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直阴沉着脸,道:“你可知两万暗军都是些什么人?”
“知道,都是阴沟里爬出来的人。”沈荨回视着他:“大宣的士兵都是身家清白之人,他们是例外。但如今局势您了解,谢瑾为什么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养这两万暗军,您也很清楚,这两万暗军,也许会是我们在这场战事中出奇制胜的关键。”
她眸中光华再现:“而谢瑾,正是统领这两万暗军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没有别人能掌下这样一支军队。”
萧直不语,许久后反问:“朕现在都已经是这个处境了,你觉得朕能在太后那儿保下谢瑾和两万暗军?”
沈荨笑了起来:“皇上心思缜密,手段诡谲多变,我相信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萧直铁青着脸看着她,沈荨不示弱地盯回去,半晌萧直一笑:“好吧,这也不是不行,但他们今后的出路,必得他们自己来挣,两万暗军暂时隶属北境军,但不设番号,统领两万暗军的谢瑾也不会有正式的军职品阶。”
他思忖着,继续道:“不过既过了明路,还是该有一个称呼为好……两万暗军统称为阴炽军,士兵没有统一军服,不穿甲,不戴盔,不以真面目示人,不领军饷,只有饭吃。立了军功,得到朝廷确认后,士兵可穿甲、戴盔,领军饷,等军功累积到朝廷都认可的程度,阴炽军可脱离北境军,另设单独编制,所有阴炽兵方可摘去面具,直面日光之下。”
沈荨默然无语,良久叹道:“原来皇上早都想好了。”
萧直瞧着她:“沈大将军觉得如何?”
“一言为定,”沈荨笑道:“皇上这个安排很合适。”
萧直背着手,走到案前揭开香炉,从香盒里拿了一块龙涎香点燃丢进去,等博山炉精致的镂空纹隙内冒出丝丝缕缕的烟雾,这才轻叹一声,对沈荨说了老实话。
“要在如今关外如狼似虎,强敌环伺的情形下保住疆土,没有像阴炽军这样从阴沟里滚出来,每个人浑身是尖刺,整支队伍剑走偏锋的军队,恐怕今后会越来越难。谢瑾明白这一点,而且早就看准了朕手中无可用之兵,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地招募训练这支暗军,又在事情被捅破后拿着那么多钱来找朕,言谈之间极力暗示朕可以留下这两万暗军为朕所用,这个人……有胆量,有远见,也有手段。”
萧直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下轻叩着,良久感叹道:“朕的确需要这两万暗军,钱倒是其次了……而且朕,也舍不得谢瑾这样的人才。”
从宣昭帝书房出来后,沈荨去了坤宁宫,太后宫中果然有人一直在说事,她被宫人请进偏殿里,直等到下午才被唤进太后寝殿。
沈太后半卧在软塌上,拿一只小小的玉杵在额头上滚着,待沈荨下跪行礼后,方阖着眼道:“离京在外的武将没有诏令不得回京,什么事非要这么心急火燎地私自赶回来?”
