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书名: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杨武能(译) 本章字数:8940 下载APP
回修道院后的头几天,歌尔德蒙独自住着一间客房。后来,经他本人要求,他的住处迁到了内院旁边的一所楼房里,正对着铁作铺。院子很大,四周房子不少,像市集一般热闹。
旧地重游,歌尔德蒙不胜唏嘘感慨。这儿除了院长认识他外,谁也不知他是何许人。修士和俗人一样都生活得井井有条,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全不来打扰他。可是,院子里的那些树,那些门和窗,那座磨坊和磨轮,那些小径上的铺路石,还有回廊前枯萎的玫瑰花丛,谷仓和斋堂顶上的鹳鸟巢,它们却全都是认识他的。每一角落都飘逸出他往昔的气息,他青春的气息,如此芳馨、如此动人;爱驱使着他重新观看所有的物件,重新倾听所有的声音:晚祷的钟声,礼拜日弥撒的钟声,推动磨轮的流水在长着青苔的幽暗小水槽中发出的潺潺声,木屐打在石板地上的啪啪声,看大门的修士傍晚去锁门时钥匙串发出的叮叮声。在学生斋堂檐漏下的石水沟旁,仍然蔓生着同样的小草:牛耳草和车前草;在铁作铺前的园子里,那株古老的苹果树仍同样远远地伸展着弯曲的枝丫。但是,每次都使歌尔德蒙更加激动不已的,是听见那下课的铃声。铃声一响,学童们一下子都“通通通”地冲下楼梯,涌进院子,一张张童稚的脸庞全都那么年轻、痴憨、可爱——他自己过去也真的曾经如此年轻、笨拙、漂亮和天真无邪吗?
可是,除了这所他十分熟悉的修道院,歌尔德蒙也发现了一个近乎陌生的地方。还在头几天,它就闯进了他的眼帘,使他感到它越来越重要,并且慢慢地才与这个他熟悉的地方融为一体。尽管院里没有增加任何新东西,一切情况仍如他当学生时、甚至再早几百年那样,但他观察事物的眼光却不再与当学生时一样了。他观看和体会着这些建筑的尺寸,这些教堂的穹顶,这些古老的壁画,这些立在祭坛上和门廊下的石刻像、木雕像。虽然投进他眼帘的没有任何当时不存在的东西,可他却是现在才发现了它们的美,发现了创造它们的精神。二楼教堂里那尊古老的圣母像,他在少年时虽说也挺喜欢并且临摹过,但只是到了今天他才以清醒的目光看见了它,发觉它乃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万难侥幸超越。这样的作品院里有很多,都像在家里似的自自然然地耸立于古老的墙壁前、廊柱间和穹顶下,成为独立的存在,但又不是偶然凑在一起,而是由同一种精神所产生。几百年来,在这里所建造、雕塑、绘画以及生活、思考和传授的一切,都一脉相承,源于同一种精神,彼此和谐共存,犹如一棵树的许多枝干枝丫。
在眼前这个宁静和谐却又强有力的世界里,歌尔德蒙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尤其是他看见约翰院长——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井井有条地管理着一切,他自觉渺小的心情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在博学、严厉的约翰院长和纯朴、善良的达尼埃尔院长之间,尽管存在着巨大的个性差别,但两人都为同一种精神、同一种思想、同一种秩序服务,都通过它们获得荣誉,为它们牺牲个人。因此,他们两人就像他们的装束一样,彼此十分相似。
在歌尔德蒙眼里,处于自己这座修道院中的纳尔齐斯真是伟大之极,以致没多久就几乎不敢再用“你”和“纳尔齐斯”称呼他;虽然纳尔齐斯仍一如既往,待他如朋友和客人那般亲切。
