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居民楼,一阵裹着雪粒子的风吹来,谷雨仰起脸,任由那股子风吹到她脸上,雪水濡湿了脸,神智终于回来,这才感觉到被撞的肩膀还在钝钝的疼,她拿出手机拨给谷钰,告诉谷钰她手头有紧急案子,近期无法回家,让谷钰马上回家照顾李月茹。
在谷雨的记忆里,谷钰一直很听她的话,这一次也不例外,谷钰说马上启程往家赶。
电话里,谷钰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欢快清脆,也像平时一样交待谷雨,“姐,要记得你是女生,工作重要,脸更重要哦。”
谷钰明明知道她不是亲姐,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过异样,之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让谷雨莫名想哭,“知道了,我会每天晚上贴面膜。”
谷雨挂断电话大步向小区大门方向走去,她很伤心很难过,但她不埋怨李月茹,相反她很理解李月茹,丧女之痛的折磨之下,李月茹对她做什么都不过分,况且李月茹只是不愿意单独见她。
她不是顾家的女儿,李月茹对她冷淡是因为亲生女儿的意外死亡,接下来,她需要弄清楚的是,她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公安局长的女儿?顾家爸爸明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愿意接纳她?这些答案需要她去找,但不是眼前,她要等顾家爸爸结束部里的工作回来,她想让顾家爸爸亲口告诉她。
心思一定,谷雨才惊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走出小区向右拐,走了两条小街道,来到一家门面小小的包子铺。希望在这种全城店铺自发关门歇业的时候,包子铺还营业。毕竟,在她仅有的五年记忆中,这家包子铺长年无休。很庆幸如她所料,包子铺开着门,她和老板娘打声招呼,便径直走向里间,准备去坐她最喜欢的窗边。
谷雨掀帘而进,窗边的人恰好抬头望过来,四目相望,两个人同时愣了。
“谷小雨!”
“林衡……队。”
两人同时开口。
“那个……。”谷雨自然不能说她被李月茹轰了出来。
“不是让你回家休息三个小时吗?”林衡示意谷雨坐在对面,仔细看她一眼,“家里有事?”
“没事。”难道脸上有泪痕?谷雨抽出纸巾快速擦了把泪,“刚才没打伞,雪把妆弄花了。”
林衡淡淡收回目光,“你化妆了?”
谷雨有踢他一脚的冲动,不过顾虑到他十分记仇又极擅威胁人,她极力忍下那份冲动,“裸妆。你们男人不懂,你怎么知道这家店?这家店的招牌味道超好。”
“尤其是菌菇虾皇包和蛋仔韭菜包。”林衡慢慢抬眼,目光“漠不经心”落在谷雨脸上,“皮蛋粥也不错。”
“其他粥屋皮蛋粥加的是肉糜,这家店加的是虾段和青豆,味道更爽口……。”他是外地人,谷雨介绍的很详细,只是她无意中抬眼,与林衡四目相望,他脸上明明是毫不掩饰的漫不经心,可眼神好像怪怪的,谷雨心里莫名一慌,赶紧移开目光,拿起菜谱,随手翻几页,“其实这种酱肉的也不错,可惜……。”
林衡听得眼中一黯,“可惜肉太瘦,黑胡椒也有点少。”
谷雨认同地点点头,然后翻到下一页,“还有这种葱香包,肉虽然不瘦,但汤汁太多,它又不是灌汤包,这么多汁,包子皮的口感就被破坏了。”
“……肉虽然不瘦,但汤汁太多,它又不是灌汤包,这么多汁,包子皮的口感就被破坏了。”林衡满目愧疚。
谷雨一向语速较快,而林衡语速平稳,但这几句话,像是事先设定好的,两个人语速、内容居然一模一样,而且是同时说完,谷雨说完后才发现不对劲,她猛地抬起头,十分惊讶地看向林衡,“你怎么知道?是老赵告诉你的?呃……我没有告诉过老赵,他不知道这家店。林队,你怎么了?”
林衡快速隐去眼里的情绪,淡然一笑,“我喜欢带馅的食物。”
“你不是……刚来绿城吗?”谷雨想问的是,林衡怎么会和她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但现在气氛怪异,她有点问不出口。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绿城。”林衡话音低沉。
五年前赵垚生活在这个城市,他自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谷雨意识到她已经触到林衡的伤心往事,于是赶紧补救,“这些绿城美食攻略上都有,是不是第一次都能找得到。”
林衡目光后移,望一眼谷雨头部手术的位置,“我确实有……攻略。你一直都喜欢吃带馅的食物?”
“我现有的记忆里,是,我一直都喜欢。”谷雨十分努力才压下去的委屈和伤心慢慢上涌,她自嘲一笑,“你也知道,我失忆了,之前什么事都不记得。”
服务生端上两屉包子,林衡适时结束这个话题, “有些事,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谷雨沉默地拿起筷子,沉默扎起一个,沉默地咬了一口,然后猛地抬头,“怎么是酱肉的?”
