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殇遥看子娆上岸,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缓缓引导丹元真 气游走于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 受。记忆之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一次也是三年之前,独 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数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想置自己于死 地。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处冲撞,丹田中蓦觉绞痛,险些便要彻底失 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随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 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他被一声低微的呻吟惊动,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绛衣少女慢慢恢复 了意识,正以手抚额坐起身来。夜玄殇剑眉微收,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待 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乱动。”
绛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着他惊奇道: “啊……你居然还活着!”
夜玄殇淡淡道:“我好像一直命大,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 ”绛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 原来的岛上,再往别处找去,隐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上,忙以灵术遥遥召唤, 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立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殇,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们……你 们杀了我的白龙儿?”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殇剑身一振,仍将她逼在数步之外,胸间却真气逆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绛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 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冲着他嚷了过去: “你杀了白龙儿!你竟然杀了白 龙儿!赔我的白龙儿来!”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殇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 夕公主!”
“干什么? ”绛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 “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 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殇暗中长叹,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公主含夕。以前只听说楚王有 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跟随樵枯道长学艺, 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 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 出了这魍魉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殇,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
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交恶之际,着实不宜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 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他眼中 深光一锐, 剑尖微抬, 便冷声道: “烛九阴是我杀的, 你若再哭闹, 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着他,猛地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 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 一时竟吓得愣了。
就在此时, 岛外忽然间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 跳起来叫道:“金 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殇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 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将剑尖微偏,沉声道: “麻 烦公主上船,随我上岛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 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的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 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个灰 袍老道,头顶一字巾,足蹬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挂着的 酒葫芦揩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 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 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众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 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睥睨一番,方才懒洋 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 “唔, 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看向含夕,胡子一动,“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用剑 指着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殇长剑一振,收回长剑:“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胞妹, 玄殇岂敢冒犯? ”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樵枯二人同 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心下诧异,多日来相处,她深知夜玄殇看似率性不羁,实际心思缜密、进 退有度,眼前情势之下,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 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殇和她目光一触,脚 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 心中凛然。只因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
笔直, 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 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 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 衣衫。
贴着他的怀抱,子娆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 —设法先走。心头微震, 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 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着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 “师父,他们杀了鹤儿和 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摸着胡子道: “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 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 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 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那青袍老者便冷哼道: “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 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 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 “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 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 ”说着冲子 娆两人做了个鬼脸, 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那老者沉冷的目光已扫 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仲晏子,子娆知他身份,一时心下迟疑,沉默不语。 夜玄殇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 “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 他人, 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 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 冷冷道: “哼!脚步虚浮, 面色灰败, 分明经脉受损, 真元大伤, 还敢以闭穴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 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 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荡开 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她像是做了某种决断, 跟着款款移步上前, 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最是惊奇: “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
侄女?老道我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王城中 放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只是当众相认却绝 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话是你说的?”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 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 无害于王族, 他的意思, 她自然清楚, 面对责问也不反驳, 承认道:“是 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所学的阵法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 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于一苑,哥哥这些年 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所知所 学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八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 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 “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 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 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 也不敢央叔父认作徒儿。 只是今日入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 化。”扭头妩媚一笑, “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 “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 不起?”
“嗯。 ”子娆微微点头, “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 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 “是啊,那又怎样? ”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 的脸色,下一句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道: “公主这样说,便是觉得我叔 父教的东西,不如你师父教的了?”
含夕一双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意思!”
夜玄殇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 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 谁也不服谁, 如此一来, 怕是两人都要忍不住了吧。 果然,不待子娆再言,樵枯道长便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 “呵呵,小女娃敢情是 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 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 ”抬手往湖上一指, “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 老道今天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了
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 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 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含夕“哈”的一 声拍手叫道: “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 上来,你是如何把它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 ”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 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儿没见到那些巨鳄,袅袅娜娜对樵 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 您是叔父的好友, 便是子娆的长辈, 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 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 “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 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 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了?”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 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 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 还请不计前嫌, 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 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 肯再认王族,但当年子昊和子娆曾暗中相助,使他逃过大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 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 “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 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淫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 毒并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致!”
仲晏子眼底精光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 ”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 含了极深的怨抑, “那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 药迫他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 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 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
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不由怒道: “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 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 渐生冷澈之意: “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 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 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的打算。我 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将我关进玄塔,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 折磨,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 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 九天黄泉,永不安宁!”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冷笑道: “好,她要害人,老夫偏 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两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 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 “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 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丢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百年雪腴? ”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神色大动之余,却仍摇头, “百年雪腴换我 千年蛇胆,不划算,不划算!”
子娆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央求:“道长,您若肯借了这 蛇胆,莫说百年雪腴, 就是惊云冽泉、东海玉髓, 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 而且啊,我们家还藏有几种好酒,别处可喝不到,到时候我请您尝个够,好不好?”
樵枯道长胡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娆看在眼中,借机再软声磨他。樵枯 道长本也不想与她为难,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娆欣 喜万分,俯身道谢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工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鳄早已无声无息 没了踪影,粼粼湖面波平如明镜, 一片寂静安然,心中不由暗自惊叹。
这时天色已晚, 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将烛九阴尸身化除, 免得生出腐败瘴气, 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附上 烛九阴长卧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冷冷幽灿,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银河, 美不胜收。夜玄殇从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着近旁 一株幸存的古树,看着不远处奇异的景象,和那独立风中的女子。
短短数日相识,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似乎是他生命之中一个异 数,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 出。然而他并不十分在乎, 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 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
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含夕失了灵物不免有些耿耿于怀,好在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 战产生了兴趣,但她对杀了烛九阴的夜玄殇似乎更加好奇,处理好烛九阴便缠着他问 东问西。夜玄殇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与她讲些江湖趣事, 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里大家还是敌人。
子娆一直心念夜玄殇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夜玄殇有意无意看 向她,淡淡一笑,长夜悄逝,又是人间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