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傍晚,沈荨带着一名亲卫,纵马驰行在千岩万壑的丛岭之间。淡薄的
月轮升上天空之际,她转过一条羊肠山道,上了一处山崖。
山崖下是略为开阔的一处空地,日间又下了一场雪,此刻大地上覆着薄薄的一 层白霜,一直延绵到四周的峰壑丛岭之中。樊军的营地就在空地之上,与四周起伏
的山势都有一段距离,占了大约两顷地盘。
营地四周围了高高的木桩,营帐间火光熊熊。营地右后方是马厩,里头养着两 万匹强壮彪悍的战马,左后方是一座用木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堡垒,表面覆着深色隔
水的大块毛毡和雨布,看上去极为怪异而又突兀。
里头存着这个樊军驻点约莫两个月的粮草物资,这座深色的堡垒也是黑龙堡得 名的由来。樊国王都离此处路途遥远,粮草运送颇为不易,因此这附近军队的粮草
都会储备在此处,每隔十余天向其他地方发送一次。
这也是樊军在此处囤了重兵的原因,而这座堡垒之中的粮草,是阴炽军这次行 动的主要目标。谢瑾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歼灭这里的樊军士兵,同时抢下堡垒中的
粮草,赶在附近的樊国援军到来前带领阴炽兵全身而退。
沈荨驻马立在山崖上的一棵大树下,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黑龙堡所在的山坳周围峰峦重重, 东西面不远处都有樊军的驻点。她算过时间,
从那几处樊军驻点骑马赶来,依照樊军骑兵的精湛骑术,只需不到半个时辰。
此刻山坳丛林间有隐隐的火光在闪烁,与空地上那座堡垒上方熊熊燃烧的火光
遥相呼应,这是附近几个樊军驻点之间的信号,大约每隔一个时辰便会燃起一次,
以向对方通报一切无恙。
她的目光落在黑龙堡以东的一处高地上,夜色下那里有朦胧的两个小灰影。那 是过去六七年以来,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她的孙金凤与冯真,他们按照她的指令在那 处等待着。而在他们身后的深峰山壑内,是整军待命的荣策营将士,一有需要,便
能即刻来援,挡住樊国援军,接应阴炽军撤退。
当然,谢瑾说过不会动用到荣策营,但她仍是不敢冒险。
沈荨的身上背了一张重弩。弩的射程比弓远, 普通重弓的射程最远能达到半里, 制作精良的弩可将箭射到将近一里开外,但即使是这样,她所在的位置还是隔得太
远了,不过心理上求得一点安慰罢了。
狂风呼啸着吹来,扬起沈荨的袍角,在这样厉如锋刀的烈风下,人穿了再厚的
衣衫,也像是身无寸缕一般,接受无孔不入的细刃凌迟。
沈荨回头, 见身后的亲卫徐聪瑟缩着, 摸出包袱中的披风丢过去, 笑道:“冷吗? ”
徐聪点头,搓着双手不断呵气:“有一点。”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沈荨看了看天色,阴炽军这会儿没动,看来
他们的进攻会在下一次樊军驻点的火光信号熄灭之后,应该还会等上一个时辰。
徐聪摇摇头, 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定沈荨。
沈荨道:“我注意过你,我在帐中和人议事时,你都在一边听得很认真。守帐 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在读《三略》,所以我带你过来。这次阴炽军作战,你好好
地瞧。”
徐聪脆生生应了一声:“是。”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那两点灰影指了指: “那边的孙将军,七年前也做过我的亲 卫,但不到一年我便把她放了出去。她现在是朝廷钦封的从五品游骑将军,与和她 同级的冯将军,一同统领西境军的荣策营。若不是她性子有点毛躁,我有意压她一
压,她的成就不止如此。”
徐聪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沈荨笑道: “我还有另一名亲卫,叫朱沉,她跟了我 六年,我没放她,是舍不得她,但羽翼成熟了,再不放便是自私。她现在和顾校尉 一同驻守骑龙坳,今后能拼得什么前程,就看她自己了。”
徐聪问道:“孙将军和朱姐姐我都听说过,沈将军身边的亲卫,就没有待很长
时间的吗?”
