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荨的目光立刻从宋珩脸上转到刚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将领们也朝他转过头去。
众人倒吸一口气,一时大帐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刚进来的这人身形瘦削修长,未披甲,穿一身玄色薄袄长袍,只在腰间束革带,手肘上套皮甲护臂,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青铜兽头面具,怪异冷酷的面具盖去了他大半张脸,没被遮去的那小半截脸白皙如玉,下颌线条锋利流畅,唇色是淡淡的樱色。
那张面具令他整个人显得极富野性和攻击性,面具下的玉容樱唇和挺拔秀颀的身姿却又不失优雅端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合在他身上,竟有一种极其协调一致而又邪气魅惑的美,深具感染力和冲击力。
他站在那儿,帐内的烛光都显得黯淡无光,众人被他张扬凌厉的气势所摄,神色各异地瞧着他,都忘了说话。
面具下亮如黑曜石的眸子在端坐中央的沈荨脸上定了片刻,他徐徐躬身,向她行了一礼,而他清冽而冷静的语声如此熟悉,更是令众人大吃一惊,一下愣在当场。
“阴炽军代统领谢瑾参见沈将军。因事来迟,还请沈将军和诸位将领多多包涵。”
他从容不迫地说,直起身子,略略环视了一下目瞪口呆的众位将领。
一片哗然声中,沈荨冷淡地点了点头,道:“坐下吧。”
谢瑾走到右首最末那张椅子前坐下,众人面面相觑,坐在他上首的火铳营都尉袁奇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这怎么行,谢将军怎能坐我下首?”
“谢瑾无任何品阶军职,现也只是暂时代领阴炽军统领之责,为何不能坐你下首?”沈荨这时发话了:“崔军师,麻烦你把朝廷关于阴炽军的诏令给大家宣读一遍。”
崔宴从袖中摸出诏令,语声清晰地读了起来。
谢瑾为何招募这两万暗军,所有北境军将领在事发后一琢磨都明白过来,此刻听到诏令,心下庆幸之余,又为阴炽军所受的苛刻待遇敢怒而不敢言。
沈荨待崔宴宣读完毕后,补充道:“阴炽军暂时隶属北境军,营地就划在大营后方的沙地那一块,谢统领也是大家的老熟人,不用我多介绍了,阴炽军的事先说到这里——”
她略顿了一顿,看向宋珩:“刚刚宋都尉说我之前沿着北境线挑了几个樊军驻点,弄得军情更为紧张,战事一触即发,这也是我今日召集大家过来,第一件要议的事。”
她扫视了一眼众将领,目光在谢瑾脸上的那张面具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开。
“我之前的行动,既是对樊军的回击与震慑,也是对樊王的试探——樊王朗措原本是个不太经得起挑衅的人,从前也几乎没吃过败仗,我想试试看,他登上王位后,他的底线在哪里,所能容忍的限度在哪里?”
“……在我挑了第一个樊军驻点后,曾观望了三天,樊王没有任何反应,在我接着挑衅后也没有下令回击,十天后反而令所有边境线上的樊军退回三十里,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一改常态,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登上王位后他更能沉住气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越是静水深流,我们对他的下一步行动就越不好掌握,樊王,的确已不是以前性烈冲动的巴音王了……”
宋珩等人脸上本都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听到后来渐渐严肃起来,谢瑾纹丝不动地坐在离她最远的那张椅子上,冷冽的面具表面映着几点烛光,明暗交错之下,那面具上逼真的凶兽刻纹越发生动而凶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冷硬、幽暗而又捉摸不定。
隔得有点远,沈荨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注视着她。
“第二个原因,应该是樊王的十万铁骑与前樊王投诚过来的八万骑兵之间还在调整磨合,而樊王自己,也在思考更稳妥和更有效的进攻策略和排兵方式……所以樊军不仅不会在最近这段时间发起进攻,很可能还会拖上一段时间。”
她端过一边的茶盏,拨了拨盏内的浮末却没去喝,目光落定在火铳营都尉袁奇身上。
“这场仗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难打。先不说这次樊军精兵强将如云,而樊王蓄谋已久,深思熟虑只求志在必得,关键是樊王拖得越久,我们就越被动——首先一点,天气现下是往极寒走,我们的火炮和火铳不能遇水,每逢大雪或是雪雾天,便是形同虚设,发挥不出威力,相当于我们少了一道极有威慑力的防线。”
