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听戏勾人忆往昔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963 下载APP
待薛良的人处理好了刺客,已至黄昏时分,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孟怜笙新戏的最后一折就要推迟到第二天演了。

    永乐街悦天楼华灯初上,门口黑底白字的水牌子上写着:“腊月廿九,孟怜笙陈问柳《玉鸾寻凤》最后一折,姚苑芳柳白梅新戏《觅天琛》。”

    擂台赛又鸣鼓开锣,出了什么事都是不耽误封宁人看戏的。台下孟怜笙的戏迷翘首企盼多时了,有几个还在讨论着昨日的戏:“诶你说,这公主私奔之后能有好结果不?”

    “我看够呛,私奔的哪有好的?”

    “那可不好说,我隐约记得前朝有一位格格就是和汉子私奔了。”

    那人旁边的票友们立刻找到了话题,他们就是喜欢听这些后宫轶事,皇宫秘闻什么的。

    “诶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说不好,我就知道有个格格私奔了,具体是谁,跑哪儿去了咱一概不知。”

    众人又兴致缺缺的继续等开场。

    这时有个身穿卡其色大衣的青年男人和一系了红围巾的女人并肩上楼,男的气度沉稳,女的温婉大方,两人都是新派的打扮,默不作声地进了薛良隔壁间的包厢。

    悦天楼墙上的罗马数字大钟分针又顺时针转了三十度,大幕拉开,总算开场。他们心心念念的孟怜笙,又或者是接下来的结局终于来了。

    二楼薛良的包间里,贾涟舟细品着这么一句戏词,咂了咂嘴道:“这戏词请的谁打本子?你听这句‘乌江沉月怎堪人比花娇,舍自弃影为博红颜一笑。’多朗朗上口。”

    薛良昨天听了一天孟怜笙的戏,戏词已经能听个明白,不再像从前一样只能听个热闹,其中大意也可品得七八。他也觉得这句不错,又想起昨天这孩子跟他说词是他自己安的,心中便莫名生出几分骄傲来。

    这好像是自己兜里的宝贝掏出来给别人看的感觉吧,他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薛良惬怀一笑,对贾涟舟说道:“打本子的都写不出这词来,这戏本子是咱孟老板亲自填词安腔的。”

    “你是说这一整部戏的词都是他自己作的?那孟老板可真真是个才子了!”贾涟舟反应了一会,霍地坐直了说。

    薛良嘴角不可抑制地疯狂上扬,嘴上却说:“后头还有好的,专心听戏。”

    薛良看着台上的公主与情郎恩爱相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因为他的父母正是一对私奔情人,薛良小时候住在一个村子里,那时他就知道家里挺穷,但父亲对母亲和他都很好,别家的孩子都有的祖父祖母,他一次也没见过。

    他再大点的时候,知道了父亲是前朝的落榜秀才,母亲是绥安白家的大小姐,他爹妈是私奔来的津门,再后来,母亲病逝,父亲立马就跟着去了,把十五岁的薛良丢给了一位姓陈的兄弟,陈伯伯让他跟商队走货,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当了兵。

    薛良不想再回忆了,父亲的做法他很不认同,他不懂,一个人真的能对另一个人这么重要吗?真的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吗?

    可他也实实在在的羡慕着这份感情。

    他的父母全死了,但所幸爱得以永生。

    而这份感情,十成十的全被台上的两人唱了出来。

    孟怜笙果真没让薛良失望,这最后一折戏整场都是他卯上¹的活,使的称手不说,既警内行又警外行,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绝的。

    票友们等来了好结局,演出结束,陈问柳和孟怜笙一起谢场,两人在众人的欢送、与抛上台的彩头雨里下了台。

    孟怜笙闻听监察院的委员莅临,卸了装就稳步来到了薛良隔壁的那间包厢。监察委员王承弼和他妻子杨慧明的到来让孟怜笙觉得突然了些,他却并不慌乱。

    自成角以来他从不缺与那些上流社会的高官显贵交流攀附的机会,可他却也明白那些人把他当什么,所以他对那些社会活动并不热衷,此刻自然也能不卑不亢的从容应对。走进包厢有礼地一点头:“王先生,王太太。”

    王承弼站起身来,带着一身儒雅风流,遗憾道:“孟老板咱有日子没见了。嗐,前日我听说您排了新戏,可我身在天津,和内人紧赶慢赶只赶上了个尾巴。”

    孟怜笙听出这话内遗憾之意,莞尔笑道:“您这么说我可太荣幸了,不打紧,回头我录了唱片叫人送您府上。”

