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书名:玫瑰将落 作者:念岁 本章字数:3089 下载APP
杜宴川这次一回去,就此陷入了与杜鸣心照不宣的战争中。
父子俩步步为营,心思百转千回,于无声处就已交锋了好几个回合。
杜鸣那幅九曲回折的心肠即便是家人也难有揣摩透的一天。
多年的商海沉浮使他习惯于打机锋,一些话从来不会主动翻到台面上说,心思只会潜藏在各种日常行为里。
可杜宴川随他娘是个直性子。
况且他一方面想要表达出自己不愿意从商的意愿;另一方面又不想这么快跟家里捅破那层窗户纸,生怕他爹横插一脚,让事情有什么变故。
于是一连几个月都被杜鸣耍得左支右拙。
一会儿去旁观谈判现场,一会儿又被带到各大昂贵消费场所逍遥快活。
一套连招下来,杜宴川几欲精神分裂,可谓是苦不堪言。
另一边,因着阮立勤那篇报道的原因,找上商时序画插画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杂志和报纸居然都有,其中又以阮立勤来的次数最多。
商时序倒也不是回回都帮忙,他不愿意做一个麻木画稿的美工,于是每回都要细细盘问报道内容,再加以下笔。
这样下来,他反倒积累了不少写作的经验,可以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他虽然少年老成,但到底年轻气盛,同一些满身酸腐气的文人颇有些不对付,一有人拿年龄来压他就弄得他不愉快,非得牙尖嘴利地怼回去,于是这几个月里也与人摩擦不少。
就这样,杜宴川和商时序二人各自陷在骤然被打乱的生活里焦头烂额,一时之间连相聚的时间都被迫减少了。
等商时序回过神来时,气温已然骤降,秋天才刚露了个头就被寒风刮落,眼看着马上要入冬了。
这天是他俩好不容易凑出来的空,商时序约了杜宴川去要图书馆还书,于是他中午特地没休息,在厚棉布长衫外裹了件柳木眠给他打的毛衣外套就要出门。
谁料刚打开家门,就看见杜家的长工站在外头,手上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一见到他便赶紧将头上防风的帽子扯下来攥在手里,讷讷道:“小商公子…”
商时序认得这人,有些意外地问:“阿余?你怎么……杜宴川让你来的?”
“少爷说今天不能陪您了,让您多见谅。”阿余将咽了咽口水:“您现在出门吗,我替您叫个黄包车吧。”
商时序皱起眉细细地看了看阿余的表情:“你们少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余紧张地搓着手里的帽子:“没有……”
商时序直接了当地问:“他是不是跟你们老爷吵起来了?”
阿余一愣,继而跟终于找到组织一般哭丧着脸嚎起来:“少爷非要去当警察,这不是胡闹吗?老爷都气得上家法了!”
今天中午刚吃过饭,杜鸣就把杜宴川叫到书房里非常正式地通知他跟着自己的副手学习怎么做生意。
杜宴川刚准备出门就被人逮住了,说的还尽是这些自己不爱听的。
于是不由得皱起眉:“从前您也没逼着我学过这些,今天是怎么了?”
杜鸣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脸问?眼看着就要21了,以后到底想做什么都没想好。你哥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管一条生产线了。”
杜宴川在桌子底下烦躁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我不学。”
“你不学?”杜鸣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一双眼睛如鹰似地看着他:“你当我把你叫过来,是来跟你商量的?”
杜宴川道:“我对做生意没兴趣,这方面的才能也不如我哥,实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杜鸣不以为意地道:“你就是性子太躁,不肯用心钻研。再说了,难道做什么事前都要看自己到底感不感兴趣?这世上哪能事事都能随你心意。”
“您说的是。”杜宴川沉默半晌,道:“但我想走自己认定的路。爹,我想参军。”
杜鸣却笑了,看向杜宴川的眼神充满了对稚童不经世事的宽容。
杜宴川五岁时,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去开车玩。
“去巡捕房?是谢司珩跟你说了什么,哄得你一腔热血上头,就想跟着他跑了?”