桌旁边站着的老板娘这才把手里另一屉包子放在谷雨面前,“这才是你的。你刚才吃的是这位客人的。”
谷雨尴尬地举着包子,吃吧,不是自己那份,而且是不喜欢的味道,不吃吧,她已经咬了一口。
林衡很讲究,拿了小白瓷碟,调了蘸汁,然后才开始吃,吃完一个后抬眼,“味道还不错。”
谷雨赶紧把自己那份推到林衡面前,然后悄悄放下举着的酱肉包,“菌菇虾皇包,这店的招牌,你尝尝。”
“固定思维会让你错过很多美食,其实酱肉的也不错。”林衡挟起一个菌菇包子,“就像这样,每一种都尝一尝。”
谷雨放下的手又重新抬起来,咬一口酱肉包,品两口后十分艰难咽下,“确实……是美食。”
看她表情勉强,林衡眼神复杂,小谷子原本就不爱吃这种味道,还是做过手术之后才这样?
谷雨用手擦擦嘴角,“为什么这样看我。沾上菜了?”
林衡低头,快速吃完包子,随手抽张纸擦一把手起了身。
“等我一会儿,我趁你车。”谷雨嘴里是包子,说话不利索。
林衡停步,转身,看向谷雨时,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间柔和,“不着急,我可以等你十分钟。”
“五……分钟……就好。”谷雨抬眼,再次与林衡目光相撞,见他眼里透着些许沉溺,她愣住了。
林衡觉察出谷雨的惊诧,不动声色隐去眸底情绪,“十分仔细”观察了一下谷雨的脸颊,“化妆技术不错,相信很多人都看不出来你居然化了妆。”
一口包子噎在口中,谷雨剧烈咳起来。这不是夸赞,这是毫不掩饰的揶揄。看来这男人不仅心眼小,擅威胁人,嘴巴也不算好。
林衡“体贴”地把皮蛋粥推到她跟前,“还有九分钟。”
谷雨不仅想踢他一脚,还想把这一脚踢在他脸上。
林衡轻敲腕表,“不要浪费时间。另外,心情实在不好时不要勉强自己,人,工作之外的时间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他总能轻易窥到她的内心,谷雨大为狼狈。
林衡却仿佛不知她内心的窘迫,大踏步走出去,并没发现手机落在桌角。
案情紧急,谷雨还真不想耽误一分一秒,马上低头大口大口吃包子。
这时候,桌角“叮”地一声。谷雨抬眼,看见林衡的手机落在桌上,一手抓起手机,一手拿起最后一个包子,起身就欲走。
手无意间触到屏幕,屏幕亮了,一条信息出现在谷雨眼前。是何坤发来的微信,内容很简单:需求信息地址在H国,20分钟前发布符合条件的拍卖信息,10分钟前交易完毕。
谷雨轻易猜出拍卖与交易对象是什么,需求信息地址是H国是什么意思?是上一次拍卖邬倩倩的地址?还是其他拍卖地址,如果是其他人,是三胞胎,还是赵立华?
想知道的太多,手机却是锁定状态,谷雨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组号码自然而然跃入脑中,她下意识输入,手机居然解锁。
谷雨愣了,她居然解锁了他的手机,她脑海中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五年前,她和他有多熟识?熟识到可以解锁他手机的程度?
林衡和何坤的聊天信息只有寥寥数条。
林衡:追查活体现场教学房间创建和教学发布者IP地址。
何坤:创建者和剔骨视频都在绿城。近期活动频繁的用户不在绿城,在羊城。
林衡:羊城的资料发给孙扬,绿城的发给我。
何坤:我和姓孙的不熟。绿城创建者IP显示是王晞哲,剔骨视频是移动IP,技术段位不低,查出来发给你。
文字信息下面是几个视频,谷雨随意点开其中一条,视频是深夜的背街小巷,昏暗的灯光下,一辆箱式货车缓缓停在街边,穿着连帽衫的司机下车径直走到街角席地而躺的流浪汉身边,蹲下身子不知干了什么,十几秒后拉着人事不知的流浪汉扔进货厢里。
何坤:羊城被剔的多数为流浪汉,这是其中之一。上面是凶手带走目标时的道路监控视频。
剔骨案的复杂性让谷雨始料未及,绿城是连环案,羊城呢?赵垚的被杀是偶然,还是蓄意?赵立华的失踪,是知道了一些真相,还是撞破了一些事实?三对双胞胎失踪,和剔骨案有没有关联?
谷雨正理不清头绪,林衡折回小店,从她手里接过手机,发现屏幕已经解锁,深深看谷雨一眼,“你回家,还是回市局?”
“五年前,我们很熟悉?”
“你觉得我们熟?!”当年赵垚给新买的三个手机设置了同样的密码,林衡没有想到谷雨会有这个记忆。
“五年前,我们认识?”
“我们以前没见过。”认识了五年,聊了五年,只是没有见过面。
谷雨隐约感觉林衡说得奇怪,不过并没有往深里想,“我的记忆里,我们一起爬过山。”
“不。我们没有一起爬过山。”
“从山上下来时,我们坐在缆车上,我恳求你,我想做你的爱人,我不想做你的亲人。”
“不。你没有说过。”
“五年前,我曾经单恋过你,我现在失忆了,你不愿意承认?”
林衡凝望着谷雨的脸,却避开她的双眼,避免和她对视,“那应该不是你的记忆。”
“这五年,我从来没有像这两天,频繁失去意识。林衡,五年前的事我都忘了,即使我曾经单恋过你,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对你……。”谷雨内心滋味复杂,短短两天,她对他感觉很矛盾,他能轻易窥到她内心深处,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她也能轻易感受到他的痛楚他的绝望,她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可要说有感觉,短短两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我现在对你没有感觉,你不需要害怕。我只想知道五年前我是什么人,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感觉?林衡心里升腾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知道顾局是我爸。”不是疑问,是肯定。
“知道。”她对他真的没有感觉吗?
