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热钢①⑦ - “魂儿在张蔚岚那儿。”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216 下载APP
她是个南方女人,从小长在乡下。

这个年代,农村还没发展致富,村沟沟里的土瓦房都是用“贫穷腐朽”做地基。大多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

她生得一张姣好皮相,初中才念一半却被撤下来干活,年满十九,又要被草草嫁掉。

她想,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便是“托付终身”。因此她狠下心,选了破釜沉舟。在某个杀千刀的夜里,她弃家逃婚,揣着惶惶不安的心,独自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殊途同归。那天,在她的人生里,凛冽如刀锋的寒冷取代了刺骨的阴凉。左右都是冷,也不知道她改变了什么。

“自由”于人间,或者仅是某一种苦难。又或者,人世不许凡人伟大,不许我们体会“自由”的真相。

她受教育程度低,身上没多少钱,工作不好找,最后只能仗着有点姿色,在一家三流酒店站台。

那天她遇见了张志强。

张志强带着一批海上工人,到酒店办理入住。在前台交涉的时候,张志强多看了她两眼,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

起初张志强对她很好,又给她些小钱花。张志强这人长得俊,笑起来时眼睛弯弯,亮晶晶的,她以为这就是爱情。

后来她才知道,张志强早就结婚了,还有个儿子。

那时她已经有了小欢。她不敢跳出火坑,怕极了再过那种无依无靠的日子,就只能带着小欢,像过街老鼠一样,稀里糊涂成了人人喊打的/婊/子,被张志强藏匿在肮脏之下。

她开始后悔——如果她没有来北方,没有上/张志强的床,没有生下小欢……尽管凡事没有如果,她还会这般痛苦地去想象。

人生最不堪的样子,就是“后悔”。

她和小欢被张志强养在外头,多年来没名没份,直到前些天,事情终于暴露。她听说张志强的老婆要和张志强离婚。

然后她成了只吃潲水的畜生,居然可怕地冒出了些喜悦心思——张志强离婚,就能和她结婚了。

可笑她漂泊苦难了太久,曾经倔强的尊严早就磨成了渣滓——懦弱的她再不敢执拗,再不能勇敢,她太想要一个家。

可惜,“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张志强死了。

小欢不能变成第二个她。她决定将小欢塞给张志强的爹。她早听说那是个随和慈善的老人,那么他定然不会狠心丢掉自己的亲孙女。

她这么想着,觉得万念俱空,没什么留恋,又想到生活苦不堪言,最终选择去死。

她弄了瓶便宜农药,喝完死了个透。死了她也回不了家。这年头,每年客死外乡的倒霉人有多少?死后尸体没人领的又有多少?人命可贵可贱,看命格,更看活法。



钟甯家的真皮大沙发前站满了人。

钟姵没把话说透,她觉得张蔚岚小小年纪摊上这等事,已经是倒了血霉,再多说一句就是造孽。

钟姵搁心里将张志强那死得稀烂的混蛋又翻来覆去喷上几趟脏话,最终只是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张蔚岚的肩头。

屋里没人出声,就连大朵子也被气氛感染,保持站立姿态,尾巴上的毛都没敢晃荡一根。

钟甯趴在门缝后,手心热出汗,后背正对空调,背心被吹得哇凉。

张蔚岚静静地看着小欢,他瞧得仔细,看见小欢紧闭的眼皮轻轻颤了几下,又看见她黑色的睫毛带着泪湿,小幅度扑簌。像小乌鸦淋湿受惊的翅膀,它们惊吓过度,却太稚嫩弱小,压根儿飞不起来。

——这小丫头八成是在装睡。

张蔚岚把视线移到张老头脸上,张嘴干巴巴地说:“爷爷,先回家吧。”

姓张的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严卉婉和钟姵。

钟姵往沙发上一栽,出了会儿神,然后伸手招来大朵子。大朵子缓缓踱过来,将狗头趴在钟姵膝盖上,乖乖挨搓。

钟姵揉两下狗头,一口气叹得精疲力竭。

“小欢就这么留下了?”严卉婉给钟姵倒来杯热水。

钟姵盯着杯口冒出的水雾,吸着气喝,发出“嘘溜”的声音。

三口热水下肚,钟姵沉默了片刻,说:“应该吧。妈你也知道,蔚岚虽然平时不太通人情,其实是个好孩子。”

