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卉婉坐在张家客厅,静静看着张蔚岚。她皱起眉头,仔细去瞧张蔚岚的胳膊。
张蔚岚胳膊上挨排贴着两张创可贴。
严卉婉将冰棍儿递给张蔚岚:“敷敷脸,能消肿。”
“嗯。”张蔚岚接过,一下一下在脸皮上按着。
“胳膊上的伤疼吗?”严卉婉问。
张蔚岚冻着脸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张蔚岚这倒霉玩意,多数都是一张冰雕面相,话本不多,尤其搁长辈跟前,他和钟甯那碎嘴子比起来,等于两个极端。
严卉婉或许是被家里的祖宗膈应太多,见了张蔚岚这样的小可怜,倒真激起了不少心疼。
以至于她开始骂钟甯:“钟甯这个混蛋。”
但下一句还是能听出钟甯是她亲外孙:“蔚岚,你别跟他一样。”
“没。”张蔚岚瞥了眼自己胳膊上的创可贴,“我也动手了。”
严卉婉无奈:“你们这些孩子呀......”
张蔚岚无话可接。
严卉婉打量着张蔚岚的表情,心口揣量几回,轻声说:“你爷爷把小欢送回去了。”
张蔚岚一愣,将冻脸的冰棍儿放到桌子上。
“你别怪他。”严卉婉破译给张蔚岚听,“你站在你爷爷的角度去想想,就能理解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老人了。”
严卉婉虽然年纪大了,但着实是个能耐的老太太,她当然知道这种说法对于张蔚岚太过自私,直等于把人孩子往悬崖上逼,于是赶紧又跟上一句:“其实他想留下小欢,也是为了你。”
张蔚岚果然有反应,他抬起头,那神情目无尊长一点理解,旨在表达四个字——胡说八道。
“真的。”严卉婉慈爱地笑了笑。
她皮肤天生就好,年老以后,眼角的皱纹虽然不少,却似乎都按照某种规律,漂亮地舒展生长,好像什么艺术品精贵的花纹一般。
严卉婉苦口婆心地说:“我也是当外婆的人,我能理解你爷爷。”
严卉婉:“蔚岚,你现在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
“奶奶说句实话你别介意。”严卉婉眉目间遮来层黯淡,“我和你爷爷,我们都老了,难听点讲,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
严卉婉看着张蔚岚:“你爷爷也是怕以后他一走,你在这世上,就再没亲人了。”
“血缘这个东西真的不一样,就算你有再多朋友,但没有血亲,你还是会非常寂寞,会觉得无依无靠。”
——无论如何,张言欢是除了张老头以外,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和张蔚岚血脉相连的人。
再有千万的深仇积恨,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比真理更真实的事实。
严卉婉继续说:“所以,你别怪你爷爷,他最心疼你,你应该明白。”
……
……
严卉婉一口气在张蔚岚家待了一个半钟头,钟甯撅屁股拱在窗边,眼看天黑透了,严卉婉才出来。
是张蔚岚送她出来的。严卉婉说:“晚上来奶奶家吃饭?”
“不用了奶奶。”张蔚岚不想去。
“那你想吃什么?奶奶等下给你做好了送来,等你爷爷回来,和你爷爷一起吃。”严卉婉又说。
“真不用。”张蔚岚说,“我不饿。”
“别和奶奶瞎扯,你不说奶奶就随便做了。”严卉婉拍了拍张蔚岚的肩,“还是蔚岚好,从不挑嘴,不像钟甯。”
她说完又带一嘴:“今天的事,你别跟钟甯一样。”
张蔚岚垂下眼皮:“嗯。”
钟少爷守着窗户连打俩喷嚏,自然听不见严卉婉和张蔚岚沆瀣一气,在嚼他坏话。
看严卉婉回家,钟甯紧撵大朵子的狗腚,飞速蹿去门口:“外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严卉婉斜眼看他。
“就......”