“我说,约翰院长,”有一天歌尔德蒙对他说,“看来我得慢慢习惯你这个新名字。我必须告诉你,我在你们这儿觉得很不错。我几乎想向你办一次总告解,在赎清罪过以后再请求你吸收我当个在俗的修士。只不过,这一来我们的友谊就完了,因为你是院长,我成了你的手下。但是照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你身边,看你辛勤工作,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也渴望干干活儿,向你表明我是怎样一个人,有何本领,让你看一看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是否值得。”
“对于你的想法我感到高兴,”纳尔齐斯回答,如今他用词比以往更精确和讲究了,“你随时都可以着手布置你的工作室,我马上指示铁匠和木匠,让他们听候你的调遣。这儿就地能解决的材料,你尽管取用!其他必须从外地订购和运送的东西,请开个单子来。现在请听我对你和你的意图谈谈看法吧!你得给我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因为我是个做学问的人,也希望以我的思想观点来谈谈这件事,但除了学者的语言便没有别的语言。所以请你能像以往一些年里经常做的那样,耐心地听我讲下去。”
“我尽力而为。你只管讲吧。”
“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们的学生时代我已不止一次对你讲过,我认为你天生是个艺术家。当初,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位诗人;因为你在读书和作文时,表现出对理念的和抽象的东西有某种反感,而特别喜爱带有情感和诗意的词语,即那些能让人产生某种想象的词语。”
歌尔德蒙打断了他。
“请原谅,难道你所喜欢的那些概念和抽象词,不也是一些想象和形象吗?或者你真的喜欢用那些不能让人产生任何想象的词来进行思考吗?不产生想象就进行思考,这从根本上讲是可能的吗?”
“问得好!但人当然可以不想象就进行思考!思考与想象没任何关系。思考不借助形象,而借助概念和公式。刚好是在形象停止活动的地方,开始了哲学思维。我们在年轻时一度争论的,正是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世界由形象构成;对于我则由概念构成。我经常告诉你,你不适合当思想家,并且也对你讲,这并非你的缺陷,因为尽管如此,你却会成为形象王国的主宰。注意,我现在要向你解释清楚。当初,要是你没有走向世界,而是做了思想家,你就会酿成不幸。因为你会变成神秘学家。神秘学家,说得简单和粗暴些,就是那种没有摆脱想象的思想家,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思想家。他们是一些隐秘的艺术家,是不吟诗的诗人,不挥笔的画家,不作曲的音乐家。他们中间有些极富才华和心灵崇高的人,但毫无例外,全都是些不幸的人。你本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感谢上帝,你并未如此,而成了一位艺术家,掌握了形象世界,成了它的创造者和主宰,没有作为思想家而陷入无用武之地的窘境。”
“我担心,”歌尔德蒙说,“我永远也不明白你那个无须想象就能进行思考的思想世界。”
“噢,会的,立刻就会明白。听着:思想家力图通过逻辑去认识和表现世界的本质。他知道,我们的理智及其工具逻辑是一些不完善的手段——正如一位聪明的艺术家也清楚了解,他的画笔或雕刀,永远不能把天使或圣者的光辉本质完满地表现出来。但尽管如此,思想家也好,艺术家也好,却仍以各自的方式在努力着。因为他们不能不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一个人只有尽其天赋所能去努力实现自我,才能做他可以做的最崇高的和唯一有意义的事。所以过去我一再告诉你:别模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者,要走自己的路,努力实现你自己!”
“我懂了一半。可究竟什么叫作‘实现自我’呢?”