沈荨垂首道:“北境军人心浮动,表面虽无异常,但将领们都有些激愤,我暂时避一避,回来探望谢瑾,做一做营救的姿态,也算是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
沈太后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这件事你的确做得很漂亮,兵部那儿,哀家替你去销案便是,谢瑾你也看过了,歇息一晚,明儿一早还是尽快赶回北境吧。”
“是。”沈荨恭敬道。
沈太后从软塌上起了身,笑道:“荨儿,坐到姑母身边来。”
沈荨依言坐过去,太后携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你总算是没辜负姑母对你的一片期望,咱们沈家的女人,都是要做大事的,儿女情长算什么?重兵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紧要,想来你交出西境军兵权,不再大权在握后,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做下这事,你可曾有过后悔?”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沈荨面上的神色,沈荨抬眼,低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沈太后颔首:“成大事者,最忌拖泥带水。谢家经此一事,已是一蹶不振,不过你与当初你爹的情况不同,那时西境北境是先帝下旨划开,你爹得到西境军兵权可说是名正言顺,而你这次拿到北境军兵权,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可能不太光彩,所以你一开始采取怀柔策略是对的,北境军的这些将领,你尽量避免正面和他们起冲突,对谢家的心腹,包括谢宜,也不忙赶尽杀绝,缓一缓再说。”
沈荨笑道:“荨儿知道。”
“嗯,”沈太后放了她的手,端起宫人送上来的一碗汤羹亲自递到她手上,“现下大宣和樊国一触即发,这次战事是一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沈荨接了羹碗:“荨儿明白,多谢姑母。”
沈太后待她把一碗鸡茸燕窝羹喝完,才温和道:“行了,若没什么事,你就回府吧,好生歇息。对了,知道你如今在北境举步维艰,哀家已令墨潜放了孙将军,她和冯将军不日便会带荣策营的五千将士启程去往望龙关——万事开头难,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沈荨大喜:“多谢姑母!正要向姑母求这事呢,哪知姑母竟事先替我想到了。”
沈太后只微微一笑,神色颇为满意。
这时宫人禀报说华英公主求见,沈太后还未说话,沈荨忙起身道:“那我不打扰姑母了,这便告退。”
她从太后寝殿出来,在殿外的回廊下碰见正等候在外的华英公主。华英公主无聊地站着,却目不斜视,看都没看她一眼。
“阿旋!”沈荨上前,主动招呼。
“哟,是沈大将军啊!”华英公主这才笑着瞥了她一眼,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屑:“难得春风得意的沈大将军眼里还有我这个人,我只当沈将军眼里只有那点子兵权呢。”
沈荨僵在原地,华英公主转过身去,对身后的侍女大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啊,还是不要深交的好,你把心掏给她,她拿走了不说,还往你心窝子里捅一刀,而你什么时候被她卖的,你都不知道。”
那侍女讪讪笑着,偷偷朝沈荨觑了一眼,华英公主哼了一声,拂袖大步迈入太后寝宫。
沈荨呆立片刻,低头自嘲一笑,摇摇头去了。
她出了宫,骑马慢悠悠溜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威远侯府。
谢府门庭依旧,表面看去似乎并未受什么影响,但她在围墙下踯躅徘徊,却于下午阴云掩日的黯淡光线中,看见那一大片一大片枯萎的爬山虎下,墙壁上沧桑的裂纹与斑驳的色迹。
这是应该让人来翻新一下了,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忽而又意识到,或许自己不再有机会踏进这一方围墙后的府邸,往后这片天地下的笑语喧闹,可能都再与自己无关。
尖利的刺痛再次从胸腔处漫开,沈荨仰起头,去寻找墙后的那棵老柏树。松渊小筑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柏树,因上了年头,顶部树冠已成了广圆形,枝繁叶茂,四季常青,她不一会儿就寻到,远远望见了那一片萧瑟颓景中最亮眼的一顶绿。
谢瑾为何如此决绝,她于最开始铺天盖地,犹如乱箭攒心般的疼痛中稍缓过来后,已慢慢有些了悟。
他的态度越坚决,北境军在她手里就越稳,意识到这点后,有深切的无力和悲哀弥漫在胸中,但还好,她觉得自己还能承受,只要他不是不信她,所有的误解与非议都没有关系,她会负重前行,拼尽全力去撕破那一方阴霾的天空。
她打马回了将军府。
景华院里的厢房廊下还堆着几箱未来及收拾妥当的嫁妆,嫁妆从谢府抬回来后,祖母稀里糊涂地摆弄了一阵,说这几箱要等她自己回来收拾,沈荨只瞧了一眼,也懒得去动,
晚间祖父祖母陪她在自己的景华院中喝了几杯薄酒,她想着次日要上路,不敢多喝,与老人略说笑几句也就散了。沈老爷子也没怎么安慰她,临走时只说了一句,“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谢家的两万暗军能过了明路,大伙儿都不必再终日惶惶而忧,于谢家,于两万暗军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倒比说千道万更令沈荨欣慰,她微微一笑,还未答腔,只听沈老爷子又啧啧叹了一声:“谢瑾这小子,还真挺有种啊!”
