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回家的欲望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8102 下载APP
那家叫慕容的画坊确实不难找,店里空荡荡地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清淡儒雅的男人穿着唐装,坐在一条长几旁。
  与画坊同名的店主没有问我想要求什么画,在见面时打过招呼后,他为我端上来了一杯茶。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长几上卧着一只茶壶,壶身有淡淡的青色,仿佛雨过天晴后枝头新长出的嫩芽。我手中的茶杯也是同样的颜色,我向茶杯中看去,琥珀色的茶水中也微微泛着一点点的青色。
  茶叶在杯中泛着旋儿,我在茶水的表面看到我眼睛的倒影。
  “白先生为何而来呢?”我听到旁边有一个声音在问,声音飘飘渺渺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想说我是来求画的,可不知为什么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和白若敏相识的过程。我是不想说的,不想对陌生人说这些,可是我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蛊惑着我说。
  我觉得脖子痒痒的,似乎是有汗流下来了。
  “白先生不喝茶吗?”叫慕容的画师喊我,声音清越。
  我突然回过神来,这个画师是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的。
  “你认识我?”我问,放下了茶杯。
  “刚刚认识。”他拈起一张名片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隐隐约约想起来了,那张名片是我给他的,一进门就给他的。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对劲,有点恍恍惚惚的,说了我本不想说的话,记不住我几分钟前刚做过的事……就在,我端起这杯茶之后。
  可我没喝这杯茶啊,一口都没喝。
  “白先生想要什么画。”慕容问我,语气淡淡的。他的手里捏着一颗像是念珠的珠子,光滑圆润,在他手指间滚动。
  我盯着他的双眼看,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就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不,”我说,“我不要什么画。”
  然后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家画坊,慕容甚至没有一点阻拦或是询问的意思。走出几百米远之后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纸符,一摸发现早就化成了灰。
  
  客人走后慕容把长几上的茶杯推开,“满意了?”他自言自语一般说,连说话的声音也如同自语一般大小。
  他旁边雪白的墙壁裂开了,像是有人从中间撕开了一张纸,或是一幅画。
  “你就这样撕掉了,”慕容有一点抱怨地说,“我画它也是不容易的。”
  原先是墙壁的地方站着一个淡笑着的男人,双手各抓着半张撕开的宣纸,眉宇间隐约有着些许忧愁。是慕容的朋友柳潇,他是一个侦探,据他自己常说是私人的那种。
  柳潇把撕烂的宣纸整齐叠起来,放在长几上,随手抓起慕容一口没碰的茶杯,在鼻子下嗅了嗅。“是白水?”
  “他不会想喝的,在察觉到自己端起茶杯后就不对劲之后。既然没有人喝,白白泡一壶茶很浪费的。”
  “他不喝就没人喝了?”柳潇随口说。慕容没有理他,对于明知故问只是为了使谈话不至于冷场的问题,他一向不予理睬。
  慕容一向只喝白水,至于柳潇,这个嗜酒的家伙也许只有喝醉之后才想得到茶这种东西。
  但是他从没醉过。
  柳潇把慕容只有白水的茶杯对着淡青色的茶壶和客人用的茶杯兜头浇下,淡青色的颜料被水洗退,变成普通的白瓷茶壶和茶杯。
  柳潇看了一眼还在慕容手里的杯子,是普通的白瓷杯,从一开始上面就没有淡青色的颜料。慕容注意到柳潇看向的方向,解释说:“我不想用同样的杯子,我怕我会不小心向里面看上一眼。”
  柳潇明白,慕容也有不想说出来的事,不管是被初次见面的白英健听到,还是被他这个朋友听到。于是他说:“你自己用什么样的杯子都无所谓,没人会注意这种细节的。其实即使他真注意了也无所谓,他顶多是觉得杯子有问题而不喝茶,不会一眼也不看向茶杯里的。”他掏出几张纸巾来,仔细擦着茶壶与茶杯釉面上的颜料。“你怎么看他刚才的反应?”