“这是一个哲学概念,我无法另作表述。对于我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弟子来说,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概念是:完满的存在。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存在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未来的、混合的,由可能性所构成。上帝可并非混合的,而是一个统一体;他并非有可能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现实。我们呢,却是暂时的、变化的;我们只是些可能性;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完满,不存在充分的存在。然而,当我们从潜力变成行动,从可能走向实现的时候,我们也就参加了真实的存在,也就进一步接近了完满与神性。这个过程,你只能从亲身的经验中认识到。你是一个艺术家,创造了一些形象。要是你的这样一个形象能真正获得成功,要是你能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作为一位艺术家,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朋友,你现在看见我待的地方和承担的职务,就我的天赋而言,是较易于实现我自己的。你看见我生活在一个适合我,并对我有帮助的团体和传统中。一座修道院并非天国,不足之处比比皆是;但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过规规矩矩的修士生活却比过世俗生活有益得多。我不想谈道德伦理;纯粹从实践方面讲,以锻炼和教授纯粹思维为己任的我,就需要避免尘世的干扰诱惑。也就是说,与你相比,我在我们这修道院里要容易实现自我得多。我非常赞赏你也找到了一条路,成了艺术家。要知道,你所经历的困难实在大得多啊。”
听到朋友的称赞,歌尔德蒙既难为情又很高兴,脸不由红了。为了引开话题,他打断纳尔齐斯:“你希望给我讲的话,大部分我已能明白。可有一点我还总是不懂,也就是你所谓的‘纯粹思维’,没有形象的思维,仅仅运用语言而不产生任何想象的思维。”
“噢,我可以用一个例子给你讲清楚:想想数学的情况吧!那些数字包含什么想象?或者加号和减号包含什么想象?一个方程式包含着什么形象吗?完全没有!当你去解算术或代数题时,任何想象也帮不了你的忙;你是在学得来的思想形式的范围内,完成一个形式性的任务。”
“是这样,纳尔齐斯。要是你给我写出一连串的数字和符号,我就可以不加任何想象便明白它们,在加号、减号、开方号和括号等的引导下,解出这道题。我是说:我曾经能够,现在早就不能了。但是,我不能想象除了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完成这样的形式的任务还有其他什么价值。学习运算自然挺好。可我却觉得,一个人要是终身坐着解算数题,没完没了地往纸上画数字,这就既无意义,又很幼稚。”
“你错了,歌尔德蒙。你以为,这个勤奋的数学家一直在做一位教员布置给他的作业。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提出问题,它们会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的心中。一个人要作为思想家去探索空间的问题,他就必须先用数学的方法演算和测量一些真实的和假定的空间。”
“不错。但是这作为纯粹思维的空间问题的探索,在我看来事实上也不值得人们去经年累月地劳神费力。‘空间’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虚无的和不值得思考的,只要我不同时想象着一个真实的空间,比如星空吧。而观察和测出星空的大小,在我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
纳尔齐斯笑眯眯地接过话头:“你原来想说,你认为思想毫无意义,但把思想用于实际的和可见的世界,却是有意义的。我可以回答你:我们绝不缺少运用思想的机会以及毅力。例如纳尔齐斯这位思想家吧,他就把思考结果既用到了他的朋友歌尔德蒙身上,也无数次地用到了他手下的每一个修士身上,而且时时刻刻还在这样做。可是,倘使他事先不经过学习和练习,又叫他‘运用’什么呢?还有,艺术家也是不断在训练自己的眼睛和想象力;我们称赞他们的这种训练,即使它只在少数真正的艺术品中显示出效果。你可不能鄙弃思想本身,却又赞成其‘运用’啊!矛盾是一目了然的。这就是说,我应该冷静思考,以其效果来对我的思想做出评价,正像我以你的作品来评价你的艺术一样。眼下你感到焦躁不安,因为在你和你作品之间存在着障碍。搬掉这些障碍吧!赶快建起工作室来开始你的创造吧!在工作中,许多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歌尔德蒙所希望的莫过于此。
