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暗房

书名:泥洹夜巡 作者:思弋 本章字数:3714 下载APP
俞屹冬坐在办公室等待时,和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据评价,庄嵁刚进福利院时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环境,开朗活泼,阳光善良,勤奋真诚,乐于助人,很受欢迎。
  
  十来分钟后,一个高挑精壮的年轻男孩出现在了门口,时隔两年见到俞屹冬,他神色如常,和从前某日放学的寻常反应差不多,仅如同经历了漫长的一日课程。
  
  俞屹冬当时没察觉他有多少变化,不过就是皮肤黑了点,身高飞窜这些青春期正常生理特征,非要说变化,大概就是从以前的羞怯寡言,变得大方善辩,这在俞屹冬看来是积极的成长。
  
  返程前,俞屹冬习惯性地替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但庄嵁只对他微笑,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
  
  晴空街景飞快划过车窗,空调凉风将玻璃吹得冰凉。
  
  俞屹冬轻咳一声,开口道:“小庄,办手续的时候,给你添了个我的姓,主要是为了以后带你出去做事方便,平时还是照原样。”
  
  “没关系,我明白,”庄嵁专注地看着窗外的车流,“叫我什么都行。”
  
  
  小偷和亚裔女人前后脚离开超市之后,店员叹着气蹲在地上收拾被撞翻的糖巧,很快便发现一张蓝白红相间的卡片被掩埋在包装袋之中。未待他将其捡来查看,有一只手已率先动作。顺着卡片的行动轨迹向上,他看见一个亚裔男人正端详着那张卡。
  
  “先生,你认识这卡的主人吗?”他起身询问。
  
  亚裔男人对他露出得体的微笑,口音纯正:“当然,她是我的朋友,我稍后就去还给她。”说着便将卡片放进外套口袋。
  
  店员闻言歪头没再多说,眼睛扫过那人手腕上的表盘时暗叹了一声,接着继续弯腰整理货架。
  
  过了一会儿,几步之外的亚裔辣妹结完账,拿着酒瓶走过来贴着那男人的手臂,二人边向外走,边说着一些不知是中国还是亚洲哪国的语言。
  
  “庄嵁,刚才那女的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么跑那么快?”
  
  “人道主义关怀。”
  
  如果他学过中文就会知道那二人在说什么。
  
  
  “不吃饭啦?你上哪儿去?”
  
  不顾季归豫的声音在身后的大厅里回响,俞庄嵁径直去了停车场,发动汽车抄近路开到那天捡到卡的超市对面,熄了火在黑暗里观察四周行人。
  
  不多久就发现了那位旧交。
  
  他下了车,隔着一条街走在她不近不远斜后方,跟到了一栋红褐色五层公寓。从亮灯的窗口数和路边的车位停占比可见这里入住率挺高,外墙似乎重新粉刷过,整体维护状况良好。
  
  看来她生活条件还不错。
  
  哦搞错了。
  
  她没有去开一楼嵌着花色玻璃的木门,而是顺着扶梯走下了天井。
  
  在国外这么多年,现状则是在华人城打工,独自住地下室,不知道她是否满意这样的生活。
  
  如果她认为自己活得很可悲,他将会十分愉悦。
  
  或许他应该参与进去,热心地帮她点燃希望的火把,然后用这火焰燃尽她苟延残喘的人生。
  
  这个公式具有很高的普适性,比如借给肉眼可见毫无还款能力的人一笔可观的钱财,看着他们享受短暂的余裕,接着堕入永久的深渊。又比如为拜金者编织一种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观察他们为此付出心机手段,最后落得一场空。
  
  至于如何落实这一计划,他还需要进行长远的观察和考量。
  
  第二天他就找到了切入点。
  
  他远远看着那个餐厅老板深夜进了那间地下室,一个小时不到又背着包离开,来去熟稔。
  
  不过夜且不止一次的亲密关系。
  
  看来她的情感生活也并不单调,并且可能因此获得了一些工作上的利好。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然而结果跟他预想的有一些区别——噩耗传来,她没有忙着去警局,没有到处寻找消息,反而悠闲地去公园里闲逛。
  
  原来她和那个老板的关系如此纯粹,姑且可归类为交易。
  
  他终于在乏味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点新鲜玩意儿。
  
  
  俞庄嵁津津有味且明目张胆地跟着她,尚未作出是否现身的决定,她的短信就来了。
  
  好巧不巧,收到短信时他就在她家门口。他粗扫了一眼短信,看见陈辛觉的名字就猜到了大体内容。
  
  她的这个行为有些可笑,她根本没有合理的动机和足够的条件跟他讨论韭菜的事。
  
  这也算一件趣事,他顺水推舟,找到了进门的借口。
  
  不过,她竟然自以为是地说:“我看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不知怎的,她这句话毁了他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过得当然比她好得多,这显而易见,不需要她来强调。
  