  慕容没有回答他,他侧着头,像是在倾听某个不存在的声音。
  柳潇不再打扰他,看着慕容轻轻抚摸另一侧的墙壁。墙壁颤动起来,向上卷起,就像是一幅画一般。卷起的“墙壁”后是另一间房子,墙角有一个插画的白瓷罐子,釉面粗糙,里面凌乱地插着画轴,上面蒙着厚厚的积尘。
  慕容抽出其中一幅来,画轴已经腐朽了,纸面枯脆。画轴在接触他手指的瞬间开始溃烂,最终化作灰烬,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气中。
  慕容摊开手,吹散手中的余烬,一言不发地走回到他原先的房子,画卷重新落下,看上去像是一面普通而真实的墙壁。
  “这样的画你最近还画得出来吗?”柳潇问。
  慕容略微思索,“当然。你觉得他还会来?”
  “当然。”柳潇仍是淡笑着,“他会回来的。”
  
  我没告诉那个画师我现在正在和白若敏交往,我想那可以算作是交往吧,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有时我会为她买逛街时看上的东西,早高峰堵在路上时我甚至会发短信问她是不是也堵车,顺便叮嘱她吃早饭……
  如果由旁人来看的话一定会认为这就是交往,只有我心里清楚这不是,至少我这边不是。
  她感觉得到吗,也许可以吧,毕竟我甚至都没拉过她的手,在她心里究竟是怎样定义这场似是而非的交往。
  我对我所有曾经以及试图为我介绍对象的朋友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但我从没让他们见过白若敏,我不想吓到他们。受惊吓这种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在建材市场开有门店,不用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坐班,但毕竟是自己的店,仍要小心经营。十一黄金周的促销过了一个月,那时候下的单如今也已差不多送过货安装过了,最近正是淡季,店里倒也没太多事,几个小伙子赖着销售的两个小姑娘聊天,后来又不知从哪儿拿了部杂牌pad放影视剧。
  我没管他们,前一个月大家都累惨了,眼下又没什么生意,稍微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我这里也不是什么纪律严明的大公司。毛巾架有两个有点松动了,这是我装修时用石膏板隔出来的墙,螺丝在上面打不牢固,而总有不少客人看样品的时候喜欢用手使劲拉动。查看完毛巾架后我顿了一下。
  毛巾架紧挨着的是台盆的展示区,而台盆的上方总是配有镜子。
  镜子都有点脏了,也许是我平时太随和了,他们从来都懒得及时打扫。我找出张纸来静静地擦,镜子从模糊到清晰,镜子里映出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轻轻出了口气,我不知道这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气。
  镜子从来都是现实真实的反映,既然镜前只站了我一个人,我还指望在里面再看到谁呢?
  可即使是幻影,即使触碰不到,也想再多看一次啊。
  手机响了,是白若敏打来的。
  “忙不?”她问,“下午有没有时间出来陪我?”
  陪她倒也不是没有时间,于是我问:“去哪?”
  “咱们去遗址公园玩吧。”
  我心里闪过一道惊雷:遗址公园?哪个遗址公园?唐城墙遗址公园还是寒窑遗址公园还是大慈恩寺遗址公园,还是……曲江池遗址公园?
  “去曲江池遗址公园吧。”她说。
  我无声地笑了,镜子里的那个人笑得甚至有点狰狞。
  “去吗?”我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
  “去吧,公园建好有些年了,我还从没去过呢。”
  我决定回家换身衣服去接她,既然是约会就该拿出约会的样子来。店里的几个年轻人看电视剧看得不亦乐乎,我真的很怀疑这么多人在这比巴掌大不多少的屏幕上能看清多少内容。
  “看得清吗你们?屏这么小。”经过他们旁边时我问。
  于是就有坐在边上的人趁机反映完全看不见要求轮换座位,坐在正中间的人的回应是开大声音。
  “能听清情节就不会落下。”正中间那人煞有介事地说。
  主题曲随着这开大的生意刺激着我的耳膜: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
  “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觉得这样唱着很深情,但我只觉得有点歇斯底里。
  “什么片子?”我问,这歌听着倒是很耳熟,似乎有一段时间满大街都是,就一块看个热闹。”
  我瞄了一眼,一个男人正在咆哮着喊出台词,这片子是够热闹了。
  “讲什么的?”
