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书名:弱水金阁 作者:桃子奶盖 本章字数:6693 下载APP
盛实安去后座上睡一会,等到天亮,拿手包里三条缠在一起解不开的项链去当铺,换来一笔钱,潦草地租了间胡同里的小屋。
  房东是个抠门老头,拉开清单谈各项设施各自价格以及收费办法,盛实安又困又累,什么都答应,应付走人,倒头便睡。
  后来才感受到这次罕见的好说话带来的无数困扰。门锁要收钱,热水要收钱,睡得太晚要加收扰民费,电灯用一天交一次使用金,而她早就忘记煤油灯怎么点,一时之间说不上债台高筑,但被繁琐条条框框烦得想撞墙。
  三天后,盛实安终于忍无可忍,去买来报纸,逐个研究房屋出租广告,精挑细选,选定一间公寓,在银闸胡同不远处。
  公寓在四楼,左邻右舍都是薄面皮的学生,家境优渥,但毕竟年轻,看见雌性生物就眼泛饥渴的绿光,却连招呼都不敢打。盛实安前几日各样东西都用不顺手,已经缺心眼地添置了大量有用没用的东西,现在还要带着这些废物搬家,有苦说不出,方才搬着大小箱箧上下两趟,已经满头大汗,下楼撞上两个男生,忍不住盯着仔细看,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脸越来越红,直到红得像猴屁股。
  她早已习惯被人自觉自发前呼后拥,自然不主动喊人帮忙,哼哧哼哧搬了半下午,终于大功告成,瘫倒在木板床上,想着要洗个澡敷个脸,谁知眼睛被窗外树叶的影子慢悠悠晃了几分钟,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窗外的声音吵醒,有男生在大声朗诵十四行诗,有教授交谈学界近况,远处还飘来不知名的曲调,是有人在练习手风琴,夹杂涛声阵阵。
  声音琅琅,如浪逐风,翻滚进光明空荡的小公寓,砸在盛实安脸上,提醒她这公寓地段昂贵,租金不菲,追根究底,还是陈嘉扬出的钱,差不多等同于她从荔山公馆搬出来,换个地方被陈嘉扬养——那几根项链是陈嘉扬去公干时带回来的,随手给她,她戴腻了就随手塞进包里,当铺老板出价,她便点头成交,最终是在这几天重复无数次的问价付账时得知那价码意味着什么,暗暗心惊——原来一根项链就够平常人殷实地过一辈子,陈嘉扬平时随手给的那些,抵得上不知多少人生。
  她朝着天花板放空,思绪中掠过樱花树、白孔雀、吃人的豹子、被随意丢弃的金银器物,三年时光在玉树琼枝作烟萝的轻慢中倏忽而过,不过几日前才画下句点,此刻却觉得渺远而虚无。陌生的清晨像只罐头瓶,包容了一个离开金屋的凡人,她裹在终于平凡的市景中,像一颗终于落定的尘埃。
  家居摆设搞不定,盛实安忙活两天,想起谢馥甯也许会给荔山公馆打电话,连忙去打给谢公馆,知会谢馥甯。谁知谢馥甯消息灵通,接起电话便严厉地问:“你上哪去了?地址告诉我。”
  原来郑寄岚已经去过谢府,将事情删繁就简讲一遍,劳驾谢馥甯多照拂盛实安。谢馥甯问:“那她到底在哪?”
  这等小事,只要陈嘉扬想知道,不出十分钟就有人把地址送到他手上,他自然知道。郑寄岚叹了口气,“等她想联系你的时候再说吧。”
  谢馥甯提着郑寄岚托给她的大叠现金来银闸胡同,推开门便骂盛实安冲动且缺心眼,有事不找她,出来租房子,左邻右舍都是光棍,让人不放心。盛实安嗯嗯地听着,忙活煮饭煎鸡蛋,期间谢馥甯教训个没完,最后说:“家务都不会做!头发拢起来!”
