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913 下载APP
“他的闪电光照世界,大地看见就震动。”
——《诗篇》97:4
一九六三年,春天的暴风雨似乎袭入了房子,爬上了墙壁,摇晃着蜡烛的光焰。无情的闪电以迅速的闪光和扭曲的奇观照亮了夜空,而乌云使黑夜更加阴沉。这就是俄亥俄州南部的春天:午夜的大雨,断电的狂风,河水一寸一寸地上涨。
我坐在后门廊的地板上,和正趴在地上的崔斯汀待在一起。我拿着一只手电筒,这样他在用木炭棒画画的时候就不至于看不清。我有时会想象,崔斯汀像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中照片里的艺术家一样生活。我能看到他长大,和我们的父亲一样高,水泥地板上滴着油漆,厚重的油布覆盖着他所有的画布,使它们远离光线。所有白色的东西上都有沾着炭的指纹,还有足够多的画来保存他灵魂的美丽。
“你知道,当人们被闪电击中时,他们的牙齿会在黑暗中发光。”他说,“我从理发店外面的老人们那里听说的,他们知道这些。”
当崔斯汀画云彩时,它们在近处翻滚,但它们看上去也很遥远,仿佛暴风雨延伸了数英里。透过他笔下的白纸,你可以看到天空威压在一个乡村上,以及一个夜晚是如何在一场肆虐的大雨中失去一切的。当时他只有七岁,但这是崔斯汀的天赋。他能画出一场暴风雨,让你感受到你骨头里的闪电。
“你觉得妈妈为什么要对那些巧克力那么做?”他抬头看着我问。
前一天,母亲去杜松老爹超市买东西。目击者说,母亲把购物车停在了巧克力棒货架前。她在那儿站了足足二十分钟,盯着巧克力看。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注意到了,问是否能够帮到她。问题不在于她是否哭了,而是怎么哭的,有人说她的哭泣是一声长长的呻吟,还有人说她哭得很安静,她的肩膀颤动,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但他们都同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们说她抓起巧克力棒,撕开了包装纸。她吃了一半,把另一半扔在地板上。他们说,她就像一匹饥饿的狼,那么急切地吞下巧克力,甚至差点儿噎死。超市经理试图阻止她,她抓伤了他的脸颊,永远留下了一道疤。
桑兹警长赶到时,发现地板上散落着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母亲慢慢地推着她的购物车走过过道,甜蜜地核对着她清单上剩下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嘴上也没有沾上巧克力。警长责令她赔偿毁掉的每一根巧克力棒,父亲通过给超市打工解决了这个麻烦。
当父亲试图从母亲那里问出她为什么这么做时,她说:“因为我饿了。”
“但你为什么每块只吃了一半呢?”他问她。
“只有一半是我的。”这就是她的回答,她不再谈论任何关于这件事的东西了。
“贝蒂?”崔斯汀皱起细小的眉毛,“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已经说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没错,但我不认为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饿了。我觉得是因为她打算逃跑。”他一边说,一边研究着自己的画,“你听说过一幅叫《夜鹰》的画吗?我在图书馆的一本书上看到的。画里有个男人坐在一家餐馆的柜台前,这个男人的衣服后面有一个影子。我想我愿意住在他深蓝色西装的阴影里。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就会知道我跑到了那个男人的衣服后面。”
当我的弟弟把山丘涂成黑色时,我仔细打量他。
“崔斯汀?”
“什么事,贝蒂?”
“你能给我画一大堆暴风雨吗?我想把它们送给某个人。”
他吹掉纸上的炭灰。
“当然了,贝蒂,我可以给你画暴风雨。”
接着是一声巨响。
“好像是枪声。”他转身看了看门廊的两头,好像在确定是否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凑近我,低声说:“我知道谁是枪手,是菲雅。前几天我看见她从树林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猎枪。”
“你真的看到了一支猎枪?”我问。
“我是说,那可能是一根长棍子。但是在她走出树林之前,我听到从她走出来的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树林很大,有回声,崔斯汀。你不能确定声音来自哪里。再说了,你怎么能相信菲雅是枪手?她不是那种人。”
菲雅在教堂里点燃裙子时的眼神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弗洛茜正相反。”我说,“她是一个生来就有扣动扳机的手指的女孩。”
“有时候恰恰是我们最意想不到的人,贝蒂。”
他收拾好木炭棒和纸张,说他要进屋拿一块父亲在断电前做的辛辣隐士饼干。
独留我一人,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支着手电筒写了起来。
没过多久,父亲走到门廊上。他递给我一块辛辣隐士饼干,然后坐在门廊的秋千上,看着外面的闪电。
“闪电是魔鬼在叩响天堂的大门。”他说,“他把整个身子用力撞上去,撕裂了天空。但魔鬼只有在暴风雨来临时才会叩响天堂的大门。”
“为什么?”我问。
“当他猛敲他父亲的门,乞求父亲让他进来时,那些雨水就能掩盖他的眼泪。”
我和父亲并肩坐在秋千上,吃着饼干,听着风摇晃房子的声音。
“爸爸?”我掸掉手上的饼干屑,“你想逃离暴风雨吗?”