  “就是一个男的和老婆划船的时候,把老婆推下船淹死了……”旁边立刻有人反驳说那男的不是故意的,“先不说他故意不故意吧,反正就是他以为他老婆在湖里淹死了,但其实人家没死,重新打扮一番以新身份勾引前老公,跑回来复仇……”
  “这情节听着挺耳熟的。”我想,不自觉地竟说了出来。
  “正常,这路子韩国人拍过的,叫《妻子的诱惑》,主要情节大概也这样……”
  “不,”我回忆,“我上学那会儿看过一个印度片子,叫《血洗鳄鱼仇》,大概情节也这样,不过比这血腥地多:那湖里有一只鳄鱼。”
  我的员工纷纷抱住胳膊做打哆嗦状,“老板你的口味够重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男人看到和自己前妻一模一样的女人就不起疑?”
  “要么怎么说这男人傻呢,世界上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非是双胞胎。怎么了?老板你脸色不太好。”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印度的片子里,那个女人是整过容才回来的。”
  
  我从没跟白若敏说过我结过婚的事。在我以前的相亲经历中我一直避免这样的话题,否则通常下一句就是为什么离婚的问题。
  我能怎么答呢?我能照实答吗?不会有人信的,如果真有人信,也许我会立刻逃开,就像那天在慕容画坊。
  所以我只能回答因为她不要我了,也许她从没爱过我。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心里都是血淋淋的。
  我给在公园的入口给白若敏买了爆米花和烤肠,爆米花五块钱一杯烤肠三块钱一根,比我预想中要便宜。公园修得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修得很有些景致,而且出乎意料地大,如果老老实实地绕着湖边的路逛的话,可能得逛上整整一个下午。
  入口处有租双人自行车还有卖小火车票的,我问白若敏想坐哪一个。
  她摇头,“坐这些就没办法划船了。”
  划船吗?我望向公园正中的南湖,上面游船不多,悠悠闲闲地漂着。
  “我有些年没划船了。”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她说。
  “我们划船吧。”她坚持说,“这么大的湖面,不划船很可惜的。”
  确实很可惜,在西安这个典型的内陆城市里,湖是一种很少见到的存在,更何况是这么的大的湖面。我曾经一直以为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泛舟是非常浪漫的事,我和莉莉旅游的时候所有的备选路线里全都包括一个能够泛舟的景点。
  划船就划船吧,我听说南湖是人工湖,水不深。而且正是周末,湖边游玩的人着实不少。
  我租了艘电动船,向白若敏解释说我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脚蹬或是手摇的船存在到了湖心回不来的风险。她对此表示理解,似乎只要有条船能划到湖里,船本身是什么种类完全不重要,是开的还是划的也不重要。
  即使她真的反对我也会租电动船,既然莉莉说我是一个从来都不留意别人感受的自以为是的傻瓜,那我就应该是。
  而且要坐船的人是她,所以她一定会同意的。
  还有半个月就该来暖气了,湖面上的风有点冷冷的,带着湿气,刮在脸上甚至有一点疼,不是泛舟游湖的好季节。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船,猜测一两个月之后这里的湖面会不会结冰。白若敏安安静静地坐在船中间,双手环在膝上,偏过头,似是在看远处的风景。
  她很久没再做过把头歪向一侧的动作了,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会觉得她做这动作的一瞬像莉莉,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我们静静泛着舟,甚至都没有什么交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许是她也觉得无聊了,摸出手机来,问我要不要放点歌。
  于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了那首有点歇斯底里的主题曲。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
  “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你喜欢这歌?”我问她。
  “我喜欢这电视剧,也喜欢这歌。”她跟着哼了两句,发觉我的神色不对,问:“你不喜欢?你看过这电视剧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过,当年大家都看的时候跟着看过,没连续看,故事情节很像我从前看过的一部印度电影。”
  “你要不喜欢的话我换一首吧。”她换了一首歌,听起来有点耳熟,也许还是电视剧的主题曲。
  就这么听了一会儿歌,她突然说:“送我去湖边。”
  我看了一下表,还没到交船的时间,“玩够了?”我把船往回开,心里隐约有点失望。
  “不是。”她有点闹别扭地说,“我要上厕所。”