  那间狭小阴暗的破屋突然失去供电并不令他惊讶,大概是猎奇心理作祟,他去闻了一鼻子廉价的西瓜味,还因为跑得不够快,差点被发现。
  
  他顺势装睡时,她居然把带着体温的毯子盖了上来,他久违地感到头皮发麻。
  
  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精神失常,直到第二天才恢复清醒。
  
  在旁人的提醒下,他记起来这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此热闹的日子当然不能少了旧交作伴。
  
  多年前他总是重复许愿,想得到一个亲自复仇的机会。可惜据船主言,那两个罪人都已丧命,他便只能作罢。
  
  既然这个他曾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如今冥冥之中有了回响。
  
  那么他就顺应命运的安排,送自己一个生日礼物。
  
  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还记得这天是他的生日。
  
  这虚伪的纪念感令他有所触动,于是他为她的生命放宽了一点期限。
  
  
  那天晚上他洗完澡,开了瓶酒,顺便往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点东西才去敲她房门。
  
  她居然不在。
  
  在他下楼寻人的途中,故事又多了一个风险项——邻居家的韭菜看见了她,而且他们认识,电梯轿厢里短暂的对话透露出她满嘴谎言。
  
  计划再次搁置。
  
  耳根没清净多久,她毫无自觉地过来倒了一番苦水,这样说不太准确,她好像并不觉得苦。
  
  听完她的部分惨事后,他突然觉得让她继续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这样,以后的日子,他也有娱可乐。
  
  她的再次出现,让他重获新生。
  
  
  介舒醒来时,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的感官混作一团,眼前模糊昏暗,耳边是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击鸣,檀木熏香味熏得她头晕。
  
  “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她恍然听见庄嵁沉静的声音。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入睡,现在又身处何处。
  
  “庄嵁?”她转动脖子,反复地睁闭眼睛试图对焦。
  
  右手却被一股外力牵扯着,她无意识地挣扎,一时失去重心,从原本松软的沙发滚落到地上。
  
  她听见了金属擦碰的声响,就在她手边。
  
  这时她才逐渐看清了周遭的样子——墨绿浮雕墙面当中是灰白色壁炉,从炉顶连到天花板的镜面反射出屋内偌大的深色空间,她手上的银铐由一串铁链连到墙壁,抬起头便是一幅诡异的佛像。
  
  庄嵁坐在墙角木色东方屏风前的扶手椅上注视着她,屋内之所以昏暗,是因为只有一盏烛形台灯亮在他肘侧。
  
  介舒没有力气起身与他平视,只能勉强靠在沙发边抬头回望他,眼中满是错愕。
  
  “你在惊讶什么?当初你们不也是这么把我弄晕的吗?虽然那药效不怎么样。”
  
  她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看。”他扭头望向另一面墙。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投影的光打在那面不着装饰的墙壁上,赫然一张她熟悉的面孔,那人睁着眼,灰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花白的胡子上挂着冰碴,并非活人的定格,而是死意的凝视。
  
  “俞叔告诉我,那天我爸给这个人的任务是处理掉搭船的人。可他没有守约,他救了你。这一点我现在其实挺感激他的,但他到底是违约了,所以他死了。我爸,还有这位,甚至是你爸,都太仁慈,殊不知给别人松出的生机,未来某天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介舒将冰凉的手指攥入掌心,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你早就知道了?”
  
  “对啊,”俞庄嵁轻笑,“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比如,你们把我扔在那里自己跑路之前,你对你爸说‘把他留在这儿,看他自己造化’。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当时真的很难相信你会这么说。如果说我妈去世之后,我爸忙于工作让我很孤独,那要多谢你们,让我成了真正的孤儿。”
  
  “俞叔他……没有收养你吗?”
  
  “他的确收养了我,只不过是在我在孤儿院呆了两年之后。你知道孤儿院是个什么地方吗?”
  
  她怔怔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摇了摇头。
  
  “弱肉强食,说来也挺公平,想要过得好,必须讨好所有人。一开始我并不懂这个规则,所以经常被抢东西,吃的、喝的、用的。或者夜里睡着睡着,突然被拖到厕所里一顿暴打,拳脚太多,灯光太暗,我都分辨不出有多少人,投诉无门。但也多亏如此,我在那里学会了很多社交技巧,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有很多朋友。”
  
  “你要杀了我吗?”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看你活得这么惨,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想陪你多玩一阵,等到我失去耐心为止。”
  
  介舒抬眼望见他脸上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被他拿捏在手,反复掂量,像一颗脆弱的鱼籽,随时都会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