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王龙积聚了他的家产。第七年的时候,由于西北的雨雪过量,从那里发源的村北的大河河水暴涨,河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整个地区的田地。但王龙并不害怕。虽然他的地里有五分之二变成了湖泊,水深得没过了人的肩头,但他并不害怕。
整个春末夏初,水位不断高涨,终于泛滥成一片汪洋,水面潋滟荡漾,倒映着云层山月以及树干淹没在水中的柳树和竹子。这里和那里,到处有些主人已经离去的土坯房子,慢慢地坍塌,陷进水里和泥里。同样,所有不像王龙那样建在小山上的房子,也都坍塌陷落了。小山像突出的岛屿。人们靠船和城里来往。而且有些人已经像以前那样饿死。
但王龙是不害怕的。粮市上欠他的钱,他的仓室里装满了过去两年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上,离水还很远,他没有任何要怕的事情。
但是,由于大量土地不能耕种,他有生以来还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闲散。他睡得不能再睡,他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无所事事和丰足的饭食使他烦躁起来。此外,还有那些雇工,他雇了他们一年,让他们吃了饭半闲着,一天天等洪水消退,而他自己去干活也太愚蠢。所以,他让他们修理旧房子的屋顶,让他们在新屋顶漏雨的地方安上瓦,吩咐他们修理锄、耙和耕犁,安排他们饲养家畜,让他们买来鸭子在水上放养,还让他们把麻编成绳子,所有这些活以前他自己种地时都得靠自己去干。这一切都做过之后,他自己什么活也没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个人不能整天坐着,看着一片湖水淹没他的土地,他也不能吃下比他肚子能盛下的更多的东西,而且王龙睡过一觉以后便不能再睡。他焦躁地在房子周围漫步,整个家里一片寂静,对精力充沛的他来说,这简直是太静了。老人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虚弱,眼睛已经半瞎,耳朵差不多全聋了,除了问问他是否暖和、是否吃饱或是否想喝茶,根本没有必要去和他说话。这使王龙觉得急躁,因为老人看不见儿子现在多富,总是嘟囔他碗里放没放茶叶,说什么“一点水就够了,茶叶就是银钱啊”。不过,也用不着告诉老人什么,因为他听了也立刻就忘。他生活在自己扭曲了的世界里,大部分时间都梦想着他又成了一个青年,精力旺盛,他已很少看到现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
老人和大女儿——她根本不会说话,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她爷爷身边,把一块布折了又折,然后冲着那块布发笑——这两个人对兴旺发达、精力充沛的他都无话可说。当王龙为老人倒上一碗茶,用手摸摸女儿的脸蛋时,他看到她那种甜甜的无意义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很快就令人悲伤地从她脸上消失,留下一双迟钝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常常在离开他的女儿后沉默一会儿,这是他女儿在他心上留下的悲伤的标志。然后他会看看他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现在已经能在门口高兴地跑来跑去了。
但是一个人不会仅仅满足于和傻乎乎的小孩子逗乐,他们嬉笑了一阵后会很快去玩自己的游戏,这样王龙又成了独自一个人,心里又充满了不安。要不他就是看看他的妻子阿兰,这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和他一起亲密地生活过的女人,他们太亲密了,她的身体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都看够了,她的事他无所不知,他不可能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但王龙觉得他好像一生中第一次看阿兰,他看出她是一个任何男人都不会说漂亮的女人,她是个平庸的普通妇女,只知默默地干活,从不考虑别人觉得她长相如何。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蓬乱而没有油性;她的脸又大又平,皮肤也很粗糙;她的五官显得太大,没有一点美丽和光彩,她的眉毛又稀又少,嘴唇太厚,而手脚又大得没有样子。他以奇特的眼睛这样看着她,对她喊道:“现在谁看见你都会说你是个普通人的老婆,而绝不会说你是个又有地又雇人耕种的人的妻子!”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他觉得她长得如何,因此她用一种迟钝而痛苦的凝视回答他。她正坐在一条板凳上纳鞋底,她停下手里的针,吃惊地张着嘴,露出了她那发黑的牙齿。然后,仿佛她终于明白了他在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那样看她时,她高颧骨的双颊变得通红,她低声说:“自从我生了那对双胞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心里总像有团火似的。”