  我哑然失笑,突然觉得她可爱了起来,除掉故作成熟的假睫毛和波浪卷,她这个时候更像是一个小姑娘,有点意思的小姑娘。
  “讨厌!”她瞪了我一眼,赌气似的扭过了头。
  在湖边等她的时候我想,我刚才是不是有一点动心了?也许只有一瞬,就在她说讨厌她瞪我的那一瞬。
  可我不能动心啊,如果我对别人动了心,我会对不起莉莉,她说过我的心是她的,那我就不能给别人。即便给也不能给她,因为她要的不是我的心。
  和莉莉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特意在不适宜泛舟的季节要和我划船,放的第一支曲子是《回家的欲望》的主题曲……虽然她从没问过我的过去,但她知道的一定比我所有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都多。
  也许是时候看看湖面了,湖面平静的时候就像是镜子一样。
  
  我看向湖面,发现她果然在等我。没有假睫毛和波浪卷,留着清秀的短发,一副大学生的样子。
  是莉莉上大学时的样子。
  她只是静静地对着我,没有说话也甚至没有微微向一侧歪一下头。我好想她能对我说句话,可惜这不可能,因为她只是一个影子。
  她的旁边是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那是我在水中的倒影。
  我们湖面上的影子肩并肩地挨在一起,可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身侧空无一人。
  我知道她该来了。我有时会看见她,在我店面的镜子里,在我照镜子的时候,她也出现在里面,和我肩并着肩,就好像她就站在我身侧。
  并不止在我店面的镜子里,在家里也一样,有时候我清晨或是临睡前洗完脸,就会在镜子里看见她,她不经意地出现,然后在我的注视下消失。
  无一例外,这些影子和莉莉最终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完全相同,她们更年轻,留着清秀的短发,那是她上大学时的样子。
  我们是那个时候相识的,有一晚自习室突然停电,我摸索着走向教室门口的时候,一个人撞到了我的身上。再后来我时常会被叫到她的宿舍做苦力,然后我们一起去上自习。
  我从没跟人说过我看到过莉莉,在镜子里,真实地好像她就和我站在一起。有时候我忍不住问过朋友,为什么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她上大学时的样子。朋友说也许是因为人记得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候,比如恋爱。这是我那时唯一能获得的解释。
  我把手伸向她,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但之前能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镜面。但也许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水面,无论我是否能触碰到她,至少我的指尖不会被镜面阻挡。
  我的指尖碰到湖面,湖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她的影像碎掉了,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光纹。我的指尖冰凉,虽然没有碰到阻碍,但湖水和玻璃是一样的,一样的冰凉。除了湖水,我什么也没触碰到。
  我缩回手,湖面渐渐恢复平静,她的影像渐渐合拢。她什么也不做,平静地像是一幅画,完全不像我在镜子里见到时向一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看换上的衣服合不合身。
  湖面毕竟不是镜面,倒影很有些模糊。我仔细辨认她和白若敏不同的那一点,在这模糊的影像中那细微的一点我看不真切。
  最终她还是消失了,我冲湖面默默挥手,作为告别。
  白若敏还没回来,我抽出手机来,上网查些资料,有关曲江池遗址公园,以及南湖。
  
  “开船啦!”我听到有人喊,抬头看到白若敏站在湖边,半俯下身子双手背在身后,大波浪的长发披在身后,我不禁想如果那是头直发,该是多么地青春无敌。
  如果她也卸掉她的假睫毛以及精致的妆容的话。
  “上船。”我说,把手机装回口袋。
  把手机装回口袋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才买了两个多月,希望还在保修期内。但我还是顺手关了机,希望这多少能有点用。
  她一脚迈进船里,船身有点晃悠悠地,在她刚刚抬起另一只脚的时候我突然说:“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结过婚。”
  她错愕了一瞬,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要说起这个。
  她的另一只脚还没踏进船里。
  我猛地站起身,船身在我的蹬力下摇晃,她单脚站立不稳,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往前推,推着她向湖里倒去。
  我的体重超过了一百四十斤,加上蹬力的惯性,我有把握她挡不住这一推。