“别担心,小印第安人,这种天气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我是说,你想过逃跑吗?崔斯汀会躲到一个男人的衣服后面。妈妈可能也会离家出走,虽然我还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父亲静静地坐着,直到他卷起一支香烟,点燃它。然后他讲起母亲意识到自己怀上利兰的时候。
“你妈妈找到我。”他说,“我是一个会把自己弄丢的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找到了我。在你妈妈出现之前,我既没有目标,也没有名字。在我成长的路上,人们叫我战斧汤姆,或者帐篷杰克,再或者碰头会保罗,就是不叫我的真名。没人问过我的名字,直到你妈妈问了。她不仅问了,还在后面加了个‘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先生?’以前从来没有人叫我‘先生’。”
他吐出一串长长的烟。
“我一开始是个无名之辈,”他说,“但是你妈妈让我成为一个爸爸,我才真正有机会成为一个值得被别人记住的人,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为什么要逃离这一切呢?”
“爸爸,你是一个值得铭记的人。”我说。
他用手臂搂住我,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你的脚现在能碰到地面了吗?”他向前探身,看到我的脚趾搁在门廊的木板上。他轻声说:“我猜你不再需要我摇你了,你现在可以自己荡起来了。”
我抬起双腿,直到我的脚碰不到地板。
“不,”我说,“瞧。”我在空中来回摆动我的脚,“我够不着。”
“好吧,”他笑了,“我想我还是被需要的。”
他轻轻地摇着我,看着外面的暴风雨。父亲身上的某些东西开始对我产生影响。当我阅读这些年来从图书馆借出的书籍时,我常常想——就像我读到的故事一样——我的父亲是从作家的头脑中诞生的。我相信伟大的造物主驾着雷鸟把这些作家送上了月球,让他们给我创造了一个父亲。像玛丽·雪莱(1)这样的作家,她笔下的父亲,哥特式地理解了所有怪物的柔情。
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创造了我父亲内心的神秘;是爱伦·坡赋予了他黑色,让他能够拥有乌鸦的轻盈;是莎士比亚给了父亲一颗罗密欧的心;是苏珊·库珀赋予他对大自然的同情和重获天堂的渴望。
艾米莉·狄金森分享了她的诗人自我,这样我的父亲便知道了人类最神圣的文本就是我们押韵和不押韵的方式。约翰·斯坦贝克在我父亲的脑海里赠予他一个指南针,这样他便永远知道他在伊甸园的东边和天堂的南边。不得不提的还有索菲娅·卡拉汉,她确保父亲的一部分永远是森林的孩子,而路易莎·奥尔科特则在他的灵魂深处写下了忠诚和希望。留给西奥多·德莱塞的任务就是把我父亲的命运写成美国悲剧。在此之前,雪莉·杰克逊让我父亲准备好面对那种恐怖。
至于我父亲的想象力,我相信上帝走过我父亲的脑子。这是斯坦贝克的错,他从一开始就弄丢了我父亲的脑子,这给了上帝踩踏它的机会,留下一枚小小的凹痕和他的脚印。如果他们的脑子里有这样一枚上帝的脚印,那么谁不会拥有我父亲那样的想象力呢?然而,这种幻想越来越少,我开始看到父亲的血肉之躯。
他右腿的病痛持续折磨着他,使他变成身心俱疲地拖着脚走路的模样。他依然在抬重物,挖洞,用力地弯着背,还有更多的东西开始损害他的身体。他一生都在艰苦地劳作。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他就在田间或者工厂里劳作,但他生来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更多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足够年轻的时候,总是愤怒地反对拧螺丝或者打卡上班,以至于我们频繁地搬家。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意味着收入是不稳定的,特别是在早年。当母亲的口红都是从口红管里掏出来的时候,当她再也不能用小指甲刮出足够遮住半个嘴唇的颜色时,她是多么焦虑。
“真是一场暴风雨。”父亲说。
我从他的胳膊下溜了出来,回到我的笔记本和钢笔前。闪电划破天际,父亲在抽烟,而我翻开一张崭新的纸,写下了关于甜甜圈的故事。
镜头回到我还不到四岁的时候。那时利兰已经入伍了。父亲在外面打工,在他回来之前,我们毫无分文。所有的孩子都会交给母亲。我们当时不在俄亥俄州,而是在另一个停留时间不长的州。那时是冬天,我们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母亲没钱再买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很饿,我们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仿佛一堆食物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七岁的弗洛茜捂着肚子发牢骚。崔斯汀才两岁,他还太小了,除了摇来摇去什么都不会做。那时候菲雅已经十四岁了,她盘腿坐着,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而一岁的林特正在吮吸自己的拇指。母亲看着我们,然后她抓起一个大碗。
“我们吃点甜甜圈怎么样?”