沈荨顿了一顿,才道:“有,他待了十年,最后不欢而散,但他给了我一个沉
痛的教训……”
徐聪正想问,但见沈将军已经转过头去,明显不愿再说,她也就闭了口。
片刻后,沈荨隐约的语声从风中传来:“快变天了。”
徐聪抬头看了看天幕,空中的一弧淡月已经被乌云掩住,浓黑的天际中隐隐翻
起墨浪,风一阵紧过一阵。她不由道:“这是要下雪了吧?”
沈荨喃喃道:“风雪会掩去动静,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瑾在昨日已经率领两万阴炽兵从望龙关出发,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若是步兵 行军速度快,五六个时辰便会赶到。阴炽兵此刻就隐藏在黑龙堡周围的山地中伺机
而动,等待着扑向敌人,撕碎对方的那一刻。
不久后大雪果然落了下来,沈荨摸出包袱中的两个千里镜,丢了一个给徐聪。
从千里镜的镜筒里望出去,樊军营地里的情形更为清楚。雪落下来后,樊军的 守卫松懈了不少。等到堡垒上作为信号的大火再次燃起,营地里已经几乎没有巡逻
的卫兵,只能见到一簇簇的小黑点,窝在火堆边烤着火。
大雪无声无息地落着,没一会儿堡垒顶上的大火熄灭下来,顶上那名值守的哨
兵瞭望了一阵,头缩了回去。
须臾之间,埋伏在暗处的阴炽军动了。
沿着山坳尽头的一线树丛矮沟里蓦地冲出一队人,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起了一阵
涟漪一般。他们越过风雪,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营地后方的马厩。
马厩周围值守的卫兵很少,后方的围栏处更是个空档。因为胡马彪悍性烈,难 被人降服,樊军几乎是放心地放任了这一块地方,也无意间给有所准备的阴炽军留
下了一个突破口。
山坳边的丛林离樊军营地大约有三里的路途,这队阴炽兵的速度奇快,不到一 刻钟已全数冲到了营地马厩的围栏之外。他们身手敏捷地翻过围栏,在堡垒顶上哨
兵重新探出头来之前,已经全数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悍马马腹之下,隐去了踪迹。
徐聪奇道:“这队阴炽兵这么能耐?能一声不响地降服烈马?”
沈荨笑道: “这应该是以前暗军中魑魅魍魉四路军中的魑路暗军。这一路暗军,
本就是专门训练来对付胡人悍马的, 对马的习性了若指掌, 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
马厩中微有波澜,但很快就被止住了,有几个小黑点往马厩那边移过去,查看
一番不得要领,又退了回去。
风平浪静之后,有几名阴炽兵悄悄从马厩中潜出,避过樊军卫兵,紧接着悄悄
上了堡垒。
堡垒顶上的哨兵没有悬念地被制服,樊军失去了最高处的视野。埋伏在周边的 阴炽军一批一批地从暗处涌来, 大部分隐于马厩之中, 小部分偷偷穿行在营帐之间,
避过火堆边的守卫,悄悄埋伏在了暗处。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到了该燃信号的时候,堡垒顶上已换了樊军军服的阴炽
兵燃起了大火,以向相隔不远的樊军驻点昭示一切正常。
大火熄灭之后,还留在樊军营地外的一半阴炽军悍然发动了攻击。沈荨瞧见当 先一人纵马冲到堡垒之前,身后黑压压的阴炽兵便快速压了上来,震天的吼声一下
震动平野,如天空中惊雷暴起。
刹那间樊军营地里一片混乱,训练有素的樊军很快反应过来,一枚信号弹冲天 而起,在山坳上方爆开。不到半个时辰,附近赶来的樊军将会把这里团团围住,留
给阴炽军的时间很短。
