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屋檐下,陈家父子的相处模式越发怪异。
于陈庭森而言,怪在二人越来越不像父子,于陈猎雪而言,则怪在二人越来越像父子。陈庭森连“叔叔”的温暖都吝于再赐给陈猎雪,除了必要的话,他可以连嘴都不张,仿佛陈猎雪是个真正的透明人。
陈猎雪不惧怕冷落,恰恰相反,他体会到一种奇妙的松快——他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他所有渴望亲昵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可以全无顾忌地黏着陈庭森“叔叔叔叔”,放肆自己不加掩盖地黏着陈庭森。
唯一的缺憾是,他不能再轻易用心脏为借口,博取陈庭森的关注了。
“叔叔,喝粥吗?”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从厨房探出头笑微微地问,而陈庭森目不斜视,掠过他径直走进书房。
这种对话每天发生一遍,区别只在于“喝粥”还是“吃水果”。
陈猎雪不急不躁地关上火,盛出小半碗粥端到客厅开电视,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边看边喝。
人可真是容易养成习惯。前几年的陈庭森也是这样,极少跟他共处在一个空间里,只是前阵子多来客厅坐了坐而已,如今再一个人待着,他就觉得有些冷。
电视里不知在演些什么,窗户外娑娑地下起了雨,陈猎雪放下凉掉的粥碗往外看,秋雨来了,怪不得会冷。
冷了好。
冷了,他可以进陈庭森房间,把他橱柜里的冬装翻出来预备着,把他书房里的地毯铺上,还能每天早上给他准备好围巾和手套。
天一冷,你的生日也就快到了。
他揉揉心口,摁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想,有时候倒真希望你能出点问题。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宋琪晃着一脑袋水闯进便利店,不学无术的嘴里蹦出一句谚语。陈猎雪坐在摆货梯子上,从货架前勾着头看他,慢条斯理地挑起眉毛。
“今年怎么怕冷了?”
他目光戏谑,绕着宋琪脖子上的围巾打转,把宋琪看得浑身不自在,一个劲儿往下拽:“你哥天天叨叨,烦死人了,跟个娘们儿似的,我妈都没他话多。”
“多好啊,”陈猎雪笑笑,佯装吃醋,“以前每年的第一条围巾都是织给我的。”
宋琪耳朵根儿冒火:“婆婆妈妈的……想要就给你,拿走拿走。”
欢快的背景音乐打断二人的斗嘴,自动门开,有顾客从雨幕里走进来,陈猎雪道了句“欢迎光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对货单上。
片刻,宋琪小声喊他:“陈猎雪。”
他朝声源看,眼皮一掀就对上梯子旁顾客的视线,是个中年男人,大约是被梯子挡了路,正上下打量他。
“不好意思。”陈猎雪笑笑,从梯子上跳下来,给男人让路。
男人回以微笑,很儒雅:“没关系。”
他拿了两瓶牛奶,一条纸巾,又对陈猎雪笑了笑,原路折回收银台前,轻声问:“还要别的么?”
陈猎雪这才发现门边还站了一个女人,穿着棕色的大衣,长发卷卷地垂在胸前,见他看过来,迅速背过身去,摇摇头。
两人离开后,宋琪盯着缓缓关合的自动门嘀咕:“怪里怪气。”
陈猎雪透过窗子往外看,那一对男女出了门没有立刻走,男人为女人撑开伞,又回头看了一眼,附在女人耳畔说了什么,女人点点头,他们这才上车离开。
“他俩怎么了?”他问宋琪。
“跟俩贼似的,进门就都盯着你看。”宋琪说着,用看电视剧的眼神看向陈猎雪,“要是在电影里,那二位就是你亲爹妈。”
陈猎雪没有情绪地扯扯嘴角,看看车上昂贵的车标,转头继续码货:“那我亲爹妈可够有钱的。”
这本该是万千怪异顾客中的一对小小插曲,结果两天后,那对男女又出现了,这次不是在便利店,而是在学校门口。
“你好,你是陈猎雪,对吗?”
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出现在眼前,这次没有恼人的雨水,男人比两天前更显利索儒雅。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轿车里,披着长卷发的女人正坐在副驾驶上,隐晦地往这边看。
陈猎雪警惕地退后一步,男人立刻释放出自己并无恶意的目光:“别怕,小朋友。”他比了比轿车的方向,温声道:“那位阿姨你也许还有印象,她是陈竹雪的妈妈。”顿了顿,他微笑起来,“现在,她是我的爱人。”
“……我要见他。”
江怡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陈竹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坠的楼,当时她刚拎了蛋糕出来,距离陈竹雪十米都不到,后来她无数次回想当时的画面,每一帧都是慢动作:她的儿子就像一只幼童形状的跷跷板,挂在护栏上晃荡,两只小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抓,就这么头朝下掉了下去。
“噗。”
原来人砸在地上没有那么夸张的动静,闷闷的,像一只破了皮的鼓,又或者是摔成了一摊烂泥的蛋糕。
陈竹雪死了。
她没法接受。谁能接受呢?
