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e me happy, and I shall again be virtuous.”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向他的创造者恳求道。
介舒拖着链子挪步绕过沙发,在离俞庄嵁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消失,没有人会来找我,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所以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俞庄嵁撑着脑袋抬眼扫视她,视线最终停在那头乱发上:“我觉得很好玩。”
邋遢的囚徒沉默了一阵,表情空洞地吐出一句:“那也挺好。”
“怎么不吃点东西?你这么有气无力的,多没意思。”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托盘。
介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盘里依旧是半生的肉,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肉的浆液凝固,颜色褐黄。
她低下头,脸孔沉入垂发的阴影,幽灵般坐到托盘边,沉默地抓起肉块往嘴里塞。生肉的血腥味和调味料的涩味混在冰冷生硬的口感里,味同嚼蜡。她久未进食的胃肠收到刺激,像被猛然攥紧,令她忍不住想要干呕。可手上塞食的动作并未因此停下,她几乎不加咀嚼地强咽着。
眼前忽然落下阴影,俞庄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慢点吃,这可是船长腰上的肉,细嫩,吃这么快能尝出味道吗?”
介舒抬起头,他垂眼笑着望她,敞开的长风衣展在身侧,神情假意真诚。
她被震惊挟带着冲进卫生间,本能使然地吐出了喉咙里的东西。
干净的水顿时被染成了赤褐色。她虚脱在浴缸边,双眼被生理性泪水模糊,混乱中只能看见他倚靠在门框上的黑色轮廓。
见她反应激烈,俞庄嵁才笑说:“我开个玩笑你还真信了,冷冻肉有什么好吃的?”
“不是就好。”她张了张嘴,说罢闭上眼侧头靠在冰凉的浴缸边缘,吃力地调整着呼吸,肩膀虚浮耸动似奄奄一息的猎物。她顺从、毫无不满的表现使观者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介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衣领倏忽间被用力一把揪住,随着铁链的撞击声,她被猛然扯进浴缸,后背毫无缓冲地砸在缸底。冲击如飓风刮过,痛得她大脑晕眩,全然无力反抗。
她仓皇睁开眼,面前便是俞庄嵁冷白而阴郁的脸。
“你以为你逆来顺受,我就会放你走?”
未待她弄明白他话中之意,她又被拉到龙头之下。粗重的水柱汹涌而来,冲打着她的眉间,冷水浇灌进她的鼻腔。在酸疼的恐怖窒息感中,她张开嘴求索氧气,又被更重的水流堵住生路。手脚在狭窄的空间中慌乱地扑打挣扎,想抓住救命的稻草,她的脖颈却被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有一瞬间,她几乎已经从第三视角看见了濒死的自己。
就此解脱或许是她最好的结局,即将失去意识时她这样想着。
世事总不如她愿,下一秒,脸上的冲击便戛然而止。颈间的力道被撤走,她扭过身体曲着腰猛烈地咳嗽,用尽力气挤压自己的肺部。脱力之后,被浇透的身体开始颤抖,她能感觉到自己皮肤散出的温热被紧贴身体的湿衣服一丝丝掠夺而去。
介舒环抱起胳膊,疲惫地动了动眼皮,看见俞庄嵁正站在浴缸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淋湿的衣袖。
“别死哦,”他把袖口折起,挽到手腕以上,“我还没玩够。”
“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我说过了,到我失去耐心为止。不过……你知道我多有耐心的。”
她抬手将水阀开关转向,再次打开,蜷起身体凑过去,像断水多日的沙漠流浪者扑向凭空出现的水源。滚涌而出的热水顿时温热了她的头颈。可温暖没有持续多久,水声就被遽然打断,毫不留情,更难熬的低温便席卷而来。
原来这热涌也只是海市蜃楼。
庄嵁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觉,即便困到睁不开眼,他仍会在被窝里咬自己的手,以免丧失清醒。他的枕头底下有片生锈的薄铁,虽然腐朽易变形,但边角很尖锐,戳一下手指就会冒出血珠。这是他在医务室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他夜里被人抢掉被子冻了整晚,一连发烧三天,躺在角落的床位挂水时,正好有另一个打架被刮花脸的男孩被送进来,据说这就是对方使用的凶器。
虽然他已经养成了一落枕头就捏住它防身的习惯,但他并不想惹事,心里很明白这个刀片不能乱用,如果因此闯祸,他或许会被送到更烂的地方。
这天是满月,到后半夜,他的被子上铺满了霜白的月光,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
遗憾的是,他睡着了。
庄嵁在半梦半醒间被人抓着脚踝拖离了床铺,后脑勺狠狠掉落在混凝地面,后背的衣服被地上的肌理卷起,露出的皮肤摩擦在粗糙的地面上,生疼,灼烫。
这一回的恶人比他高了一个头,皮肤黝黑,身体健壮,门牙旁缺了一颗牙,讲话总漏风,看着很不聪明,但力大如牛。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带上了那片铁皮,因其边缘过分锋利,他的手心传来了隐约的刺痛。熟悉的恶臭扑鼻,庄嵁被丢在了拖把池边,刚想爬起来,后脑的头发就被一只比他头还大的手抓着,奋力按进蓄起的脏水里。他一时没有防备,挣扎间喝了好几口水,一脱离掌控便趴在地上又咳又呕。
没有开灯的厕所里,几个黑影围拢过来。
“听说你在医务室睡着很舒服,老师还给你巧克力吃?”