在院子的大门旁,他发现有一间适合做工场的房子。他叫木匠做一张绘图桌和另外一件工具,并亲手绘了详细的图纸。他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让院里的车夫从附近的城市陆陆续续把所需的物品捎回来。他到木工房和森林里去看已采伐下来的木料,从中选出许多适合的,一根一根搬到工场后面的草地上,让它们在那儿干着,还亲手在上边盖了个棚子防晒避雨。他也常常跟铁匠打交道,铁匠的儿子是个好幻想的年轻人,完全被他迷住了,成了他的朋友。他和他待在熔铁炉、铁砧、淬火槽和砂轮旁,一混就是半天,制造出各式各样弯的或直的雕刀、凿子、钻子,以及修整木料所需的刮铁。
铁匠的儿子叫埃利希,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到处帮歌尔德蒙当下手,对他的工作怀着热烈的关注与好奇。他渴望学弹琴,歌尔德蒙答应教他,并且允许他将来在他的工场里尝试做做雕刻活儿。每当歌尔德蒙在院里感到无聊和烦闷,就可以到埃利希处休息休息,小伙子暗暗喜欢他,对他敬重到了极点。他常常求歌尔德蒙给他讲尼克劳斯师傅和主教城。有时歌尔德蒙也乐于如此,但讲着讲着,会突然大吃一惊:自己怎么竟像个老人似的坐在这儿,给人讲起自己过去的游历和事迹来,他的生活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呀。
最近一些时候,他大大地变了,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是人们从前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曾察觉。流浪和不安定生活的困苦,早已损耗了他的精力;特别后来瘟疫时期的无数可怕遭遇,最后让伯爵抓住以及那地牢中的恐怖之夜,都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给他的外貌留下了这样那样的痕迹:金黄色的胡须里夹着根根白毛,脸上牵起了细细的皱纹,时常出现的失眠之夜,内心偶尔感到的某种倦意,欲望与好奇心的衰减,一种灰溜溜的淡漠和厌烦情绪,诸如此类。在他为自己的工作做准备时,与埃利希谈天时,在铁匠和木匠的房子里干这干那时,他会振奋起来,变得又活泼又年轻,大家都佩服他,喜欢他;但这种时候一过,人们往往看见他半小时、一小时地闷坐着,毫无生气,神情冷漠,脸上做梦似的挂着微笑。
眼下,对于他重要的问题,是从何处着手工作。他在这儿雕的第一件作品,他想以它报答修道院殷勤好客的作品,不应是件随手拈来摆在某个角落满足人好奇心的东西,而应像那些古老的艺术杰作一样,成为这所修道院的整个建筑与生命的一部分,要能完全融合进去。他最希望雕一座祭坛或一座布道台,可惜对这两者院里都不再需要,也没有容纳得下的地方。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另一件工作。在神父们的斋堂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壁龛,吃饭的时候总有一位年轻神父坐在里面,念《使徒行传》给大家听。这个壁龛毫无装饰。歌尔德蒙决定把通向壁龛的扶梯以及龛中的书案,都用一些木雕装点起来,使其差不多像一座布道台,上面要有一些较高的浮雕像,以及几尊几乎完全悬空独立的全身雕像。他把这个计划告诉院长后,受到院长的赞扬和欢迎。
现在终于可以动手工作了——已经下雪,圣诞节也已过去——歌尔德蒙的生活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面貌。对修道院来说,他几乎像失了踪,谁也再见不到他。他不再等着下课后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童们,不再到树林中游荡,不再徘徊于回廊底下。而今他在磨坊主家里搭伙——这已经不是他当学生时常去拜访的那位磨坊主了。再则,他的工场除了他的助手埃利希,此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有些日子,连埃利希也听不见他说一句话。
经过深思熟虑,歌尔德蒙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提出了如下方案:作品应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表现人世,一部分表现上帝之言。下面为一部分即台阶,应由一根巨大的橡木做材料,围绕着它雕出上帝的造物,将自然界的种种形象以及先民的简朴生活表现出来。上面为一部分即栏杆,则应托负着四位福音传播者的雕像。四尊雕像之一应具有已故达尼埃尔院长的形象,第二尊应雕成他的继承人已故马丁神父的模样;而借圣路加的形象,歌尔德蒙则想使他那尼克劳斯师傅的面貌长存下去。