这一晚沈荨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
她披衣下床,推窗望向宫城方向。
星河耿耿,长夜冥冥,不知在那金璃碧瓦下的宫阙中,今夜又是怎样的一番争锋相对,图穷匕见,亦不知在短兵交接的最后,谁会是胜利者。
寅时不到,沈荨便收拾了两件衣物,牵马悄然离开了抚国大将军府。
她于黑暗中隐在西城门不远处的街角,驻马凝视着紧紧关闭的城门。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再是一炷香之后,一人一马自安静深旷的主街上急速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重重从她心上踏过。
马上的人身后背了一杆长枪,枪头的红缨在一片黯沉中灼着她的眼,他衣角翻飞,一瞬间便纵马越过两扇翕开的厚重城门,如风一般,奔向城外广阔的天地。
压在沈荨胸口的巨石落了地。
年轻的皇帝在与太后的交锋中拼得了一线胜利,也逐渐显露出了他之前一直被压在巨大阴影下的锋芒。萧直保下了谢瑾和这两万暗军,虽然是在培养自己的羽翼,但他总归是赋予了谢瑾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
一线曙光自东方亮起,沈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到了衣襟上。
一日后的傍晚,沈荨牵马进了榆州境内的一座小城,寻了主街上最热闹的一处客栈打尖。
榆州一线并不是去往望龙关最快捷的路线,她走这一条道,特意往西绕了路,是不想在路上与谢瑾相遇。
她怕一旦相见,她会控制不住自己,路途迢迢孤身万里,行程中人是最脆弱的时候,会难以自控地想去攫住那一点温暖和慰藉,以抵抗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单和内心的惶然无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干脆远远绕开,绝了那点念想。
她在客栈的马厩处看着伙计给马喂了水和草料,又请他打了清水,自己洗了洗脸,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髻,上了客栈二楼。
大厅里座无虚席,拥挤不堪,小二因着沈荨那一块分量不轻的白银,特地给她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另安了一张空桌。
沈荨的长刀靠在桌角,面容冷冽如霜,因此一人占了一张桌子也无人敢来和她拼桌。外头暮色已降,华灯初上,窗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上一弯拱桥,桥上与河岸两边彩灯煌煌,欢语盈盈。
这客栈的二楼正有堂会,此时更是人满为患,坐在厅堂中央弹唱的歌女指下琵琶嘈嘈切切,歌声清脆悠婉,唱的却是一曲《塞上听吹笛》。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沈荨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城里也能见识到这般的热闹,虽与上京的繁华盛景远远不能相比,但在这样一个寂寞的夜晚,于她而言已经足够,甚至有些惊喜。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歌女再次重复了一遍唱词,渐渐收了尾,歌声余音绕梁,如牵绕在沈荨心上,她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酒。
酒味清甜,入口有淡淡的暖意,沈荨脱了大氅搭在椅背上,托着腮帮听那歌女重新唱了一曲欢快的《春山新雨》。
她不由想起谢瑾书房里那幅《春山牧雨图》,也想起他写的那首五言题跋:“烟霞润广树,碧叶绣清安,新绿又一年,携雨看山归。”
也许明年春暖花开之际,边关又能重新安定下来。只是锋烟戍鼓胡尘飞雪,长风寒甲十里黄云,韶颜年复一年这般逝去,恐怕是南归不识春风面,推门霜落梦魂单了。
沈荨只打算在此地逗留一两个时辰,汲取一点暖意便重新上路,因此她慢慢斟着酒,却一直没怎么喝。
厅堂中的人有些是为那歌女的歌声而来,歌女唱完了这曲不再唱,人也就渐渐散了些,沈荨眼光在松落下来的大堂里一扫,却见对面的西窗下,同样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单独占了一张桌子,长枪靠在桌角,桌面上只摆了一壶酒,一个酒杯。
修长的手指抚在酒杯边缘,人却看着窗外,喧嚣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穿一身藏青色长袍,衬得脸色尤为苍白,身姿颀挺气息幽冷,自成一个寂寥落拓的世界,憧憧人影后像是从她心上透出来的一抹不真实的影子。
沈荨静静看了半晌,笑了起来。
呵,原来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她不想在路上碰到他,他同样不想,所以不约而同地饶了路,却又阴差阳错地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相逢。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她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长刀起身。
“都是天涯过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张桌子?”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瑾身体一僵,回头的那一刹那,眸中犹带着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着皱起了眉头。
沈荨将长刀靠在墙角,大氅放到他对面的椅背上,返身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壶酒杯和小菜。
谢瑾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铁锈红的镶毛刻丝鹤氅,是他没见过的,原来她不是自己的臆想,原来……她也走了这条道。
他禁不住苦笑,狭路相逢无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她看见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情绪?