“我和顾局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他女儿,我不是谷雨,我叫莫小雨,你看过DNA化验报告和手术记录,应该都知道。”
谷雨居然这么定位和他的关系,这出乎林衡的意外,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说的那些,确实发生过,但他怎么向她解释那些记忆和她无关呢?赵垚早已火化,医院资料他也查了,她的脑干供体是莫小雨亲生父亲莫永军,现在他只是凭借医学知识去怀疑,并没有详实明确的证据,证明她脑中存活的脑片来自于赵垚。
林衡的沉默让谷雨的情绪瞬间失控,“我只想知道莫小雨是什么样的人?”
“重要吗?”
“重要。”
“活在当下,不好吗?”
“我也想。我告诉自己,活在当下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我妈告诉我,我和谷雨同时重伤,我有亲生父亲的脑片可以移植,谷雨却因为被刺破心脏,当场死亡。如果当年死的是我,她就不会伤心了。如果当年死的是我,顾家就不用天天看着仇人的女儿。”谷雨泪如雨下,“你说,重不重要?!你说,我怎么活在当下?!”
老板娘惊诧地望着谷雨。
知道有隐情,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隐情。林衡伸出手臂,环住谷雨的肩膀,拥着她走出小店,来到车前,打开副驾车门,扶她坐进去,“对不起,我不知道情况。”
谷雨默默流泪。
“不哭了,谷子。”林衡擦去谷雨的眼泪,“也许,顾局爱人知道的并非是事实。”
他叫她谷子,可她并不抗拒他这么叫她。谷雨扬起泪脸,许是视线模糊,她从他眼里再度看到了宠溺,对,这是宠溺,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你为什么叫我谷子?”
“我第一次见你,林耀东不就叫你小谷子?!”林衡快速送上副驾,绕到驾驶位置,坐上车,发动车子,一脚油门,目不斜视驶入街道。
谷雨侧身,沉默地盯着林衡。刚才他有些奇怪,好像在逃避什么。
“好看?”林衡仍然目注前方。
谷雨尴尬地收回目光,说实话,他长得确实好看。比局里公认长得最帅的赵立华还好看。
林衡嘴角微扬。
车子一路北行,来到北龙湖公园。
北龙湖公园面积很大,现在空无一人,万顷雪白。
谷雨有些睁不开眼睛,林衡只好拥着她前行。两人来到湖边,站在亭子里,他刚放开手臂,谷雨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头,把脸埋在他袖子里,由默默流泪变成号啕恸哭。
林衡静静站着,让谷雨尽情哭。
很久之后,谷雨哭声渐弱,最后终于收泪,放开他的袖子,扬起脸,“你说的,心情实在不好时不要勉强自己,人,工作之外的时间做好自己就可以了。现在还是三小时之内,我是我自己。”
林衡看看自己的袖子,湿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你不知道自己做过脑移植手术?”
谷雨摇摇头。
“你母亲说,你的脑片供体是你的亲生父亲?”
谷雨点点头。
“谷雨,顾家另一个女儿,被刺破心脏时你在现场?”
“我亲生父亲在现场,她遇害和我出车祸是同一天。”
“你亲生父亲杀了她?”
“据我养母说,我亲生父亲绑架了她。”
“不是他亲手杀的,却因他而死。”
谷雨点点头。
“谷雨因你亲生父亲而死,顾局却把你当成女儿来养?”
“是。”
“你亲生父亲从事什么职业?”
“我的记忆里,他也是警察。”谷雨的泪又开始往下流,“可我妈说,他是杀人犯。”
如果莫永军也是警察,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顾建国向妻子隐瞒莫永军的身份,应该是有必须隐瞒的理由,而且很有可能是纪律所致,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林衡脑中成形。这个猜测如果是真的,谷雨应该更容易接受吧?!
他静静盯着谷雨,“你五年前才到顾家?”
谷雨点点头,“自从我醒来,我妈从来不和我主动说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前两年,我拼命讨好她,想让她像对待谷钰那样对待我,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她不是不喜欢我,她是恨我。所以,三年前开始我怀疑不是她亲生的,因为我和谷钰长得没有相像的地方,谷钰身上有我爸妈的各种遗传痕迹,而我身上没有。我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谷雨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真的想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亲生父亲为什么要绑架谷雨,谷雨因我亲生父亲而死,顾家爸爸为什么还愿意收养我?林衡,如果五年前我们认识,如果我们熟悉到我知道你的手机密码,你肯定知道为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林衡抬起谷雨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四目凝望间,谷雨的眼神慢慢开始迷乱,“二哥……。”
“睡吧,你累了。”林衡眼神极其柔和,声音极其温柔,“不要再想了,睡吧。”
催眠一般,谷雨闭上眼睛,靠在林衡肩头。
林衡抱起她,大踏步离开公园,返回车内。把谷雨放在副驾位置,轻轻地调低座位。
林衡看看腕表,下午三点一刻,王峰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她还能睡一会儿。车内温度不算高,恐谷雨受凉,他调高温度之后拿起手机,拨给孙扬,“我想知道顾建国五年前的事……应该有一个案子,他因此失去一个女儿……可以从他年轻从事卧底工作时的战友入手,重点看有没有姓莫的……对,很重要。”
大雪纷飞,一会儿工夫前挡风玻璃已是一片雪白。
林衡侧过头,望着谷雨的睡颜,她是很坚强,承受力看起来也不错,可尊敬的父亲不是亲生父亲,渴望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记忆中不存在的亲生父亲给她提供了脑片,给了她生的机会,却间接造成了真正谷雨的死亡,让知道真相的她无法再在谷家生活,无法面对养父母,这之中每一件都能把她打入地狱,她能扛得下来吗?