众人默默点头,袁奇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屁股。
“第二点,”沈荨喝一口茶,继续道:“樊国与西凉之间近段时间来往频繁,西凉之前虽曾与大宣有过协议,五年之内不发兵,但西凉人向来没有什么诚信,我们不能不防,樊王到现在为止一直按兵不动,有可能还在与西凉进行某些磋商,而一旦他们利益分配的方式商讨完毕,到时候压过来的,或许不止樊国的十八万大军。”
众人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崔宴抬起眼,朝最末的谢瑾看了一眼,但面具遮盖下的脸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把目光又收了回去。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沈荨停顿了一会儿,等诸位将领思索了一下她方才说的话,才又继续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之前看过我们的粮草储备,是很充足,但望龙关现在一下多了两万五千人吃饭,其中有五千是从西境调过来的人马,另外的两万便是阴炽军——”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谢瑾看去,谢瑾的唇角微微一抿,熟悉他的将领都知道,他脸上准是露出了以往那种冷漠却又略有些兴味的表情,等着对方把问题抛过来,然后抓住破绽再予以还击。
众人的眼睛又骨碌碌朝沈荨溜过去。
她这当儿却没看谢瑾,目光转向左下首最末座位上主管军队后勤粮草事务的军需官邓广,问道:“邓司使,以往大雪封山导致粮道行运困难,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邓广道:“差不多再有半月,在这之前朝廷会赶着把冬季的粮草一次运送过来,几年之前曾出现过冬季粮道断绝之事,当时谢将——哦不,谢统领便向朝廷申请,冬季三个月的粮草在初冬时一次运送完毕,算算时间,户部的粮草这会儿应该已经清点完毕,发送上路了。”
沈荨点点头:“所以这就是问题。户部这一回发送的粮草只含了望龙关三万驻军三个月的用量,而阴炽军的诏令是刚下的,等到户部把新增军队的粮草筹措完毕再往这边发送,很可能粮道已行运困难甚至断绝,一旦新增军队的粮草运送不过来,那么可能得等三个月后,而在这之前,他们要吃饭,就势必得分走望龙关三万将士的口粮,西境过来的荣策营只有五千人还好说,可是阴炽军……有整整两万人。”
大伙儿面面相觑,邓广沉着道:“沈将军说的很有可能,好在之前有过教训,谢统领也一直很重视这个问题,除了朝廷拨来的粮草,我们也一直在从其他方面筹措,现大营里储备的粮草加上这次朝廷送来的,节省一些,供五万五千兵马吃上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很好,”沈荨颔首:“只是天气寒冷,士兵吃食不能克扣,而且若战事一直往后拖,情形就很难预料了。”
邓广道:“那沈将军的意思是……”
崔宴微微一笑,接口道:“说到现在,沈将军的意思大家都还没听出来么?这是要我们主动出击,不要死守关墙。”
沈荨也不由一笑:“崔军师说的没错。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地利,也有人和,现在就是要去抢这个天时。”
“我们各方面的准备的确已做到最好,我之前也沿着北境线看了其他几个关隘,獒龙沟和万壑关的防御也堪称无懈可击,但光是防御还不够。”
沈荨端了茶盏,沉稳的声音在大帐内传开,铿锵而有力:“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御,之前樊军不断挑衅我们,想打乱我们的军防部署,现在轮到我们以牙还牙,以同样的方式去挑衅樊军,打乱樊王的规划部署和进攻准备,逼他尽早出兵!”
她说完,目光不由自主拉远,落在遥遥末座上端坐的谢瑾面上。
他下颌不着痕迹地往下一收,是个点头的意味,唇角略略上扬,不过烛影摇晃间那丁点儿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看见的人也只当是自己眼花。
沈荨心一定,埋下头去喝茶。
两人这一番隔空来往却没瞒过崔宴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瞧了谢瑾片刻,接着把目光转向正中悬挂的那幅北境地图上。
“好!”率先跳起来的是李覆,他摩拳擦掌道:“早一天开打,情形对我们就越有利,沈将军言之有理,末将心服口服,您下令吧,末将和一众叱风营将士,听凭您差遣!”