  盛实安握筷子的手顿了顿,没听话,执意披着满肩头发。饭菜上桌,谢馥甯在椅子上坐下,抬头看见盛实安拉了一下衬衫领,小心地拿头发掩住脖子,却没逃过明亮的灯光,露出领口里一片淤紫。
  谢馥甯愣了一瞬,起身扒她衣服,“……他怎么还动手了呢?给我看看。到底为什么吵架?”
  盛实安打不过就跑,被谢馥甯抱了满怀,搂在怀里,撩开衣服看了个遍,最后同情地揉她脑袋,“……陈先生手也太重了,怎么……回头叫李钧安装蒙面贼去把他打一顿吧。”
  盛实安垂着头,久违地想起那天的情况——她穿着尖尖的高跟鞋,踢打不断,何况到最后她气急了,又干又涩,陈嘉扬大概也没尝到什么甜头。于是苦笑一声,“我已经打了。”
  谢馥甯如释重负,拍拍胸口,“那就好,给我省了一个男朋友。”
  两个人在沙发上发呆,思考眼下的境况:陈嘉扬也许是懒得跟她吵,也许是在等她自己混不下去回头找他,总之没来打扰盛实安,或曰没来抓她回家。交际场上听惯了别人的故事,或许他们的结局也就是这样,和很多人一样,重蹈覆辙或者不了了之。
  大门隔音差,外面走廊叮当乱响,是有老租客搬出去,提醒了谢馥甯,“你怎么又住这里?想读书了?”
  她不说,盛实安还意识不到,原来公寓租在北大沙滩附近。她经历的事故总在这些学生气浓重的地方发生,似乎因为她总是上赶着往这些地方飞,盛实安猜测自己大概是还以学生自况,虽然其实飞速过完了青春期,早已满身烟火,但她羡慕谢馥甯李钧安和陈轲等人,他们同样举步维艰,但似乎有所期待,波路壮阔,与她迥然不同。
  谢馥甯嫌她,“是你自己要当大小姐,难道怪我们?那你明天就去找工作!”
  钱总会花完,闲着不是办法,何况以盛实安的德性,即便家里有矿也不够她造,总要计划自力更生。好在识字,虽然不懂法文,至少还算懂英文,只是苦于毫无社会经验,于是李钧安介绍她去报社,做点微末的小工作:翻译英文笑话。
  英文笑话刊登在英文报纸上,经由盛实安翻译,再由编辑润色,加些俚语成分,将作者记为“佚名”,就算创作完成,三天后就能见报。盛实安初来乍到,还没看腻,被笑话逗得边译边小声笑,一不小心,一天翻完了三天的分量,志得意满,转笔半钟头,端起水杯去倒水。
  老楼里七七八八都是穷报社,楼上是体育报纸,楼下是电影快讯,对门是戏剧通讯,唯有盛实安就职的这一家门类杂糅,什么都登。总编辑姓张,是个中年男人,神情有几分仙风道骨,可肚腩不小,凭空被拉回凡尘,于是自暴自弃,愁眉紧锁,靠在办公椅里,啃着麻酱烧饼看报,见盛实安出动,指挥道:“小盛,我也要水,倒一杯来。”
  盛实安去了半天,端回来一杯水给他,张总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倒,险些一口喷她脸上,“回来!让你倒水,你倒的这什么玩意?”
  盛实安转回来,站在他办公桌前,认真解释,“您刚才不是说今晚有应酬,不是要去吃南门涮肉?这会就吃了仨烧饼,我怕您晚上吃不下,泡点山楂水消食。”
  张总编眯着眼听她瞎扯,打量新来的翻译家。翻译水准半吊子,可是嗓子真好听,虽然讲北平话,但咬字还带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嗓音如明珠砸玉盘似的。长得也好看,虽然只穿着最普通的白毛衫和阴丹士林旗袍,但身姿如新柳折枝,一张小脸明艳无俦,平头百姓一辈子都难见到这样标致精美的人物,站在这里让他觉得破报社长了脸,蓬荜生辉。
  这般有眼色,张总编觉得没道理委屈人才,“今晚带你一个,去替咱们报社美言几句。”
  盛实安高高兴兴地一点头,“啊?好!”