他碰到很大的困难,比他预料的困难还要大。它们使他忧虑,然而是甜蜜的忧虑;他痴心而绝望地追求他的作品,好像追求一个寡情的女子;他和他的作品进行着无情而耐心的搏斗,就像一位钓了条大梭子鱼的钓翁:鱼儿每挣扎一下,都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变得更加敏感。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修道院,也几乎忘记了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来过几次,但除去几张素描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想不到歌尔德蒙有一天提出来一个叫他十分诧异的请求,要纳尔齐斯听他办告解。
“以前我不能做这件事,”他坦率地说,“以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在你面前感到十分卑微。如今我感到好了一些,已经有了工作,不再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再说,既然我已生活在修道院中,也得适应院里的秩序嘛。”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不愿再等。在回修道院头几个礼拜的恬静生活里,在对重临故地的感慨和对青年时代的回忆中,在应埃利希的请求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已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清清楚楚、有条不紊的回顾。
纳尔齐斯接待他时并不显得特别庄重。告解持续了两个小时,院长面无表情地听他朋友讲自己的历险、痛苦与罪恶,提了不多几个问题,除此从未打断他,甚至听到歌尔德蒙承认自己对上帝的公正与仁慈失去了信仰时,仍然无动于衷。当他听出歌尔德蒙受了许多磨难与惊骇,不止一次已濒于毁灭的时候,他却有些吃惊;可随后又禁不住微微笑了,为他朋友始终保持着天真无邪的本性而深深感动。因为他发觉,歌尔德蒙为之忧虑和忏悔的不虔诚想法,与他本人思想中的怀疑和危机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让歌尔德蒙惊讶甚至失望的是,忏悔神父并不把他的那些罪孽看得多严重,虽然因为他不祈祷、不办告解、不领圣体的过失,纳尔齐斯狠狠训诫了他,给了他一个惩罚,即在他重新领圣体前的四个礼拜里,应当过节制和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赶早弥撒,每天晚上念三遍《我们的圣父》和一遍《圣母颂》,作为赎罪。
最后,纳尔齐斯对他说:“我奉劝你,请别以为这样的惩罚太轻。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弥撒经文。你应该一字一句注意听,专心体会它的含义。至于《我们的圣父》和其他几首赞美诗,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念,并指出你该特别注意的词句和意义。这些神圣的话,你不可像说凡人的话和听凡人的话那样念和听。当你发现自己是在有口无心地嘀咕,你就应该想想今天的忏悔和我的告诫,就应该从头念起,并照我教你的那样记到心里去——这样的时候是不会少的。”
不知是一个巧妙的机缘呢,还是院长对心灵学的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从这次的忏悔和赎罪中,产生了一个对歌尔德蒙来说是充实和宁静的时期,使他深感幸福。如今,他进行着一项既极其紧张,又使他十分忧虑和满意的工作。他每天早晚做做功课,内容虽说简单,却完成得认认真真,因此每天激动狂躁的心情也得以消除,在他的生活中建立起了一个更完美的秩序,帮助他克服了一个创造者常有的危险的孤独感,将他像孩子似的领进了上帝的国度。他不得不为他的作品独自奋斗,感官与心灵无时无刻不处在狂热的激动之中;但是每次一祈祷,又使他变得纯洁无邪起来。工作时他常常气恼和焦躁得快要燃烧似的,要不就兴奋得发狂,早晚的祈祷便有如一盆冰水,他沉浸在里面既冷却了兴奋的狂热,也冷却了绝望的焦灼。
不过这也并非百试百灵。一天紧张工作之余,他间或也在晚上久久静不下心来,有几次甚至干脆忘记了祈祷。还有不少次,他在祈祷时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老有一个想法在妨碍和苦恼着他:这样地祈祷上帝,到头来不过是犯傻而已,上帝也许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帮助不了他。他于是去向他的朋友诉苦。