    王太太道:“孟老板太客气了,您唱的这么好,赶个尾巴也是不错的。”

    说起这对夫妇,孟怜笙真算得上是他们的恩人了,大概是前年的时候,这两人去跑马场应酬,也不知王夫人的马是吃错了什么药,蹬起腿就把人活活摔下去,出来玩的孟怜笙见了立马充分利用他武生的功夫,把王夫人从马腿底下救出来了。

    此后他就与这二人结交上了,要说也算不上是结交,只是他们夫妇把他当救命恩人,就对他多有照顾。

    孟怜笙还不知道薛良那边知不知道这事,却也没想去通知,毕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立场冲突。

    接下来就是他们霄宇社的旦角戏了。

    对家请来的旦角不是他们霄宇社的戏子,却也在北方大有名气,只是孟怜笙未曾接触过。想必是柳白梅专门请来给他搭戏的。

    这乾旦名叫姚苑芳,从刚才的轴子戏就能看出他是位很有火候的旦角,合槽合的那么有门道,堪称尽善尽美了。

    这个对手让孟怜笙十分满意,刚才他做的那几个鹞子翻身很是高超,孟怜笙也是真心实意的为对手鼓起了掌。

    不知过了几个钟头,他们霄宇社的戏也唱完了,包厢里依旧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王承弼突然很自然地握了握杨慧明的手,又用手掌包住,他心疼地看了眼夫人,皱眉道:“阿明的手这么冷。”说着把她的手凑近唇边哈了几口气。

    杨慧明温柔地看着丈夫给自己暖手,竟忘了孟怜笙还在一旁。当然此时想起也不晚,她想把手抽出来可王承弼死抓着不松,也就随了他的意,无奈又羞窘地对孟怜笙笑了笑:“孟老板见笑了。”

    孟怜笙早就把戏里的男女之情琢磨个大概了,虽未曾经历过,但此时也并不羞赧,反而看出这王承弼与杨慧明是真心对彼此的。

    因为喜欢一个人可以装像,讨厌一个人也可以为了某种利益关系而不表现出来,但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眼为心之窗,哪怕装的再像也会露出个蛛丝马迹。

    他自小眼毒,戏唱多了似乎得了个剖析人物的能力,尤其会由眼睛洞穿心门。方才他见这小夫妻俩满眼都写着“情真意切”这四个大字,又想起自己身在的乱世中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的互相算计,便更觉难得了。

    孟怜笙羡慕地笑了笑:“王先生待太太情意绵绵,我见了也是替你们高兴的。”

    这时阿香站在门外敲门,孟怜笙听声音是她就让她进来。阿香进了门,看到这小两口恩爱的画面,一时间只觉孟怜笙多余当这电灯泡,她又想起到这本来就是为了叫孟怜笙出去的,便说:“孟老板,楼下等您查票了。”

    孟怜笙应了一声,跟王杨夫妇打了声招呼就下了楼。

    本来孟怜笙还有些担心,毕竟姚苑芳的唱功不在他之下,若是输给他,孟怜笙也是心服口服的。可一出戏不单是靠这一个人使劲,姚苑芳是好马拉不动十辆车,谁料这拖了后腿的人是和她搭戏的生角柳白梅呢?

    戏迷们很快就把票子投完了,结果一目了然,芸家班比霄宇社多了近两倍的票数,所以,这是完胜。

    芸家班的戏子们都喜上眉梢,个个耀武扬威的跟霄宇社的摆谱,孟怜笙倒是觉得这个结果情理之中,便没什么可喜的了。但还是要在言末补充一句:“跟他们比,赢了也是胜之不武的。”

    这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话把霄宇社的班主气的够呛,还悦天楼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大概觉得是孟怜笙夺了他的东西,连着他们霄宇社的戏子在背地里少不得一通诟谇沫子话。孟怜笙自然不会理会这种人,甚至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习惯这些了,眼下他只乐得拿回戏楼的痛快。

    薛良早在霄宇社的戏唱了两句时就离开了,没和他解释一句半句的。孟怜笙当他是不爱听戏或者是有事在身,也没问一句半句,在二楼后台目送他出了门。只是王承弼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就带着夫人和孟怜笙匆匆告了别,似乎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孟怜笙没多作挽留,就把自己围严实了送他们出去。已至黄昏,他换了一身黑色烫金大褂,打算好好在悦天楼后的梅园转转。

    梅园里没什么人,但腊梅还是迎着寒风照常开着。孟怜笙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忽听一声短促的吃痛声。

    他闻声而至,绕过遮挡视线的红梅,只见一个身着暗红织金旗装,盘着斑白头发的老太太正扶着她身旁的梅树。她松开手刚要抬脚走几步,却一个踉跄就要栽倒在地。

    孟怜笙刚才还想着这老太太怎么溜达到了这,见状忙跑上去扶住这老人,又顺便问道:“老夫人,您的脚没事吧?”

