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在书院门有一家画坊,有人找得到,有人找不到,有时找得到,有时找不到。”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淡笑着看着我,似乎是想看我对这样奇怪的所在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摸出一支烟来点上,同时扔给他一支,示意他说下去,我对这个地方好不好找没有兴趣,在我知道它能为我做什么之前。
然后我被告知画坊的主人几乎什么都能画。
我又吸了一口烟,我在等着他解释这个“几乎”的含义。
他笑了,其实他一直都在淡笑,但是这次笑得更明显了些。“别介意这个词,”他说,“这只是个修辞用法,我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是他不能画的,只有他不画的,比如钞票……”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了,那个画坊的主人不画钞票,所以需要我这样的人付给他钞票,同时换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回来。
既然是画坊,那换回的应该就是画吧,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画能帮我达到目的。
“多少钱?”我问他,“帮我找到那个画坊要多少钱?”
我想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说那个画坊有多么难找,甚至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的目的。
他没有提钱的事情:“其实那里很好找的,你只要顺着书院门那条街往里走,很好认的,因为那家画坊没像其它店那样挂了牌匾,它门楣上挂的是一方玻璃镜框,里面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着店名。”
我不明白既然如此好找,他之前的铺垫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塞给我一张纸,黄色的,上面画着红褐色的符号,像是血迹干枯的颜色,看上去就像是出现在电视剧里的纸符。“把这个带在身上,在你去找画坊的时候。”
“这个能帮我找到你说的画坊?”
“带上它。”他只是重复说,“画坊的名字是慕容,画坊主人的名字也是这个。”他把我之前扔给他的烟塞进上衣口袋里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都没抽我扔给他的烟,也许我该先问一下他抽不抽烟的。莉莉说得对,我从来都不留意别人的感受,我从来都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据说在夫妻吵架时十有八九的丈夫都会被扣上上面的评价,不过这句话莉莉只说过一次,那次我们没有吵架,真的没有。
如果那真是一次吵架,该有多好。
我是一个生意人,我的一些朋友介绍我时会这么说。我曾向他们辩解说按通常的说法我只是个个体户,“生意人”听起来更像是出现在电视剧里的那些办公室大到能让普通三口之家舒服过日子的大老板们。于是他们问我是不是在做生意,然后告诉我凡是做生意的都可以被叫做“生意人”。
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习惯了被称作是生意人,我甚至还为自己找到了不少理由,比如虽是个体户但我也不是卖菜卖水果的小摊贩,我开着一家建材店,勉强也算是做着上百万的生意,也雇的有销售财务以及打杂跑腿的诸多手下……这么想来似乎除了缺少一间带巨大老板桌的独立办公室之外,我确实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称谓。
其实朋友们这么称呼我都是为了帮我,他们似乎觉得现在的女孩子都比较喜欢生意人。
每当他们这么介绍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来参加的是一个被称作“相亲”的场合,那么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朋友和其他介绍人各自找借口离开,然后我们进入正题,比如相互打探对方的基本信息。通常是我打探她的年龄同时猜测那张被化妆品堆砌的脸下的真实样貌,她打探我的收入同时猜测我的车子和房子分别都还有多少没还的贷款。
双方揣着自己的底牌同时试探对方的底牌,把适合明说以及适合现在说的条件摆到桌面上,对其它的进行不同程度地暗示……我觉得很累很没意义,我觉得我就像是在谈着一场生意。
莉莉说过,这是一个男人视觉化女人物质化的年代。我现在的这些经历似乎都在印证她的正确。
她总是正确的,关于我是傻瓜那句尤其正确。
莉莉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一起看一场相亲节目,一个后来因此出名的女嘉宾正豪放地问男嘉宾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听完这话后她用脚跟踢了我的小腿肚子一下,要我去给她拿盒牛奶过来。
她斜靠在沙发上,光着的脚丫一晃一晃,脚趾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
“再拿包锅巴来,要么花生也行。”她在我起身后补充。
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几乎记不起来。只记得那个时候液晶电视还不是大部分人家都觉得需要买一个摆在客厅的东西,那个时候还不是每个卫视电台都有名目不同的相亲节目,这些节目甚至还没有“大型综合类服务节目”这么复杂的名字,也没有被后来各种各样的网综挤掉收视……