其他几位骑兵营统领一时虽未附和,但脸上也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眼光先后望向那幅北境线地图。
地图上从边境线退回三十里的樊军新驻点,已经被沈荨以朱砂标示出来,其中有几处,是樊国军队来往调配之间的驻点,历来就囤了不少兵马,对樊军来讲极为重要。
“如果大家对我方才的话没有什么异议,”沈荨扫视着众将领脸上的神情,道:“那就来议议下一件事——若我们要主动出击,先从哪里开始下手?”
李覆道:“沈将军吩咐便是了,末将没有不从的。”
几名将领听他说得直白,都朝他投去鄙夷的一瞥,李覆大声嚷嚷:“怎么?沈将军早是胸有成竹,你们难道比她考虑得还周全?”
宋珩“嗤”了一声,却也没说话,沈荨笑道:“李将军抬举我了,这我可不敢托大,北境地形和这些樊军将领你们都比我熟,大家畅所欲言便是。”
几名将领看完地图,走到沙盘跟前,一时帐内气氛活跃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谁也不能说服谁,这时谢瑾起身,慢慢往沙盘这边走,大伙儿一下都噤了声,沉默地看着他沉静走来。
因着那张面具,他身上锋利冷冽的气势更为明显,越过众人身畔的一刹那,大家的呼吸好像都滞了一滞。
他走到沙盘边,拿起沙盘边的一根细竹竿,往望龙关斜北方向一百五十里处的一个樊军驻点指了指,道:“若要主动出击,我认为,不如先拿黑龙堡开刀。”
他停了停,解释道:“黑龙堡此处,驻扎了两万樊军,这其中有樊王十万铁骑中的一万骑兵精锐,樊王登位后派了这一万亲兵到黑龙堡,可见他对此地的重视,端了黑龙堡,可以最大程度地挑衅和打击到樊王,最主要是黑龙堡军备粮草充足,可以极大地补充我们的军资。”
这时另一个重骑营腾风营的统领凌芷盯着沙盘上黑龙堡的周边地形,谨慎地说:“黑龙堡方才李将军也提过,但末将还是认为先拿黑龙堡开刀不妥,从望龙关到黑龙堡,来回就要花费不少时间,且这一路地形复杂,骑兵行军不易,另外黑龙堡附近就有几个樊军驻点,一旦救兵来援,形成合围之势,我们的人就回不来了。”
谢瑾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凌将军所虑极是,不过兵行险着,如能一举成功,必会给樊王极大的震撼和打击,兵贵神速,只要事先规划好偷袭和撤退的线路,不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李覆将手一拍:“谢统领说得好!要干就干个大的,凌将军没有胆量去,那就交给我们叱风营好了,沈将军——”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沈荨,正要主动请缨,沈荨已沉声道:“首战取黑龙堡,我认为可行,但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仍然是练兵备战,所以腾风营和叱风营的将士都不许出击,留在关内养精蓄锐,一兵一卒都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她顿了顿,清晰但坚定地说:“出关挑衅樊军的行动,都交给阴炽军。”
大伙儿愣了一愣,目光再度转向谢瑾。
他站在沙盘边,徐徐转头,看向一直端坐在大帐中央的沈荨,那面具上的兽头正好迎着烛光,一时整张脸灿然生辉,而他的一双眼睛也被衬得流光熠熠,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沈荨的目光也投过来,这两位北境军的前后任统帅一坐一站,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于半空中交汇着,谁也没先说话。
众人静默一阵,宋珩忍不住出声了:“阴炽军不能穿甲,而且这之前从未上过正式的战场,沈将军把这么危险的事交给阴炽军去干,这不是……不是让阴炽军……”
他忍了忍,没把“送死”两个字说出口,看着沈荨的目光中却有极度的不满。
李覆也道:“偷袭黑龙堡这么危险的行动,还是我们叱风营去吧,末将保证——”
沈荨一拍桌子,断然道:“李将军,你能保证叱风营的每一兵每一卒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吗?我说过,腾风营和叱风营的将士这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
李覆没吭声,宋珩讥讽道:“那就让阴炽军去冒险吗?阴炽军的闪失,沈将军就不以为然是吧?原来说了这么一大圈,是要给阴炽军一个去送死的理由,哦对了,您刚才也说,阴炽军会分去北境军的口粮——”
“怎么说话的,注意你的措辞!”崔宴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厉声喝道。
宋珩脖子一梗:“难道不是么?你们不敢说,我来说——阴炽军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不穿甲不戴盔,刀枪砍在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万一遭到合围,能突围回来多少人?”