20出头的年龄,却有这么复杂的人生经历,她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小谷子,他做不到撒手不管。
这一刻,林衡没有意识到,他对谷雨的怜惜和赵垚无关,他眼里,他心里,她只是小谷子,和谷雨合二为一的小谷子。
林衡调整好姿势,安静地看着熟睡的谷雨。即使真有证据证明脑移植手术的供体来自于赵垚,能让她知道真相吗?
答案是,不能!他不能让谷雨认为,赵立华视她为妹是因为赵垚,他保护她,也是因为赵垚。现在的他,无比清醒,小谷子和赵垚毫无关联。他庆幸赵垚身体的一部分活在小谷子身上,没有完全消失,更庆幸小谷子因为赵垚的脑干而活下来,如果没有她,这五年他的内心不会有些许的安宁。他知道,这个认知对赵垚不公平,可是赵立华比他更早一步做了选择,不是吗?!
谷雨这一觉睡得特别沉,醒得也特别突然。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刚一震动,她直接惊醒。眼前,是林衡的脸,他正聚精会神凝望着她。
显然,她突然睁开眼睛惊到了他,他极力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还不到时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谷雨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我几点睡的?”
“三点一刻。”林衡坐好,启动车子,打开雨刷器。
浮雪扫开,远方,晕黄的路灯透窗而入,原来外面早已夜色沉沉。谷雨调整好座椅靠背,“现在是六点半。已经这么晚了。你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声音慵懒,话语调皮。眼前,活脱脱就是小谷子顽皮时的模样。林衡不由抬手,揉一把谷雨的头顶。这是他知道谷雨就是小谷子那一刻就想做的事,现在,他不自觉就做了。
谷雨略窘,下意识去躲他的的手,“我怎么会睡着?我们明明在湖边的亭子里。”
林衡没听见一样,自自然然收回手,一脚油门,车子驶出,两分钟之后驶入中州大道。
中州大道是绿城东区贯穿南北的主干道,往南出市区直接通往机场高速,往北出市区通连霍路高速和数条国道,平时,无论早晚都拥堵不堪。此刻,双向八车道的宽阔马路上,没有一辆车子一个行人。林衡轻踩油门,慢慢提速。
“我们在亭子里,你……。”他抬起了她的下巴,让她与他对望,所以她又短暂性地失去了意识,忆起这些,谷雨掩饰住内心的羞窘质问他,“你会催眠术?!”
他只能催眠她自己,林衡不愿意谈论这些,他需要转移话题,“你手机响了。”
“我手机震动,是你的手机响了。”谷雨翻开手机通话记录,确实有未接电话,是王峰的来电,赶紧回拨,王峰的电话是占线状态。
林衡把正鸣响的手机递给她,“王峰,应该是有结果了。”
路状不好,林衡确实不能分心接电话。谷雨没有意识到她潜意识里总会替林衡的各种行为开脱,她接通电话里,未及开口,那端就传来王峰兴奋的声音,“林队,三个人都抓到了。京沙快速路兴南街方向,凶手是兴隆铺村村民,他控制了他的妹妹。另外两个人,一个在政通街,一个在兴华街,都没有控制任何人,也根本不知道道路障碍这回事。”
按照尸僵规律,如果是今天晚上抛尸,嫌疑人应该已经被杀,可王峰说的是“控制”,而非“杀害”,嫌疑人还活着这个可能让谷雨兴奋起来,她眼神热烈望向林衡,“兴隆铺那个,他妹妹还活着?”
“谷小雨,你和林队在一起?你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我手机静音,没听到。”刚才在睡觉,这肯定不能让王峰知道,谷雨脸颊微红,“问你话呢。被控制的人,还活着吧?!”
“毕竟是妹妹,凶手估计犹豫不定。所以我们赶到时那女孩身上只有一些约束外伤,生命却无碍。”
“太好了。”
“谷小雨,耀东说你去查失踪案线索了。你怎么和林队在一起?”
“正好碰到,趁他车。周易坤案有没有新发现?”
“当然有。”
“什么发现?”
“周易坤该死。”
“什么意思?”
“那家伙是禽畜。死了活该。”
“查出凶手了?和胡一凡有没有关系?”
王峰关键时刻卖关子,“我们找到了目击证人。”
“凶手杀周易坤时,酒店房间还有其他人?”谷雨狐疑。
“你和林队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王峰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高兴。
“目击证人当时在房间里?”凶手一点痕迹未留,怎可能没有发现房间里有个大活人。
“谷小雨,你这两天很奇怪。”
“房间真有目击证人?”
“谷小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哪里奇怪了?”
“就像现在,不接自己的电话,却替林队接了电话?这不像你的风格,你们现在在哪?”