十分钟前还乖乖喊着“妈妈”,会笑会说话,等着吃生日蛋糕呢,就在距离她十米的地方摔死了。
陈庭森能接受。
陈庭森如同一个怪物,从救活了别人的手术台上下来,闯进他儿子的手术室,出来后向她宣布,他们的儿子死了。
“脑死亡。”
她没法去理解脑死亡和心脏死亡的区别,她只知道她儿子还有心跳,心还在跳,还在等着爸爸妈妈救他,她残忍的、不可理喻的丈夫,却要把他的心脏捐出去。
脑袋已经瘪了,还要在他胸口上剖个大洞。
“你挖我的心吧,陈庭森,你把我的心也挖走吧,你把我和我儿子一起杀死吧!”
如何熬过那段崩溃的日子,江怡已经忘了,哭嚎、晕厥、争吵与声嘶力竭,牵扯的不止是她与陈庭森的小家,她的娘家和婆家,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要来提醒她一遍:你儿子死了。你丈夫要把他的心脏捐出去。
终于从无数个噩梦里清醒过来,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离开陈庭森。她觉得自己和陈庭森都是杀人犯,同床共枕的每一夜都让她冰冷崩溃。
她用漫长的时间让自己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她杜绝与屏蔽一切有关“陈庭森”和他那个可笑的、所谓的养子的消息,关崇的出现使她感激,他用强大的温柔与包容,陪她开启了新的生活。
在她能坦然回忆过去,能笑着说出陈竹雪小时候的趣事时,她以为自己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的生命了,准备好与这个男人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重新去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可是不行。
她跪在浴室的花洒下一边干呕一边痛哭,她没法骗自己,她的陈竹雪还活着呢,就在这个城市里,她儿子的心脏还在跳着,他走得那么可怜,她却要将他抛诸脑后,去当别人的妈妈。
从浴室出来时她很自责,她以为会面对关崇的不悦与冷脸,毕竟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她的行为都太伤人了。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杯温热的开水,与准备好的避孕药片。
“去见见他吧,就当了一下心结。”男人把她拥进怀里,温声说。
江怡把脸埋在他怀里,泪水氤氲在这片胸膛上,她想:我真恨你,陈庭森。
电话那头的声音与五年前一样,冷静到让人咬牙切齿,显然接到这个电话让他很惊讶,陈庭森沉默了片刻才问:“怎么突然要见他?”
那种熟悉的焦躁悲愤感涌了上来,江怡有些激动:“他身上装着我儿子的心脏,我凭什么不能见他?”
“你的状态不适合见他。”陈庭森果决道。
关崇拿过电话,边安抚江怡边向陈庭森解释意图,那头倾听完毕,良久才道:“这段时间他身体不太好,等天气好起来再说吧。”
这是个无比拙劣的借口。
关崇笑了笑,没有揭穿,表示会尊重孩子的决定。
挂电话前,陈庭森问:“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多谢关心。”
那头的语气中有着小小的释然:“谢谢。”
电话挂了。
江怡问:“怎么说?”
关崇看着她极力掩藏于眼底的希冀,想了想,道:“那孩子最近身体不好,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先远远地看看他。”
可念想这种东西,要么没有,要么就如同春风捋过野草,在心里成片成片地放肆生长。
查到陈猎雪的学校班级并不难,得知他还有一份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二人倒着实有些惊讶。在那个下着秋雨的傍晚见了匆匆一面,江怡的心头五味杂陈,那孩子那么瘦,又瘦又苍白,眉眼却如同水墨画一样宁静。
如果她的陈竹雪长大了,大概也是这么干干净净的模样。
“我和你江阿姨没有别的意思。”
关崇打量着面前的男孩,解释道:“其实,我们准备要自己的孩子,在这之前,她想听听陈竹雪过得好不好。”
陈猎雪抿抿嘴唇,目光仍带着些许质疑。
关崇被他的警惕心逗笑了,他笑起来暖洋洋的,周身都泛滥出一种亲切的质感。
“谨慎是好事。”他说着,掏出自己的钱夹,将身份证与工作证都抽出来,“我把身份证押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顿晚饭吗?”
关崇。
教授。
陈猎雪翻看着他的证件,想了想,问:“你们找我,我爸爸知道吗?”
关崇扬了扬眉毛,囫囵两可:“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陈猎雪把证件还给他,乖巧地笑笑,“去吃饭吧,关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