算了,她本也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熙来攘往的小城,万丈红尘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无妨。
她端着碗盏提着酒壶,指尖夹着酒杯再次越众而来,一眼瞥见他痴痴的眸光,似水波乍泄,不再隐藏。
她低头躲开他的注视,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看来我运气尚好,这条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举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谢瑾微微一笑,与她碰杯。
沈荨仰头喝尽,转头去看窗外。外头绿水红桥十里太平,灯火楼台冬色和暖,只是再热闹都似乎热不过笼罩在身上的那股视线。
“你老看我干什么?”沈荨摸摸脸:“我脸花了么?”
谢瑾略微错开目光,许久却道:“你恨我么?”
沈荨不答,反问他:“那你恨我么?”
他无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壶,正好他也伸手过来,指尖相触的那刻,谢瑾像是被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手。
沈荨顿了顿,慢慢往两只酒杯中斟着酒,堂会已散,大厅里渐渐萧条,街道上的灯节夜市却盛到极致,只是如此繁华喧嚣也终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一块儿喝酒,”她笑道,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么?”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谢瑾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似浸着几丝感伤。
沈荨一愣,酒杯举到唇边顿住:“你倒记得清楚。”
谢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与我约定,今后不再动手,以酒为誓,各饮三杯。”
沈荨笑了起来,听见他说:“我喝完三杯就没再喝,你却没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爷子后来见了我,还骂我来着。”
她笑得更厉害了,眼眸弯弯似月芽,里头藏着灯火星光,闪闪烁烁,细碎流光拂乱人心。
“难怪你记得清楚,”她笑道,带着几分促狭问他:“那我再问你,我们一共对酌几回?记不清了吧?”
谢瑾长叹一声:“我酒量不好,对酌次数不多,如何记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军……”
他注视着杯中清酒慢慢说着,流年滔滔细数而过,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几分暖意,而她静静听着,神色柔和地瞧着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缱绻。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猎场——”他说到此处,两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极尽风流的那一夜,她面孔漫上霞色,偷眼觑过来,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触即分,心跳立刻乱了节奏。
“对了,好像还少算了一场……”他欲盖弥彰地笑,笑意却凝固在唇边,迎着她询问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她在刹那间了然,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本该会有一场对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却终是没有饮下。
原来处处都藏着陷阱,再说下去,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过也是时候走了,她想,趁着灯市还未散,身上暖意刚刚好,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聚与对酌,足够支撑余下的路途。
沈荨拿了大氅和长刀起身:“我该走了。”
谢瑾讶然:“这么快?酒不是才喝一小半么?”