“是你奇怪,我和我一起外出,你开车时,我不也经常替你接电话。”谷雨像被踩了尾巴,冲口而出怼完,马上就后悔,悄悄瞄林衡一眼,见他一直目注前方,专心致志开车,于是稍稍放下心来,“我们现在在金水路,很快就到局里。”
“告诉他,晚上九点,召开剔骨案和周易坤案专案会。”林衡视线一直在前方,看似不知谷雨的窘迫,其实两人刚开始斗嘴说起与案情无关的玩笑时,他唇角就扬了起来,“让他马上联系海州警方,请他们协助,一是排查所有港口,严查到每个人,二是还要严控渔民出海,不能让他们四个人从水路离开,三是把彭城警方发来的影像资料发到海州,请他们协查从彭城方向过去的120急救车。”
“海州?!彭城方面并没有查到那辆救护车离开,他们现在正全省排查,现在还没有结果。”上次专案会临结束时谷雨也提过海州,几个城市同时协查,王峰并没有把重点放到海州。现在听林衡也说起,他马上意识到疏漏,如果他们从水路成功离开,这个案子就不仅仅是绿城市局能解决的范围了。全网热议,全民抨击,已让市局所有人抬不起头来,如果案情再升级,那他还有什么脸穿上警服。所以未等谷雨再转述,他便急吼吼摞了电话。
“按她的速度,如果提前有安排,他们有可能已经离境。”如果那辆120上是他们,如果一路通畅,他们现在应该在海上。
“20天前胡一凡预计了三个人正月十五那天从绿城前往M国的机票,除了他们兄妹俩,另一个人是26岁的女性,名叫赵弋菲。半个月前,出狱半年的周易坤突然找上胡一凡,10天前周易坤死亡。周易坤死亡当天,胡立夫向医院提交申请,把半年后的进修计划也提前春节后,同一天,胡立夫定了一张正月十六由绿城飞往M国的机票,机票信息显示,登机人26岁,名叫周念。3天前,绿城东站发生剔骨案。”
“原计划元宵节离开,现在提前了20天。应该是老赵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没有提前安排的逃亡,所以他们很有可能还在海州。”还好,他们应该还没有离境,否则绿城市局全局上下没脸再穿警服。谷雨刚庆幸完,突然想到赵立华出事之后胡立夫的离境信息,“赵弋菲,周念,都是26岁。”
道路前方的右侧,从一条单行道出来一小队巡警,这是林衡上任后向坐镇市局的市府领导的第一条建议。市民恐慌,又正处在各机关事业企业单位春节年假期间,全市市民都在利用网络向市府施压,所以这项建议从提出到实施是绿城史上最快的速度。现在,全市所有行政区的派出所民警、社区片警和巡防队员,每5人一小队,每班次6个小时,24个小时不间断巡逻。这项部署通过地方电视台、网络传递给每个市民,用实际行动告诉市民,市GAJ在全力以赴追查凶手的同时,市府在最大限度地保障市民的出行安全。其实,市局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么做,并不是期望巡逻的民警们能有所发现,只是希望对凶徒能起到震慑作用。
林衡视线从巡警身上收回,“截止今日,胡立夫并没有入境M国。”
今天给谷钰打过电话之后,谷雨通过微信给顾建国留了言。一是给他说,剔骨案和龙凤胎失踪案情极其复杂,队里人手不够,她没有时间每天回家陪母亲,她已联系谷钰,谷钰正在回来的路上,谷钰会照顾母亲,二是请他联系M国,调查胡立夫是否入境。顾建国许是在忙,10分钟前才简单回复,告知她胡立夫并没有入境M国。与林衡所说一致。只是,让她谷雨愣怔的是,林衡怎么知道她脑子里所想是什么?
“我爸之前找过你?”不知林衡身份时,谷雨之前一直好奇他获知消息的渠道,知道他身份之后,她查了他的资料,知道他辉煌的成绩的同时,自然也知道了他那些非凡的搭档,他这种人,即使不在警务系统,只要他想知道什么,他也会有自己的渠道知道。问顾建国是否找过他,一是想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否是顾建国,二是想知道他对她的照顾,是否是因为顾建国的嘱托。
“我找过他。”林衡再度轻易窥破谷雨的想法,“M国JJ那边还有一些关系,消息可靠。一个小时前还没有他们四个人的入境信息。”
一个小时前正是她在车里呼呼大睡时,看来她睡着期间他办了不少事。她很惊讶,他居然再次知道了她在想什么,心底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让她莫名慌乱,为了掩饰这份慌乱,她快速开口,“居然不是我爸找你。”
小丫头很慌,慌到脸颊绯红。林衡深深看谷雨一眼,才转眼望向前方道路,“找他要剔骨案和赵立华失踪案的绝对指挥权。”
“我以为又是我爸。”局里领导班子提议她代管刑侦大队时,顾建国没拦,诧异一阵子之后她明白了,李队未归,俞炜华重伤未醒,队里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顾建国没有办法,不得不同意。她很清楚,只要适合队长的人出现,顾建国必然会想办法解了她的代队长,“其实,如果你再等等,他会主动找你。”
林衡想了一瞬,明白了,老局长就是老局长,套路颇深,看谷雨无奈的模样,他不禁嘴角微扬,“说的是。”
“你答应他了,以后你会对我很照顾?”‘照顾’两字,谷雨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林衡看一眼谷雨,“我答应他,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即使受伤,也绝不会比我伤重。”
“那我要谢谢你了。”好在没有答应不让她受伤,但即便这样,谷雨面色还是沉郁了几分。
见她这样,林衡故意揶揄,“对不住,抢了你的代队长。”
谁在意这个了。谷雨没好气向他翻了个白眼,“作为补偿,以后我爸再因为我找你,什么都不要答应他。”
身为警务人员,怎么可能不受伤!不受伤,还当什么警察。
想想她今天的遭遇,他有些心疼她,五年交流,他心中,她早已是不一样的存在,尤其见到她本尊之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忍不住想护住她,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而这些和赵垚无关。这种心理下,他再次不知不觉抬手,摸一把她的头顶,转移她的注意力,“胡立夫出境护照出自暗网CE。”
如他所料,谷雨马上反问:“CE?是什么?”