他这话一说,凌芷等几名将领也都小声附和,沈荨待众人说完了,才再度看向一直没表态的谢瑾,笑了一笑,道:“黑龙堡是谢统领自己选的,他若是改了主意从其他容易的地方开头,我也没有意见,谢统领——你说呢?”
谢瑾唇角抿开一丝笑,慢慢道:“不改,就从黑龙堡开头。”
“好!”沈荨点头:“若是能一举拿下黑龙堡,抢回来的粮草物资,一切都归阴炽军所有,我绝不拿一分一毫,今后也是如此。谢统领,我不会派任何一支北境军队伍去支援你,你可想好了。”
谢瑾朝她行了一礼,直起身子时注视她片刻,微微笑道:“多谢沈将军给阴炽军这样一个机会,您放心,阴炽军的口粮和军资,我们会自己一分一分抢过来——那我这便告退,阴炽军刚刚入营,还有诸多杂务需要处理。”
谢瑾出帐后,宋珩小声嘀咕一句:“这是要往死里逼啊……”
沈荨冷冷看他一眼,宋珩还待要说,崔宴狠狠瞪他一眼,“闭上你的嘴,阴炽军统领都无意见,你瞎嚷嚷什么?”
众人散了后,沈荨出了中军大帐,上了马往营地后方的沙地行去。
望龙关大营约莫占地三四顷,依着山坳中起伏的地势,营帐都建在山地略高处,大营后方的低洼处有一大片沙地,崔宴接到谢家关于阴炽军的消息后,便把这一片沙地圈了起来,作为阴炽军的营地。
现沙地内已搭起了稀稀落落的帐篷,还有一些正在搭建,中心空出一大片作为操练所用的小校场,此刻校场四周燃着熊熊的火把,中心的大火堆边,排着几列纵队,是刚刚入营的一批阴炽兵。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装扮也奇奇怪怪,但无一例外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沉默的阴鸷和桀骜,黑暗的天空下队伍缓缓蜿蜒波动,如蛰伏徐动的毒蛇,是与沙地之上的营地中,铿锵肃穆的正式军队截然不同的一种幽暗乖戾。
火堆边有几名工匠正在忙碌着,一张张的青铜面具从火炉中被夹出抛进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冒出的烟气混着火光,那一片烟雾缭绕,火光腾腾,却又诡异地安静。
冷却的青铜面具从水里拎出后,扔到箩筐里。每一名阴炽兵在一边的吏目那登记后,便沉默着走过来半跪下身子,由工匠为他们带上面具,在脑后扣死。
从此,他们被打上了鲜明的烙印,这沉重而坚硬的兽鬼面具再也不能摘下,提醒着他们不甚光彩的过去,不被认可的现在和需要竭力死拼才能获得尊重与光明的未来。
风扬起沈荨的披风,她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高地下的这群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的脸上已经覆上了面具,除去身上的衣饰,他们的个人特征基本隐去,一眼望去是千篇一律的阴狠乖张,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一群饿鬼猛兽。
这也是皇帝此举的另一重期望。
阴炽军一出,鬼哭神嚎,风雷引动,他们将成为大宣历史上最毒辣凶戾的一支队伍,阴火烧过的地方,寸草不生,白骨堆枯,他们将是来自阴间的使者,在神州大地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这面具,是阴炽军所有将士无声的宣誓与决心。
沈荨的目光转向沙地小校场边上,那里有三人骑在马上,沉默地看着场内的情形。谢瑾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背上,脸上的面具在光火映照下幽光冷烁,他身后一两步开外,是已经覆上了青铜面具的祈明月与穆清风,沈荨从衣饰上认出了他们俩。
狂风搅动焰尾朝谢瑾扑来的那一刻,他朝沈荨所在的方向转过脸来,束成高马尾的发丝在他身后张狂地扬起,于劲风火焰中喧乱狂舞。
身后有马蹄声渐渐靠近,沈荨转过头来,见是崔宴。
崔宴朝她行了一礼,策马上前往坡下瞧。
“这是第一批入营的士兵,明日陆陆续续会再来几批,大概明天晚上能到齐,”他道:“拨给阴炽军的军帐和物资,都是营里最下等的,我也吩咐过邓司使,阴炽军用的每一笔粮草都要做好记录,回头等他们抢了粮草回来,即刻便还上。”
沈荨点点头:“阴炽军必须要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才能保持住他们身上的凶性和戾气,要想得到更好的东西,就必须像饿虎扑食一般,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崔军师很明白。”
崔宴感叹一声:“毕竟是我掌了两年的队伍,哪会不明白……阴炽军也需要黑龙堡这样的战役来染红他们的第一柄出鞘之剑,宋都尉他们不明白将军苦心,还请将军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沈荨笑道:“军师多虑了,我哪会放在心上,对了,之前请军师做的事,不知进展如何?”