然而他们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有里头的人接应,外头的阴炽军以冲天之势,锐不可当地冲入樊军的军营,而 此时埋伏在营地内的阴炽兵从暗处扑出,在樊军晕头转向之际遏断了他们的行动和 命脉。大部分的樊军来不及整军上马,也来不及披甲,仓促间被迫与气势汹汹的阴
炽兵贴身肉搏。
凶悍彪勇的阴炽军此时犹如放归山林的猛虎饿狼,暴虐地撕咬着樊军的血肉, 不放过任何一个为他们开锋祭剑的敌人。他们的血性和戾气在此时展露无遗,第一 波鲜血从樊军的营地里漫开,随后接二连三地涌现,像是茫茫雪雾中土地上开出的
残酷的血色之花。
风雪被搅乱,大地上波澜迭起,愁云惨雾中无数生命就此挣扎着毁于刀枪剑戟
之下。
沈荨紧紧握着千里镜,于镜筒里看着这一场压倒性的战斗。
只用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气势如虹的阴炽军便如燃烧的阴火一般,摧枯拉朽 地将樊军的军营烧成了荒野残土。呜咽的风雪掩盖了哀号嘶吼,于是在高地上静静
观战的人眼中,这场胜利是悄静无声的,没有过多的残酷血腥,但同样震慑人心。
得胜的阴炽军很快从堡垒中搬出了捆扎成包的粮草物资。马厩中的胡马被放出,
阴炽兵驾马携带着粮草于疮痍遍布的樊军军营里冲出,在那摇摇欲坠的堡垒下略略
整军,随后分为四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山坳尽头,隐入茫茫山野之中。
荒芜的空地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人,那人于堡垒下朝沈荨所在的方向掉转马头。 片刻之后,他点燃火把扔进堡垒下方,火舌咝咝地朝上卷着,很快凶猛地吞没了整
座堡垒。
沈荨的眼睛被那冲天的火光晃了一晃,再一定睛,那人已消失不见。
从阴炽军发动攻击再到撤退,整个过程用时三刻钟多一点,稍后樊国援军赶到
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时, 这里只剩下遍地的尸殍残旌和无数阴风中悲鸣的亡魂。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看去,那里的两个小灰点已朝远处移去。她低叹一声,对犹
处于震撼中的徐聪道:“走吧。”
沈荨在蟠龙岭附近与荣策营汇合,领着五千兵马,于天亮之前进了望龙关关墙
下的城门。
崔宴立于城楼之上,俯身瞧着沈荨驾马而过,朝扬起脸的她颔首示意,脸上有 淡淡的喜色。
沈荨亲自带着孙金凤和冯真到大营西边安顿荣策营的将士,遇到正带领阴炽军
去往沙地的谢瑾。
刚回到关内的阴炽兵牵着抢来的胡马,不时扶一下马上驮着的粮草,拎着血迹 干涸的兵器从她不远处鱼贯而过。这支队伍沉默无声地接受着来自营地四周的注视, 染了血的衣袍破碎凌乱,脸上的面具依然阴冷凶恶。这令他们看起来殊无任何胜利
的激动和喜悦,平静得像是蛰伏的野兽在日出前一次平常的觅食归来而已。
谢瑾牵着马行在队伍中段,手里还握着长枪,身上的衣袍被划破了,残破的衣 襟内露出大半个胸膛。刀痕交错在他身体上,新染的血和新添的伤痕令他如面具上 的凶兽一般,散发出隐隐的狠厉和杀气。这是平常青松朗树的谢瑾的另一面,是他
历经杀戮所凝练出来的危险而又内敛的锋芒,此刻在初露的晨光下毕显无余。
沈荨远远瞧着他,他亦朝她转过身来。她正想上前,斜地里插来一人,是军需 官邓广。
谢瑾也就转了身,与邓广交涉着事宜。沈荨瞄了他两眼,领孙冯二人去了划给
荣策营的营帐区。
进了大帐, 孙金凤“扑通”一声朝她跪下来, 放声哭道: “总算又能跟着将军了! ”
沈荨亦是热泪盈眶,赶紧扶起她,笑道:“你受苦了,因我之故连累你被软禁
半年多,我却一直无法救你出来,你不怪我?”
孙金凤道: “将军的难处我明白, 反正沈渊那小子也不敢真的拿我怎样。我知道,
总有一天我能回到将军身边,跟着您痛痛快快地干上几场!”