“暗网证件业务,主要有两类,CE和VA。CE是证件制作,VA是证件中介。”
“他的没有经过中介?”
林衡点头,他怀疑胡家兄妹之中早已涉足暗网不法交易,从胡家兄妹进入视线,未曾真正交手,便有这么惊人的牵扯。如果真正交手,结果如何?而且,他感觉,不仅剔骨案和失踪案有关系,周易坤死亡很有可能是策划者的其中一环,策划的目的是什么,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他有预感,胡家兄妹间的关系,并不单纯。但这些只是他的推测,他不想谷雨太早知道,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他们涉及暗网证件生意?那五年前赵垚入境M国的信息,会不会……。”
谷雨没有说完,但林衡懂,“可能性很大。”
毕竟赵垚的圈子并不大,被杀的时间点恰好是刚与邬倩倩相认,而那时候邬倩倩与胡立夫正准备结婚,居住在胡家。赵垚与胡家兄妹有了交结点。
“如果赵弋菲和周念都是为邬倩倩预备的身份,那说明胡家兄妹间在如何带离邬倩倩这个问题上,并没有经过沟通,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林衡点头,他也这么认为。
“还有,胡一凡常年佩服口罩,不是熟识的人基本不会认出她。周易坤出狱游手好闲半年之久,即使是父女,数十年没见,他们面对面站着,他能认得出她?”
答案很明显,可能性很低。周易坤死亡当天,胡立夫向医院提出申请,是巧合,还是有预谋?如果是有预谋,下这么大一盘棋,究竟想干什么?
林衡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所以再度望向谷雨,“如果你早就计划离开绿城,以后不再回来。离开之前,会向市局请假吗?”
“我会直接辞职。”
“胡立夫申请提前进修的原因,是陪胡一凡前往M国治疗过敏症。”胡一凡的过敏症十分严重医学院全院皆知,胡立夫和胡一凡兄妹情深,也是医学院全院皆知,这原因,很合适,无人能驳,也无人怀疑。
“如果是有预谋的连环案,他们为了掩饰什么?因为杀了周易坤,所以策划了东站剔骨案?无声无息变成沸沸扬扬,本末倒置,不可取!因为要带着不清醒的邬倩倩离开?以患病为由采取自驾方式还是能出去的,虽说出境有困难,对经营暗网包装身份业务的他们来说,难度也不大。龙凤胎一案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是和胡一凡有关,但在几家明显不敢报案的情况下,采取大张旗鼓的转移视线手段,不合情理。是我们的方向错了,还是这里面有我们没有考虑到的因素?”谷雨凝视思索,“林衡,你说,如果现在的胡立夫是胡立伟,真正的胡立夫去哪了?胡立夫能为了胡立伟和未婚妻解除婚约,他们俩这种兄弟情,按理说不该五年不联系不见,除非……。”
谷雨想到某种可能性,可又不太敢确定自己的猜想。说实话,她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
“除非胡立伟做了胡立夫无法原谅的事,胡立夫放弃了胡立伟。胡立伟为了逼胡立夫见面,一直囚款着邬倩倩。”林衡赞赏地看一眼谷雨,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小谷子,“这就能解释李颖颖被杀案为什么会致敬五年前的案子。”
“胡立伟想要全网皆知的结果,想让胡立夫现身。胡立伟是真正策划者,胡一凡是帮凶?呃,不对,李颖颖和胡立夫没有任何关系,胡立夫避见胡立伟五年,没有理由因为她出现。”
“爱之深责之切。赵立华看到拍卖消息,为什么第一时间去找胡立夫。爱人已逝,选择保全兄弟,看似是理性选择。可长达五年愧对爱人的蚀骨之痛,总能让他稍稍清醒。”男人之间,兄弟之间,即使感情深厚,也有可为和不可为之区分。他分析过胡立夫的性格,胡立夫如果看到东站的案子,不会无动于衷。
车子拐进二七路,距离市局已经很近。谷雨在思索林衡刚才那番话,林衡见她眉头紧紧皱着,犹豫数秒,还是开了口,“各省市主要领导档案飓风皆有,孙队那边我还能说上话。”
不是还能说上话,是为了让林衡归队,只有不违反原则,孙扬尽可能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谷雨瞬间回神,眼神微黯,过了一瞬才说:“等手头案子忙完再说。”
其实,她并不想通过调查的方式知道五年前的事,她更希望顾建国亲口告诉她。可她很清楚,依她对顾建国的了解,他告诉她真相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五年前那桩血案累及他亲生女儿的性命。
“好。”车子拐进绿城市GAJ大门,林衡径直驶向地上停车场。
“林衡,你怎么能肯定老赵没有危险。”
搞清楚小谷子和赵立华那同事之上的关系是因为赵垚,林衡并不抗拒回答这个问题,“昨晚,他被拍卖了。”
何坤是电脑高手,活人拍卖通过网络进行。她看过邬倩倩的拍卖信息,知道暗网拍卖信息要点,在包子店何坤发给林衡的信息内容,显然和这有关,“需求信息在H国?现在老赵很有可能和胡家兄妹在海州,H国和海州只有一海之隔。”
林衡停好车子,微微侧身,望着谷雨,“赵立华昨晚被人拍卖,今天出现和赵立华邬倩倩外表特点一模一样的求购信息,信息发布10分钟之后,交易成功。”
“龙凤胎被拍卖过吗?”谷雨隐隐感觉,她似乎找到了那根串起一系列案子的绳索,“或许,公海猎杀就在H国周边的公海海域?”
