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10431 下载APP
一个月后,事情终于发生了,事情来得突然,简直使人难以置信,就连傲气十足的王虎一开始也不敢相信。等到大家获悉大军阀已相互开战并且把全国割据成两半时,战争的狂热席卷了整个地区。随着这阵狂热,好战分子趁着乱世各自粉墨登场,他们当中有游手好闲者、亡命冒险者、无业流浪者、逃离家庭者、赌场失意者等各种各样愤世嫉俗的人。
在王虎借县老太爷之名统治的那个区域,叛民结帮聚众趁火打劫,他们给自己取名为“黄巾帮”,并以黄巾裹头为标记。他们起初只是小打小闹,在路过农户时抢点东西吃,或走进村里的小客栈白吃一顿后扬长而去,他们有时也付几个钱做做样子,但嗓门提得老高,露出一脸凶相,客栈老板怕闹事,只得忍气吞声,自认晦气。
后来黄巾帮人数增多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他们开始转念头弄枪,因为帮内只有几个从军队开小差下来的人才有枪。尽管他们尚不敢到城市集镇去行劫,但在小乡村里,他们对普通老百姓行劫的胆子越来越大。曾有几个胆大的农民向王虎报告过乡间的匪情,他们说,黄巾帮这些人横行无忌,胆子极大,他们夜间闯入民宅行劫,若抢不到值钱的东西,就肆无忌惮地把全家斩尽杀绝。王虎也曾派出探子向农民打听虚实,可是那些探子遇到了一些胆小怕事的农民,他们不敢据实反映,所以王虎对此也将信将疑。在一段时间内,他并不采取任何行动,把这些事看得十分淡漠。他的全部心思都已放在何时向何方宣战的问题上了。
盛夏来临,大批军队开到了南方,有些士兵受不了帮匪的诱惑而入了伙,于是盗匪人数大为增加,胆子也变得更大。每年到这个季节,这些地方的高粱秆都长得很高了,为盗匪提供了有利的隐蔽所,以致盗匪更加猖獗,老百姓如果不是成群结队的话,简直不敢在小路上行走。
现在王虎对此事抱什么态度尚未能知,因为他多少有点受他手下人的影响,他毕竟得相信他的暗探和心腹的看法。这些人平时捧他,使得他觉得没有人敢对他弄虚作假。有一天,从西边乡下过来两个农民,是兄弟俩,他们扛着一只麻袋。他们不肯把麻袋打开给别人看,不管别人怎么盘问,兄弟俩口口声声说道:“这袋东西是给司令的。”
站岗的猜想那是给王虎的礼物,所以就放他们进去了。兄弟俩走进大厅,看见王虎坐在那儿。他常常在这个时辰坐在厅里。兄弟俩走上前去,在向他行礼请安之后,一声不响地打开麻袋,从袋里拿出两双手来:一双手粗糙不堪,肤色深褐,已经干裂;另一双手的手掌上还看得出扶持犁耙而长出的老茧。兄弟俩举起这些残肢,残肢截断处的血液已经凝结、发黑。两人中年长的那个也不过中等年纪,方正脸型,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而这会儿却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些就是我老父老母的双手,他们死了!两天前,盗匪抢劫了我们村子。我爹大喊没有东西给他们,他们就砍掉了他的双手。我妈冲上去大骂这批盗匪,他们也把她的双手砍了下来。我和兄弟当时正在田里干活,我女人和弟媳逃出来,哭叫着找到我们。我俩和乡亲们一起跑回村时,强盗已经走了,他们人也不多,总共才十来个人。我们的父母年纪大,村子里又没人敢出来帮助他们,生怕今后受连累。老爷,我们向你缴税,向你缴的税比国家规定的税还高,我们缴土地税、盐税,所有的买卖都上税。我们向你缴税是为了受到你的保护啊。你打算怎样保护我们呢?”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仍举着那两双粗糙僵硬的断肢。
听了这番大胆的倾诉,王虎并没有像身处他那种地位的人一样动怒,他非但不动怒,反而感到惊讶和气愤,这倒不是因为这两个农民敢于大胆直言,而是因为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他管辖的区域,未免太不像话了。他大声传令召集各队队长,传令兵把队长们一个一个地找来,共五十来个,他们进到厅堂集合听命。
王虎亲自从方砖地上拿起断肢,高举着对大伙说:“这些是良民百姓的手呀,那帮盗匪趁他们的儿子在田里干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杀人!谁愿打头阵剿灭这帮盗匪?”