  张总编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没料到她全不推辞,迷惑道:“你没不乐意?是不是想多了?没有奖金的。”
  盛实安也迷惑,“干嘛不乐意?那可是南门涮肉啊。”
  张总编在这人身上看见了软饭硬吃的才华,一时绝倒,叫她滚回去翻译,又说:“回来!给我倒杯正经白开水!”
  盛实安果然在涮肉桌上替报社美言了几句,起初效果不错,毕竟撰稿人多是男性,与男学生们一样,见到女子就脸红耳热,神魂颠倒,答应多出稿件专供报社;但不出五分钟,美言失效,因为盛实安埋头吃肉,几筷子卷光一盘手切羊肉,食量令人惊呆,宛如一个惊雷,“咣”地打破才子们对佳人的旖旎想象。
  张总编就此对盛实安放弃栽培,只打发她四处跑腿办事送文件,也没了好脸,后来午间聚餐时还敲她脑袋,“少吃点,我还没闻见肉味呢!”
  盛实安怪不好意思,停下筷子,眼巴巴看张总编夹走一小块五花肉。
  如此困窘丢人,皆因郑寄岚托谢馥甯带来的那笔钱实在不少,放在家里不放心,于是拿去银行存起来。钱当然是陈嘉扬签的,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笔横财,盛实安在柜台深思熟虑,她相信自己以后一定养得起自己,但也相信唯有见不到大钱才能培养节俭意识,于是把项链换来的钱也放进去,一同存了定期。
  活钱一少,用钱的地方就纷至沓来,房租要交,春衫要买,头发长成了西施狗,心一横,还是去理发店花了一大笔。没过几天,余钱告急,而发工资的日子遥遥无期,盛实安节衣缩食,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肉。
  张总编不知道盛实安的窘境,只当小美人天生埋汰,对她爱答不理,丢下大量翻译工作,自己穿衣服理头发,预备早退去应酬。盛实安则琢磨着下月初才发的工资,磨过去问:“那个……请问可否预支……”
  他对镜打了个松松垮垮的领带,自以为俊美潇洒,得意道:“废话,你当报社是你家开的?还有没有规矩?自然不行。”
  盛实安只好作罢,老实加班,去印厂送了明天的稿件,又回来翻译一份讲现代装修与男女平等之关系的文章。
  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她的水平又实在一般,同事们全都走了,只剩她在书桌前苦干,几乎要把头发抓秃,才突然想起,李钧安当初说的难道不是兼职翻译笑话?如今翻的都是些什么?还有这样欺负临时工的?
  正在愤怒,总编桌上电话铃响,她去接听,电话那边的张总编松了口气,“谁在报社?”
  盛实安正老大不满,隔着电话线吹胡子瞪眼,“就我,干嘛?”
  张总编道:“我桌上有几份样刊,你拿上,来送一趟。在桃源酒家。”
  盛实安慢条斯理道:“那可挺远的。”
  张总编读出弦外之音,拿她没办法,“……坐黄包车来,钱我出,明天和工资一起预支给你,这总行了吧?”
  盛实安又高高兴兴地点头,“行,那行,那太行啦,您等着吧,我速速来也。”
  她拿起样刊,坐黄包车去桃源酒家。中式饭店,光线总是昏暗暧昧几分,包间都关着门,走廊里人影幢幢,好在盛实安来过无数次,认路认得熟,到张总编说的包间去,敲开门,递去样刊,张总编与撰稿人们连连道谢,称辛苦辛苦,她笑眯眯地摇头,“不辛苦,只是有点饿。”
  张总编眼看这人又要掉链子,不由分说把她一推,推出包间,干脆道别,“赶紧走!”