庄嵁沉默地扶着墙直起上身,将攥着铁皮的手挪到身侧。
“说话啊?你是哑巴?”
他默默咬牙,一言不发,力气聚拢到手指。手上出了汗,湿漉漉的,他能感觉到锈渍粘在他的皮肤上。末日冰雹般的拳头扑面而来,鼻腔里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一拳,两拳,三拳……他晃动脖子,适应亮度后定位了其中一人的头部轮廓。
接着,他攥紧刀片,抬起手在黑暗中横向一挥。
哀嚎声骤然响起。
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又反手连着在自己脸上、手上、腿上深划了好几道,然后把刀片塞进已然倒地的人手里。
“可怜了,三天两头被送到我这里来,一次比一次严重。”
“那几个小孩不是初犯,这次另外几个估计也都吓到了,以后应该不敢再这么欺负他了。”
“蛮好看的一个小孩,文静懂事,也没什么缺陷,怎么就成了孤儿?”
“好像是家里人都死光了吧。”
“哦,那真的是可怜。”
庄嵁闭眼听着老师的对话,清楚地感受着身上的多处疼痛,既不翻动,也不出声。
他一向很擅长装睡。
介舒把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外套顺着铁链丢在地上,走到外面用地毯裹住身体,牙齿高频地上下打颤,头重脚轻,灵魂出窍。她非常需要脱掉湿衣服,洗个热水澡,然后穿上干爽的衣物,若能烤个火则最好。如果这些要求无法达成,那就来支烟,然后躺下等死。
她用体温加热着贴身衣物,眼睛盯着俞庄嵁嘴边的火星。
“可以给我一支吗?”
俞庄嵁从窗边回过头,吐出一缕白烟,皱着眉瞥向她,似乎对于她随口提要求的行为十分不满:“监狱里这些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你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他嗤笑着摇头:“没什么是你有而我没有的,所以你毫无筹码。”
介舒抓着地毯的边缝,轻叹一声:“那你的筹码是什么?”
“那太多了,”他语气上扬而愉悦,“比如自由。”
介舒垂眼看着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血痕,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所以你没有权利提要求。”他满意地摇了摇头,吸了一口烟。
烟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介舒深呼吸着,忽然开口道:“庄嵁,说自己快乐的人能快乐吗?”
他的笑容微滞,很快又恢复自若神情,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介舒眼里显眼而清晰。
“不如我告诉你个秘密,换一口烟?挺划算的。”她仰头,神色松弛,眼中透出隐约期待。
“好啊,但得看你这秘密有没有意思,”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半支烟,“最好快一点,这支烟快抽完了。”
介舒卷着地毯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近,语气平静。
“我巴不得那个船长死,所以你杀了他,其实是帮我报了个仇。”
俞庄嵁冷着脸,以侧面示她,烟尾在他指尖缄默燃烧。
“逃跑那天,我眼睁睁看着我爸莫名其妙断了气,被船长丢进海里。他泰然自若,还问我要不要吃花生米,这又让我想起你还生死未卜。突然没了爸爸,你又凶多吉少,我当时觉得一人苟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就跳海了,他特别着急地把我救了起来。”
“我爸爸给我留了一笔钱,一上岸船长就带我去领了出来,说是存在银行里不方便逃命。”
“结果我一觉醒来,装钞票的那个手提袋就没了。”
“不过他倒也算慈悲,还给我留了一万块……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