队长们的眼睛盯住那两双手,眼前的景象使他们震惊。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管辖的地域,竟然有盗匪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抢劫。大伙儿禁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怎么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的地盘上?”“难道让那帮贼子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吗?”最后大伙齐声喊道:“去干掉他们!”
王虎转身向兄弟俩说:“安心地回去吧。明天我们就要开始行动了。抓不住这伙盗匪的头子,我王虎决不罢休。我要像除掉‘豹子’那样除掉他!”
那个弟弟开口说:“青天大人,依我们看来,这伙强盗只是些散兵游勇,还没有个头儿,他们是几个同宗同族的人,正物色强人当他们的头呢。”
“若是这样的话,”王虎说,“击溃他们就容易得多了。”
“但全部消灭他们可不那么容易。”哥哥直截了当地说。接着兄弟俩仍没有要走的样子,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王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以为这兄弟俩之所以还不肯离去,是因为对他仍有点不信任,于是略带愠色地说道:“老‘豹子’那么一个了不得的强盗,吃了你们二十多年的供奉,我都把他杀了,难道你们还不相信我的力量?”
兄弟俩吓得面面相觑,那个哥哥咽了一口口水,慢吞吞地说:“青天大人,不是那意思。有些话我们想私下对你说说。”
王虎转过脸去大声吩咐那些站立在两旁的队长出去准备人马,于是他们纷纷离去,只剩下一两个从不离他左右的心腹守候在那儿。那个哥哥伏地俯首向王虎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说:“大人别生气,我们都是穷人,我们需要您的保护,但我们只能请求,可拿不出钱来犒劳上下呀。”
王虎诧异地说:“什么?你们求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哪里会要你们犒劳呢?”
那人毕恭毕敬地答道:“今天我们动身的时候,村里的人试图劝说我们不要来。他们说,如果我们带军队回村里,那比遭强盗抢劫更糟,军队要的代价太高了。我们穷人靠双手养活自己,勉强度日糊口,强盗来抢过了也就离去了,但是当兵的来了就住进我们家里,眼睛盯着我们的闺女,吃我们留着过冬的粮食。他们有枪,我们又不敢不给他们。大人,假如你的手下去这么干的话,那就别派他们去吧,我们还是逆来顺受算了。”
王虎是个好人,听到这番话后火冒三丈,立即大声呼喝那些队长回到大厅。队长们三三两两进到厅里,王虎脸色铁青,眉毛倒竖地对他们训话:“我管辖的地盘不大,派出去的人要不了三天就可以办完事回来,我立一条规矩:我手下的人出去都不得超过三天,谁要是下去鱼肉百姓我就毙了他!谁要是打强盗有功,有赏!赏他银子,回来有酒有肉饱吃一顿。我可不是强盗头子,我的人可不准当盗匪!”他说这话时目光严厉,吓得队长们诺诺称是。
王虎如此办事,那兄弟俩才放下心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父母的断手重新放入麻袋,带回去准备将父母完尸葬入坟中。回到村里后,他们对王虎称赞不已。
但是王虎把兄弟俩打发走以后有些神情沮丧,闷闷不乐,因为他坐定一想,觉得自己承诺得过早、过多,由于被这兄弟俩带来面呈的遗物所感动而由良心支配了决策。他本来无心去与那些强盗为难而损兵折将,耗费弹药。他也知道手下里有些人就像别的军队里的一些人一样自由散漫,一心想寻个舒服的地方,这些人很有可能受强盗的诱惑,带着枪去投奔强盗。
正当他闷坐在自己房里时,传令兵呈上一封掌柜王二的来信。他拆开一看,原来是枪支已经备妥。这封信写得相当含蓄,转弯抹角地告诉他买来的枪支分藏于粮食麻袋中,那些麻袋粮食是要运到北方的面粉厂去加工成面粉的,将于某月某日停留在某地。
王虎一辈子也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枪支是无论如何要设法去取来的,可他手下的人马分散到乡下去对付强盗了。他颓丧地坐着自叹倒霉。这时他的爱妻进来了。其时正是盛夏的中午,她迈着特别轻柔、倦怠的步子,身上只穿一套白色的绸衫绸裤,领口敞开着,裸露的脖子柔滑、浑圆,比脸蛋还要白嫩。
尽管王虎这时正有不顺心的麻烦事,然而一看到爱妻进来,看到她那美丽的脖子,他那副愁眉苦脸的神态一下子消失了;他渴望她能走近,使他可以伸手抚摸她脖子上的细皮白肉。她走上前来,身子靠在桌子边上,两眼盯着他手中的那封信,问道:“什么事呀,竟把你恼得脸都铁青了?”她收住话头咯咯笑了一阵,接着又说,“可别是我恼了你呀,这么个铁青脸瞅着我,真像是要把我杀了似的!”
