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有一个不怎么出名的英文电影《蓝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一贯的迷离的光影,割裂的时空,疏离而黏腻的爱情,慢悠悠的节奏。剧情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只是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句台词 One is always on a strange road, watching strange scenery and listening to strange music. Then one day, you will find that the things you try hard to forget are already gone. 一个人总是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曲。然后在某一天,你会发现,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情,其实早已经在不经意里忘记了。 其实很多时候,那些所谓永生不能忘记的,不过是自己的执着,而并非是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些事。那么,苦苦地记忆,往往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战斗、自己对自己的为难。 原谅他人,就是原谅从前,也就是对自己的网开一面。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豪门故事。盛家,被称为中国近代第一豪门,家长盛宣怀被称为晚清“天下第一官商”,曾和他并驾齐驱并最终被他斗垮的另一位是红顶商人胡雪岩。 盛宣怀跟随李鸿章从幕府文书一步一步做到了大清国邮传部尚书,晋封宫保,几乎控制和垄断了晚清主要的企业。在这期间,自然也创造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他所置下的产业不计其数,苏州四大古典园林之一的留园,就曾是盛家的产业。 业大,自然家大。盛宣怀前后娶过两位夫人、五房妾室,一共十六个子女,是个“红楼梦式的家族”。续弦庄夫人——庄德华是位“贾母”式的人物,她是常州望族“世代书香,簪缨传家”的庄家的千金小姐。 精明过人、见多识广、善于理财治家的庄夫人,虽足不出户,大小事务都能心中亮如明镜、了如指掌,是个很强势的女子。 在经商、仕途上,庄夫人都能给丈夫以强大的助力。辛亥革命后,虽然民国政府没收了盛宣怀不少财产,实业虽然没了,但股票、房地产还在。盛宣怀去世时,遗产有一千三百多万两之巨。硕大的家族全靠庄夫人一手打点,这样精明强势的女子,自然对子女的婚姻也诸多掌控。 庄夫人生了三个孩子,除了一位夭折,儿子盛恩颐排行老四,风流倜傥,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女儿盛爱颐自小跟在庄夫人身边,家教渊源,耳濡目染,也是一副玲珑心肠。因为排行老七,随着母亲出入社交场合,便以“盛七”名闻上海滩。 故事从1917年开始。这一年,故事的男主角宋子文学成归国。他曾在哈佛大学主修经济学,毕业后又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并且在纽约花旗银行工作了一段时间。 因为宋蔼龄曾做过盛家五小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所以经由大姐介绍,宋子文进入了盛家的汉冶萍公司上海办事处,担任盛家四少的秘书。 盛四少爷有着典型的豪门公子哥做派,晚上交际应酬繁多,几乎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每每宋子文早上去盛家汇报的时候,他都还在睡觉,并且常常要睡到中午才起床。 而在盛家等候的宋子文,便渐渐和盛家上上下下都相熟了。彼时盛七小姐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少艾满怀诗意的年纪。 仪表堂堂的宋子文,年长盛爱颐六岁,正是位风华正茂的青年。他言谈得体,举手投足间体现着良好的教养,不仅深得盛家上下喜爱,也打动了盛爱颐的心。 那是他们最美好的年华,洋楼前、花厅里,谈音乐、说异域风情,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风趣而健谈,总能说出很多她从没听过的事情。看向他的眼神,景仰里渐渐盈满了爱慕。 坠入爱河的人的目光是藏不住秘密的。对于宋子文这个人,庄夫人并无不满。但管家打听了宋家的家境,回来一禀报,庄夫人却皱起了眉头来。 现在我们知道宋家是怎样一个不平凡的家族,这个被视为中国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家族,在那时候,不过才刚刚开始崛起而已。 宋子文的父亲宋嘉树早年在美国学徒经商,后来回上海做传教士。在传教之余,经营实业。母亲倪桂珍,是明代科学家徐光启的后人,是受过新教育的女性。 这时候宋嘉树已经过世,家资不过小康。宋霭龄虽然嫁给了孔子的七十五世孙孔祥熙,但那时候他们也才亡命日本归来,一边办学一边经商。