崔宴略有些意外,斟酌了片刻才道:“之前本已着手在做,暗军事发后就停了,沈将军如果要我继续,那我在两日之内,定把剩下的事完成。”
沈荨心下了然,转头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崔军师还是继续吧,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一名将士为了所谓的忠义做无畏的牺牲,这一点从未变过,即使我现在是北境军统帅,我的态度也是一样——上阵杀敌我会拼尽全力,也会尽我所能把樊军拦在关墙之外,但若事态发生不可逆转的紧急情况,我也会尽量保住北境军的将士,朝廷若因撤离之事怪罪下来,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便是。”
崔宴有些动容,半晌五味陈杂道:“是。”
他停了一停,踌躇道:“之前我——”
沈荨打断他:“我有话要跟谢瑾说,军师和我一起么?”
崔宴往后退了两步:“我就不去了。”
沈荨在高处,凝视着低处的那一人,略动了动缰绳,正要策马下行,山坡另一边的一丛枯草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远远朝马上的沈荨狠狠瞪了一眼,疾疾往营地里奔去。
沈荨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谢思,她自回到望龙关大营后,还未见过这小鬼,她知道谢思来了望龙关后被安在李覆的叱风营,平日就睡在百人的大帐里,和最底层的士兵混在一块儿,但她直到此时,还未有时间和谢思好好聊一聊。
她正要调转马头往谢思的方向去,身后的崔宴止住她:“我去。”
沈荨犹豫片刻,道:“也好。”
她转过头来,看见谢瑾的身边已多了两人,是宋珩和凌芷,这两名将领沈荨知道,在北境军中是追随谢瑾已久,亦很尊崇他的人,这时抽空过来关心一下阴炽军的情形也不足为怪。
沈荨打马下了坡地,缓缓往那边走,宋珩凌芷立刻朝她望过来,凌芷下马朝她行了一礼,宋珩也不情不愿地招呼了一声:“沈将军。”
沈荨“嗯”了一声,看向谢瑾:“谢统领,借一步说话。”
谢瑾微微一笑:“沈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宋珩也道:“对,沈将军对阴炽军又有何吩咐,我们也一起听一听。”
凌芷将宋珩衣袖一拉,翻身上马使了个眼色,又朝沈荨行了一礼,扯着宋珩的马缰走了。
沈荨驭马前行几步,调转马头与谢瑾并肩而立,两人一同瞧着前方火堆边渐渐稀落下来的人影,两名工匠已经收了工具,在整理箩筐中还未用到的面具。
火光憧憧中沈荨的侧脸被映得通红,谢瑾瞄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眼光。
“人到齐再整顿一日后,我会率军出发去黑龙堡。”他低声道。
“需要马么?”沈荨问。
谢瑾摇头:“不用。”
沈荨没再问,谢瑾再瞧她一眼,她微微虚着眼睛,睫毛扑扇着,还伸手扇了扇飘散过来的烟尘灰烬。
他忍不住改了主意道:“这边烟大,要不还是去一边说吧。”
沈荨没做声,下了马跟在他后头往边上走,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坡下一棵枯树边,她揉了揉眼,朝他望过来。
谢瑾看了看周围,背过身将她笼在阴影里,抬起她的下颌,俯身轻轻吹去她眼睫上沾的灰尘。
沈荨仰着脸一动不动,黑暗中被沙迷过的眼角微微泛着红,眸中闪烁着隐约的波光。
那盈盈碎光一点一滴漾在他心湖上,谢瑾胸腔鼓动,里头软得一塌糊涂,强撑着退开两步。
这是个错误,他想,或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好一些,他不该带她来这里。