王虎什么也没说,把信递给她,两眼却盯住她那裸露的脖子,目光顺着那柔滑的线条往下转到她的胸部。他和这个女人如胶似漆地厮混,日子虽不长,但已经恩爱得无话不谈了。她接过信看起来。这时,她的上身因为看信而微微前倾,两片线条分明的薄唇轻轻翕动,她两耳挂着一对金耳环,油亮亮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盘在颈后,用一个黑色的丝网罩住,她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美,此外,他对她能识字看信这一点也倍加赞赏。
她读完信后将信放回信封里,按在桌上,双手的动作敏捷轻巧。王虎对她说:“怎么办才好?这批粮肯定是要去取来的,究竟是智取呢还是强取?”
“这不难,”女人流利地回答,“智取或强取都很容易。我刚才看信的时候就有主意了。你只要派一批手下的人假扮成强盗的样子,就和现在传闻的强盗一样,让他们去把这批装枪的粮食抢回来,这样谁还会知道你与这件事有什么瓜葛?”
王虎听了不禁露出了笑脸,这条计策太高明了,简直天衣无缝。这时房里就他们俩,卫兵通常一见这个女人进房就识相地退到外面守候,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用那双粗糙的手摸遍了她软绵绵的身体。在感到满足之后,他说道:“天下没有比你更聪明的女人了,我杀掉‘豹子’那天就知道自己福分不浅。”
他扬扬得意地走到外面,把“老鹰”叫到跟前吩咐:“我们要的那批枪支到了,藏在装粮食的麻袋中,现已停在离此地七八十里路外的铁路交叉口,让别人以为这些粮食是准备转运到北边粮厂去加工成面粉的,你带上五百弟兄,都带上武器,装扮成一帮强盗到那里去抢那批粮食,抢到手后便装作要运到匪巢去。事先在近处备好车马,粮食一上车,连粮带枪统统给我拉回来!”
“老鹰”是个聪明人,他自信智谋双全,就像“屠夫”自信他的双拳大如碗口一样。他乐于去干这种讲究计谋的差事,因此乐滋滋地鞠躬听命。王虎继续吩咐:“待枪支全部拉回来以后,我肯定给赏,每个人都可论功领赏。”
吩咐完后,王虎回到房里,女人已经走了。他在一把雕花木椅上坐下,椅上有一个用芦苇编的坐垫,是用来纳凉的。他解下武器带,松开领口处的纽扣。这天真是出奇地热。此刻,他仍回味着她那细嫩的脖子以及连接胸脯处的弯弯的线条,他感到惊异的是,她的肉体为什么那么柔软,皮肤又为什么那么光滑细嫩。
可是他一点也没注意到二哥给他的信已不见了,刚才那个女人就把这封信揣进胸襟下方,他的手伸进她胸口时却未曾碰及。
“老鹰”走了有半天的光景,王虎独自一人走到院子的边门外散步乘凉。边门朝街敞开着,这条小街白天尚有人行走,因为已是夜间,所以不见一个行人。他边走边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阵蟋蟀的唧唧声。开始他并不十分留心听,可是唧唧声又不停地响起来,他感到好生奇怪,因为那不是蟋蟀出没的季节,于是他朝响声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料在黑暗处,他看到一个人蹲在门后,身子一大半被门挡住。他伸手拔剑走近一看,那个人原来是麻脸侄子,那小子脸吓得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道:“叔叔,别出声!别告诉你老婆我躲在这里。你方便的话请到街那边去,我在十字路口等你,我有话对你讲,事情紧迫,耽搁不得。”
这小子像一条影子一样一闪就溜走了。王虎反正是独自一人,无所谓方便不方便,紧跟着朝十字路口走去。王虎先自到达,却看见这小子贴紧墙边,躲躲闪闪地摸过来,他吃惊地问:“你这是咋的啦,像条挨打的狗似的!”