思维敏捷,推断有据。林衡满眼赞赏,“继续。”
“也许,绿城前往M国的行程是幌子,胡家兄妹前往海州,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赵立华的意外出现只是让他们提前了时间,改变了去海州的出行方式?!”
林衡沉默地看着谷雨,显然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布局如此之大,策划的这么疯狂。胡立伟真是普通的大夫,胡一凡真是普通的商人?”绿城这个内陆城市,在她入职的这两年里,只出现过一起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一年前一起因为情杀的碎尸案。剔骨连环案已让市府和GAJ官网陷入瘫痪,ZF形象受损,一旦暴出以猎杀活人这种性质更加恶劣的案件,谷雨不敢想像全队上下承受的压力,“这个案子队里拿不下来。”
“飓风主导,绿城参与。案性如此重大,不会压到队里。”林衡正在确定被胡家兄妹转移到M国公司的核心业务是什么,需要利用暗网平台的有哪些?就目前掌握的这些,胡家兄妹涉及的已不仅仅是赵垚案,也不仅仅是赵立华案。进驻绿城成为绿城市局刑侦队队长,现在看来,和回归飓风没什么两样。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谷雨仍觉得后背发凉,“邬倩倩和三对双胞胎,甚至赵立华,是他们的猎杀对象?!林衡,他们怎么猎杀?”
“活人成为工艺品和美术品。”与其说是猎杀,不如说是凶徒把符合他们审美的对象变成雕刻品,享受雕刻的过程,享受雕刻对象在死亡过程的恐惧。
谷雨瞪圆眼睛,盯着林衡,有些不敢相信。
“安排好家里,近期你会很忙。五年前的车祸,如果你想查,等公海猎杀案结束,我和你一起查。”
谷雨回神,“和我一起?为什么?我们才认识三天……,不,是三个白天和两个夜晚,还不到三天。你为什么帮我?”
“你刚扯过我的袖子哭过,我觉得,这种程度应该是很好的朋友间才会做的事。”
“林衡,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谷雨虽然无比羞恼,但头脑还算清醒,硬生生把舌尖上“无赖”两字咽了下去。
林衡刚打开车门,闻言回头,淡淡撩谷雨一眼,“我怎么了?怎么不说完。”
“案子结束之后你不回飓风?”
林衡深深看谷雨一眼,“我以后就在绿城,怎么样?”
他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在跳跃,谷雨的心不觉漏跳一拍,她望向他,“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飓风会放你?”
林衡淡淡收回目光,“赵立华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家里人呢?”
林衡声音无一丝起伏,“我10岁开始独自生活,18岁唯一的家人出现意外,就在那年,我和一位朋友重逢,他和他的妹妹成为了我的亲人,我以为我们三个人会相扶着一路走下去,可在我23岁那年,她去世了,我又失去一位亲人。”(伏笔:林的身世)
谷雨既震惊又意外,10岁,小学四年级的年纪开始独自生活,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他的履历她记得清楚,18岁他进入飓风,风头正劲时突然离开国内,去圣路易士HSD大学进修,他18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他现在28岁失踪,23岁是五年前,去世的亲人应该是赵垚吧?赵垚只是他的亲人?
“对不起。”比起他的不幸,她刚才的哭似乎过于矫情。
“已经过去很久了。”林衡一直凝望着谷雨的眼睛,他发现,刚才他说起他的经历时,她眼里先是疼惜,然后是意外,最后似乎掠过一丝丝高兴,她高兴什么?高兴他说赵垚时,说赵垚是他的亲人?想到这里,他目光不觉无比柔和,“立华待你像赵垚?!”
“他说,我和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林衡若有所思。
“除了瞳仁颜色,我和她长得并不像。”如果不知道赵垚的长相,谷雨还会以为她和赵垚长相相似度高。看过赵垚的照片之后,她一直在琢磨,赵立华说得一模一样指的是什么。
赵立华知道谷雨脑中存活着赵垚的脑片,但谷雨却没有和赵立华相处的记忆,所以这五年谷雨没有在赵立华面前失去过意识,谷雨的迷乱和剧烈头疼,是因为他,是因为他的出现,仅因为他一个人,意识到这些,林衡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便从未爱过,他也确实欠赵垚太多,“立华没有给你看过赵垚的照片?!”
谷雨摇头,“从没。”
“你来局里报到之前,认识立华吗?”
“这五年的记忆里,我来市局报到前,没有见过老赵。至于五年前,我不记得,不知道是不是见过。”
林衡抬起右臂,插入谷雨发间,指端停在她伤疤上,“记忆这事,顺其自然。实在想不起来,也不打紧。”
其实,林衡真正想说的是,既然已经做了五年谷雨,不如就一直做下去。过往和记忆,已经过去。实在想不起来,没有必要再逼自己。可他知道,他即使说了,也没用,为了她的养母,她也会去查五年前的事。
“我爸给了我谷雨的身份,我将来会一直是谷雨。莫小雨是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我亲生父亲为什么要绑架谷雨。”
“你想你养母释怀?!”