他看得出,她天真地认为他对她的指责是因为七年多来她未再怀孕。因此他用一种比他的本意更粗的语气答道:“我是说,你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买点油擦擦头发,给自己做件新的黑布衣服?你穿的那双鞋也同一个地主的妻子不相配,而你现在是地主的妻子呀。”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恭顺地看着他,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把脚蜷起来藏到了她坐着的板凳底下。这时,虽然他心里觉得不该指责这个多年来一直像狗一样忠心地跟着他的女人,虽然他也想起了他穷的时候,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她刚生下孩子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地里帮他收割这些事,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懑,继续违抗内心的意愿,无情地说道:“我一直苦干,现在已经富了,我希望我老婆看上去不要像个雇工。你那两只脚……”
他不说了。他觉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好看,但最不好看的还是她那双穿着松松宽宽布鞋的大脚;他不高兴地冲那双脚看看,这使她又把脚往凳子下面缩进去一些。终于她低声地说道:“我娘没给我裹脚,因为我很小就被卖了。不过女儿的脚我会裹的——小女儿的脚我一定会裹的。”
但他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对自己生她的气感到惭愧,而且他生气是因为她对他的不满只是感到害怕而毫不反抗。于是他穿上他的新大衫,烦躁地说:“算了,我要到茶馆去,看看能不能听到点新鲜事。在家里只有傻子、老糊涂和两个孩子。”
他往城里走的时候,心情越来越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要不是阿兰从那个富人家里拿了那些珠宝,要是他要这些珠宝时她没有给他,他的这些新地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到。但他想起这些事时,心里更来火了,他像故意与自己的心作对似的说:“哼,她并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她拿那些珠宝是为了好玩,就像一个小孩子拿一把红绿色的糖果一样;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她会把那些珠宝永远藏在怀里的。”
这时他猜想她是否仍然把那两颗珍珠藏在怀里。但以前他觉得新奇的地方,有时他会渴望并在头脑里描绘的某种东西,现在想到时却心生轻蔑,因为喂过好几个孩子,她的乳房松弛了,像油瓶一样吊着,再没有一点魅力。把珍珠放在这样的乳房间是愚蠢的,而且是一种浪费。
不过,如果王龙仍然是个穷人,或者如果水没有淹没他的田地,那么所有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么。但他有钱了。他家的墙里藏着银钱,新房子的砖地底下埋着一罐子银钱,在他和妻子睡觉的屋里,箱子里放着用包袱包着的银钱,他们的床垫子里缝着银钱,而且他的腰里也缠满了银钱,一点都不缺钱用。因此现在从他身上出钱不仅不像割肉出血,而且钱在他腰里摸着都烫手,他真急于想这么花花那么用用;他开始对钱满不在乎了,而且开始想干些什么事来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汉的生活。他觉得一切都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茶馆——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进去时缩手缩脚——现在在他看来又脏又简陋。以前他坐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连跑堂的也对他傲慢无礼,可现在他一进去,人们就会互相议论,他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低声说:“那就是从王家庄来的那个姓王的,他买了黄家的地,那是闹大饥荒那年,老爷子死的那个冬天。他现在富了。”
王龙听到这话后坐了下来,表面上并不在意,但心里对自己的地位深感得意。不过今天他刚指责过妻子,因此这样受人尊敬也不能使他高兴起来。他郁闷地坐在那里喝茶,觉得他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接着他像突然想到似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要在这个茶馆里吃茶?他的主人是个眼睛长萝卜花的小老头儿,他挣的还不如给我种地的长工多,我有土地,儿子又是学生。”
于是他迅速站起身,把钱扔到桌子上,在任何人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里的街上徜徉,不知道自己希望做些什么。他曾经路过一个说书摊,在挤满人的长凳子的一头坐了一会儿,听那个说书的人讲古代三国的故事,那时候的将军又勇敢又狡猾。然而他仍然感到烦躁,不能像别人那样被说书人的故事迷住,再说那人敲铜锣的声音也使他厌烦,于是他又站起来走了。
当时城里有一家新开的大茶馆,是从南方来的一个人开的,那人对茶馆业务非常熟悉。王龙在此以前曾经从那个地方走过,那时想到把钱花在赌博和婊子身上他总感到害怕。但是现在,为了摆脱因闲散而引起的烦躁,为了忘掉他曾经对他妻子不公平的想法,他朝着那个地方走去。他想看见或听到某些新鲜事的愿望驱使着他。于是他便走进了那个摆满桌子的又大又明亮的屋子。尽管那房子对街开着,他还是走了进去,姿态相当勇敢,甚至极力显得胆子很大,这是因为他心里胆怯,他想起了只是在过去几年内他才成了富人;以前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只能有一两块银钱的积余,再说自己还在南方城市里拉人力车卖过苦力呢。
起初他在大茶馆里一句话也不讲,他默默地买了茶,一边喝着,一边惊异地观望四周。这家茶馆是一个大厅,屋顶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一些绘在白绢上的女人画像。王龙偷偷地观看这些女人,觉得他们只能是梦里的女人,因为他没见过世上有一个女人像她们那样漂亮。第一天,他看了这些女人,匆匆喝完茶便走了。