这小子立即压低了嗓音说:“嘘——有人派我到一个远地方去——若你老婆看到我就糟了,她精明得很,说不准她派了谁监视我,她不止一次地警告我,如果我说出来,她就杀了我!”
王虎惊得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把提起那小子,腾空拖到一条胡同的黑暗处,命令他道出实情。那小子凑近王虎耳边悄悄地说:“你老婆叫我把一封信交给人家,我没拆开看过,不知道这信究竟是写给谁的。她问我识不识字,我说我是乡下人,怎么会识字。她给了我一块大洋,叫我今晚把这信送到北城外一家茶馆,有人会在那里接头取信。”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王虎。王虎一声不吭地接过信,快步穿过胡同,走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有一个老头儿开了一家孤零零的老虎灶卖开水。王虎在那里借着挂在墙上小油灯的微弱光线,撕开信封,抽出信来看着。信里很明显暴露出她——竟是他自己的老婆——的阴谋,她已经把枪支到站的事告诉了人家。对了,他现在明白她写信之前已见过某人,并告知了枪支的消息,而在这封信上,她只是发出一个正式的命令。她在信中还写道:
你们取到枪支后即集合人马,待我到达。
王虎读到这儿,仿佛觉得天旋地转。他是那么真心诚意地爱着她,爱得如此热切以至做梦也没想到过她会背叛他,心腹“豁嘴”的多次警告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这些天来他大意得连“豁嘴”脸上忧愁的神色都视而不见。他爱她爱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已经是完美无缺的一个女人,只要她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别无他求了。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深情地问她是否怀孕了。他色迷心窍,甚至想也没想过她内心是否也爱他。即使在看信之前那一刻,他还在心急难熬地等待着夜晚,等待着与她销魂的时刻。
现在他才明白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在他等待战局变化、等待发迹的关键时刻,她却耍弄这种阴谋诡计。而且她竟然若无其事地每夜与他同床,每当他问起怀孕生儿子的事,她竟然还装模作样地显出很难受的样子。他一想到这些,就气愤得觉得非要出这口气不可。以前有过的那种杀机又上来了,而且此刻的杀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两耳嗡嗡直响,双眼变得模糊起来,眉毛拧成一团,拧得直到发痛为止。
他侄子跟在他身后,站在门背后的阴影里,王虎狠狠地把他推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他侄子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时力气那么大。他把那小子猛力一推,使他重重地摔倒在路边的尖石上。
王虎怒气冲冲,满脸杀气,大步走回家去,边走边伸手抽出宝剑,顺手把剑在大腿上擦了擦,这把剑就是“豹子”那把纯钢利剑。
他径直走到那个女人的卧室。由于天热,她还没把窗帘放下,她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两只手臂张开着,一只手臂微微弯曲,另一只手臂搭在床沿。那晚的圆月已经升起,高高挂在院子的围墙上,月光倾泻,沐浴着她裸露的身体。
虽然王虎看到这个女人是那么美丽,她那沐浴在月光中的裸体美得就像一尊石膏像一样,但是他没有犹豫。盛怒之下,他体验到了一种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因此他绝不会手软的。此时他有意回想她如何欺骗他、如何背叛他,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举起利剑,干净利索地刺进了她的喉咙。她的头枕在枕头上,他就把刺入喉咙的剑往上挑去,仿佛这还不够发泄心头的怒气,他又狠命用剑捣了捣才拔出,然后顺手把剑在缎子被面上擦拭干净。
她嘴里只吐出一个字来就被血堵住了,他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字。她只是在剑插进喉咙的一瞬间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四肢突然伸开,两眼圆睁,死了。
干完之后,他并没有停下来思考自己做的事情,而是大步走进院子,大声呼唤手下人马集合,厉声向他们下达命令。现在他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立即尾随“老鹰”赶到取枪支的地点,要弄清楚他究竟是否在强盗动手之前拿到了那批枪支。他留下二百人留守,让“豁嘴”指挥,其余的人都由他亲自带领出发。
一行人经过大门时,看门的老头儿刚从床上起来,打着哈欠,睡眼蒙眬地看着这突然的行动。王虎骑在马上朝老头儿大声吩咐:“我睡房里有件东西,去把它抬出来扔到河里或池塘里,在我回来前把事情办好!”