她假装拿起面粉、糖和肉桂,我们拍着小手欢呼起来。我们的橱柜是空的,她的手是空的,碗是空的,她搅拌着这些看不见的东西。
“四杯面粉。”她喊出了配料。拿起那个想象中的袋子,母亲把它抛向空中,笑着说:“瞧瞧我这些长着面粉头的孩子。”
她把我们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直到我们想象着面粉落下来,然后她把我们拉起来,让我们帮她准备其他配料。如果你足够饿的话,你是可以想象得到面粉和鸡蛋的。如果你当天或前一天没有吃东西,你甚至可以在白糖里看到褐色的肉桂。我们互相传递着这些空碗,想着我们是否加入了足够的东西。母亲一边唱歌,一边把脱脂牛奶加到干燥的食材里,在台子上擀成面团。她用果汁杯口切圆圈,让我们用一根手指穿过每个面团的中心。
“没有洞就不能算是甜甜圈。”她说道。我们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戳空气。接着,她又倒出一大桶根本不存在的油,一只苍蝇飞了过来,落在我们想象中的油炸甜甜圈翻滚冒泡的地方,直到它们变成金黄色,就可以取出来放在架子上冷却。
“看它们多漂亮。”母亲靠在空荡荡的台子上,“你们有谁想要糖浆的,有谁只想要白糖的?”
“我,我。”我们举起手。
“好吧,”她说,“我们会做一些糖浆的和一些白糖的。”
她把想象中的糖袋递给我们,我们互相传递着糖袋。她拿起一个碗,搅拌起牛奶和糖粉,把一半的甜甜圈撒上糖。她又在余下的甜甜圈上滴了一层薄薄的糖浆,直到它们闪闪发光。我们吃掉了这些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根本不存在的甜甜圈。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母亲一个也没有吃。
“只剩下十个了。”她会喊,“只剩下五个了,谁想要?”
“我,我。”我们在空中挥舞着手。
她把所有的甜甜圈都给了我们,就好像它们真的存在一样,而且她从来不从孩子们的嘴里夺走一个。
“你的故事是关于什么的?”父亲问我。雷声在我们周围响起,让空间回到现实。
“这不是一个故事。”我说。
“哦?”他好奇地看着那张纸,“那是什么?”
“是一个回忆,你不在的时候,妈妈给我们做了甜甜圈。”
“哦,是吗?”他点了点头,“好妈妈。”
“是的,”我凝视着逼近我们的闪电,“好妈妈。”
呼 吸 镇 报
退伍军人被枪声侵扰
一名“一战”老兵的孙女承认,由于枪击事件在整个镇子持续发生,她的外公正在遭受枪声带来的痛苦。
“他听到枪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战场。”孙女说。
这名男子身着“一战”军装,开始行军和站岗。他甚至在自己的房子周围设置了路障。
当被问及设置路障的目的时,这名男子回答说:“为了把德国人挡在外面。”
孙女真诚地恳求枪手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请停下来。枪声出现在我外公的头发里,在他的眼睛里,在他哭泣的心里。为什么你的痛苦必须成为我们的痛苦?”
一名住在老兵隔壁的男人认为枪手是女性。
“做这样事情的人就像个女人。”这名男子评论道,“当一个男人开枪时,那是一种清晰的声音。你永远不会质疑他的动机。”
当这名男子被问到他认为这名女子的动机是什么时,他说:“她可能只是把口红弄丢了。”
(1)玛丽·雪莱以及下文中出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爱伦·坡、莎士比亚、苏珊·库珀、艾米莉·狄金森、约翰·斯坦贝克、索菲娅·卡拉汉、路易莎·奥尔科特、西奥多·德莱塞及雪莉·杰克逊都是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