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正堂上,狄公拿着血巾子翻来覆去地看,浓眉紧蹙。元芳在一旁静静侍立。
狄公让元芳铺开一张宣纸。他手握羊毫笔,走笔疾书。
元芳问狄公:“大人,这是?”
“血巾子上的逆党。”狄公叹了一口气,“他们中活着的都被投入了死牢,还有更多人受到了牵连。”
元芳看了看,除了废帝李显、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骆宾王外,宣纸上还有:
扬州道大总管 唐之奇
豫州刺史 魏崇裕
凉州参军 曹仁节
营州长史 王孝杰
崇州大将军 李尽忠
检校千牛卫将军 李多祚
幽州大将军 阿史那·忠
凉州大将军 黑齿常之
…………
狄公问道:“元芳,从这二十四人的名单中,你能看出什么端倪?”
元芳皱眉道:“大人,这些所谓的逆党遍布大唐东西南北各个州府。越王李贞仅仅是博州一隅的王,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这些所谓的逆党应该是冲着李显来的,李贞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狄公又道,“元芳你再想想。”
其实,元芳的心早就被米娜盈满了,一直思念着仍在幽州的米娜。狄公说完话后,元芳连忙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大人,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几乎每人都是镇守一方的重臣、大将。”
狄公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他们被处死,那大唐几乎再无带兵之将。”
“还有,”元芳又仔细地过了一遍人名,“大人,这些人中固然有高宗的忠臣,比如唐之奇、魏崇裕,但也有很多太后的忠臣,像王孝杰、李尽忠、黑齿常之。更为奇怪的是,李多祚是太后的外甥,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他怎么会是李贞的同党呢?”
“没错。李多祚被捕后,岑长倩替代了他,守卫东都的城墙,而岑长倩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副将。”狄公慢慢地捋着长长的胡须,“还有阿史那·忠。如果阿史那·忠也是李贞的同党,那他为何不在李贞围攻幽州城时发兵相助李贞?这说不过去。”
元芳又发现了异常:“大人,这上面竟然有冀州参军的名字,龚大人可是太后的忠臣啊。”
狄公点了点头:“如今他也被投入了死牢。除了李贞、李冲、骆宾王等人,平常看似忠于太后的大将也大多在这个名单上,而我一直怀疑的寿州刺史赵瑰却不在。元芳,赵瑰可是李贞的姑父啊!据我的消息,赵瑰早有二心。他的名字竟然不在名单上,实在诡异!”
元芳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大人,您怀疑这血巾子是假的?”
狄公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至少琅琊王李冲的签名是真实的。李冲的笔迹我认识,绝无可能是假冒的。”
元芳不肯放弃:“那会不会是有人模仿这些大人的笔迹,签下他们的姓名呢?”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狄公道,“血巾子疑点重重,先不说它的真假。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是谁将血巾子给了太后?废帝李显如今在哪里?”
元芳道:“我那晚夜探王府,探知血巾子被李冲保管着。李贞统率五万大军,身边人多口杂,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便将血巾子交给儿子保管了。”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在剿灭青龙帮后,我先将隐匿于城中的青龙帮爪牙,还有潜伏于幽州守卫队的内应捉拿归案,最后才到了琅琊王府。我本以为留了足够的时间给李冲逃跑,没想到他已抱着丽秋自尽多时了。”
元芳问道:“大人确定李冲是自尽的?”
狄公点头:“根据他握刀的姿势和伤口来看,的确是自尽的。只是不知道丽秋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琊王府。我又带领一百名千牛卫,将琅琊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所谓的血巾子。”
狄公的身体陷入了藤椅中。他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便道:“元芳,你还记得在幽州时,咱们对幽州六大案件的分析吗?”
元芳道:“当然记得。当时我们判定,除了‘客栈杀人案’,‘丽秋之死案’‘裴守德之死案’‘官银丢失案’‘人口失踪案’‘孙罗被杀案’,这些案件都与幽州谋反案相关。”
狄公起身踱步,摇了摇头:“如今看来,其实客栈杀人案也是幽州谋反案的子案。但我们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被引入彀中,先入为主地认为幽州正在谋反,所以将所有案件都自然地归到了幽州谋反案上。如今,我们复盘一下幽州发生的几个案件,就会发现这些案件并不简单。官银丢失案、人口失踪案、孙罗被杀案或许是骆宾王一手策划的,目的是刺杀太后。可是裴守德之死案和丽秋之死案,我们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骆宾王、李冲就是背后的黑手。”
元芳大惊:“大人,您认为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狄公点头:“骆宾王死前告诉我,恶麒麟并不是他饲养的。你想想,一个将死之人会说谎话吗?所以我断定,幽州的几个案子必定牵涉第三方势力。这双手推动着我们往前走,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元芳道:“那这人是谁呢?他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邓逸就是幕后的推手!”狄公断定,“而邓逸的推手是太后!”