王虎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他的怒气渐渐消退,但是他的内心痛苦得似乎在淌血,一滴滴地滴在他旺盛的生命根基上。无论他如何努力驱散心头的愤怒,但内心的血在不停地暗暗流淌。突然,他抑制不住地长叹一声,可马蹄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的嗒嗒声淹没了他的叹息声,因此别人没有听到他的叹声,而且王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路上一次又一次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整个白天,王虎带着人马行走在乡间的道路上,寻找着“老鹰”。白天没有风,烈日烧烤着他们的脊背,但是王虎不许大家休息,他心里的那件事不允许他有片刻的停留。近黄昏时,在一条南北大道上,他们看到“老鹰”带着一伙人走了过来。起初王虎还不敢肯定这伙人就是他派去的队伍,因为“老鹰”和那伙人的打扮就像王虎当初吩咐的那样,他们穿着破烂的内衣,头上缚一条毛巾。所以一直等他们走近了才认出那是自己人。
王虎从枣红马上下来,坐到路旁的一棵枣树下,他已经筋疲力尽,只能坐等着“老鹰”走过来。他越等越担心自己的怒气会很快消失,他怀着极度的痛苦强迫自己记住他是如何被骗的,以此维持怒气。但他内心的痛苦和愤怒是极其复杂的,虽然那个女人被他杀了,他却依然爱着她;他庆幸自己杀她时没有犹豫,却又仍旧满怀激情渴望着她。
这种交织在一起的愤怒和痛苦使他变得十分暴戾。“老鹰”走到他跟前时,王虎冲着他咆哮起来,他的眼睛深深陷在眉毛下面,抬也不抬。
“啊,你准是没有拿到枪!”
“老鹰”削尖的脸上一副傲气,他也是暴躁性子,又长了一条口若悬河的舌头。他毫无惧色,火辣辣地回答王虎,没有半点谦恭:“我怎么会知道有人向强盗通风报信?有内奸向强盗告密,他们跑到我们前头去了。你告诉我时已经晚了,他们的消息早,我有什么办法呢?”他说话时,解下佩着的枪放到地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两眼挑衅似的盯着他的将军,以示他不甘无辜受责。
王虎想想也有道理,他疲倦不堪地立起身来,身子倚着枣树粗糙的树干站着,将身上的皮带紧了一紧,最后有气无力地开始说话,言语中听得出他内心的极大痛苦:“一批好枪落空了,我得去和这班强盗算账,把枪夺回来,事情逼得我们动手,那就动手吧!”他心烦意乱地摇晃着身子,吐了口唾沫,振作一下精神继续说,“我们一定要找到这班强盗,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如果打起来之后你们倒下一半,我也没办法。我的枪应该归我,如果一杆枪要拿十来个人的生命去换,哼,那我也干了,就算每杆枪死十来个人也值得!”
说完这番话,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可是那匹枣红马刚才正津津有味地吃树下的草,这时还舍不得离开,马蹄子蹬前蹬后的,显得烦躁不安。“老鹰”站在原地死样怪气地看着,然后说:“我完全知道这些强盗在哪里。他们都集中在他们的老巢里,我敢保证枪也在那里。谁是他们的头儿我不清楚,这些天来乡下太平了些,因为他们都集中在一起忙活着什么,好像准备选个为首的。”
王虎心里当然很清楚谁会是这伙强盗的首领,但他没有说,只是下令向匪巢进军。他说:“我们就要去和强盗开仗了,打完仗,我要扩充人马,凡是有枪的都可以收进我的队伍。你们看到枪就要拿来,凡带回一杆枪都赏给一块大洋。”
王虎带着人马又在山脚下蜿蜒的谷道上行进,最后来到一座双峰大山前。他的士兵衣衫褴褛,在田里干活的农民仰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伙人。士兵们冲他们喊道:“我们是去打强盗的!”
