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3782 下载APP
那小伙子绕道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脱下军服,换上一身农家子弟的装束。眼下,他穿着一身蓝的粗布衣服,配上他那黝黑的麻脸,看上去可真像个乡下小伙子,活灵活现的王龙的后代。他的坐骑是一匹老白驴,一件破棉袄叠起来当作驴鞍,他时不时用光脚丫子踢踢老驴的肚子,催它赶路。看到他在炎炎夏日之下半睡不醒似的模样,没人会想象出他是在奉命送信,准备买三千支枪送到并不打仗的地方去。他不打瞌睡时,便边走边唱军歌,他就喜欢唱歌。田里的农民听到他唱着军歌,停下活,抬起头来不安地打量着他,有个农民在他身后大声嚷道:“该死的,唱什么当兵小调——你倒是想把黑乌鸦唱回来不成?”
小伙子很开心,一路上还不时吐唾沫,东吐一口,西吐一口,显得有点毫不在乎,并摆出一副想唱就唱的样子。其实,除了军歌,别的歌他也不会唱,他在行伍中混了这么久,不可能要求他唱出的歌和农家小调一样。
他在第三天中午到了家,在丁字路口,他下鞍步行,碰巧他的大堂兄在路边闲逛。大堂兄一见是他,就止住打哈欠,忙招呼道:“嘿,当将官了吧?”
麻脸小子立即诙谐地回敬一句:“还没哪,可我至少中了个第一名!”
他这么说多少有点挖苦他的堂兄的意味,因为大家都知道,王地主夫妇俩总是吹嘘他们如何教导大儿子念书,准备下一季送他去某个学府赶考,将来他准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云云。但是,过了一季又一季,然后一年又一年,他却从来没有去赶过考。麻脸小子同他堂兄说话时看得出,他前一个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鬼混过,睡到现在才起床,而且也不是到什么学校去,而是到茶馆去混日子。这位堂兄既瞧不起人又爱挑刺,对麻脸小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至少中了第一名的将官连一件绸大褂也穿不起,哼!”
他说完也不等答话就径直走了,他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踱着方步,身上那件嫩绿色大褂随着脚步一飘一飘的。麻脸小子笑了笑,朝他身后吐了吐舌头,走进自己的家门。
他一跨进自己家的大门,发现一切依然如故。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屋内房门敞开,他看见他爹坐在桌旁独自一人吃着,小孩子们照常是端着饭碗跑来跑去的,他母亲站在门口,端着碗,用筷子往嘴里扒饭,她一边嚼,一边和来借东西的邻家女人闲聊,说什么前天夜里一只猫偷了条咸鱼,那条鱼高高地挂在大梁上,竟也被它抓到了。她看到麻脸儿子时,冲着他大叫起来:“嗨,正好回来吃饭,赶得可真巧!”说完又继续同那女人聊天。
小伙子对母亲只是笑笑,叫了一声,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进了房。他父亲朝他点点头,稍有点意外。儿子恭敬地叫了声“爹”,然后转身自己动手拿了一只碗、一双筷,从饭桌上往碗里盛了饭,走到旁边,坐在一条凳子上吃起饭来。有长辈在时,小辈只能坐在一边,而且不能舒舒服服地坐满一个凳面。
吃完饭,父亲在自己的饭碗里倒了点茶,但没有倒满,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十分节俭。他呷了几口茶后,对儿子说:“带回什么话吗?”
儿子说:“有的,这儿不便说。”他这么说是因为弟妹们围成了一圈,一声不响地瞧着他,他是个陌生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好奇地听着。
此时,母亲回到饭桌旁添饭,她胃口很好,每次都要吃到她丈夫吃完饭走了好久,她才吃完。她两眼盯着儿子说:“我敢肯定,你足足长高了七八寸!怎么穿这身破衣服?你叔叔没好点的衣服给你穿?他们给你吃什么长成这么个个头——一定是好酒好肉喂足了!”
儿子咧嘴笑了笑说:“我有好衣服,这次没穿上。我们每天都有肉吃。”
王掌柜听得惊呆了,不觉大叫起来:“什么?我兄弟每天给当兵的吃肉?”