  盛实安在走廊上挠挠头,又开始计算存款,琢磨着能不能在桃源酒家叫点吃的带走。
  她边走边回忆这家饭店的招牌菜,陈嘉扬偏爱小炒,西芹百合、花菇炖蛋、豆酱空心菜,还有一道风味独特的豌豆黄,其余的,炖肘子腻、酱肉丝咸,开业那天被陈嘉扬批得体无完肤。
  老板是刘襄理的妻弟,请他来剪彩捧场,没想到反而挨骂,万分无奈,“我们北平人的口味就这样啊,我们觉得可太好吃了。”
  陈嘉扬难以置信,问郑寄岚和盛实安,“真的假的?”
  郑寄岚忙着跟传菜员眉来眼去,盛实安叼着山药泥点头,“我也觉得可太好七了,里色头有毛病吧?”
  的确是陈嘉扬舌头有毛病,他去了一趟东北,舟车劳顿难免上火,这次白骂了老板一顿,回家后喝水都嫌咸,次日发起高烧,自己浑然不知,还连打带骂地鞭策四体不勤得身体虚弱的盛实安跟他去打网球,于是在网球场痛快淋了场大雨,高烧险些转成肺炎。
  已经算不清有多久没想起过那位凶神恶煞的旧情人。盛实安恍惚间走到走廊拐角的灯下,灯光如昼,明晃晃打在眼睫上,她骤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走反了方向,竟然习惯性地往里面走,已经走到了一向为贵客留着的那间包厢。
  门关着,里面有推杯换盏的嘈杂声响。盛实安傻站半分钟想要转身离开,却有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送菜,一眼没认出来这位简朴的、围巾遮脸的姑娘,再走几步推开了门,还是觉得姑娘眼熟,回头一看,姑娘已经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盛实安跑出了桃源酒家,迈出门槛,脚步仍然没停,越跑越快,围巾松了,边跑边吐出满口白气。
  不知道陈嘉扬有没有看见她,但她一眼就看到他了。坐在上首,转着酒杯,垂目听旁人说话,手里夹着雪茄,白衬衫挺括得不近人情,肩膀像是瘦了,面庞依旧白皙英挺,但有几分苍白,也许是不胜酒力。
  实在太巧,害得她像做贼似的心虚,一口气跑开了一条街,撑住膝盖大口喘气。
  天早已黑透了,盛实安喘完这口气,还是要尽快回家。饿了一天,饥肠辘辘,路经报社合作的印厂,她想起印厂西门外有个鸡蛋饼摊子,价格公道,酱料格外可口,于是难以自控地绕了个圈,在摊子前跟老板说:“我要两套,一套不要葱花,一套多加葱花。”
  她沾沾自喜,自己最近生活常识大增,已经知道了葱花隔夜就变臭,所以留一套不放葱花,正好当明天早餐。谁料时间晚了什么事都有,老板说:“葱花没了,你跟他们商量。”
  她这才看见排在前面等鸡蛋饼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印厂经理,傍晚才见过,跟她微笑打招呼;另一个也眼熟,冷淡文雅的脸上有几分诧异,半晌,他拉下围巾,呼出一口白气,“安小姐?”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人竟然是还没接受过致谢的救命恩人陈轲。
  盛实安始终惦记着要谢谢他,然而此时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力所能及的只有请陈轲吃个鸡蛋饼。
  陈轲收下鸡蛋饼,问了盛实安如今的住址,和她一起边走边吃,顺路送落魄潦倒的学生走夜路回家。
  有赖于陈轲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盛实安几次三番没请出他来,因此对他始终好奇心旺盛,此时打听一遭,了解到陈轲不像她是个兼职工,他方才也不是去分报纸,而是组织老师及朋友开办了一份经济学刊物,她上次在银行门外遇到他时,他已经通过面试谈到了第一笔资金,眼下刊物已经基本成形,创刊号稿件已经全都约好,方才是去跟印厂经理谈生意。
  四处打工的家教老师已经彻底变成一位有头有脸的才俊,盛实安一边羡慕一边为自己打气,三心二意地吃饼走路,而陈轲依旧以照料儿童的态度照料缺心眼的学生,起风时他错开一步,挡在盛实安前面,以防她灌一肚子冷风。
  盛实安饿,一个鸡蛋饼没吃饱,掏出没葱花的另一只,继续狼吞虎咽,含糊道:“谢谢,不好意思,饿死我了。”
  吃相全然不复北海秋游时的斯文,盛实安自己都觉得好笑,想明天给张总编个笑话讲,然而陈轲似乎不觉得幽默,皱眉看她吃鸡蛋饼,“晚饭就吃这个?”