沈荨笑道:“再不走赶不及了,我答应过崔军师,明日定会赶回望龙关。你酒量浅,也别喝多,好生歇息一晚,望龙关再见吧。”
他默然,果然是偷来的片刻靠近,如此短暂,如此……令人留恋不舍。
待回至望龙关,只怕漠漠风中,千军阵前再无靠近的机会,更何况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暗中窥探与注视。
他此时很有些后悔,军中难免被各方势力安插眼线,他心里有数,但从没想过要去拔除,一是拔掉后还会被想法设法地安排进来,打草惊蛇反而引起对方警觉,二是有时还可以利用这些暗桩传递一些他想要传递的信息去给有心之人。
但若之前清除掉这些暗桩,如今周围也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和她。
暗军这一事,催化了太后和皇帝的正面交锋,上京的朝堂格局自此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之前朝中最明显的对立来源于沈家与谢家之间,太后皇帝与宣阳王之间,而此刻起,宣阳王和谢家悄然隐去,太后与宣昭帝的对立浮出水面,端倪尽显无余。
谢瑾想过宣昭帝会留下两万暗军为自己所用,但他没想到皇帝会花了巨大代价把他也保下来,并把两万暗军交给他。
阴炽军过了明路,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支夹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路军属于皇帝一系,与如今在沈荨统领下,明面上归入沈太后阵营的北境军,既是从属又是对立的关系,个中情形复杂微妙,他们都不能不小心应对。
而作为阴炽军的首领,他的脸从今往后将永藏于阴暗冷厉的面具之下,直到为阴炽军拼出一个可以直面日光照耀的机会。
“沈荨,”她走到楼梯口时他出声唤她,待她转过头来,注视她片刻,方道:“天时人事日相摧,冬至阳生春又来①。”
她听懂了,略怔了怔,唇角轻扬,回他一抹温淡笑意,须臾便下楼去了。
谢瑾立刻转过头,去瞧窗外。
她不一会儿就下了楼,伙计把她的马牵过来,她提着长刀翻身上马,背转身子整理了一下大氅的袍角。
她朝这扇窗口仰起脸来,夜风吹乱她的鬓发,她头上那枚红色发带飘过来,挡住了眼睛。
谢瑾手微微一动,她已自己拂开,放下手捏住僵绳,璀然灯火中她的双眸是最明亮耀眼的两粒星子,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凝望着他,眉梢眼角流转出依依眷念,令他心神荡漾,立刻便想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可他刚一起身,她却已回头催马前行,马蹄声声,带着照亮他心房的那双晨星远走,渐渐隐于远方。
他怔然坐下,看见杯中清酒映着自己落寞而茫然若失的脸。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②。”谢瑾喃喃自语,涩然笑着摇头,断肠虽苦,但亦如飞蛾扑火般让人沉沦,像渴望光明一般渴求着这来之不易的短暂时光。
他饮尽残酒,摸出钱来放于桌上,拿过搭在桌角的长枪,擦了擦枪头,慢慢起身,出了人迹寥落的大堂。
外头灯火已阑珊,有人正举着竹竿,把挂在桥头的灯笼取下,那灯笼摇曳在风中,竹竿戳来戳去始终不得要领,谢瑾接过他手中的竹竿,只一下便将那盏走马灯戳下来,交给那人。
他转头的那一刻,看见桥头的木栏边斜斜靠着一人,她牵着马拎着刀,发丝在风中轻扬,流转的灯影映在她面上,她微微笑着说:“本来已经走了,但总觉得有件事没做——”
她松了马缰,将长刀靠在栏杆前,拂了拂鬓角的发丝:“……抱一下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俩。”
谢瑾喉头一梗,什么话也没说,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沈荨闭上眼,伸手去搂他的腰,他抱得那样紧,手臂箍着她,手掌像烙在她的肩背上,温暖和痛意交织而来,她感到他的下颌压在她的颈窝,沉沉的,肩骨下全是他的呼吸。
最后一盏走马灯被取下,周围一点点暗下来,黑暗和清冷重新主宰了这个初冬的夜晚,淅沥的水声中,最后一只流浪的小船也远去,沈荨使了使力,没推开他,只得侧头在他耳边低语:“好了,我真得走了。”
谢瑾松开她,深深眸光凝视她许久,微微一笑:“好,那么明日见。”
沈荨于次日午后赶回望龙关。
崔宴刚接到谢家飞鸽传信过来的消息,朝廷关于阴炽军的诏令此刻还在路上,祈明月和穆清风都与崔宴一起等在中军大帐内。
“沈将军——”看到沈荨撩帐进来,三人一同起身。
沈荨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点头道:“谢瑾无恙,可能半日后会赶到,阴炽军的诏令应该也就到了,诏令来后崔军师照做便是,有什么事两个时辰后来我帐里。”
祈明月和穆清风默默行了一礼,先出帐去了。
沈荨疲惫地问崔宴:“这几日营里可有急需我此刻处理的事?”