严卉婉不赞同地反驳:“蔚岚什么时候不太通人情了?那孩子就是太通人情了。”

严卉婉这话说完,客厅里的母女俩谁都没再发言。钟姵甚至已经无话可骂。

这种事儿血淋淋地砸在自己脚尖前,还怎么嚼得动舌头?不是人的才嚼舌头,他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钟甯将门缝关上,转身趴去床上。高挺的鼻梁被压得有点不舒服,钟甯便侧过头,视线正好对着窗户。

他的窗外,是张蔚岚的窗户。



张蔚岚在窗内,坐在床边。他的影子被灯光打在墙上,描出一层毛绒绒的光边。

影子是个黢黑虚幻的玩意,配不上光。

小欢今晚跟张老头一屋。张蔚岚刚才去厕所的时候路过张老头房门,听见了门板后头小欢压抑的哽咽。

丫头片子那么小,已经不敢放肆哭了。

张蔚岚歪头看一眼扔在床脚的书包,包上有一块被酱油染脏的黑褐色,是和钟甯打架时候弄的。

张蔚岚揪过书包,又打开看了看,有三本书的书角也被染了。

张蔚岚将书装回去,把书包扔去书桌上,躺在床上闭眼睛。

灯一整夜没关,他一整夜闭着眼皮没睡着。



钟甯第二天一早脸蛋已经消肿,但颧骨的位置泛出一圈很明显的青紫色。

钟少爷光荣负伤,班里不少人都过来惜了一嘴疼,尤其杨涧。

杨涧作为优质狗腿,自然嘚啵起飞。他一边献上自己的作业,一边啰七八嗦:“甯啊,你这脸是怎么了?怎么青这么大一块儿?疼吧?”

杨涧问着瞅着,觉得关怀表达不够,于是爪子也跟上去,想伸手戳一下钟甯的脸。

钟甯一巴掌打开他的贱手:“别碰,疼。”

“到底怎么弄得啊?别跟我说你是摔的,我可没那些小女生那么好糊弄。”杨涧皱上眉头,赶紧问。

钟甯抄完一篇英语作文,将英文字母拽得舞胳膊飞腿儿。

他心不在焉,咬了下舌头尖才说:“打架。”

“谁!”杨涧好悬没拍桌而起,“谁敢......”

“别问了。”钟甯呼出口气,今儿个有些打蔫,总是提不起劲来。

估摸是昨天和张蔚岚打架劲儿用大了,透支了。

“你这是怎么了?”杨涧也看出钟甯不活泛,“出什么事了?”

“没事。”钟甯不想说,更说不清楚,也不该说。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身边张蔚岚的空座,嘴角耷拉下来,低低地喃喃道:“希望没事。”

“......”杨涧被整糊涂了,不过明显钟甯不想讲清楚,他也不好再刨根问底。

杨涧提了个新茬:“明天就周六了,明天下午,徐怀在KTV定了个小包,一起来玩吧,晚上再吃一顿烧烤,都安排好了。”

“嗯?”钟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你到底怎么了?”杨涧惊了,表情严肃起来,伸巴掌在钟甯眼前晃悠两下,小声说,“周白雪那事,钱还上了,徐怀请客。”

钟甯眨巴眼,想起来了:“哦。”

杨涧沉默过一会儿没说话,拿回钟甯抄完的英语作业,又递给钟甯化学卷子:“你魂儿呢?”

钟甯满脑子除了“脸疼”就是“张蔚岚”,神谋魔道地开口说:“魂儿在张蔚岚那儿。”

杨涧:“......”

钟甯:“......”

杨涧居然一瞬间就开了窍,他低声不可置信地问:“你难道是和张蔚岚打的架?”

钟甯:“......”

杨涧:“真是他?你和他打架?在这个节骨眼上?”

钟甯幽幽地瞅着杨涧,没张嘴承认。

杨涧脑子转过几圈,突然一副十成懂八成的模样,伸手拍了拍钟甯的肩:“那你明天还带张蔚岚一起去吗?”