儿子赶紧说:“哪里?只是现在快要打仗,他想让大家吃得身体壮些,打起仗来勇猛些。我和那些当小兵的不住在一起,吃饭时我和叔叔的心腹们一起吃,我们可以吃叔叔和婶婶吃不完的菜肴。”
听到这儿,他母亲来劲了,说:“把那女人的事说给我听听!真是怪事,结婚吃喜酒也没请咱们去。”
“请了。”王掌柜一看这个话题一说开就没个收场的时候,因此赶紧接口说,“他是请我们去的,可是我推掉了。要是去的话,你又得买新衣服,买这买那的去应酬那场面,得折腾不少银子呢。”
他女人听他这么说,气得要命,大声说道:“啊,你这个老吝啬鬼,我哪里也去不成——”
王掌柜清了清嗓子,对儿子说:“这儿没个安静,跟我到外面去吧。”他站起身来,还算温和地把孩子们推开,往外走去,儿子在后面跟着。
王掌柜和儿子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一家他很少去的小茶馆,选了一个安静角落里的桌子坐下。茶馆里这个时辰客人不多,农民已经卖完了挑出来卖的货,回家去了,下午来喝茶聊天的城里客人还没有到。坐定后,儿子把来意告诉了父亲。
王掌柜仔细地听儿子说每一句话,他一言不发,从头至尾听完儿子要说的话,听完后也不露声色。要是换了王地主,早就会惊得眼珠吊起,发誓说这种事根本办不成。王掌柜可不然,他已经暗中致富,对他来说没有办不成的事。如果他犹豫不决,那是在衡量事情的利弊得失。到处都有他的钱,人们向他借钱办各种事情。甚至寺庙也借他的钱,这些年来虔诚地信佛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女人,通常是些老太婆还信佛拜菩萨,许多寺庙因此变穷,僧侣不再有以前那么显赫的等级,有些寺庙把庙地抵押给王掌柜,向他借钱。王掌柜还把钱投资到航运业、铁路运输业,并投了一大笔钱在城里办妓院,他自己却从来不涉足自己的妓院。他的哥哥走进城里那座才开张了一年光景的新大院去嫖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他兄弟开的。妓院这行业赚头很好,王掌柜就是看准了男人的本性才干这一行的。
就这样,他的钱从上百条秘密渠道流了出去,如果他一下子将钱收回,就会有千百个人遭殃。他有那么多钱,却从来不比过去吃得多吃得好,也不像那些吃穿有余的人那样寻欢作乐,也不让自己的儿子穿绸褂子。看他那过日子的样子,绝对没有人会把他当作有钱人。也正因他这么过日子,他才可以盘算盘算三千条洋枪的事,而且绝不会像王地主那般听后大惊小怪。是呀,要是有人在街上碰到这兄弟俩在一起,肯定会说王地主才是有钱人,因为他花钱大手大脚,滚圆滚圆的身子上下裹着绫罗绸缎做的长袍马褂,外加皮袄皮帽,就连他的儿子也从头到脚都是绸缎,怎么也算得上有钱人了。王家只有那个小驼背默默无闻地与梨花住在一起,他虽然也快成年了,却一天又一天地被人所忘却。
王掌柜默默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花这么大一笔款子买枪,我兄弟可说过给我什么担保吗?没有担保我可不干,要知道,买枪是犯法的呀。”
他儿子说:“他说:‘告诉我哥,他要是不相信我,就把我留着的地全部拿去作担保吧,一直抵押到我收到的税够还他时为止。我在自己的地盘里掌握着所有的税收,但是我一下子拿不出一笔巨款,即使拿得出来,那叫我的士兵吃什么?’”
“地我不要,”王掌柜考虑了一下说,“今年收成不好,差不多闹饥荒了,地卖不出价。他留着的那些地卖了也不够数。结婚时的花费早已动了地了。”
然而那年轻人乌黑的小眼珠子闪闪发亮,露出一脸热切的神色,他说:“爹,我叔真是个大人物。你该看看人家是多么怕他!他也是一个好人,他并不为了杀人才去杀人。甚至连省里的都督大人也怕他。他自己什么也不怕——真的什么也不怕,要是怕什么的话,他也不敢和那个被人称作狐狸精的女人结婚了!而且假如你给他办成了那些枪,他的势力就更大了。”
做儿子的这些话对做父亲的并没起到多大作用,但话里有些道理。真正打动王掌柜的倒是那最后一句话,有个有权势的军阀兄弟要比任何报酬都管用。是的,如果真如谣传所说要有一场大战,而且战火蔓延到这里的话——谁知道战争要打到什么地方为止?——他的巨大家当就会被掠夺抢劫一空,即使不是被敌军士兵掠夺,也会遭到亡命穷鬼的抢劫。王掌柜现在的家产不再是田地,他仅存的土地无非是些屋边地,他的家当是商店和借贷生意,这一类财产在乱世是很容易被人抢劫的。如果没有某种势力的保护,一个富人很可能随时变成穷光蛋。
于是他暗自思忖,这些枪支在将来某一天可能起到保护他的作用,问题是如何去买,也就是如何走私进来。走私是能办到的,因为他自己拥有两条小轮船,是用来向邻近的一个国家运送大米的。私运大米出口是违法行为,因而他必须偷偷地干。干这一行获利甚厚,足够使他有钱去行贿。那些当官的见钱眼开,受了贿赂便马马虎虎地检查一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他的两条小轮船放行,相反,对于外国轮船以及其他没有给他们好处的船只,他们就摆出一脸秉公办事、气势汹汹的架势。
王掌柜心想,他的两条船从外国回来有时是空载的,有时也半载着棉纱和小件洋摆设。在那种情况下,他很容易把洋枪混杂在货物内走私进来。即使被查出,他也可以上上下下塞点钱贿赂一番,就连两个船老大也可以塞点好处封住他们的嘴。是的,这一切是办得到的。考虑停当,他先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闲人或官府差人在旁,然后从牙齿缝里轻轻挤出几句话,对他儿子说道:“这些枪支运到沿海地区没问题,甚至运到离我兄弟最近的铁路线站头也行,但是从铁路到他那里没有大路可通,也没有水路,要步行或者用牲口驮着走一两天,那怎么行?”
这一点王虎可没向那年轻人交代过,所以他听了只是傻乎乎地搔头摸耳,两眼干瞪着他老子说:“那我还得回去问他。”
王掌柜说:“对他说我设法把枪和其他货混在一起,标上别的货名,运到一个指定地点,然后他得自己去取货。”
当天晚上“麻子”住在自己家中,他妈特地做了他爱吃的蒜肉包子,味道好极了。他吃了个饱,还把吃剩的全部塞进怀里留着路上吃。第二天,他骑上毛驴绕道回他叔叔处回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