元芳听到后寒毛直竖:“邓逸?!是他?”
狄公点头:“元芳,让我们设想一下。太后为了顺利登基,肯定希望除掉反对她的李氏族人。只是朝堂上还有许多忠于李唐的大臣,所以她不敢恣意妄为。这个时候,元芳你想想,太后最需要什么?”
“一个杀他们的口实!”元芳惊叹了一声。
“没错,”狄公道,“一个可以将忠于李唐的党羽全部灭掉的借口。但越王是太宗之子,工于心计,老成持重。我和他接触过几次,他并不是他儿子李冲那样的莽撞之徒,而是一个懂得隐忍的太宗后代。像他这样的人,必定会藏得很深。李贞要反的话,绝对不会仓促起兵,拉出一支散兵游勇——战局一失败,便顷刻间逃散干净了。”
“大人,您是说,越王不得不起兵?”
狄公叹道:“没错。你揭开了鬼洞的秘密,李贞被逼上绝路,被迫起兵了……”
元芳猛地醒悟过来:“这一切正是太后想要的!”
狄公道:“不错。太后将李贞等人连锅端掉后,朝堂上就再无能撼动她的对手了。她就可以在一片赞颂声中完成祭天,顺理成章地登基!”
元芳惊问道:“大人,您被派往幽州也是个阴谋?!太后只是利用大人的断案能力,逼迫李贞仓促起兵,好扫除障碍?”
狄公点头:“我面见太后时提到了恶麒麟杀人案,她竟然不让我再追查下去。”
“这么说,恶麒麟之案是太后一手策划的,我们都被当成了棋子?!”
狄公道:“虽然我不敢肯定,但这是最合理的推断。我们已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失去性命是小事,若失去大唐国祚,那你我就是大唐的罪人!”
狄公又道:“元芳,在这生死关头,为了大唐的社稷,你我一定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分成两路,我去查找阿史那·忠、骆宾王、雷方、邓逸、刘威等幽州所有与案者的档案。恶麒麟贯穿于整个谋反案之中,我坚信世上没有什么鬼神之事,它必定有主人。你拿上我的印信,速去皇家兽馆查找全国各地的猛兽进献记录,还有番邦进贡的猛兽,比如狮子、老虎、霸王猇等的资料和记录。对了,我还要十年内所有皇家驯兽人的文牒。”
元芳得令后迅速离开。狄公马不停蹄地来到吏部,查找阿史那·忠、邓逸、骆宾王等人的档案,深夜子时才返回大理寺。进屋后,他看到元芳早就在屋里等他了。还没等狄公说话,元芳就说:“大人,我查到了。”
狄公忙道:“快快说来。”
“天竺国曾进贡过狮子四只,一雄三雌,还有雪豹三对。新罗国王也曾进献过雌雄虎一对、驼鹿五只,俱被豢养于皇家兽馆中。”元芳说,“我把兽馆喂养猛兽的日志都取了回来,供大人翻阅。”
狄公先夸奖了元芳一番,然后将日志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接着,狄公试图将猛兽和他查到的嫌疑人相匹配,但一无所获。
狄公深知肩上的重担:朝堂上百名文臣武将的性命都系于他的手上。太后盛怒之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即使是砍掉这些人的脑袋。如果这样,那就国将不国。
深夜,狄公眼睛充血,几乎目不能视。烛光下,他反复摆弄着血巾子。御用的黄色绫子,李显、李贞、李冲、骆宾王以及几位素来忠于李唐的大臣的笔迹各不相同,应该是真实手书。其余诸位追随者的笔迹,内敛的、飞舞的、俊秀的、飘逸的,风格各异。狄公翻来覆去地验看,发现这些签名似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非常细微,极难辨别,但狄公瞧出来了——每个签名最后一笔的笔锋都微微往上翘起。
狄公又突然发现绫子左下角有痕迹。他将绫子置于烛光下,眼睛凑近了看,看到了两个微小的汉字。狄公看得太过专注,竟连烛焰烧焦了头发都没有觉察到。这两个微小的汉字竟是“琅琊”。狄公心内一动,凑近去嗅闻。绫子虽已久置,但仔细嗅闻仍有浅浅的兰花香味。这股兰花的芬芳和他在邓逸家里看到的琅琊王李冲的墨作的香味别无二致!狄公再仔细嗅闻,发现好些字都是用这种特殊的朱砂写的。他拿着血巾子发呆,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凌晨。
突然间,狄公猛地一拍手,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