“你关心蔚岚啊?”严卉婉走进厨房,“那你自己去跟人家道歉,自己去问呗。成天到黑就知道掐,真搞不清现在的小孩都有什么毛病。”
“......”钟甯硌楞在原地瞪眼,瞪了一会儿跟皮球撒气一样泄劲,小声叨叨,“关心有屁用。”
他紧接着搁心坎里呸出下一句:“张蔚岚才不领情。”
——那缺弦儿王八只欠揍。
可惜钟少爷揍不过,只能卑鄙无耻地上嘴啃了。
厨房里传出熟热的米饭香,钟姵正好回来。
她回来就去厨房帮严卉婉的忙,没多久便将小欢的事听了个通透。
钟姵的火药脾气铁定是炸了,钟甯趴屋里写作业都能听见她的怒斥。
钟姵吼一嗓子:“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你小点声!”严卉婉赶紧制止。
钟姵:“我呸……”
钟甯将下巴杵在一张英语报纸上,敛着眼睛瞅,感觉报纸上的英文字母花里胡哨,惹人眩晕。钟甯烦得将报纸扔去床上,靠着椅背仰头望灯,又被灯光扎得眼疼。
“靠。”钟甯从桌角捞起数学书,随便翻开叩在自己脸上。
鼻尖能闻到书页上的纸浆味,还有一股恶心人的廉价印刷味。
今天没有张蔚岚当“家教”,和他一起写作业了。
看来明儿个杨涧得重新上岗,进献作业给钟甯抄。
“小甯,出来。”外婆在外头喊。
钟甯赶忙撇下书,连跑带颠奔出去。然后外婆赏了他一个噩耗:“给蔚岚送饭去。”
说完在钟甯一手搁一个冒热气的盘子,菜香味喷了钟甯一脸。
钟甯不乐意:“为什么是我去?”
这时候钟姵走过来观赏了一下亲儿子,厉声厉色甩下一句:“你要是不去,就去厕所蹲着,照镜子看自己的大肿脸。”
于是钟甯闭了嘴,只能忍辱负重,回屋顺道背上张蔚岚的书包,一起送过去。
钟甯站在张蔚岚家门口,提起右脚脚尖,搁地皮上悬了许久却没踢门。他背上背包,又一手一个盘子,左脚金鸡独立,活像个本事不精的杂耍小丑,出尽洋相。
钟甯撇了撇嘴,落下右脚丫子,还是决定弃门从窗。他将菜盘子和书包都放在张蔚岚的窗框上。
钟家菜盘子大,张蔚岚的窗框又窄,钟甯鼓捣得小心翼翼,生怕盘子翻地上摔了,也不想弄出动静。
等钟甯都安排完,刚呼出一口气,窗帘突然“哗啦”一下拉开,钟甯猛地抬头,和张蔚岚隔纱窗对上正眼。
钟甯:“......”
张蔚岚只是闷得难受,想掀会儿窗帘,打眼一下看见钟甯这张讨人厌的肿脸蛋,耐不住要抽一抽眼皮。
两人之间气氛僵硬,钟甯做个深呼吸,和自己说:“咬都咬了,还跟一块臭石头置什么气?”
钟甯酝酿半天,勉为其难地先破冰:“我来送菜。”
张蔚岚顿了顿,将纱窗拉开,伸手把菜碟子拿进去:“哦。”
钟甯琢磨着下文:“你......”
张蔚岚关纱窗,截话茬:“还有事?”
