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温良戏痴是孟郎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685 下载APP
“你听我说,那边的门后连着一个走廊,咱们能从那里穿出去。”他这才发现薛良总是驼着的吊儿郎当的背突然挺直了。

    外面的打斗声传进耳里,没空扯皮了,他既不问薛良为什么变得这么怂包,也不问那些杀手是冲谁来的,打头走出几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又返回去问他:“怎么了?”

    “除了电话亭,你知道哪还有电话吗?要最近的。”薛良的脸上没了之前的慌乱,甚至还把那件顺手拿的大氅穿上了,自若地问。

    “裕清园里有一个挂壁电话。不过还是得先出了悦天楼。”

    一路疾行从僻静坑洼的小路到了离悦天楼几十米远的四季园。

    几名留在园子里看家的戏子要帮孟怜笙卸行头,都被他叫退了。这戏园子说小不小,薛良跟着一身行头的人拐了两个弯才到了里面的一间空屋子,拿起电话拨了警卫厅的号码,好在一次接通。

    薛良刻意压低了嗓子道:“我是晋军上校贾涟舟,马上派一队人来永乐街悦天楼,这里发生刺杀事件,再另找人联系晋军卫队,让他们派一个连来控制杀手,防止小规模暴动,信不信的你一查便知,明白?”

    电话的那头回了一句,薛良轻放下听筒,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

    “诶,转过去。”孟怜笙突然发话。

    “为啥?”

    孟怜笙解释:“我把戏服换下去。”

    薛良:“都是男人,用得着这样?”

    孟怜笙:“是的,都是男人,没什么可看的。这是规矩,旦角换衣服不能有男人看。”

    薛良不信:“还有这规矩?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的还多呢。快转过去。”慢说薛良没听说过,就连孟怜笙自己也没听说过。梨园行里确实没有这么一条规矩,这是孟怜笙为薛良现定下的。

    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薛良看他换衣服,先不说这有多别扭,前几年舞厅里的那次误打误撞的暧昧在他心里留了芥蒂,虽然他也没对他做什么,但总之是一定要避着他的。

    薛良觉得是没什么好看的,就转了过去。

    “那个,帮我拿一下。”

    华贵的戏服被递到薛良眼前,他回过身来第一眼是孟怜笙穿着雪白的戏服里衣,“你这不是没光着吗?”薛良怪道。

    孟怜笙把他的胳膊抬高,于是三晋督军自(被)愿(迫)当了人形衣架,“祖师爷留下的规矩,旦角带妆不可赤身裸体。”

    薛良不耐道:“你说你们这行既不体面,规矩还一箩筐,图什么?”

    孟怜笙愣了愣,沉默了有半分钟,才缓缓开口:“人生菀枯莫测,这世道乱,人心更乱,我想不出要是哪天不唱戏了,我该拿什么应付这鸡零狗碎的日子呢?”

    “更何况我爱戏,台上戏比天大,便是天塌下来也得留这一出戏的功夫。”

    “真能这么爱?”

    “那当然了,人都是要寻找活着的意义的,于我而言,这是最有意义的事了。”

    薛良闻言静默良久,低着头似乎在思忖着孟怜笙的话。

    “留神,别弄皱了啊。”孟怜笙见薛良默不作声地分神,又抬了抬他的胳膊。

    “不就一件戏服吗?有这么宝贝?”薛良刚想用另一只手翻看,就被孟怜笙打掉了,“那当然,这件让六个绣娘做了三个月才完。”

    “这么久?”薛良仔细看了看胳膊上织金绣线的戏服,孟怜笙取来了衣架,把戏服从他胳膊上拿下来,一边感叹:“是啊,这戏服是师父还在时做的,当初花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把这出戏唱好,谁知……唉,原来的戏本子还丢了,就剩个工尺谱,词还是我现作的。”

    这故事精简通俗,短小精悍,是孟怜笙掇菁撷华去其糟粕,最后写出来一个只用三个小时就能唱全的一出戏。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眼里又闪出泪花,薛良这次不明缘由,渐渐明白过来刚才孟怜笙眼中含的泪并不是为他。

    薛良不敢问这眼泪的来由,只知道自己又多嘴了,孟怜笙却是个成全人的,不用他问就说:“不过这戏我唱的有些难过。”

    薛良不解:“难过什么?这不唱的挺好嘛。”

    “明儿唱这出戏的结局和这出戏本该有的结局并不一样。”

    “不一样?”薛良诧异道。

    孟怜笙轻轻摇头。他又说:“对,这出戏里面的人是有真实原型的。”

    薛良惊讶道:“啊?真有这么个私奔格格啊?”