莉莉,你知不知道当初闻名网络的拜金女已经全无人记得了,现在的相亲节目里已经不允许再有类似的言论出现了。我喝了一口饮料,想着莉莉。
当初看那些节目是莉莉要我以此发觉能娶到她我是多幸运,而现在,我居然真坐在这儿,和别的女人相亲。
对面的女人察觉到了我在走神,不着痕迹地找了个借口,得体地离开了。
我没有送她,继续喝我那杯不知道是用什么混合成的饮料,也许是茶和果汁,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牛奶。
我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相亲失败了,有好几次我甚至连女方的名字具体是由哪几个字组成的都没搞清。朋友劝我别太挑,虽说离过一次婚的男人是个宝,但真这么想的女人有多少就很难说了。他们还劝我说既然我的条件是这个样子,愿意嫁给我的小姑娘图的肯定不是我奔四的年纪,而已经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在第二次婚姻的选择时肯定会更为实际。所以他们劝我多展示一下经济实力,至于人看上的究竟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
其实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不想再结婚了,我想一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可我的朋友们和社会似乎对此并不认同。
其实那天我该送相亲的女士回家的,这样我就不会一个人在那里多坐了半个小时,也就不会,遇见她。
如果可以错过该多好,错过这个几乎和莉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居然可以有一个人长得那么像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居然可以是莉莉。几乎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
只有一点。
我一边喝着原料不明的饮料,一边盘算等下是再来一杯还是结账走人。或者问问他们这里有没有牛奶。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人吗?”说话间两本瑞丽已经放在了我对面的桌上。
然后我抬头,然后我看到了她。
那一瞬的感觉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瞬的感觉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形容。
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我忘记了我有没有回答她,也许我不自觉地同意了她,也许她觉得我不出声就是在默许。
她坐下来后要了杯我听不懂名字的饮料,然后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瑞丽,再没向我看上一眼。
我盯着她看,她的额头和莉莉一样,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戴着假睫毛而莉莉从不戴,她的长发烫着大卷的波浪,而我从来没见莉莉弄过这样的发型……
那不是莉莉,那不是莉莉……我在心里反复说,盯着她的假睫毛和波浪卷。
我悄悄掏出钱包,我应该趁这会儿赶快付钱离开的,悄悄地不要惊动她,不要让她抬起头来。
不要让我看到她的脸。
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默默地回家,把我抬头时看到的那张脸当作是一瞬间的错觉。
我抓着椅背缓缓站起身,侧身挪出桌子和椅子的缝隙,就在这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自欺欺人的防御瞬间崩塌。
“你挡住我的光了。”她指着我身后的窗户,我的影子正落在她的书页上。
她不是莉莉,我告诉自己,她不可能是莉莉,她……对着这张脸我没办法用假睫毛波浪卷来安慰自己,我盯着她的脸仔细看……我突然找到了她不可能是莉莉的证据。
她比莉莉年轻。我最后一次见到莉莉时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而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女孩,如果去掉假睫毛和波浪卷,也许不过是上大学的年纪。
推翻这个证据的理由呼之欲出,我强压着自己不去想。
但她的眼神却不是一个上大学的女孩该有的,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眼神有一点像莉莉。
这个时候她的饮料端上来了,端饮料的服务生问站着的我有什么需要。
“买……买单。”我磕磕绊绊地说,抽出两张钱塞进服务生手里,“不用找了。”我甚至都没看清这两张钱的面额。
然后我逃一般地离开这张桌子。逃到门口时我突然回身,我想再看一眼,也许看过之后会后悔,但我就是想再看一眼。
这一眼我没看到她的脸。我忘了她的座位是朝向窗户的,从门口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把目光收回来之前我发现了一件事,这家店里的空桌子还有很多,我尽量不去想她无视这些空位特地坐在我对面的缘由。
在再次推掉一场相亲之后朋友没再劝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终究还是忘不掉何莉莉吧。”
我没有回答。我想他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否则他就该多少带上一点点疑问的语气,而不是这种仿佛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我确实忘不了莉莉,怎么可能忘记!