宋庆龄和孙中山依旧在为革命奔走,而宋美龄此时正在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做英语教师。 再看看盛家的姻亲:儿子盛恩颐的妻子是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大女儿孙用慧;孙家的七小姐孙用蕃,就是张爱玲的后母;盛家老五娶的是苏州豪绅家的女儿,老七娶的是中国红十字会创始人——清末著名重臣、外交家吕海寰家的小姐。 几位小姐更是嫁得非富即贵:四小姐的丈夫是台湾第三任巡抚邵友濂家的二公子;五小姐嫁给企业家、银行家林熊征,他一度是台湾首富;六小姐的丈夫是南浔首富刘镛的孙子;八小姐的丈夫的外祖父是近代中国扬州最大的盐商、金融家、上海地产大亨,号称中华民国初期的首富周扶九。 “太保的女儿嫁给吹鼓手的儿子,才叫人笑话呢。”宋嘉树在常州传教的时候曾背着手风琴边走边唱,传播福音。管家如是说。 这样一对比,宋子文不能成为庄夫人心中乘龙快婿的人选,也情有可原。她怎么会想到宋家未来会有只手遮天的一日?怎么会想到盛家老七还要靠着孔祥熙夫妇的提携升官发财呢? 这个见过大风大浪也尝过世态炎凉的庄夫人,心下的计较只有一个:将这朵爱情之花消灭在盛开之前。于是庄夫人知会儿子,让他把宋子文调任到武汉汉阳铁厂当会计科科长。 被父母拆散爱情,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抛开一部分真正自私偏执的父母不谈,大部分的长辈不过是从自身的阅历出发,试图为子女做出一个更为合适的选择。 虽然,那样的选择是那时候的他们所不想要的。但是如果没有勇气做出反抗,那么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坦然面对。 宋子文如此聪明的一个人,自然明白庄夫人的用意。不久他又回到上海,可这个时候想再见到盛爱颐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正值血气方刚的宋子文并没有被庄夫人的阻挠而吓退,反而越挫越勇,继续锲而不舍地展开对盛七小姐的追求。他曾将盛爱颐的座驾堵在路中,只为和她说上几句话。 她也是爱他的,却在爱情和亲情间左右为难,不想违抗母亲的意愿,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爱情。只能在这种胶着里,体味着爱情的滋味。 1923年,孙中山在广州重建革命政权,电传宋子文赴广州共事。在离开前,宋子文劝盛爱颐和他一同离开。 受着传统教育长大的盛爱颐,太懂得“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道理了。正常的婚嫁道路已然没有了希望,难道放弃一切跟着一个男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吗?革命是一场赌注,拼上的不仅是爱情,也许是前途和生命。 这需要怎样大的勇气和力量!除却亲情和物质的考虑,她还要面对道德伦理的拷问。 经过再三考虑,盛爱颐送了一把金叶子给宋子文,告诉他:“我等你回来。” 虽然是说等你回来,但在他那里却无异于是一种拒绝。他爱的人没有和他一样豁出去的勇气。那时的失望和痛苦,只有他自己明白。只是男子在经历这种痛苦的时候,大多时候是沉默无声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她是真的在等。这一等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里,他过得忙碌而丰盛:在广州中央银行做副行长,为孙中山治丧,做广州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商务厅厅长、盐务稽核经理,迁都…… 而她的所有生活,只剩下两个字:“等待”。可等到的却是他结婚的消息。 1928年,宋子文迎娶了九江营造厂老板张谋之的女儿张乐怡。而年前庄夫人已经因病去世,他若有心,和盛爱颐不是不能在一起的,那么原因就是他变了心。 怎么不痛苦?她早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了,一辈子就这一段感情,从少女一直等到了“剩女”。她一病不起。 失恋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别人的心已经走远了,而你的心却还在原地。悔恨、痛恨,也许是恨母亲,也许是恨曾经爱过的人。 她的教养和自尊,让她注定不会成为《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能在隐忍中将恨意凝成平静无波的疯狂和戾气,十年磨一剑,等待一朝出鞘,见血封喉。 她没有,她将被辜负的哀痛,掰开来揉碎了,化整为零地按压进来日方长的岁月里,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庄夫人的离世,让盛家也陷入了一团混乱之中。胞兄盛恩颐向上海临时法院提出要求,将由庄夫人早已归入慈善基金的那部分资产,由盛家的三个儿子和两房孙子平分。 整个世界能和自己一直在一起的,原来只有自己。她曾经没有为爱情争取过,那么如果再不为自己争取,她还能剩下什么呢?在那些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她早已经成长。 一纸诉状,盛爱颐将兄弟侄子告上法庭。虽然民国政府在法律条文上有明文规定,女子有继承权。但实际上,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因此受惠。 