对这样的消息,一路上的农民有不同的反应。有时候农民们会高兴地回答:“那太好了!”但是更多的情况是农民们一言不发,只是愠怒地瞧着士兵们踩过他们的粮田、瓜田和菜地,他们不相信当兵的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已经对他们讨厌极了。
王虎率队开始登山。在山麓的两道悬崖间有一条细长弯曲的小道,他们沿小道绕山而上。他下了马,牵着马缰绳,其他骑马的人也下了马。他并没有注意别人,只是弯腰往前走着,似乎他是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上,因为他心里还在想那个女人。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爱上这女人,而且至今还恋着她。他心里在哭泣,几乎毫不留意小路上的青苔,一面想心事一面走着。但是他并不后悔杀了她,不,他不后悔,因为像这么一个女人,一面可以与他言欢亲热,一面又可以骗得他天衣无缝,怎么也捉摸不透,只有死了,她才无法继续骗人。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毕竟是个狐狸精。”
王虎率领部下步步紧逼山上,最后接近一个关口。他命令“老鹰”带五十个人到前面去探一下虚实,他自己则走到一片松林的树荫下等候消息。那时太阳当头,酷热难忍,在树荫下好凉快一些。不到半个时辰,“老鹰”回来报告说,他已绕强盗寨子一周探了个明白,他说:“他们毫无准备,正忙着整建山寨呢。”
“你看到他们有带头的吗?”王虎问。
“没有,”“老鹰”答道,“我爬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是一帮散兵游勇,可不是什么经过训练的强盗,对打仗一窍不通,关口竟也没有派人把守。现在他们正在为争夺稍微好一些的房子吵闹呢。”
这是个极好的消息。王虎大声命令冲进去,他自己跑在最前面,一面跑一面继续命令大家冲进匪寨后见人就开枪,至少要把强盗打散了,那时他就可以停火谈判,要他们投诚。
他们冲了进去,王虎站在一边压阵,其余的人向强盗密集处扫了一梭子,顿时哭喊声响成一片,到处是强盗的尸体,还有一些中了弹,倒在地上,扭动着,痛苦地做垂死前的挣扎。这帮强盗确实毫无准备,只想着他们的房子,想着如何扎营建寨。整个寨子集结了三五千人,就像土丘上的蚂蚁一样,刚才还在忙着堆砖、搬木料、运盖屋顶用的稻草,为将来大干一场做准备,现在突如其来的攻击使得他们大惊失色,他们立即扔下手中的活,四散逃命去了。王虎发现没有人指挥这帮人,开始隐隐约约感到一种慰藉,因为他心中清楚本来会由谁来指挥这帮人,那样的话,他迟早得和自己所爱的女人斗一场,那倒还不如像现在已经把她杀了好。
一想到这些,他头脑中固有的宿命观念就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摆足架势呼喝着手下,命令他们停止射击,然后向那些活着的强盗喊话:“我是王虎,是管辖本地区的长官。我决不会容忍强盗!本人杀人不眨眼,自己也不怕死。你们当中有谁胆敢和我作对,我就立即叫他死。我也讲慈悲,对你们当中悔过自新的人,我会给他出路的。现在我要回城去了。三天之内,无论谁带枪投诚,我都欢迎。谁多带一条枪,我会赏他银子。”
说完,他厉声下令自己手下集合下山。离寨下山时,他十分小心,让一部分士兵持枪面对着关口慢慢地后退着走,以防一些胆大的强盗趁机放冷枪。而事实上,这帮强盗都是些无知的乌合之众,他们全都中了那个女人的圈套,她以前是“豹子”的手下,强盗们受她的唆使,急着去夺那批枪,可是其中大部分人连枪怎么用都不知道,只有极少数原来在军队中干过的逃兵会使枪,这些人不敢向王虎的人放枪,因为那样做等于摸老虎屁股,惹怒了老虎,他转过身来会把他们全部收拾掉的。
山上现在是一片寂静,寨子里毫无动静。一路上只有风吹松涛的呼呼声,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他领着队伍回到山下农田时,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到处对庄户人说道:“再过三天,强盗肯定就完了!”