但洪水仍然未退,因此他便天天上这家茶馆喝茶。他一个人坐着喝茶,观赏着那些美女画像。每天他都多坐一会儿,因为家里地里都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本来可以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因为尽管他在十多处藏着银钱,但他仍然是乡下人的样子,在那家富丽的茶馆里,他是唯一穿布衣而不穿绸衣的人,而且他留着任何城里人都不留的辫子。然而一天晚上,他正坐着喝茶,从大厅后面的一张桌子旁观望的时候,一个人从靠在远处墙边的一条窄楼梯上走了下来。
当时除了高高矗立在西门外的五层“西塔”,这家茶馆是那座城里唯一一座二层楼的建筑。但那座塔越往上越窄,而这座茶馆的二层和底层一样大小。晚上,女人的高唱声和轻笑声从上面的窗子里飘出,伴随着姑娘弹琵琶的美妙的乐声。尤其午夜以后,人们可以听到音乐声飘溢到街上。但王龙坐着喝茶的地方,许多人喝茶时叽叽喳喳的说笑、掷骰子和打麻将时骨牌的碰撞声,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
因此,这天晚上王龙没有听见他身后一个女人从狭窄的楼梯口噔噔走下来的脚步声,所以有人拍他的肩膀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万没料到在这里会有什么人认识他。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瘦长而又漂亮的女人脸。是杜鹃,也就是他买地那天把珠宝放到她手上的那个女人,她曾经紧紧抓住老爷发抖的手帮他在卖地契约上盖好印章。她看见他时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声仿佛某种尖脆的耳语。
“噢,种地的王龙!”她说,不无恶意地把“种地的”三个字拉长,“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你!”
王龙觉得,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明白他不仅仅是个乡下人,于是他哈哈一笑,声音有些过大地说道:“难道我的钱不是和别人的一样可以花吗?我近来不缺钱用。我已经有相当多的家产。”
听到这话,杜鹃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像蛇眼一样又细又亮,她的声音像从瓶里往外倒油一样滑溜。
“这事谁没听说过?这里是富人享受、阔少爷寻欢作乐的地方,一个人有钱还能比在这种地方花着更痛快的吗?哪里的酒也比不上我们的,你尝过没有,王龙?”
“到现在我还只是喝茶。”王龙回答,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动过酒,也没掷过骰子。”
“只喝茶!”她听后惊叫道,尖声尖气地笑着,“可我们有虎骨酒、白酒、甜米酒,为什么你要喝茶呢?”这时王龙低下了头,她又温柔而狡猾地说,“我想,你还没有见过别的东西,是不是,嗯?还没有见过那些纤纤的手、那些又可爱又香的脸蛋,是吧?”
王龙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热血涌上了脸颊,他觉得仿佛附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望着他,听着那个女人说话。但他鼓起勇气从眼睑下面瞥瞥四周时,竟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掷骰子的声音仍然啪啪作响,于是他慌乱地说:“不,没有,还没有,光是喝喝茶。”
这时杜鹃又笑了,指着挂着的那些画说:“她们就在那儿,那是她们的画片。挑一个你喜欢见见的,把银钱放在我手里,我就把她带到你面前。”
“那些啊!”王龙说,感到十分惊异,“我还以为她们是画出来的梦里的美女,是昆仑山上的仙女,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
“她们还真是梦里的美人,”杜鹃接着说,带着一种嘲笑而友好的幽默,“不过只要花一点银钱,她们这些梦里的人就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真人。”然后她走上楼去,边走边对站在附近的堂倌点头眨眼,并对王龙示意,仿佛她是对那人说:“这里有一个乡下佬!”
但是王龙坐下来看那些画时便有了一种新的兴趣。从这段狭窄的楼梯上去,在他上面的房间里,有些有血有肉的美女,男人们上去找她们——当然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但毕竟是男人!可是,如果他不是现在的他,不是一个善良的劳动者,不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那么让他像孩子那样假想可以做某件事情,他会选哪幅画上的人呢?他仔细察看每一个画中人的脸,好像每张脸都是真的。在这之前,当没有选择的问题时,她们看上去同样美的。但现在显然有些人比另外一些更漂亮,于是他在二十多个人当中选了三个最漂亮的,然后又在这三个当中选了最好的一个。这是个纤巧苗条的姑娘,身子轻盈如一根竹子,尖尖的小脸异常秀气,她手里擎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那手就像新出的苔藓嫩芽一样细嫩。
他凝视着她,一股热流像酒一样注入了他的血管。
“她像一棵榅桲树上的鲜花。”他突然大声地说。他听到自己这样说了以后又惊又羞,于是急忙站起身,放下钱走了出去。他来到夜幕降临后的黑暗之中,然后向家里走去。
他的田地和洪水的上空悬挂着月亮,月光像一层银色薄雾织成的网,而他觉得浑身发热,血流得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