“我想做她的谷雨,想代替谷雨陪伴她孝敬她。”谷雨侧脸望向林衡,脸颊触到他的掌心,“所以,我必须要知道,我亲生父亲为什么绑架谷雨。”
掌心触感柔软,林衡动作一滞,“如果是因为你呢?”
谷雨想过这个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会下地狱,会无法接纳她自己,“如果因为我,我拿命还。”
本来就是谷雨的人生,还给她,也未尝不可。
“你的命不会抚平你养母的伤痛,相反,你只会让她更恨你。因为她会因你不在乎的命而失去爱人,失去家庭。毕竟一个省会城市的GA局长不会无缘无故接受一个罪犯之女,况且还是间接导致亲生女儿死亡的人。”
“可是……。”
“如果想知道真假,就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如果不能承受,就不要去探知真相,毕竟能让顾局隐瞒的事,不会是小事。”林衡迅速收回手,拉开车门,下了车。
这丫头居然有这想法,让林衡意外,也让他恼火。这五年,和他交流的小谷子一直是阳光调皮的,是认真执着的,是珍爱生命珍惜生活的,他从未发觉她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
察觉到林衡的情绪变化,谷雨有点懊恼,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说那些,毕竟她和他认识没几天,交浅言深,不好。赶紧下车,望着他冷冽的背,“你生气了?”
林衡转身,隔着车子,含着隐怒的眸子落在谷雨脸上,“谷雨,死,很容易。活下去,接受现实,接受自己,才是最难的。”
18岁那年,他进飓风不足一年,刚刚破获几件大案和积案,风头正劲。某天,听闻大队五名前辈因为一件案子牺牲,他匆忙从羊城连夜赶回飓风,当时孙扬去部里开紧急会议,为了节约时间,他在孙扬办公室套间里的临时休息室边休息边等。
等到凌晨两点,孙扬回来了,他正要出去,听到了部里主管飓风大队领导的声音,所以他又退回休息室,想等他们聊完再出去。他没想听领导和孙扬的谈话,但一门之隔,听得很清楚。听到五名同志的牺牲是因为卧底的反水叛变者时,他惊怒交加。听到叛变者是林天啸时,他如遭雷击。林天啸,那是他从小崇敬的人,是他发奋考进帝都刑事警察学院并以优秀成绩毕业的目标和动力。
凌晨两点三十六分,领导沉痛地说出林天啸叛变的原因。卧底身份暴露,为了唯一亲人的生命安全,不得已选择反水叛变。当时,他恨自己,恨到想就此死去。林天啸是他父亲,他是林天啸唯一的亲人,林天啸是因为他叛变的!
站在休息室里,他脑子嗡嗡的。他知道父亲打入犯罪团伙已经很多年,也知道队里开始了收网,原计划是瓮中捉鳖,因为父亲的叛变,变成了双方火拼。
部里领导走之后,他走出休息室,看到孙扬烦躁地抱着头。他问孙扬,所有卧底里面是不是只有一个叫林天啸的?孙扬以违反纪律为由搪塞他。林衡明白,违反纪律是事实,孙扬搪塞他也是事实。
孙扬一边搪塞他,一边替林天啸开脱。说林天啸尚有底线,泄露给犯罪团队的消息真真假假。牺牲五个人,并不完全是因为消息走漏,而是预判时低估了犯罪团伙的实力。
那一刻,他瞬间就肯定了,叛变者就是他父亲。孙扬最好的兄弟因卧底泄露消失牺牲,孙扬最恨的就是反水叛变,无论什么原因,怎么可能为叛徒开脱。这次因为林天啸的叛变,行动中死了五人,重伤一人。折的这五个人中,两人是队里的队员,三人是三省市省局借调过来的精兵强将,五个警界精英,一夜损命。重伤的那个,昏迷不醒,仍在重症监护室。不说孙扬,就连他心里都在滴血。自部里组建飓风大队,大队第一次损失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让借调而来的刑警死在案子里。作为队长,孙扬不仅没脸见队员,还愧对三省市省局的同行。
他打断了孙扬毫无逻辑和说服力的安慰,他说,一个不仅和罪犯团伙一伏击自己人,还亲手打伤了一名战友的人,已经不是警察了。说完,他离开了大队,离开了帝都。
那段日子,他信仰坍陷,方向迷失,对身为警务人员应该坚守的原则底线产生了怀疑。同时也深恨他自己,如果没有他的存在,父亲肯定不会选择叛变。他没脸面对同事们,他觉得,只有脱下警服,离开飓风,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才能重新开始。
孙扬没有放弃他,被部里的几位领导敲到满头包,终于为他争取到公派进修的机会。其实,与其说是进修,不如说为了保住他的警籍而做的变通。上学那两年,他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业上,不想那场叛变,不想死了的那五名前辈,不想之前他与父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终于,他过了心里那道坎,毕业之后归了队。
所以,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受现实,接受自己,接受应该承受的一切,比死更加困难。
“我……。”
林衡截口,阻止谷雨的解释,“我林衡手下,不需要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的人。”
说完,他大踏步走向办公楼大堂。
谷雨快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