    孟怜笙点点头:“有的,只不过结局却是不尽人意的,听师父说,那位格格后来是被辜负了的。”

    薛良听完,越发觉得自己父母的感情难得了。

    孟怜笙嗐了声,似是豁达一笑,道:“或许我是可怜这天下痴情又不得善果的女子吧。”

    其实不止这一次,他平时唱的入戏太深时甚至会落泪的。但多数时候都会憋回去,毕竟在台上晕妆是很不好的,就算座儿再担待他也不行。

    薛良刚要点头,可停了一瞬,心里暗嘲自己这个风流浪子是不配点头同意的,顿觉没什么可说了,就换个话题道:“刚才我打电话……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嗯?有什么可问的吗?”孟怜笙奇怪道。

    薛良:“……”

    “我早就知道你和传言里说的不一样,以后了解你的机会还多,所以,没必要问。”

    薛良突然心情大好,以后,对啊,他们还有以后呢。

    “那流言里的我是什么样的?”薛良问道,“卑鄙无耻,坑家败业?”“还是任由奸佞专权 ,淫逸奢靡?”

    孟怜笙含糊道:“嗯…这不太好说。”

    薛良更想知道了,催促道:“说说,说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在外风评如何,可就是想听孟怜笙怎么说。

    “也没听过什么特别的,左不过就是那么几句,就是隐约记得一个传闻,印象还挺深,是说你喜怒无常抛银元杀人的。”孟怜笙耐着性子道。

    薛良:“这是真的。”

    “我是用骰子决定过别人的生死。”薛良住了口,好像这句话已经说完了一样。

    孟怜笙轻声“哦”了下,很没兴趣地挂好了戏服。

    失望了吗?可即便如此薛良也不想解释。

    孟怜笙坐在镜前卸行头,语气淡淡:“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你我都是流言蜚语里的人,本就不该借别人的口知道彼此的。”

    “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我不信你是没用特殊手段就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但说起来,这世道又有谁能来去不沾尘呢。”就连他自己也曾满身污浊啊。

    “所以,除非你主动跟我解释什么,不然我不会轻易用空口无凭的流言去臆断你是个怎样的人。”孟怜笙用手接着从头发上剥落的钗子,放到木匣子里。

    薛良看着镜子里的人一点一点卸下华贵的头面,淡然如风的几句话拂过面门,让他勾唇一笑:“孟老板是世上第一通透之人。”

    孟怜笙心道怎么还论上世界第一了,这人说话跟小孩儿似的。

    这时有个男戏子端了盆水进来,薛良很有眼力见儿地把盆架子拉近。

    孟怜笙来时也没解释过他的身份,那戏子只当是平常的有钱票友,但眼神略微暧昧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就把盆架子推近了孟怜笙。关心道:“听说悦天楼里打起来了,卿哥儿没受伤吧?”

    孟怜笙摇了摇头,礼貌道:“谢谢师哥,我没事。”

    不知这是不是霍俊芸教的,孟怜笙对任何人都是一副谦和态度,哪怕走在路上踩了一个乞丐的脚都要道歉。

    似乎在他眼睛里这世上之人真的全是一等了,可这世道三六九等分的清明,兔子就该被狼吃,这是大家心里面认定的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孟怜笙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伤害了别人就要道歉,跟这人是什么身份一点关系都没有。

    宝蓝也很喜欢这个师弟的,他笑了笑:“这还叫事?卿哥儿甭跟我客气。”说完刚要出门又回头热切道:“有事吱声啊。”

    孟怜笙说了句好,就俯身洗脸了。

    薛良看着面前人将脸上的红粉风月一层层洗净,褪出来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来。

    他见孟怜笙鬓边还挂着一滴未擦净的水珠,想伸手替他抹了去却发现自己手上沾了灰,就抬抬下巴示意他拿搭在盆架子上的白手巾擦。

    孟怜笙随着他目光看去,他问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就拉我到这来了?不怕那些人是刺杀我的连累你吗?”