“......啊?”下文吞没了。
谁成想张蔚岚早孬进地沟里万劫不复,压根儿没稀罕等钟甯吭哧,居然直接拉上窗帘,闭窗帘谢客。
“我他妈......”钟甯气得火冲天灵盖,抡起张蔚岚的书包想往纱窗上掼。
他举起书包,脑门上热出汗,最后还是放下手,给张蔚岚的书包放回窗台上。
钟甯抬手敲几下窗框,瓮声瓮气地说:“你书包。”
他说完就走,往自个儿家大步流星。
张蔚岚站在窗户边上,手指堪堪捏着窗帘边。等钟甯的脚步声远了,他才拉开窗帘缝,看了眼钟甯的背影。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这歪拧巴的别扭劲儿都是打哪来的。
或许又只是因为年纪轻轻,才能拧得如此上劲儿。
张蔚岚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一碰上钟甯就这样。他俩就是王八瞅鳖犊,互看不是人。
钟甯回家憋着一口怨气,怒吃三碗米饭,最后还是钟姵怕他撑太多要不消化,将他赶下了桌子。
吃完饭钟姵和严卉婉在厨房洗碗,钟甯搁客厅,揉着撑多的肚皮,踅摸了一盒酸奶跟大朵子分着喝。
他听见钟姵和严卉婉还在说小欢的事,十句里有八句是钟姵在骂,严卉婉紧跟着叹气。
等洗完碗,钟姵总算说了句旁的:“妈,箐箐不在了,没人来帮你忙,我们干脆找个保姆,你以后什么活儿都不用干了。”
“不找。”严卉婉不乐意,“弄得像我干不动了似的,不找不找,我还不用你花钱雇人伺候。”
钟姵笑了下,知道老太太是不肯服老,劝着说:“妈,咱又不是没这个条件,其实......”
“你懂什么?”严卉婉愣了一秒神儿,又说,“我忙叨了一辈子,现在老了,成天除了出去扭秧歌跳舞,别的什么事都没有,我闲得发慌。保姆以后再说吧。”
钟姵也不是不理解严卉婉的心思。有时候儿女想爹妈享清福,他们非要折腾着照顾你,不是喜好辛劳,而是年轻时辛劳出了习惯,年纪大了又怕老。
钟姵随了老太太:“那就以后再说。”
“这张老头送小丫头回去,怎么现在还没回来?”严卉婉觉得奇怪,念上一嘴。
“可能是远吧。”钟姵也皱起眉,不太放心。
严卉婉薅一块抹布擦了擦锅台:“早知道等你回来,陪张老头一起去。”
钟姵刚想应和一句,手机响了。严卉婉站在旁边,眼看钟姵接了电话,脸色突然一变:“好,我这就过去。”
“怎么了?”严卉婉问。
“妈......”钟姵眼下倒不清话,囫囵着说,“我回来再跟你说,挺急的,我先出去一趟。”
钟姵风风火火换鞋出门,临门口又和严卉婉说:“妈,你把蔚岚带咱家来吧,别让他自己搁东屋,要是他不乐意来,你就先去陪陪他。”
严卉婉心窍玲珑,赶紧问一句:“是不是张老头和小欢出事了?”
钟姵一顿,神色不太好看:“他们都没事。不是他们,哎,反正你放心,等我回来再说。”
钟甯听着,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钟姵前脚刚走,严卉婉就跑去张蔚岚家,连劝带哄,只差拖了,总算将张蔚岚拉进了家门。
钟甯憋在卧室死活不出去,严卉婉则拉着张蔚岚在客厅吃水果看电视,两个小兔崽子互不侵犯。
张蔚岚心思深,看不进电视,忽然问严卉婉:“奶奶,我爷爷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钟阿姨呢?”
“你这孩子,乱想什么。”严卉婉一听就心里膈应,赶紧连呸三声。
钟姵出去时语焉不详,闹得她肝胆也吊着。
好在钟姵半小时后就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张老头,不过......张老头怀里,还有满脸泪痕睡着了的小欢。
“这......”严卉婉关上电视站起来,“怎么又抱回来了?”
钟甯趴了半天门板,早按捺不住,听见这话连忙拉开门缝往外看。
他看见张蔚岚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张老头对面,死死盯着小欢。
张蔚岚此时摸不到自己有什么情绪,他心里只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异常强烈——小欢不可能再走了。
钟姵过来揽住张蔚岚的肩,尽量知疼着热地开口:“蔚岚,阿姨知道你不好受,但是......”
钟姵一闭眼,发现迂回进了死路,只能一刀见血:“小欢的妈妈,喝药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