    这老太太回头看了他一眼,嗓音有些苍老地开口道:“扭了一下,不碍事。”说罢就抽回被孟怜笙搀扶住的胳膊,只是她抬起的绣花鞋刚落地,就又迅速抬起,想来是落地就疼的。

    孟怜笙眼睛眯了眯,心想这位老夫人倒和他的性子挺像,又马上扶住她,道:“天寒,这离前门还有段距离,莫不如我背您出去,给您叫个洋车再走。”他见这老人穿的锦衣玉带,不知是哪家的老夫人。

    老太太听这孩子的声音进耳朵里还没东江的风硬,她细思量着,正想回头说一句,可看清孟怜笙的脸时心里一惊,刚才没仔细看,这孩子长的钟灵毓秀的,相貌比许多女子还要端正,可却没有过多的女气。

    她那双眼睛浑浊又精明,在孟怜笙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你这小身板能背动我老婆子吗?”

    孟怜笙这时已经回身屈膝,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他肯定道:“我就是看起来纤瘦了些,其实力气大着呢,能背动。”又说:“您不嫌我冒犯的话。”

    老太太没再坚持,她这腿脚实在是撑不住了,看这小戏子不像是能管了事的,即便是跟他说明自己的身份,让他拿辆轿子抬自己估计也无济于事。

    “……行吧。”若是放在平时让一个陌生男子背她肯定不行,可这小孩的相貌实在太好了些,且年纪作她孙子都绰绰有余,脚上的伤耽误不得,老太太心一横,趴在孟怜笙的背上,孟怜笙边走她边问道:“你也是这里的戏子?”

    “嗯。”孟怜笙稳当走着。

    “哪个戏班子的?”

    “芸家班。”

    快出外门时老太太又问:“你这样貌这般出众,是个红角儿吧?”她看这戏子模样也忒俊了些,忍不住猜测一二。

    孟怜笙觉着她这样的人家应该是看不上他们这行的,角儿不角儿的在他们眼里都是下流玩意儿,于是道:“算不上角儿,就一龙套。”

    老太太在心里盘算着:“应该不是,那戏子好歹是个角儿,怎么会如此谦卑地对别人呢?瞧这衣服穿的什么,虽然料子说得过去,但一看也是穿了好几年的旧衣裳了。不是不是,肯定不是。”

    她不太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在和孟怜笙说说闲话,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孟怜笙就把她送到了门口。

    孟怜笙屈膝让她下来道:“给您叫个洋车吧。”

    因为有悦天楼,和启巷一直很热闹,他招了招手,一下就来了一个车夫,那车夫打了个哆嗦探身上前:“爷们儿,您哪边去?”

    孟怜笙扶着老太太上了车,只听老太太说:“去江栾街。”

    那车夫爽利地答了句,就要甩膀子跑,只是被那老太太叫停了:“小孩儿,你过来。”她叫孟怜笙。

    孟怜笙上前:“您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老太太把自己手腕间成色极好的玉镯子取了下来,“今天亏得有你,别的好东西扔彩头时都丢了,就剩这个了。”

    虽然那戏子是她外孙子的男姘头,可她是什么门第的人?从小打个喷嚏都有一群老妈子跟着关心的,也就中间那几年落魄了,后来还不是富裕回来了,是以再看不上那戏子也不差打赏那他的细软,她这样从小要强的人,自然更在意面子些。

    “不……”孟怜笙正要拒绝,老太太却没想到饭都吃不饱的小戏子会拒绝,她以为孟怜笙是在佯装清高,就没耐心道:“快拿着吧,不能让你白背我一回,这一个够顶你吃一阵了吧?”说完就命车夫走了。

    戏班子里的条件她听侍女说过,那可真不是人呆的地儿,但凡有一线生路,谁都不会去更不会送孩子去,所以这一个玉镯子也不亏了他。

    孟怜笙也有些无奈,只好收下了,他把镯子收起来就要回去。

    可此时打北边来了个赖头赖脑的小孩,没来由地往他怀里塞了一张纸,站在那说道:“有位先生让我给你。”说完一溜烟地就跑了。孟怜笙不知所以地打开纸,眉头微微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