沈荨失笑:“刚出来就想干,干什么?这会儿没有让你干的,你和冯真先好好 地在这里操练。这批荣策营的将士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你们调教好了,还有事要
你们去做。”
她与孙金凤和冯真说完事,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崔宴等在帐内,两人打了一
个照面,脸上都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崔军师猜猜,樊王会是什么反应? ”沈荨在大帐角落的水盆里洗了手,拿张
布巾边擦边问。
崔宴面上有隐隐的笑意: “气得暴跳如雷, 但应该会忍气吞声, 仍然按兵不发。”
沈荨瞄了他一眼,道:“且看着吧,总之咱们以不变应万变。昨儿我给军师的
那几张骑兵阵法图,重骑营的人开始操练没有?”
崔宴应道:“今日一早便到营地外操练了,将军要去看看吗?”
沈荨想了想:“今儿不去,下午我去靖州城一趟。军师给我的几个撤退点,我
去亲自瞧瞧。”
“那我派几名卫兵跟您一同去。”
“不用。”沈荨笑了起来, “崔军师以往, 也是这般事无巨细地替谢瑾安排吗? 听说自他十岁出头进了军营,就一直跟着你,难怪他也是这样谨慎周到的性子——
当然,该狠的时候也狠得起来,有时候说话也挺难听。”
崔宴一愣,接着也笑了,笑声难得流露出几分爽朗,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 了一句: “云隐为何对将军如此,我有些明白了。您若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出
去了。”
沈荨叫住他,迟疑道:“谢思那小鬼……”
崔宴意有所指地说:“谢思聪颖机灵,稍稍一点就透。”
“不是, ”沈荨摇头,“他对我怎样我都没话说,毕竟暗军这事是因我而起,
只是他大哥本不想带他来的,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总之, 还请军师多看着他些。”
“您不说我也会的,放心好了。”崔宴微微一笑,撩帐出去了。
午后沈荨独自骑马出了军营,往望龙关下的靖州城走。
今日天气颇为晴朗, 从望龙关到靖州城约莫骑行一个多时辰。她到靖州城内时,
日已偏西,城内有些百姓得知近期边关局势紧张,已经陆续南下避祸,因此同她上
次到靖州城时相比,街道上冷清了许多。
沈荨悠闲地在城内瞎逛,难得多日来有如此轻松的一刻。她看完崔宴安排的几 处线路后,突然又想起她从上京运来的几箱东西现在还存在谢瑾的府邸中, 一时兴
起,打了马往那所宅子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后院的角门边。
她有几件东西放在那批箱笼中,想去拿回来又不想惊动府邸的管事,因此想做
一回“梁上君子”,取了东西就跑。
沈荨把马栓在街角的一棵树下,缓缓踱步过来,观察了一下周围,等到天色全
黑的时候,从马上取了绳钩甩过去,攀着绳子翻过了院墙。
她一面收绳, 一面啧啧感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院子俨然大变了一番模样,
那管事脑子虽然不太灵活,做事倒是绝不含糊。
小小的庭院里小桥流水、假山红亭,颇有几分上京城内谢府的韵致。后院正房 所在的屋子被扩建成二层的小楼, 轩窗菱格、阔廊深檐。此刻寒月清霜, 庭院虽美,
但悄静落寞,显是长久无人居住。
沈荨想到上回来这里时的情形,心头不觉一酸。
院子修整好了,花了这样多的钱和精力建成了靖州城里难得一见的精致府邸,
却又人去楼空,徒留一院孤寂。
她潜进小楼, 摸到厢房里, 就着月光找到自己的几个大箱笼, 找出东西准备走,
忽又有些好奇楼上的格局,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这一看之下,脚步就再挪不开了。
二楼的楼梯尽处是一间敞轩,垂着一半帐幔。栏杆尽头的一张木榻上,这府邸
的主人身上盖了一张毯子,胳膊斜靠在垫子上,正支颐沉睡着。
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燃着一盆银骨碳,从炭火燃烧的情形来看,应该已经燃了一
段时间。
沈荨把东西放在楼梯口的架子上,蹑手蹑脚地走近他。
月色华光倾泻一地银白,有一半被帐幔虚虚挡住。谢瑾的轮廓在帐幔后的阴影
里,和他脸上的面具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没能管住自己的脚, 又前进了小半步。
他许是赶回来处理府邸里的杂务,处理完后又急着赶回军营,只想在此处小憩 片刻,却又因疲惫至极不小心睡了过去,因此身上穿的还是一身黑袍箭服,护臂革
带都未曾取下,榻边还搭着长枪。
因着面具的关系,他大概侧睡不舒服,又不喜欢仰着睡,所以用了这样一个对
于睡眠来说不太合适的姿势。
沈荨心里泛起一阵疼痛,觉得他面具下的眉头一定是微微皱着的,想伸手去替
他揉开,却又无从下手。
她踌躇又踌躇, 挣扎又挣扎, 最后只将那张滑到他腰下的毯子轻轻往上牵了牵。
刚一转身, 手腕被人握住, 像是被套上了一个铁箍一般挣不开。下一刻天旋地转, 人已经被抱到榻上。谢瑾的脸就在她上方,透过帐幔的月光变得朦胧幽暗,却更衬
出面具下那双光彩熠熠的眸子。他箍着她的腰肢,朝她俯下身来。
“既来了,为何又要走?”