  盛实安会错了意,又咬一口饼,确认食物是美味的,疑惑道:“不好吃?那等我发工资,请你吃别的。”
  陈轲无奈,“好吃,不用。但你以前不爱吃这些,缺钱?”
  盛实安唉声叹气、摇头晃脑,“当然缺钱。你看我这个衣服、看我这双鞋、看我这个头发,都是上个月的款式了。”
  路过的婶婶们听到落难公主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回头看她,一人翻一个白眼,盛实安还浑然不觉,以为她们看中她的鸡蛋饼,连忙大咬一口,和街边护食的野狗相映成趣。
  一片混乱,陈轲摇头微笑,“那报社的事忙不忙?还有没有空做别的工作?我这里也需要你帮忙。”
  绅士至极,比张总编赏脸一千倍,分明是给她赏个工作,说得好像杂志社运转缺她不可。
  盛实安被陈轲不动声色地吹捧,飘得梦里不知身是客,自然答应,接下这份翻译工作,次日午休时就去书局买一份经济学词典,勤学苦读,再次日收到一沓资料,花三天时间仔细翻译好,下班后送去清华。
  杂志社的学生们不认识她,只当是陈轲请来的穷苦外援,一人一筷子,匀出一碗阳春面,往她眼前一推,“别客气!”
  盛实安吃面,听他们讨论办刊宗旨,吃完面,手也不闲,凭借多年读小说经验,三两下把几篇文章通读一遍,校对出两三个错字,正在记录,一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拍拍她,塞给她一只信封,“你就是陈轲请的高级翻译?这是你的酬金。”
  信封不算厚重,只是市面上翻译的行价,但多少解了燃眉之急,盛实安交完了房租,剪完了头发,没再买春衫,而是买了一沓学习资料,以免自己配不上“高级翻译”四个字。
  下第一场春雨时,陈轲的杂志发行了创刊号,反响与销量都与预期相符,但盛实安略有失望,因为她还以为会一鸣惊人,毕竟是陈轲,她认为陈轲做什么都能挂金字招牌。
  陈轲道:“静水流深,这是最好的情况。”
  杂志社里人人振奋,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盛实安从此开始两头跑,白天在报社翻译笑话,下班后去清华翻译经济原理,总之从早到晚都是翻译,连梦中都是漂浮的英文字母,聚聚散散。
  但偶尔也梦到别的。梦到初春的空气里充斥着微小的水气粒子,水珠从镜面上渗出,从墙壁上渗出,濡湿的地方滋生青苔,脆弱的结构湿透漏雨,夜幕中的房间变作一艘船,飘在湖上,飘在雨中,飘在云里,白色的、湿润的雾气从腰间腿间唇舌间穿梭而过。
  天花板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砸在盛实安的眼睛上,嘴唇上,梦境因此变得甜蜜而咸腥,窒息且浓稠。她在灭顶的潮湿里猝然睁开眼,只见一片静谧,没有雨,没有水,墙壁结实干净,没有一丝水汽痕迹。
  只有窗外小母猫发情的叫声。
  盛实安点支烟,在窗口趴着抽,看那只小猫痛苦饥渴地走来走去,让春天躁动的夜风吹过裸露的手臂和肩膀,吹干那层薄薄的汗珠。
  猫都发情,何况人乎?盛实安尝过太多颠倒合欢的滋味,此时确信自己只是思念欲念本身,和另一个人没有丝毫干系。
  小猫走掉,烟也抽完了,她关上窗,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