杜宴川抿起嘴没说话。
“你知道巡捕房是什么样的吗?”杜鸣接着说:“我曾牵头几家织造厂给巡捕房供冬衣,当时却有人提出供给物资时顺便把以前废弃不用的衣服被子运回来清洗重造,用来节省成本。”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些衣服里面的棉花的已经烂到不行根本没办法用。可惜那些人根本不管这些他们的脑子里除了贪钱就是如何贪钱,他们怎么会管别人的死活。没办法咱们杜家当时哪有现在的位置,我们只能拿钱做事,就光是清洗费就能花掉我制一件新衣的钱,于是后面不得不摒弃了这个想法。”
杜鸣缓声道:“不是故意吓唬你,胡家的大儿子当年也是非得去当警司,结果第一次摸枪就被土匪轰掉了脑袋。爹知道你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念头,谁不想对家庭有用呢?但不管你做了多充分的心理准备,巡捕房永远比你想的更可怖。甭管你是多好的出身,到了那边,你的命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再说,难道除了入警司没有别的路可走吗?实业兴邦,这也是另一个战场啊。”
杜宴川盯着杜鸣桌子上的琉璃镇纸,忍不住在心里想:爹不愧是爹。
面面俱到,让人半点挑不出错,只能点头称是。
杜鸣又适时地道:“爹不想拘着你,但你自己多想想吧。你娘明天要去裁缝铺子买新衣料给你们兄弟俩裁做过年的衣裳,你陪她一同去。”
杜宴川深吸一口气,说:“其实这事儿跟谢探长没什么关系。”
杜鸣已经准备打发杜宴川走了,听见这话,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嗯?”
“是我自己心里一直存着这念头,就算没有谢探长,我也会自己摸到入伍办去报名。只不过有了他,您就不能找人把我从新警察名单里划出来了。”杜宴川直视着杜鸣说:“您说的是。没准我就因为不小心而死在哪个没人的角落了。若是留在家里,说不准还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但我就是喜欢这条路,你现在不让我去,我早晚也会去,你是留不住我的。”
杜鸣骤然拍了一下桌子,起身怒喝道:“放肆!你是什么意思,拿死来威胁我么!”
杜宴川急急道:“我没有!只是爹,你留的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有什么意思。”
杜鸣忍着怒意道:“不是非参警不可……”
“非参警不可!”杜宴川起身后退几步,在书房中央朝着他爹跪下了:“爹,我选好了路,由我去吧!纵然是死,我也要死得其所,而不是一直待在你为我搭好的遮风棚里!”
杜鸣对他吼道:“住口!我还没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选了!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读什么大学!”
杜宴川骨子里天生的反叛被他爹这句话激出来了,他直挺挺地跪着,咬牙道:“此事已定,我已经递交了入伍申请。学我也退了!您生我养我一场。但到底不能替我过完这一生!”
杜鸣劈手将桌上的镇纸朝着杜宴川扔过去,杜宴川硬是没躲。
任凭那镇纸砸在自己身侧,溅起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
“我是太惯着你了!”杜鸣怒道:“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你有本事就爬去巡捕房!”
杜鸣平时鲜少发这样大的火,负责清扫二楼走廊的下人们此时三三两两地缩在楼梯口,听着书房里头父子二人的争吵声,大气都不敢出。
其中一人小声道:“要么去给太太传个信儿吧,要是真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另一人苦着脸说:“可若是老爷日后追究起来,谁敢担这个责任?”
他们一帮人正在那面面相觑,忽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问:“怎么回事?”
杜家的家法是一条浸过桐油的细竹节,看着直,甩起来却十分有韧性,打在身上跟鞭子似的,能抽出血印子来。
这竹节还是当年杜鸣的爷爷传下来的。
细数老杜家几代人,就今天的杜宴川被这竹节抽得最狠。
竹节挥下来的破空声在杜宴川耳边乍然响起,他背上顿时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火烧火燎的。
杜宴川死咬着牙不肯喊出声,硬扛着被他爹连抽了好几下,血沿着伤口渗出来,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
杜鸣在他身后挽了挽袖子,压抑着怒气道:“知道错了吗?”
“不知道!”杜宴川还是直着腰,大声说:“竹色君子德。太爷爷用竹节做家法,本来就是为了告诫儿孙为人当行君子事,我行的端坐得正,哪里错了!”
杜鸣怒斥道:“你不孝!你只顾着你自己心中有理想要实现,何曾想过我和你娘,何曾想过你哥!他一个人,为着杜家在外头不知道受了别人暗地里多少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