“坚持下去,”纳尔齐斯说,“你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你不必考虑上帝是否听见你在祈祷,不必考虑你能想象出的那个上帝是否存在。你也不必考虑你的努力是不是犯傻。与我们所祷告的上帝比较起来,我们的一切作为都是愚蠢的。你应该绝对禁止自己在做功课时产生这种愚蠢的孩子气的念头。你应当诚心诚意地念你的《我们的圣父》和《圣母颂》,就像你在唱歌和弹琴时一样专注,绝不能自作聪明,心猿意马,而要尽可能准确、完美地把一个一个的音唱出来奏出来。你在唱歌时,从未边唱边考虑是有用还是没有用,而是只顾专心地唱罢了。你在祈祷时同样应当这样。”
情况又有了好转。歌尔德蒙紧张而焦渴的自我,又消融在苍穹似的伟大秩序中;神圣的字句像颗颗明星,辉耀在他头顶,照彻他的心灵。
歌尔德蒙在赎罪期满领过圣体以后,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继续在祈祷;院长发现这个情况,心里极为满意。
这期间,歌尔德蒙的工作有了进展。那架螺旋向上的阶梯已变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充满着植物、动物、人体等各式各样的形象,在葡萄叶和葡萄丛中央的地方,雕着人类祖先诺亚;整个作品俨然是一幅自然界的缩影,一首造物之美的颂歌,布局自由、大气,但却暗暗受着一种神秘的秩序的调度。在这几个月里,谁也没被允许进工场参观,只有一心一意盼望将来做个艺术家的埃利希在旁边打下手。有些日子,连他这个下手也不准进去。但在另一些时候,歌尔德蒙也教教他,指导他试刻一些东西。歌尔德蒙为有了一个崇拜者和弟子而感到高兴;他想在这件工作完成和成功后,求埃利希的父亲把儿子交给他培养,使他成为自己的长期助手。
至于那些福音传播者的像,他是在自己心绪最好、一切都和谐光明、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雕的。他觉得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以达尼埃尔院长为原型的那尊雕像,在它的脸上闪烁着纯洁善良的光辉,他非常喜欢它。对尼克劳斯师傅的形象他却不怎么满意,虽说埃利希最为欣赏。这个形象表现出矛盾和悲哀,似乎脑子里充斥着创造的打算,同时又深知这创造毫无价值,因而内心失去了和谐与单纯,感到绝望、悲哀。
达尼埃尔院长的像雕成了,歌尔德蒙便吩咐埃利希把工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用布把作品的其余部分统统遮起来,唯独让那尊像露在外边。然后他去请纳尔齐斯。由于纳尔齐斯正忙着,他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工场,来到那尊他自己满意的雕像前。
纳尔齐斯站在那儿,带着一个学者所有的全神贯注的表情,不慌不忙地、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雕像。歌尔德蒙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哦,”他暗想,“要是这会儿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不够格,那就糟了。不论是我的作品欠佳或是他不懂行,总之那么一来,我在这里的全部劳动都失去了价值。我就等着看结果吧。”
这几分钟在歌尔德蒙仿佛长达几个小时,他想起了尼克劳斯师傅捧着他的第一张素描审视的那个时刻。由于紧张,歌尔德蒙两只手相互握住,连热汗也出来了。
纳尔齐斯终于转过身来,歌尔德蒙心里的石头立刻落了下来。他在自己朋友瘦削的脸上看见了某种光彩,某种自少年时代逝去后就再不曾出现过的微笑;它近乎羞涩,流露出友爱与诚挚,它在这张充满精神与毅力的脸上闪闪发光,暂时驱散了这张脸上所有的孤傲神情,让人窥见了一颗满怀仁爱的心。
“歌尔德蒙,”纳尔齐斯声音很轻很轻,但仍然字斟句酌地说,“你不会指望我突然间变成位艺术鉴赏家吧。我不是艺术鉴赏家,你知道。关于你的艺术,我能讲的话都不会不使你感到好笑。不过我还是得说:我第一眼看见你这个福音传播者,便认出是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而且又不仅是他个人,是他当时对我们所意味的一切:高贵,善良,纯朴。就像当年他站在我们这些怀着敬爱之心的少年人面前一样,如今已故的院长又带着当时对于我们是神圣而难忘的一切,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亲爱的朋友,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珍贵的礼物,你不仅把达尼埃尔院长还给了我们,而且让我完全认识了你,第一次完完全全认识了你。现在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啦!让咱们别再谈这个问题吧,我没有这种天赋。哦,歌尔德蒙,咱们总算有了今天!”
宽敞的工场里沉寂了。歌尔德蒙看出他朋友的心里很激动。他自己呢,也窘得气都透不过来。
“唔,”他仅仅说,“我很高兴。不过,你该用膳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