  有些时候,男人的力量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哗啦”。
  这个季节的水很冷,甚至有点刺骨。我在水里打了个哆嗦,一连串的泡泡从嘴里吐出,向湖面漂去。白若敏在我身下扭动着挣扎,想挣脱我的手,她没被我抓住的手捂着头,不知是不是磕伤了。密集的气泡从她嘴里吐出,扑到我脸上,她挣扎太用力了,这样很快她肺里的氧气就会耗光。
  我没松开她的手,我死死攥着她的手。
  我单手推地,冲向水面。湖水堵着我的耳朵眼儿,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有人在喊人来帮忙,而另一些人正在赶来帮忙。我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灌进肺里,我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又打了一个,那是冷风吹在湿漉漉身上的缘故。
  看来感冒是跑不掉了,我想。甩了甩头,水珠顺着头发甩了出去,湖面溅起点点涟漪。
  
  “你没事吧。”我问,白若敏捂着头站在水里喘气。我的一只手还抓着她的手,我刚才就是用这只手把她从湖底拽上来的。
  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水顺着发梢流出,我不禁想如果她像我刚才一样甩头,我一定会觉得突然下起了一场雨点硕大的暴雨。喘过几口气后,她注意到我还抓着她的手,狠命地甩开,像是想甩开令她早已忍无可忍的什么东西。
  “你没事吧。”我又问,去拉她的手。
  她推回我的手,显然正在生气。我走近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她挣扎了两下想要挣脱,我并没有使劲,但我也不松手。
  “对不起,”我竭尽所能让自己的道歉听起来充满诚意,“我没站稳。”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好歹不再挣脱我了。
  “你干嘛啊你!”她冲我发火,带着一点娇嗔。
  虽然这娇嗔有一点装模作样甚至有一点勉强,但这好歹是一个和解的信号,于是我大胆又走近了一步,帮她擦拭脸上的湖水。
  她精致的妆容被洗掉了,卸了妆之后她果然更年轻了,和莉莉上大学时的样子更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只除了一点,只有一点。
  莉莉的眼角下有一颗痣,深褐色的,很小,只是一个小点。
  而她没有,左右两个眼角下都没有,即使被水洗掉了妆也没有,不是被粉底或是遮瑕膏之类的东西掩盖在了下面。
  我双手的四指扶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拇指的指肚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在她的左眼眼角我发现了一个小点,颜色很浅,就像是伤口愈合后皮肤所呈现出的颜色。
  我稍稍用了点力,颜色依旧,是长在那里的,不是画上去的。就好像这里原先有点什么东西,但用激光或是别的什么手术除掉了,而且除掉的时间还不长。
  精致的妆容除了掩盖年龄之外,掩盖的还有这个吗?
  她摆了一下头,从我手里挣脱出去,“我没事,别看了。”
  “你的脸好冷,是不是在水下冻着了。”我突然想起她在水下一直捂着头:“伤到头了没?”
  她依旧是瞪了我一眼:“没有。快走吧,这么多人围着,怪丢人的。”
  有好心人塞给我们可以当毛巾用的东西,我擦了擦头,又抹了把脸,白若敏却一条也没接,任由水珠滴落。我感谢了好心人,向他们解释说我女朋友上船没站稳,我想站起来扶她没想到自己也没站稳反倒把人推倒了。
  有人说我们运气真好,还好南湖是新修的人工湖,临近岸边的水域特地修地很浅,否则今天我们这样运气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我附和着说运气确实很好,心里却知道不是。
  南湖岸边五米内的水域没有超过八十厘米的,我之前用手机上网查过了。
  
  夜里的书院门是不营业的,寂静的街上难得有人影穿过。只有慕容画坊还亮着灯,敞开着房门,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在等人的时间里慕容细细地磨着墨,一圈又一圈。“画好了吗?”有人问,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慕容只专心磨他的墨,连头也没有抬,“把门关上吧,天开始冷了。”
  柳潇依言关上门,“我没带照片来。”
  慕容放下手里的笔,他今天不用画了。
  “我想,照片还是让白英健自己提供吧。”柳潇解释。
  “你打算跟他明说?”
  “不止是明说,我打算全告诉他。”
  慕容微微皱了下眉,“都随你。你说你在他身上看到了图景?”
  柳潇睁开左眼,眼眸一片灰色,“图景很淡。”
  “他是不是碑邑人?”
  “不是。他应该是和碑邑人接触的时候染上图景的。”
  “他自己知道吗?他接触的人中,有人拥有异能。”慕容问。
  “知道。”柳潇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是我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