他方才在这里小憩的时候,看见她从院墙那儿翻下来,心痒痒地在这儿等了她 很久。好不容易等她上来了,也走到了他身边,他以为她会像三年前那个月夜那样 吻他,哪知却等了个空。期待中的吻没落下来,人还要就此离开,真是令他既失望
又怄气。
沈荨伸手, 抚摸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颊, 轻喃道: “我如果不走, 被人知道了,
那之前……这里不是白疼了吗?”
她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眉心微凝,语气中含着酸楚。
谢瑾一愣,放开她的腰肢, 牵起她那只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缓缓移到心房的位置,
声音有些低哑:“我也很疼……到现在还不敢去想。”
沈荨掌心覆盖下的地方急促地搏动着,隔着黑色的薄袄,那胸腔里的心脏跳动 得如此有力却又紊乱。她去瞧他的脸,他的唇紧抿着,眸光也黯淡了下来,身躯紧 绷着。面具上的兽头没有了两粒宝石似的眼睛衬托,更是沉寂幽暗,让他整个人看
起来像是一只孤独而又冷硬的兽。
“谢瑾,”她开口道,“事已至此,我们都得忍忍,等到——”
“我不管,也不想再忍, ”谢瑾的手放在沈荨的腰上,她的理智和冷静令他心 头升起一股失落,这份失落又化为委屈和固执,“没人知道我从军营里回来,正巧你
也来了,今晚便不要走。”
沈荨身体颤抖起来,挣扎着去拉他的手:“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摸索着去解她的衣带。
他怀着满心欣喜看着她从墙头跳下来,本以为可以等到她的亲近,再不济也可
以好好地拥抱她,她却总是拒绝,不管什么理由,都令他觉得难受。
他此刻便如那面具上的凶兽一般, 带着戾气和不顾一切, 固执地想要拥抱住她。
他知道她疼,但他觉得自己的疼绝不会比她少,一想到她签下和离书的那刻, 那种灭顶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又铺天盖地而来。被押解回京的路途上,被关在暗无天 日的牢笼中时,他无时无刻不被悔恨所焚烧。而决裂时她脸上的表情,更是悬在他
心上的一柄利剑,每次在他脑海中一闪现,便朝他刺来致命的一击。
他恨自己处事不够慎重,考虑不够周全,这才被她身边的人钻了空子,也恨自
己不够心狠,没能早早处理掉她身边的那名亲卫。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姜铭对自己的嫉妒,但那是跟了她十年的人,他觉得自己没
有正当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立场要求她换掉跟了她十年的亲卫。
身陷囹圄之时,他细细地想过,猜测过所有的可能,而猜度的最后结果令他怒
火中烧,却悔之晚矣。
沈荨喘着气,揪住他的头发拉他:“等等——”
谢瑾抬起头来,瞳心里烧着火,是攻击和征服,也是哀求和寻求慰藉。
“别走, 今晚留下来……”他的嗓音很沉, 有些干涩, 含着恳切和一丝脆弱,“下
人都在前院,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
他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可是没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会儿血液还在身体里腾烧, 亢奋的精神也还未曾冷却。他是以戴罪之身来带领着这支同样戴着枷锁的军队,他
躲在阴暗的面具里,旧部和幼弟都不敢去多接触。
她的到来是意外之喜,是上天给予他的赏赐和奖励,而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如 那晚在那个陌生小城的桥边,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拉回她的冲动,看着她在自己的
面前远去。
沈荨没再坚持,回抱住谢瑾绷紧的身躯。
她妥协的那一刻,他马上便感知到了,立刻带着欣喜俯下身去吻她。