而盛爱颐的这一场官司,便超脱了一个家族的利益纷争问题,成为民国以来第一例女权案,因此格外引人瞩目。最终盛爱颐胜诉,取得了应有的遗产。 而实际上,和自己的兄长打官司,这并非唯一一次。盛爱颐曾为了家中女佣的利益,站到法庭上为她们争取利益,这也是中国近代女佣史上绝无仅有的。她不仅学会为自己争,也以自己之力帮助他人去争取。 曾在一本很老的书里看到这样的话:“If you want something very, very badly, let it go free. If it comes back to you, it's yours forever.If it doesn't, it was never yours to begin with.”如果你很爱某样东西,就放它自由。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永远属于你。如果它没有回来,那就注定它根本不属于你。 东西是如此,爱情也是如此。不偏执,不强求,错过的,就让它过去。 一辈子那样长,有时风,有时雨,有时阳光灿烂暴晒,有时暴雪中蹒跚,但带着一颗豁达的心上路,你所看到的便都是风景,而不是心烦的天气。 三十二岁的时候,盛爱颐终于出嫁了,丈夫是庄夫人的内侄庄铸九。这是怎样的婚姻,我们不得而知。大约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客气,也能算得上另一种圆满。她的生命里终于将“等待别人”割离出去,而剩下的却是更丰盛的自己。 20世纪20年代末,原上海静安寺路戈登路兼营舞厅的大华饭店歇业,整个被誉为“贵族区”的上海西区,缺少一个与之匹配的娱乐场所。 1932年,盛爱颐以她独特的商业眼光用官司赢得的五十万大洋,建造了一座美式建筑风格的六层大楼。这个名为Paramount的舞厅,原意是“高级的、最重要的”,取谐音名为“百乐门”,也昭示着它非比寻常的档次。 时任国民政府的上海市市长亲自出席开张典礼。百乐门见证了上海的繁华,名噪一时的人们都曾在这里出入:陈纳德、陈香梅的婚礼在此举行,宋美龄、张学良、陆小曼、杜月笙都是这里的常客。它已经成了上海上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唐璜》里说:“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为婚姻而告终。”那么这样说来,没有走入婚姻的人,凭着曾有的亏欠,是不是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毕生怀念? 他对她应该有愧意,但没说出口的对不起,有什么意义?心里说再多次,也传不到她的耳里。而在她那里,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恨意。 或许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抗战胜利后,盛家的兄妹再次在上海团聚,盛爱颐的五哥便张罗了一次聚会。当她走进兄长的花园的时候,没料到宋子文也在场。 他一派从容,位居高位的他此时有了一种内敛的睥睨世间的风度,言笑晏晏,对待她像一个老朋友。 然而她却甩下一句:“我的丈夫还在等我呢!”绝尘而去。 青春早已不在,感情也被岁月荡涤得所剩无几。握手言和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留点自我。 其实心中何尝不是害怕,怕他太当她是个普通朋友,怕他原来没有爱过。所以当她的侄子被投入监狱,盛家兄妹齐齐来央告盛爱颐出面请宋子文帮忙时,她一再拒绝。 那时,他是声名显赫的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而她不过是个小康之家的太太。这样的身份云泥之别,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只是互换了位置。心高气傲的盛爱颐,怎么会去主动求他? 兄长家嫂一再恳求,侄子媳妇在她面前长跪不起,难道真的眼睁睁看侄子送死吗?拨出电话时的心是忐忑的,然而她没料到宋子文一口应允。第二天,侄子便从监狱里放出来了。 大约是要长舒一口气,心底所有的一切这一刻都放下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宋子文离开中国前往美国定居,盛爱颐留在了中国。 经历过人世繁华,也体验过水深火热:丈夫被打成“反革命”,财产没收,儿女下放,她被赶到汽车间居住,而整栋楼的化粪池口竟然在这个汽车间里……但她以那颗淡泊从容的心,静看风雨,虽受折磨仍不改风度。养花种草写字。晚年的她,每当收到亲友从海外寄来的雪茄时,就斜倚门前,一边抽雪茄,一边看路上的行人。 也许,在某个瞬间,那缓缓升腾的云烟深处,会有惊鸿一瞥,望见曾经的自己和爱过的那个人。 有的人注定是会向前,义无反顾,不会回头。而爱情却有一种原地踏步的惰性,似乎只要哪儿都不去,就依旧能等到从前的你。其实,最后都不过是在骗自己。 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把钥匙,你可以选择继续锁住你的心,也可以选择打开门让阳光进来。 我们在世界里摸爬滚打,现实似乎只教给了我们怎样坚强。其实有时候,我们要学会的,不过是一点柔软、一场痛哭哀伤。 让你流过的泪不仅代表难过,还可以将眼睛冲洗明亮,看到更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