有些庄户人听了很高兴,很感激,但大多数人的眼光里、言语中仍然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他们要等着看看王虎究竟要向他们索取什么报酬,因为还从来没有过一个军阀会无偿地为乡下老百姓做好事。
王虎回到营地,给每个士兵分发银圆以示奖赏,然后又命令备好酒好菜犒劳众人,但不许大家喝醉。安排停当,他就耐心地等待着看这三天的情况。
三天之内,那些强盗一个一个地或三五成群地陆陆续续来到城里投诚,各人都带了枪。但很少有人带两条枪的,因为谁要是有多余的枪,他就会拉上一个朋友或兄弟什么的一起来投奔,这些人中其实大多数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他们愿意在某个首领的指挥下找一个安身之处。
王虎下命令说,凡是身体健壮、年纪不太老的人都留下编入队伍,对那些不合格的人则收下枪支,赏他们钱物后打发走,凡留下来的人全部给吃给穿。
三天过后,他又宽限了三天,之后又每天有人来投奔,直到宅院和兵营都爆棚为止。王虎只得把一些士兵安排到城里的民房去住。有时房主来向他埋怨房子太挤了,挤得自己家里的人合住在一两间房间里。倘若来埋怨的人年纪尚轻,说话又不客气,那么王虎就会吓唬他几句:“有什么法子?忍着点吧!难道你情愿让强盗出没糟蹋你们吗?”
但倘若是老人来诉苦,说话又谦恭有礼,他就以礼相待,送给来人一些钱物,并温和地安慰他们说:“这只是短时间的事,我很快要带兵去打仗,叫我老守着这么个小县城为地盘,我是不甘心的。”
现在王虎自己没有女人了,想到别的男人有女人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无论到哪儿,他都要声色俱厉地教训自己的部下:“我的队伍中谁要是对女人不规矩,告诉我,我宰了他!”他把新兵安顿在离他住所最近的地方,而且常常一发现有谁色眯眯地瞧着良家妇女,他就要真心诚意地警告他一番。
王虎对所有的部下都是言出必行,尽管他手头拮据,因为新近投奔他的强盗有四千来人,而且他二哥帮他买的三千支枪他只拿回了两千零一些,但是他还是保证发饷给每一个士兵。他也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必须在税收上想出些新名堂来。目前他尚且可以依赖自己秘密出资开设的店铺,获取一些利润聊以贴补,不过,对一个军阀来说,干这种行当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如果他一下子被打败了,就必须到别处退避一阵子,那就无法养活部下了。因此王虎开始动脑筋想征收某种新立的税项。
其时,夏天已快过去,王虎派出的密探又纷纷回来聚在一起,带回的消息雷同——南方军阀再一次被击败,北军获胜。他十分相信这个消息,因为近几个星期省里的军阀没有像前一阵子那般催逼他出兵助战。
王虎急忙派了他的侄子和“豁嘴”带着他的亲笔信和一份礼物前往省城拜见督军。信写得极其谦恭有礼,首先表示对未能早一些助战而感到遗憾,然后说明是因为自己一直忙于在辖区内剿匪,现今一切就绪,准备立即参战打击南方云云。
王虎的命也真好,那两人到达省城向督军呈上书信的那一天正是南北双方宣布休战的日子。战争期间南方的倒戈者被派回南方去执政,而且北军因为打了胜仗,在南方诸地肆意劫掠了数天,夺得的财物就作为官兵们的战利品。北军满载而归,省城上下喜气洋洋,因此当督军收到王虎的书信时,他客气地接受了迟到的效忠。他回信说,夏尽秋至,时日消逝很快,战争已结束,但预计明春还会有其他的战事,望王虎时刻备战。
派去的两人将回音带给王虎,他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知道,他的名字将列入胜利者的名单,这真是唾手而得的声望,在整个战争期间,他未损一兵一卒、一枪一炮,而且队伍壮大,充实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