“......明天再说吧。”钟甯薅过化学卷子,开始动笔杆,可刚抄完一个方程式,又将无辜的针管笔一摔,烦气地说,“张蔚岚不可能去。”



钟甯这一天就像磕了药一样,心里憋着一股矬劲儿,横竖都不爽快。

老司也质问了钟甯绚丽的脸庞,钟甯编都懒得编,直接偷邱良之前对付亲妈的借口来用——“撞电线杆了。”

老司嘴角一抽,朝钟甯的后背甩一巴掌,手指钟甯的鼻尖谇:“不着调的玩意,作不死你。”

老司冷笑一声,又说:“你不是喜欢抄杨涧作业吗?再让我看见一次,你就把他全科作业抄一百遍。”

钟甯:“......”

一整天全是晦气。

放学后,钟甯出校门,浑身的癔症攒爆了头。他现在不想回家,想给自己找点高兴事,又没兴致和杨涧一起出去玩。

这是病大发了。

钟甯在兜里掏了一圈,摸出两根火腿肠。在岔路口和杨涧分开时扔给杨涧一根,另一根他在手里掂几下又揣回去,想起了之前和张蔚岚一起见过的那只小花猫。

——去看看,兴许能喂个猫。

于是钟甯又去了那片爬山虎。

三趟街南边的小路比较偏僻,人家不多,路也窄,除去尽南头有个卖菜的便宜市场,还有一家糕点店,再没什么多余旁的,冬天插糖葫芦的小车都不太乐意推南边叫卖。

钟甯从小路钻,四周僻静,他看见墙边钻出几朵野花,还飞过了两只大扑楞蝶子。

等小路走出差不多一半,拐过一个角,钟甯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身后有人在追他!

钟甯扭头去看墙上的影子,后头那个影子撵着他越走越快。

钟甯一阵心慌,也拔腿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便更快地追他。

钟甯捺不住,猛地回头看一眼,给心脏看得一扑通——后头的人是他们救徐怀那天,被自己一颗石子打破脑袋的秃头!

钟甯瞬间就明白这人撵着他是来寻仇的,赶紧疯跑。

秃头见钟甯跑,嘴里吼出一声:“小兔崽子,给老子站着!”

秃头:“今天算你倒霉!超哥说不动你,我一口气憋了这么些天没撒,今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碰见你,不收拾你我就不叫大勇!”

钟甯暗骂点儿寸,这秃头虽然碍着郑超和赫峰的人情,不会明目张胆主动找他麻烦,但私底下在小路碰见又是另说了。

拐过一个弯就是爬山虎,钟甯当下没心思找猫,只顾逃命。钟甯眼瞅前面有块石头挡路,赶紧两步绕到树丛边,忙里慌张的脚底打滑,又踩在一根树枝上,他身子一扭,重心不稳,书包从肩上掉地,整个人也斜着往树丛里栽。

“啊!——”钟甯嚎一嗓门儿,心说,“这下完犊子,要被秃头按在树丛里揍。”

钟甯跌进树丛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随后他视线里闯入一个闪电般的花哨影子,一晃而过。

——是小花猫。这畜生该是被钟甯吓了个好歹,一高蹿了出去。

下一刻,钟甯闭死眼睛,却并没和预想的那样,摔去地上狗啃泥,他跌进了一个滚热的怀抱。

“靠......唔......”钟甯脸上的伤被碰了一下, 疼得他飙脏话,可他的话音刚蹦出去一半,嘴就砸死了。

“啊......”钟甯身下的人发出一声痛哼。

钟甯瞪圆眼睛,发现自己的嘴居然磕在对方脸颊上,而且这人和他一样,脸颊上有块乌青。

——是张蔚岚。张蔚岚手里还握着一把饼干碎渣,没来得及喂进小花猫的肚子。

钟甯连忙抬起头,嘴唇离开张蔚岚的脸。

这一下砸过来太狠,钟甯的嘴都木了,牙齿差点给舌头尖啃掉。

张蔚岚一把将钟甯从身上掀下去,半张脸疼得火烧火燎,他哑着嗓子,气息不足地吼:“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