行的担忧,希望他早日归来,李白则用 调侃的方式说,他归来时倘若能够佩得黄金相印,让妻子可不要学苏秦 的妻子那样觉得太庸俗了,不屑于停下织机来看一看: “出门妻子强
牵衣, 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宗氏为什么希望李白早早归来?
  也许是因为,宗氏的家族是经过巨大的政治风波的,败落之后对于 世态炎凉、人心冷暖也看得很多, 所以她可能比李白更具有政治敏锐性, 她更早地意识到,永王与已经在灵武继位、统率平叛大军的唐肃宗有潜
在的利益冲突,这是很致命的危险。
所以她才希望李白不要卷入太深,早早归来。
《别内赴征》第三首则是想象宗氏在家中的思念: “翡翠为楼金
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宗氏
倚门而望,独宿无眠,泪水不尽,坐望孤灯到天亮。
宗氏的思念里,或许还有深深的担忧吧。
  李白入永王幕府之后, 一度也曾意气风发, 作《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其中有“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 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南风一扫胡尘 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等语,希望自己能够像谢安指挥淝水之战胜利,
稳定东晋王朝一样,运筹帷幄, 一举荡平叛军,立下不世之功。
  研究者对永王是否真的有叛乱之心,是有争议的。反对者认为,永 王是奉玄宗诏令镇守江陵、出师东征,并非擅自出兵,后来唐代宗还为 永王平反了, 又以左拾遗的职位征召李白, 只是李白那个时候已经去世。  赞成者则认为, 永王有仿效东晋在江南另立朝廷的意图, 李白以谢安自居,
这说明李白本人恐怕也已闻其事。
不论永王是否真有叛乱之心,客观来说,他的存在与实力的增长,
的确对唐肃宗形成了威胁。
很快, 永王被打成“叛逆”之后战死, 李白也因为“从逆”而被捕,
关押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大狱里。
从逆是重罪,李白又声名极盛,万目所指,难以脱身,朝野之中嚷
嚷着要处死李白的大约不在少数。
  杜甫那时极为担忧李白的处境,作《不见》一诗: “不见李生久, 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白有多受世人的热爱,也就有多受某些人的嫉恨与诽谤。
我们能够读到杜甫的担忧,而宗氏在家中的焦虑与担忧,却只能猜
度与想象了。
  李白最终能够脱险, 仅仅是被判处流放夜郎, 按《新唐书·李白传》 的说法,是因为郭子仪的说情: “初,白游并州,见郭子仪,奇之。子
仪尝犯法,白为求免。至是,子仪请解官以赎。有诏长流夜郎。”
李白曾经救过郭子仪,所以郭子仪要知恩图报。
郭子仪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将,身系大唐安危二十年的定海神针。
他的求情,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宗氏的力量,不能与郭子仪相比,但是她仍然为营救李白出狱而不
避风险地东告西求,李白被流放夜郎时,宗氏与其弟还专程前来送别。
这是患难之中的真情。
流放途中,李白作《南流夜郎寄内》一诗: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
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当时宗氏住在豫章郡,即洪州(今江西南昌) 。李白写自己在远方 对妻子的思念,写妻子在明月楼台中的孤独,天长地远,音信不通,春
来大雁北飞,却不能带来妻子的书信。
在寂寞凄清的流放途中,李白的心灵也变得脆弱。
诗中既是对妻子的思念与依恋,也有着不得不远别的内疚。
  好在不久便遇上了天下大赦,李白也得以赦还,出川途中,他振奋 不已,留下《早发白帝城》一诗, “轻舟已过万重山”,恰是他此时轻
松如飞的心境的写照。
李白与宗氏,在豫章重逢。
但是李白并没有就此在豫章定居,而是送宗氏前往庐山。
庐山是道教圣地,当时有一位著名的女道士李腾空就隐居在这里。
  李腾空是玄宗时期的宰相李林甫之女,虽然出身富贵,却因慕仙道 而入山修真。此时居于庐山北凌云峰下。多年苦修,道成之后,常常为 人救苦疗疾,声望很高。李腾空后来备受唐德宗敬重,在她仙逝后,德
宗下诏,将她的居所改建为昭德观。
  宗氏信奉道教,这大概也是她与李白情投意合的一个重要原因。李 白本人不但信奉道教,经常学道,天宝三年(744 年)冬天,他还在齐州 (今山东济南)紫极宫,由北海道士高如贵传授道箓,成为一名有道籍
的正式道士。
李白陪同妻子翻山越岭,去拜访李腾空,寻师求道,并作《送内寻
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
其一曰: “君寻腾空子, 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 风扫石楠花。
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这是写隐居之地的清幽。
其二曰: “多君相门女, 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 罗衣曳紫烟。
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李腾空与宗氏,都是相门女,但都选择了
学道求仙,隐居山林。
  郭沫若认为,李白此时“已年逾六十,因过分失意而迅速衰老,对 于道教的迷信已逐渐破除。然而宗氏则愈益醉心隐逸,看来他们两人可
能是在那时做了情投意合的最后诀别”。
从已有的资料来看,宗氏的文化素养比较高、个性较为坚强独立。  经历了重重波折之后, 她最终选择了求道之路, 与李白相忘于江湖。
对于李白而言,他与宗氏,在精神上的契合,或许是更上层楼。
但是这精神上的契合,是来自于宗氏此时日益坚定的寻道之心,从
而又使他们在现实中分离。
宗氏从李白背后离开了,就此隐没在世人的目光之中。
李白晚年, 依附于自己的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 最终病逝于当途,
葬于此地。
这时,距离他遇赦而还、送宗氏入山求道,不过一年时间。
传说中,李白是醉酒时投水捉月而亡。
  多年以后,白居易路经李白墓,无限感慨: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 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 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
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感慨李白“薄命”,但是,多少帝王将相,湮没无闻,李白
的名字,却流传千古, 一如他自己所说: “屈平辞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
空山丘。”
在这天才诗人的背后,他的妻子们,无论是否理解他的伟大,都因
为他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在那个时代,即使如宗氏这样的女子,往往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才
能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