沈荨垂下眼:“你出发后先往西绕五里,孙金凤和冯真已经率领荣策营从西境往这边赶,我让他们在蟠龙岭附近暂时扎营,他们会在那儿等着你们,荣策营有五千将士,也就有五千盔甲,你挑五千人换了以后再去黑龙堡。”
谢瑾心房悄动,注视她片刻,轻轻笑了:“不需要。”
沈荨眼中现出一丝坚持:“换甲的事不会有别人知道。”
“真不需要。”谢瑾温声道,那青铜面具上的刻纹在夜光之下狰狞而凶恶,冷酷地贴合着高挺的鼻梁,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却柔如星光下轻波荡涤的大海,一波波的温浪涌过来,她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了。
她看了看周围,这株枯树生在坡下的低矮处,前方不远是一片已经搭好的营帐,正正好将这一处卡在一个角落里。
虽然隐蔽,但两个人一同消失的时间太长,终归是不好。
凄冷的月光从枯树枝丫间钻下来,有一线正正投在谢瑾面上,沈荨没能控制住自己,伸手抚上那泛着幽冷光芒的面具,谢瑾即刻站前一步,再度将她挡在树干与自己的身躯之间。
他低着头,由得她的指尖在那面具上细细勾画,画出一腔缭乱的心思牵念。他亦伸手,将自己落在她颈间的几丝乱发挑开。
他压抑的呼吸落下来,到了她脸上,只剩下凉凉的一线轻风,沈荨恍然回神,收了手身子往后一缩。
他忍不住靠过来,冰冷的金属挨到她脸上,她不觉轻抖了一下,感觉颈后的汗毛一下全都竖了起来。
他俯着身,唇几乎贴到她唇上,玄色衣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交领之上的喉结不断滑动,但他终是没更进一步,只是感受着她唇间呼出的气息。
沈荨定定神,目光从他颈脖间撇开:“一切小心,不管你需不需要,荣策营都会在蟠龙岭暂驻,孙金凤会带人在黑龙堡东面的高地上看着,若有需要,以烟弹发出的信号——”
谢瑾打断她:“你会去吗?”
“我……”她犹豫着,思绪有点空,因为感觉到他一只手臂揽了过来,手掌贴上自己后腰。隔着铠甲,他掌心的温度应该并未传过来,但她仍是觉得后腰处似乎有一片热意传开,那只手掌稳稳地托着她的腰,他坚持着,像是在催促她下定决心。
“你会去么?”谢瑾重复道,掌心用力,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沈荨的一侧肩膀贴上他鼓动的胸膛,他的下颌抵在她一侧耳窝,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耳廓,呼吸不再是温凉的,而是一点点变得灼热,将那柔软的耳廓煨得暖暖的,红红的。
沈荨从他肩上望出去,前方营帐的拐角外现出飘忽的火光,远处人来人往,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偏头躲开他亲昵的动作,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咬了咬唇,道:“好吧,我会去,好好打一场漂亮的仗给我看。”
谢瑾唇角上扬,眸中也漾着笑意:“遵命,沈将军。”
沈荨放了他的衣领,又替他把衣襟抚平:“现在放开我,再把你的手拿开。”
“这个就不能遵命了,”谢瑾没收手,眸子里笑意淡去,只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像是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脆弱:“再一会儿就好。“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她腰后,双手交扣在一起一用力,几乎把她的双脚都从地面上抱离,他把头埋在她颈间,低声道:“这是阴炽军的第一场仗,凶刀出鞘长戟相斩,封喉一战饮尽鲜血,我一定会胜——而我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