我心里清楚,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找,我无法忍受有另一个人来替代她,虽然根本还达不到替代的那种关系。所以我宁可认为那些女人看重的都不是我本人,这样我就可以相信她们全都不值得付出,心安理得地拒绝,继续蜷缩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
相信陌生人居心不良更容易些,比相信莉莉并没有真正爱过我要容易得多。
我一个人在商场里闲逛,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直到一个人问我:“先生是一个人吗?”
是饮品店的门迎,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不自觉地走到了那天相亲的饮品店。那天我在这里遇到了她。
我果然还是期待着能再见到她吗?
“一个人。”我回答门迎,门迎眼里有些微诧异的光芒,我想起我的大部分相亲都是在这里的,也许这里的门迎已经认识我了,并且习惯我带不同的女孩前来。
我坐在那天的座位,背靠窗看着门口。我想问他们有没有牛奶,到张嘴却变成了我常点的不明原料的饮料。
我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喝光了三杯不同名字的饮料,翻完了整架的瑞丽和男人装。我没看到她出现在门口。
在结账的时候服务生问我要不要办会员卡,我没听清有什么样的优惠,我简单地摆了摆手以示我对此没有兴趣。
“办会员卡要身份证吗?”我听到旁边一个声音说。
我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然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是一个站在我座位旁边的女孩,带着假睫毛披着波浪卷,她有着和莉莉一模一样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我明明没有看到她进来啊。
服务生为她拿来了一张表,她顺势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填表。
我用力抓住桌沿。你非要坐在这里吗!
她把表和钱交给服务生,等着她的会员卡,坐在我的对面。
我应该离开的,我可以离开的,我已经结过账了的。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我的腿像是失去了力气,站不起来。
就在我等着她拿到她该死的会员卡然后离开的时候,她向我看了过来,然后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礼节性的笑,对陌生人打招呼的笑。
“我见过你,”她说,带着她礼节性的笑,“三天前在这家店里,也是坐在这个位置,那天我坐在你对面。”
我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我记得你那天拿着两本杂志,是……瑞丽对吗?”
她又笑了,似乎是很高兴我想起她来了。“那天你走后我就想,如果哪天再碰到你,一定要说声谢谢。”
“谢什么?”我完全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她谢的地方,除了同意她坐在我对面,可即使我不同意她那天也有大把的空座位可以坐。
“谢谢你那天请了我一杯水。”她用指甲敲了敲我喝饮料的杯子,声音清脆。
我没有请她喝过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也许她把我错认成了别人,也许她也曾拿着两本瑞丽在别人面前坐过,而且那个人请她喝了一杯饮料。
“你认错人了。”我突然有点放松下来,她认错人了,我可以走了。
那一瞬我完全忘记了,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想见她。
“你请过我的。”她坚持说,“只不过你不知道。”
我的好奇心上来了,等着她说完。
“你那天走得急,丢下二百块钱就走,比你消费的金额多出了不少,所以我就投了个机,对服务生说我和你是一起的……所以说,我那杯水的钱确实是你付的。”
就着这个话题我顺嘴问了出来:“你那天为什么要坐过来?”
她指向我身后的窗子,“这里光线好。我喜欢坐在这里看书。”
“那今天?”我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我没见到她从门口进来,那就只能是她之前就已经在店里了,和我一样坐了一个下午。
“今天我想上会儿网,那边的信号好一点。”她拍了拍她的包,硬硬的,有着直角的边缘,看起来里面装着个上网本或是平板电脑。
似乎我的一切疑问都已经解开了,除了她为什么会长得几乎和莉莉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我问她,尽量让自己问得随便些。
“白若敏。”她答我,“你呢?”
她说她姓白……她说她姓白……
“我叫白英健。”我说。
莉莉不姓白,莉莉姓何,姓白的人是我。我们在学校谈恋爱时我就不止一次跟她开过玩笑,说等嫁给我就该跟我姓,按古代的规矩应该叫白何氏什么的。
我觉得嘴唇很干,虽然我一下午已经喝了三杯饮料,也许是这种饮料里的糖分太多,所以会越喝越渴。
“幸会。”她说,向一侧微微歪了下脑袋。
那个动作像极了莉莉,甚至包括她这么做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