    孟怜笙没拿毛巾,胡乱用手抹了下,“良帅今天的问题有点多。”

    薛良心道也就你敢跟我摆谱吧!

    “你说不说?”

    他说变脸就变脸,孟怜笙也不知薛良是不是真生气了,可他吃软不吃硬,还嘴道:“不说怎么着?”大不了就跟他打一架。

    “不说……”

    薛良突然靠近他,孟怜笙以为他要打他,就做防御姿势,两胳膊架起来,谁知这更让薛良有机可乘,后者以疾风骤雨之势快速出手,打了他一个措不及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薛良在挠他的痒肉!

    “哈哈哈哈哈…嗯…哎呀…快别闹了…”

    “说不说?说不说?”

    孟怜笙的痒痒肉全长在那儿了,算是他的软肋吧,被他这么一弄就失去重心地往后仰,薛良怕摔了他,就把手绕到他背后紧揽住,他有万贯家财也赔不起孟怜笙这么一个不一般的戏子。

    这么一揽孟怜笙又借着惯性向前倾,直往他怀里扑。

    这回再犟的人都没话说了,孟怜笙立马就推开他了,脸上还有几分没收住的笑意,但已经尽量平静下来了,他弯腰把沾了灰的白手巾掸了掸,搭在盆架子上:“手巾都掉了,不和你闹了。”

    此刻薛良手上还留着刚才孟怜笙腰上的触感,满脑子全是男人的腰怎么会这么细这么软,自然无暇顾及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两年前他只当孟怜笙是个半大孩子,纵使他那时都坐他腿上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是孟老板,不是孩子了。

    他脑子不受控制地把刚才的事回放了一遍,想的太出神了,连孟怜笙背过身都没察觉,直到身后的温润声音传进耳中:“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多次舍身救我,我自然也能冒险帮你。”

    他说完这句就穿着白水衣迈出了门。

    薛良猛地回身问:“干什么去?”

    孟怜笙早就发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比平时高,他没转过身,站在门外吹着冷风,淡淡道:“换衣服啊。”

    “外头冷,把这个披上。”薛良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给他披上。

    孟怜笙换了一件浅灰的长衫,算了算时间警卫厅的人应该已经把事情解决了,果然一推开门薛良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走吧。”

    两人又原路走回了悦天楼。

    从后台出来时杀手大都被活捉,有几个兵被派去送受伤的百姓正抬着担架从薛良眼前走过。薛良看到了正在和贾涟舟交涉的蒋遥时心里尘埃落定,面上一脸惊讶的凑过去:“呀,何团长怎么来这了?”

    卫队的兵来时贾涟舟就知道是薛良又在借他的名字操控一切了。他按照薛良的套路来,小心提醒道:“良帅,这是您去年升的四团营副,这只是小刺杀,犯不上用上一个团的兵力的。”

    薛良打着哈哈:“是这样啊,何营副。”

    蒋遥恭顺上前:“良帅您贵人多忘事,小的叫蒋遥,贾上校来电那会儿我是请愿跟着马连长一起来的。”

    薛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看似敷衍道:“好好,你护主有功,就升你当个…当个什么呢?贾涟舟?”

    贾涟舟想了想,为难道:“良帅,我军编制完整,暂时不需要再晋升了。”

    “啊,那好吧,就赏你条小黄鱼吧。”薛良挥手道。

    蒋遥听时嘴角勾起了一个很难被人察觉的弧度,谦卑弯腰道:“谢良帅。”

    一旁的三晋军人们都在心底敲定,都觉他们的督军果真是个成天只管玩乐的风流混账了。在场所有人将这个想法用眼神传递开来,都不无嘲讽的偷偷看着薛良,唯有见过薛良一屠五的孟怜笙眼带清明地将自己剥离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