他的唇挨到了她的,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张脸上刚硬的面具阻隔了 她脸上的肌肤。本该是令人心醉的碰触,回应他的却依然是这冰冷的触感,这令他
焦渴而又无助,犹豫着退开一些。
她或许会感到疼,他想。
下一刻,沈荨却抬起手圈住他的脖颈,自己把上半身抬了起来,伸长脖颈来吻 他的面具。从耳角处吻过来,吻到眼角,嘴唇在他颤动的睫毛上停留一会儿,沿着
高挺的鼻梁一点点吻下来。
谢瑾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金属隔开了她柔软的唇,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被她吻 过的地方腾起了火焰,烧得面具发烫。他等待着,等她的唇一移到唇角,立刻偏头
攫住那两瓣芳唇。
她几乎是立刻便沉沦于这种压抑了许久后一朝爆发的洪流中。
他渴望她,她何尝不渴望他?无非比此刻的他多几分理智罢了,只是这几分理
智也在他狂热的亲吻下很快土崩瓦解。
然而他的亲吻却是带着几分疯狂和失控的,像是战场上他手中那杆不知疲倦的 长枪,一旦出手,非要染上胜利的气血方才罢休。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被洗去,衣
袍和发丝散发着皂角的味道,但沈荨还是能闻到那种带着一丝暴虐的吞噬意味。
她忍耐着,直到一丝风撩开帐幔,空隙处投来的月光映出她脸上的表情,他这
才陡然清醒过来,把她搂进怀里。
“抱歉……”他喃喃地说,“我有些……”
沈荨抱紧他的腰去吻他的唇:“没关系,只是你得让我喘口气。”
谢瑾搂紧她不发一言,那些心底深处,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纷乱情绪,没 能压下的痛苦、慌乱、挫败、自责和愤怒,此刻被慢慢冲走。他整个人平息下来,
和她依偎着斜靠在榻上,绷紧的身躯完全放松下来。
浸透月光的敞轩内此时一片寂静,楼阑前枋柱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将那片明亮
分割成几块。雕花栏杆的菱格也映在地面上, 一段段地镶在柱影之间。
角落里的银骨碳静静燃烧着,给寒冷而空旷的敞轩一隅带来几分暖意。帐幔后
两人紧紧相拥,半晌,沈荨去摸他脸上的面具。
她能感觉到这张面具给他带来的影响,除了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心理上带 来的冲击,令他心底流淌着点滴阴暗的情绪。这是他平日里不会展露,连他自己都
没能意识到的一丝暴虐、急躁和焦灼。
她隐隐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完全体会到年轻皇帝这一招的毒辣之处。
阴炽军是不被朝廷认可的,也是沈太后想要极力扼杀的一支队伍,要在这样的 逆境中稳住脚跟,只有在极短的时间内立下军功,并且是完全不能被抹杀的巨大军
功,才能保住他们。
士兵不穿甲、不戴盔,是宣昭帝对太后的妥协和让步,但戴上面具,却是皇帝
自己的主意。
半张脸被束缚在面具之下,或许生活上的不便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人心里那
种焦虑和孤独之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直面阳光,久而久之会形成无法宣泄 的暴躁和自闭,混合着想要尽快摘下面具的急迫欲望,便会形成暴虐的杀性,这或
许可以促使阴炽军横杀四方,抢下军功得以获得正式的编制和地位。
只是这样的方式也很危险,甚至也有可能毁了这支军队。
皇帝说这支队伍剑走偏锋,但他自己所用的方式,又何尝不是剑走偏锋?
谢瑾方才的失控,很大程度是因这段时间的压抑,但也未尝没有这张面具给他
带来的一些阴影。
对于普通的阴炽兵来说,他们长期就处于这种阴暗的环境,或许影响还不明 显,但对谢瑾这样一个出身高门,少年时期便是鲜衣怒马,一日踏尽长安花的贵胄 子弟而言,落差的确很大,尤其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变故,正处于低落和自我怀疑的
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