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艾西拉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3014 下载APP
在有着“涂鸦小镇”之称的艾西拉medina门前,我们遇到了一群参加夏令营的小学生,他们穿着蔚蓝色的队服,戴着荧光绿的太阳帽,十分可爱。
  我看着她们,她们也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笑了。
  
  最先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主动跟我说话:“你从哪里来呀?”
  “中国。你呢?”
  “我从****来,”她说了一个我没听懂的城市名字,又指了指她的小伙伴们:“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城市,参加暑假活动。”
  “我看出来了。”这还用说嘛小姑娘,你们的T恤上写着呢。
  另外一个小姑娘也凑了过来:“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呀。”我皱了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讲英语?”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你也会讲英语,你去过美国吗?”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下,没再接话,我觉得她大概是认为我反问得很有道理,
  
  夏令营的领队老师吹起口哨叫孩子们集合,霎时之间,几十个蓝T恤绿色帽子的小朋友按照身高从矮到高地整整齐齐列成了两对。
  “我们要进去参观了——”第二个小姑娘说,她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多大啦?”
  “嗯……你猜?”
  “21?”她眨着眼睛——真是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一点儿杂质都不掺,如果不是这双眼睛,我恐怕真会以为她是故意挖苦我呢。
  “我31啦!”我大笑着说。
  “真——的——吗!”小姑娘的神情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了,在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看来,二十岁已经是一个很老年纪,至于三十岁——那简直跟六十岁七十岁没什么差别了。
  我点点头,是真的啦,骗你干什么。
  
  小姑娘,对你来说,20和30只是简单的两个数字而已,对于我来说,其中却是千差万别的人生。
  
  二十岁,我刚刚离开老家和母亲,离开自己已经熟悉并且习惯的一切,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独自生活。
  我每个月会从稿费里拿五百块出来存定期,幻想着存到一定的数目时,就去贷款买间小小的公寓,给它装上轻柔的蓝色窗帘。
  那时我已经喜欢过了好几个男生,却还没有真正尝到过心碎的滋味。
  理想和现实相隔万里,贫穷和孤独是生活的主题,尽管如此,我却并未失去信心。
  像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我向往着北京,也向往着远行,期望能够诗意的活着,清苦一些也没有关系,我想餐风宿露地将万水千山走遍。
  那时候,我希望可以交到许多知心朋友,还能遇到令我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当我真正遇到他的时候,我才能确认自己的一生才不是残缺的。
  我爱写博客,写日志,鸡零狗碎的小日子也要事无巨细的记下来,“连接”是我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啊世界,说到世界……那时候我总爱听莫文蔚版的《外面的世界》,她懒懒的声音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唱得很轻盈,所以我也并未从歌声中领悟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无奈,反而憧憬得更加强烈。
  那时候我希望爱是无暇的,人生也是。
  那时候,那时候。
  
  十年过去了,对照命运初始的清单,我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实现了多少、得到了多少。
  
  我如今长居在北京,比起很多有家有室的同龄人,我依然保有大量的自由。我时时旅行,许多年少时只能梦想的地方,现在也都去到了。
  想要遇到的那个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经遇到,如我所愿,在他身上我彻底的了解了失败是什么感觉,而这件事情里最悲戚的部分却是后面——我再也不能像爱他那样去爱任何人,哪怕是他本人。
  但我失去了什么呢,恕我肤浅——恐怕我失去远比得到多——健康的身体、热烈和激情,旺盛的表达欲、对初次见面的人也毫不设防的单纯心性……那个更年轻的你,更强壮的你,怎么折腾都不言败的你,已经黯然。
  我越来越沉默,与世界无话可说。
  我再也找不到,月光下,密林中的那头独角兽。
  
  小姑娘,你实在是太年轻,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很多道理,我年少时也很不屑,直到命运狠狠地教训我。
  我耗费了很长的生命才懂得,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与之匹配的烦恼和忧愁,像一盘卡带,A面播完了翻到B面继续播,不过是换了一批名录而已,但分量实打实是不会减少的。
  女性的一生,就是一直在了解自己害怕的事、让自己痛苦的事,然后再越过它们。
  
  我坐在石阶上,静静的看着。
  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夏令营的队伍唱起歌来,孩子们热热闹闹地消失在medina弯弯曲曲的深巷里。
  我费尽苦心找了将近一个月的“柏柏尔族的彩色罐子”,终于在艾西拉找到了。
  
  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摆的摊子,每天上午十一点多钟(也是够懒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拎着几个大编织袋,慢悠悠地从编织袋里把彩色罐子逐一拿出来摆在货架上——他甚至连一间店铺都没有——到了下午八九点,他又慢吞吞的把这些彩色罐子装进编织袋,收工回去。
  头两天,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
  每次去餐厅吃饭路过他的摊位时,我都会悄悄瞟他,看他今天有没有认真卖罐子——如我所见的那样,他对生意一点儿也不上心,别家店的老板看到游客模样的人都会装腔作势喊几句“请进来随便看看吧”,他可就不同了,他只挂念跟另外几个男孩子在空地上踢球。
  
  “我很欣赏他这种看天吃饭的个性,”我说:“明天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第三天中午,我走到他的摊子前——咦,人呢?
  在刺眼的阳光下,我躲在墨镜镜片后边仔细搜寻这个家伙的身影,原来他在地毯老板的店里玩呢。
  我气乐了:“喂,快过来,我要买罐子!”
  他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支支吾吾了一小会儿又跑回地毯店,把地毯老板叫过来——干什么哦,这是找人撑场面吗?
  地毯老板向我解释说:“他,不会讲英语,我来帮他翻译——”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补充说:“东西都是他的,我不是老板,我就帮他翻译。”
  男孩站在地毯老板身后,朝我露出了纯净又羞涩的笑。
  
  我蹲在地上挑罐子时,友达在一旁问:“你打算买几个?”
  “还没想好,感觉每个都好喜欢啊……”想必此时我的目光中只剩贪婪:“我在淘宝上搜过,一个要卖好几百人民币呢,所以我买得越多就等于省得越多。”
  什么逻辑——友达震惊的看着我——你一个都不买岂不是省得更多?
  那怎么行啊,我一路上都在找这种罐子,从卡萨找到菲斯、丹吉尔,每一个商铺和集市都没有见到它的身影,在我即将回国的时候,我们终于相遇了。
  不管别人信不信,我觉得,这就是缘分了。
  
  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越挑越多,到最后竟然挑出了六个——并且我一个也不想放弃,一个也不能割舍。
  踌躇了一秒钟,我说:“那就结账吧,请帮我算一下价钱。”
  男孩数了一下罐子(这有什么好数的呀笨蛋),五个,他想了片刻,说了一个数字,地毯老板翻成英语给我听——我笑了,比淘宝上便宜太多了,我说什么来着,买得多就省得多吧。
  看他那个傻里傻气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和他讲价,那就帮我装起来吧。交易完成之后,他又想跑,被我一把抓住,等等,跟我合个影。
  在镜头中,他捧着一个黑红白相间的罐子,我拎着几个布袋——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的柏柏尔族男孩,偏偏遇到了最爱买东西的中国女游客,五分钟就卖出了六个罐子——中国老话说得好啊,傻人有傻福。
  回去的路上,我总结道:“该你挣的那份钱,总归挣得到,人各有命。”
  
  “我觉得你现在该想的是,要怎么把这六个罐子带回北京。”