崔宴摇头,沈荨道:“好,我先睡两个时辰。”
崔宴沉默片刻,朝她行了一礼:“多谢沈将军。”
沈荨漠然道:“不用谢我,我其实没做什么,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谢瑾自己争来的。只是阴炽军——”
她顿了顿,稍稍加重了语气道:“不再是以前的魑魅魍魉四路暗军了,崔军师最好认清自己立场,今后与阴炽军划清界限……懂我的意思么?”
崔宴目中并无波澜:“懂。”
“好,”沈荨不再多说:“对了,麻烦崔军师帮我物色两名亲卫。”
崔宴应了,又问:“沈将军有何要求?”
沈荨道:“什么要求也没有,除了一点——两个都要姑娘。”
她进了内帐,一头栽倒在塌上,挣扎着脱了外袍和靴子,就此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梦境乱七八糟,醒来时人也仍旧很疲惫,但很多事情,不能再拖了。
崔宴选来的两个姑娘这时已在帐外等候,沈荨把两人叫进来,略微问了几句,要两人分别去请崔宴和北境军的主要将领。
大伙儿踩着时间进中军大帐的时候,大帐内烛火通明,北境一线的地图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帐角落的沙盘蒙布被揭开,沈荨端坐在上首,左右首往下各摆了五张椅子。
这位北境军的新任统帅穿了一身银色明光铠,头发一丝不乱地束了个长马尾,眼光冷静面容沉着,见众人进来,将手中茶盏往一边几上一搁。
崔宴走到她左下首第一张椅子前坐下,其余九名将领也各自按品阶职级落座。
崔宴看了一眼沈荨,小声道:“云隐已经到了,要叫他来么?”
“这么快就到了?”沈荨略有点诧异:“既来了,那就请他过来吧。”
她吩咐人在右下首多加了一张椅子,对各位将领道:“今日情况特殊,麻烦诸位多等一等,等人到了我们再开始。”
众位将领心下狐疑,却也没多问,待得一刻钟过去,渐渐有人不耐烦了,其中一名浓眉方脸的年轻将领换了换坐姿正要出声,崔宴朝他投过去狠狠的一瞥,那人赶紧重新坐好。
沈荨冷眼瞧着,没露什么声色。
又是一刻钟过去,那年轻人再也坐不住了,崔宴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也装没看见。
“请问沈将军这是何意?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您执意要等您的人来才开始,那末将还是先回帐里把积压的军务处理完再来吧。”这人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是步兵营浩峰营的都尉宋珩。
“坐下!”崔宴厉声喝道,宋珩面怒不愤之色,捏着椅子扶手又坐了回去。
宋珩上首的叱风营统领李覆打圆场道:“宋都尉稍安勿躁,沈将军要等人,自有她的道理,你要处理军务,哪里就缺了这点时间?”
宋珩冷笑一声:“不是末将找茬,实在是沈将军行事太过轻率,之前她沿着北境线挑了几个樊军驻点,弄得军情更为紧张,战事一触即发,可她倒好,拿了帅印人就不见了,她怎么不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樊军大举发动攻击?”
他话音一落,几名将领都纷纷附和,崔宴脸沉下来,正待要说话,大帐的帐帘一掀,进来一个人。
注:
①“天时人事日相摧,冬至阳生春又来”出自杜甫《小至》;
②“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屏·止淫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